四
「她結婚了嗎?」湯姆問。
「不清楚,」艾德說,「可是我聽說過這個人,尼克——尼克.霍爾是我們畫廊新來的經理,他跟我說過有個美國人到畫廊來問——問莫奇森的事。」
湯姆家的門開著,他一路開上麗影前院嘎吱嘎吱令人平靜的灰色碎石路,然後再開進左邊的車庫停在紅色賓士旁。
「沒錯,還有他太太。他們——他們在我的村莊租了一棟房子,而且他們宣稱見過辛西雅.葛瑞諾。這件事你清楚嗎?」
「偶爾,是的。」湯姆仍舊泰然自若。「你認識葛林里先生嗎?」
「今天晚上就去,假如你可以的話。回我電話,不管——嗯,到你的時間午夜。我明天也在家。」
湯姆未置可否。
「很好,謝謝,」諾愛爾說,「你呢?」
「不,我是華盛頓人,華盛頓特區。可是我住過堪薩斯州、俄亥俄州和——」她遲疑了一下,像個忘詞的小女孩,低頭看著她在大腿上輕輕扭動的手。
「懷疑?艾德,他可能會勒索我們。要不就是尼克.霍爾不懷疑——要不他就是和我們同一陣線,一定得這樣。」
珍妮絲瞧著大衛。
這些資訊赫綠思照單全收。她的確喜愛新地方,湯姆暗忖,她的家人竟然從未帶她到這個前法國保護地去,不過皮里松夫婦似乎一向比較喜歡在歐洲度假。
「藝術——哈哈!」大衛瞥了她太太一眼後發出由衷的大笑。
「水池多深?」
「啊,沒錯。一個金黃的——嗯,金髮的女人,我想。」辛西雅到底對溥立徹夫婦說了多少,湯姆納悶,她沒事幹嘛跟這些討厭鬼閒扯?辛西雅不是個多嘴的人,而且溥立徹夫婦跟她的社會階層差了一截。湯姆想,倘若辛西雅要傷害他、毀滅他,她大可幾年前就這麼做。辛西雅當然也可以揭穿德瓦特的作品是贗品這個事實,但她根本沒這麼做。
「你可以問問看艾德.班伯瑞認不認識這個人嗎?能聯絡得上艾德嗎?」
「那就表示你不認識他。」湯姆說。他抬頭看著映在天花板上顫動的水影。太陽幾乎已消失在樹後方。
「下雨的時候這水池大得可以淹死人了!」注意到湯姆視線的珍妮絲說。
湯姆啜了一口他的酒,這酒味道好,然後從西裝口袋中拿出了一包香菸。「你們這個月是否要去哪個地方走走?」
艾德.班伯瑞答應說他會這麼做。
湯姆看見兩個書架,樓上一個,樓下一個,架上除了幾本平裝書之外,空空如也。
「好問題。是一種惡意,別問我哪一種,我還看不出來。」
「看見了沒,大衛?」珍妮絲說。
「比較熟?」
他們參觀客廳後面的飯廳(廚房在左邊),厚重的餐桌加上環繞其周圍那幾把看來和教堂長凳一樣不舒服的高背椅,加強了湯姆對這些可怕的仿古家具的印象。通往樓上的樓梯位於那俗麗的壁爐邊,他和一路說個不停的珍妮絲一起上樓。
電話響了三聲後出現答錄機的聲音,湯姆抓了一支原子筆抄下另一個號碼:「……直到九點。」傑夫的聲音說道。
「立刻就來。親愛的,妳可以帶雷普利先生參觀我們家啊。」大衛說。
「我們在談人生,」諾愛爾用英語附帶了一句。
「她都不喜歡我們任何一個!我或者艾德會打電話給你,湯姆。」
不久之後,湯姆的電話在黑暗中響起,吵醒了他。湯姆立刻想起他之前已叫赫綠思將她房間的電話線拔掉,以防深夜有他的電話,此刻他很高興他那麼做。赫綠思和諾愛爾聊到很晚。
先聯絡傑夫。據湯姆所知,他仍住在倫敦西北八區的攝影工作室。湯姆的手錶顯示七時二十二分,他撥了電話。
「謝謝。半杯吧。」
「沒錯。還有——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辛西雅討厭我。」湯姆盡量輕聲細語,音量仍在對方聽得見的範圍。
「沒有。這件事傑夫告訴我了。尼克不會認識辛西雅的。」
「不會啊,」珍妮絲閃過一絲微笑道。她正抽著一支加了濾嘴的香菸,她的手沉穩了點,雖然依舊緊緊握著,即使拿著菸,她的手也緊握著。她不斷地來來回回看著她丈夫和湯姆。
湯姆以為他當天晚上一定噩夢連連,夢到莫奇森倒臥在酒窖的一片血泊酒漬中,或夢到貝納德.塔夫茲穿著一雙破沙漠靴腳步沉重的走到薩爾斯堡的一個懸崖邊,從此消失無蹤。可是他沒做噩夢。夢與潛意識就是如此怪誕又不合邏輯,湯姆一夜好眠,隔天早上醒來備感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嗯,好啊,有何不可呢?我好像記得她住在貝斯瓦特,但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地址。假如你突然想到溥立徹是怎麼可能遇到她的,假如他真的遇到過她的話,告訴我,艾德。也許事關重大。」
湯姆馬上就知道他說的是誰,是那個如今已一命歸天的貝納德.塔夫茲的女友兼未婚妻。她愛貝納德但棄他而去,因為她受不了他偽造德瓦特的作品。「辛西雅……」湯姆說,一副追憶似的。
「你說不定和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比較熟。」大衛說。
「沒有。」大衛.溥立徹說,「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還有好幾箱書要拆,箱子正在車庫內。」
「嗯,我跟你說——這兩個美國人在我的村莊上租了一棟房子,而且他們宣稱最近在倫敦見過辛西雅.葛瑞諾。溥立徹夫婦,他們說了些很刻毒的話。不過,倒是沒提到——貝納德。」湯姆吞了一口水才說出這個名字。他幾乎可以聽見傑夫的腦海響起滴答聲。「他怎麼會見到辛西雅?她有去畫廊嗎?」湯姆指的是位於舊龐德街上那家巴克馬斯特畫廊。
艾德笑了一聲。「他有提到貝納德嗎?」
「我忘了,」大衛說,「總之——我們見面的那幾次她都是孤單一人。」
過了很久傑夫才接電話,他聽起來有點氣喘吁吁,派對的吵鬧聲繼續響起。
珍妮絲並未退縮。「不過有時候輪到我修理你。」珍妮絲答道。
「您是從美國哪個地方來的?」湯姆問。
「是的——好漂亮啊!」從與天花板差了半個人頭高的樓梯上,湯姆看得見草坪上那片水池在溥立徹家天花板上創造的灰白圖案正輕輕蕩漾。
「家具是你們自己買的?」
「辛西雅好嗎——她姓葛瑞諾,對吧?」湯姆開口說,「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她了。她很文靜我記得。」湯姆也記得辛西雅很厭惡他,因為在德瓦特自殺身亡後,湯姆想出了讓貝納德.塔夫茲偽造德瓦特作品的點子。貝納德在他位於倫敦的閣樓兼工作室慢慢地持續穩定作畫,這些假畫相當亮眼,大獲成功,但這段過程毀了他一生,因為他很敬愛德瓦特和其作品,最後覺得自己背叛了德瓦特,罪不可赦。貝納德後來自殺,出於精神崩潰。
辛西雅將整件事洩漏給珍妮絲和大衛.溥立徹——這表示什麼?湯姆簡直無法相信此事。倘若如此,就讓溥立徹夫婦明講了吧: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是騙子,德瓦特最後六十幅作品也是假的。
樓上是兩間臥室,中間有一間浴室,就這樣。壁紙是到處可見的素色印花圖案。走廊有一幅畫,圖案也是花,像在飯店房間看到的那種畫。
湯姆半信半疑。
珍妮絲,溥立徹坐立不安。她有一雙修長的手,指甲塗了淡粉紅色指甲油,保養得很好。她手上戴了一枚看來比較像訂婚戒指而不像結婚戒指的小鑽戒。
莫奇森案調查期間,倫敦或美國(莫奇森是美國人)的報紙可曾提過辛西雅.葛瑞諾?湯姆不認為有。報上絕對未將貝納德.塔夫茲扯進莫奇森失蹤案。湯姆記得,莫奇森和泰德畫廊的一名男性工作人員相約要討論他認為德瓦特作品是假畫的理論。他先到巴克馬斯特畫廊和兩名老闆——艾德.班伯瑞與傑夫.康斯坦談話,事後傑夫很快就警告湯姆。湯姆立刻飛往倫敦試圖扭轉局勢,藉著假扮成德瓦特本人並驗證幾幅油畫真偽,成功地化險為夷。後來莫奇森為了要看湯姆的兩幅德瓦特作品而到湯姆麗影府上拜訪。據莫奇森在美國的妻子表示,湯姆是莫奇森失蹤前最後一個和他見面的人。莫奇森到巴黎及維勒佩斯湯姆家之前,一定在倫敦和他太太通過電話。
「我們的——我們大部分的書都在倫敦。」珍妮絲坐正了點,看著湯姆。「我們在那裡有一棟小公寓——在布里斯頓的方向。」
「你想這個溥立徹有什麼目的?」
「我確信雷普利先生不想聽到我們的書——或冬天用的毯子在哪裡,珍妮絲。」大衛說。
「莫奇森!」湯姆輕柔地覆述道。
湯姆將手巾丟回毛巾架上,然後走向他的電話。他的棕色皮革通訊錄在電話旁,他需要它,因為他不記得傑夫.康斯坦或艾德.班伯瑞的電話。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湯姆笑嘻嘻地打岔道,「我問珍妮絲是哪裡人。」
艾德.班伯瑞說得彷彿莫奇森就像單純的失蹤似的,然而他卻是死在湯姆手裡。「艾德,請問溥立徹當時有沒有說過或者問起和我有關的任何事?」
「一些?」湯姆哈哈大笑,「以德瓦特那樣的售價?我有兩幅——在價格還不是那麼貴的時候買的,他早期的作品。現在他的畫已投保了很高的險。」
「這房子是你們租的啊?」他們下樓時湯姆說。
「乾杯!」已經褪下圍裙的大衛扶了下眼鏡說,「敬我們的新鄰居!」
接下來她又說了些小祕訣。喝礦泉水,塑膠瓶裝叫西狄牌什麼的。萬一腸子出了問題,買一種叫溫痢寶(Imodium)的藥丸。
大衛.溥立徹怒視他妻子,接著吸了口氣對湯姆說:「沒錯。而且我想我們可能有共同認識的人。辛西雅.葛瑞諾?」
「晚安,雷普利先生!歡迎。我剛剛在忙著做開胃小點心。」
「有何不可呢?」赫綠思說。
湯姆回到床上睡覺,但在那之前他先在走廊聆聽了一會,又查看一下是否有哪扇門底下露出一道燈光(他沒發現任何燈光),以便得知剛剛那通電話是否吵到任何人。
湯姆說:「妳也在上班嗎,溥太——珍妮絲?或者妳以前上過班?」
「詳述?我不懂——」
「尼克年紀多大?和-圖-書」
「真的啊,」湯姆心想,前門,或者說他進來的那個門位於他後方六公尺左右。他沒興趣和溥立徹打架,但萬一打起來,他準備自衛。例如,他會一把抓起位於他們兩人之間的厚重菸灰缸。佛雷迪.邁爾斯在羅馬正是讓菸灰缸打中額頭一命嗚呼,砰地一擊,佛雷迪魂歸西天。湯姆凝視溥立徹。討厭鬼,太胖、平凡、庸庸碌碌的討厭鬼。「我要走了。多謝了,珍妮絲。還有溥立徹先生。」湯姆微微一笑並轉身。
「我甚至不確定他是否見過辛西雅。但就算他聽過她——」
「他們我其實一個也不認識,我去過畫廊幾次。我喜歡德瓦特的作品,誰不喜歡呢?」湯姆微笑道,「那家畫廊專門收藏德瓦特的作品。」
「要是我們多留住你一會呢?」大衛說。
尚未坐下來的大衛摩拳擦掌對著珍妮絲虛晃一招,幾乎打到她的臉和右肩。「我要修理妳。」他毫無笑容。
「失陪一下。」湯姆轉身上樓到他自己的房間,迅速在浴室洗了手,每逢經歷像剛才在溥立徹家那種不愉快的事情之後,他總是習慣洗手。湯姆發覺赫綠思今晚會和他共用他的浴室,因為浴室旁第二道門,亦即通向赫綠思臥室的門沒上鎖,只要一有客人,她的浴室就會讓給他們用。真是令人不快,當壯得像頭牛的溥立徹說「要是我們多留住你一會兒呢?」,而且珍妮絲盯著他的那個時刻。珍妮絲會幫她丈夫嗎?湯姆認為她會,也許她會像個機器人一樣幫他。為什麼?
「那麼——您想喝點什麼?」大衛雙眼透過黑框眼鏡客氣地凝視湯姆說。
他們互道祝福,就此打住。
「我想他不知道。他有可能知道,但是假如是這樣的話,他選擇將懷疑往肚裡吞。」
「不認識。」
「這點我不知道。我向尼克打探,當然不想讓他因此起疑心!」語畢,艾德放聲大笑,回復以往口氣。
珍妮絲一臉驚嚇,目瞪口呆,但仍勉強擠出笑容,並瞥了湯姆一眼,這匆匆的一瞥似乎在說:「把這視為稀鬆平常的事,抱歉。」
「嗨,湯姆!我是艾德.班伯瑞。抱歉這麼晚打給你,可是我幾分鐘前回到家的時候收到傑夫的一通留言,我猜事情相當重要。」艾德柔和精確的措詞聽來比以往精確。「一個叫溥立徹的人?」
「不讓你走出去。」
「我不希望你問尼克和辛西雅有關的任何事,」湯姆脫口而出,「但是我很擔心她可能說了些什麼。她知道所有的事情,艾德。」湯姆悄聲說道。「她若是洩漏一個字,幾個字——」
「當然,風吹的時候它更——生動!」珍妮絲說,並發出尖銳刺耳的咯咯笑聲。
湯姆知道艾德一向和辛西雅很熟。「我在想溥立徹是怎麼和辛西雅碰面的——或者他是否真的和她見過面。」
「哪一個葛林里?」大衛戲謔地問,語氣有點粗魯。
「哦,謝謝你叫我珍妮絲,雷普利先生!」
「我不知道。你不認為辛西雅會那麼賤,是吧,無意中說——」湯姆住了口,驚覺溥立徹或他們夫妻倆鑽研了他的檔案,甚至遠溯至狄奇.葛林里那件事。
「法語和英語。我的法語還不賴,再多努力學一點也無妨。」他的捲舌音特別重。「受了行銷訓練後,一堆各式各樣的工作等著你。」
「用法語上課嗎?」湯姆問。
「乾杯,」湯姆說,並啜了口酒。
他們掛了電話。
在哪裡與她見面,湯姆納悶。又是誰介紹辛西雅給他們認識的?但湯姆不敢進一步打探。珍妮絲的手臂瘀青嗎?湯姆想知道。那就是她在八月大熱天穿上奇怪的長袖棉衫的原因嗎?為了隱藏她那具有侵略性的丈夫施加於她的瘀傷嗎?「你們常去看藝術展嗎?」湯姆問。
「留住我?」湯姆這時已站起來了。
「有什麼比藝術更令人愉快的?」湯姆微微一笑問道。「看著一幅塞尚的風景畫多麼令人開心啊!栗子樹,鄉間小路——屋頂那些溫暖的橙色調。」湯姆放聲大笑,笑聲相當愉悅。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但他努力思考該說些什麼來獲得更多的資訊。珍妮絲把開胃小點心端到他面前,他便拿了一個乳酪口味的。湯姆不打算提起和傑夫.康斯坦及艾德.班伯瑞有關的任何事情。傑夫是個攝影師,艾德則是特約記者,數年前班伯瑞基於貝納德.塔夫茲的假畫及他們可能從中獲得的利潤買下了巴克馬斯特畫廊。湯姆也從售出的德瓦特假畫獲得部分的利潤,近幾年利潤只不過是平平,但這情況很正常,因為貝納德.塔夫茲死後,假畫就不再問世。
「哦,你的電話幾號,艾德?」湯姆寫下電話號碼及艾德在柯芬園地區的新家地址。
「嘿,」湯姆說,「請問一下,這個尼克知道貝納德等等的事情嗎?」
珍妮絲附合地笑了起來。她比湯姆想像中還瘦,身穿一條淺藍休閒棉褲和一件袖口及領口打了荷葉邊的紅黑色長袖襯衫。她那淡棕色的秀髮其實是討人喜歡的杏桃色,剪得短短的,梳得很蓬鬆。
「他們有小孩嗎?」赫綠思問。
「他hetubook•com.com在挖我的過去,真該死,」湯姆答道,「我希望他在黑暗中淹死——不管怎麼淹死都好。」
「買一些抗生素帶回來,不需要處方。」諾愛爾興高采烈地說,「例如,露比塔心(Rubitracine),超便宜!而且有五年的保存期限!我知道,因為……」
「嗯——有琴湯尼嗎?」湯姆問。
湯姆終究還是決定剪三朵大理花帶去送給溥立徹夫婦。他已經在中午向他們確認他接受邀請,珍妮絲.溥立徹當時聽起來很高興。湯姆說他會獨自應邀,因為他太太六點左右要在車站接一位朋友。
諾愛爾大笑:「怎麼說呢?」
「可是這個溥立徹在搞什麼呢?」艾德問。
「她遇到我,倒楣,」大衛端了兩杯飲料進來說道,飲料這次又是放在小圓托盤上。
溥立徹進廚房調酒,順便也替自己拿了個杯子,忽略珍妮絲。廚房通向飯廳的門開著——湯姆推斷,要從廚房聽到客廳的談話沒有太大的問題。可是他要等珍妮絲先開口。或者他是真的在等嗎?
「但妳喜歡那麼做吧?」溥立徹繼續說。
湯姆想聽,但他保持沉默。
那表示湯姆這裡的時間十點。他撥了他抄下來的號碼,一名男子接起電話,背後的雜音聽來像是派對現場。
「不知道,」艾德說,「我可以查一下電話簿,看看她現在是不是還登記在葛瑞諾名下。」
湯姆明白他們在玩小把戲。然後在床上和好嗎?仔細想起來就討厭。湯姆對辛西雅和他們的關聯感到好奇。若是溥立徹夫婦或任何人——尤其是和巴克馬斯特畫廊那些人一樣清楚德瓦特最後六十幅作品是贗品的辛西雅.葛瑞諾——供出真相,問題就更加複雜。屆時再設法阻止問題也沒用,因為除了對以收藏精美假畫為樂趣的古怪收藏家還有價值,那些非常昂貴的畫作將幾乎毫無價值;事實上,湯姆就是一個古怪的收藏家,然而這世上有多少人像他一樣對正義與誠實抱持著冷嘲熱諷的態度呢?
他們兩人因此笑了一陣。
湯姆挑了安樂椅坐,溥立徹夫婦二人都坐在沙發上。沙發和安樂椅一樣套著類似印花棉布的花布套,是這間屋子裡最不討人厭的兩樣東西。
大衛.溥立徹逕自拖延回答的時間,湯姆明白(或自認明白)溥立徹正在想湯姆擔心辛西雅的事情,認為湯姆想向溥立徹追問有關她的事情。
「我想是,對吧,大衛?」珍妮絲問,同時用手掌搓了她右上臂一會。
湯姆針對塞尚發表的誠摯言論可能是對牛彈琴。他瞄了一眼他的手錶。「我想到我太太,」湯姆說,「我該回家了。」
「能,可是他不久之前搬家了。我會問他。我不記得他的地址。」
「活過,痛苦過,活過——」大衛.溥立徹的口氣只略帶點幽默,而且他眼神相當冷淡地盯著珍妮絲。
湯姆暗忖,眼下他一定無法通過測謊器的測試,因為他的心跳很明顯地加速。
大衛沉默地盯著珍妮絲,但他至少往回靠著沙發墊了。
湯姆討厭別人這麼問他。「就說是湯姆,好嗎?」
「一定的!謝謝你的光臨。」大衛說。
「你偶爾會見到她嗎?」
「啊,至高無上的主題,」湯姆用法語繼續說道,「希望晚餐沒因為我而延誤吧?」
怪人,湯姆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如此想著,或者他如今已百分之一百和美國脫節?美國的每個小鎮都有像溥立徹夫婦一樣的夫妻嗎?有不正常的精神困擾?就像有些男女——十七、十九歲大——吃個不停,直到腰圍有兩公尺以上粗嗎?湯姆在某篇文章上讀到,這種情形多半發生在佛羅里達州和加州,這些極端份子大吃大喝之後開始進行嚴酷的節食,一旦骨瘦如柴後又開始循環。湯姆猜想,這是一種自戀的形式。
「那您呢,溥立徹太太,」湯姆歡快地開口道,「您也來自中西部嗎?」
「沒有,謝天謝地。而且他也沒提到莫奇森——沒對我提。我和溥立徹喝了一杯,僅止於此。溥立徹是個愛戲弄人的人(tease),他是個蠢蛋(prick)。」
湯姆走進一個短玄關來到正方形的白色客廳,他記得這個客廳。那幾乎算醜的壁爐沒變,木頭漆上白色,搭配不合的深紫色。一眼望去,除了沙發和安樂椅之外,湯姆覺得整批家具有一股人造的鄉村風。大衛.溥立徹一邊用抹布擦手一邊走了進來,他穿著襯衫。
「……計程車不跳錶,司機說多少就付多少……還有氣候宜人!」諾愛爾幾近狂喜地高舉雙手,然後拿起她的白色餐巾擦手指尖。「微風!天氣不熱,因為一整天都持續吹著舒服到極點的微風……哦,對!法語!誰會說阿拉伯文啊?」她大笑,「法語沒問題的——到處都通。」
「哦,攝影師啊!請稍等。您的大名是?」
「哦,雷普利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歡迎!」站在門廊的珍妮絲.溥立徹說。
「是的,真令人驚訝。尼克——他到我們畫廊工作不滿一年,根本不知道有個叫莫奇森的人失蹤這回事。」
「妳不必詳述,」溥立徹的寬肩膀稍微轉向珍妮絲,「是吧?」
這時湯姆不得不哈哈大笑了,他希望他的笑聲能緩和一下氣氛。
「哦。我在堪薩斯當過秘書,後來我學唱歌——聲音——訓練——先是在華盛頓。那裡有好多學校,你想像不到的。但是後來我——」
「我在修行銷課程。全方位,行銷及成果追蹤。」大衛.溥立徹說起話來清楚又直接。
「尼克有提到辛西雅嗎?——例如,溥立徹和她談過話嗎?」
「全方位!」珍妮絲說,然後又咯咯笑了起來,笑聲有些緊張。她正在喝一杯粉紅色的飲料,湯姆推測是基爾酒,一種溫和的調酒。
諾愛爾.哈斯樂和赫綠思坐在客廳的黃沙發上,諾愛爾的笑聲傳來,開朗如昔。這天晚上諾愛爾的黑髮是她自己的頭髮,又長又直。她喜歡戴假髮——簡直是喜歡喬裝打扮,湯姆永遠猜不透她會以何種面目出現。
「我們什麼都有——大概吧。」珍妮絲說。
莫奇森,天啊!莫奇森在維勒佩斯湯姆家過夜之後從此失去音訊。他的行李在奧利機場被發現,事情就是這樣。莫奇森大概——不,絕對——沒登上他應該搭的那班飛機。莫奇森所剩的東西都沉下一條叫盧萬的河或者另外一條運河裡去了。巴克馬斯特畫廊那兩個小子,傑夫和艾德,幾乎不過問。懷疑德瓦特畫作是贗品的莫奇森就此從人間蒸發,於是湯姆一干人都得救了。當然湯姆的名字曾出現在報紙上,但為時短暫,因為湯姆說他開車送莫奇森至奧利機場的故事令人信服。
「你的意思是說他可能知道的比他說出來的還多?」
「再來點酒嗎,雷普利先生?」大衛.溥立徹問。
接下來是晚餐,安奈特太太先上一道嘗起來像放了五十種材料、味美無比的清湯,再來是美乃滋檸檬小龍蝦,佐著一瓶清涼的白酒。夜晚依然溫暖,兩扇落地窗都開著。女人家談論著北非,因為諾愛爾似乎去過那裡至少一次。
「你說的算,」珍妮絲故意一本正經地說。接著她再以更平靜低沉的聲調附帶一句:「你應該知道。」
「她認識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大衛接著說,「她是這麼說的。」
「不是我主動提出來的,」珍妮絲說,「雷普利先生問我來自哪裡——」
艾德嘆了口氣。「我沒有理由懷疑他,湯姆——我們有共同認識的朋友。尼克是個失敗的作曲家,現在仍在嘗試作曲。他需要一份工作,也在我們這裡找到了一份工作。他不懂也不太在乎畫作,這點毫無疑問,他在畫廊只握有售價之類的一些基本資料,如果有人真的有興趣買東西的話,他就會打電話給傑夫或是給我。」
「晚安,」湯姆微微一笑說道。他走上階梯,將紅色大理花獻給她。「剛剪的,從我家。」
「哦,大衛!你和雷普利先生玩遊戲嗎?」珍妮絲顯然難堪極了,但她歪著頭咧嘴笑。「雷普利先生不喜歡玩遊戲!」她的聲音又變得尖銳。
「是啊。可是有些是別人借的——我們的房東借的。比如飯廳那套家具就是,有一點厚重,我想。」
「那您呢,雷普利先生,」大衛繼續說,「今年夏天——和尊夫人一塊旅行?我見過她——見過一次,只從遠處看。」
「不會。她從來不到畫廊來。」
「溥立徹夫婦,親愛的。大衛和——珍妮絲。嗯——」湯姆瞥了諾愛爾一眼,諾愛爾只是因為禮貌而注意聽。「很典型的美國人,」湯姆繼續說,「他在楓丹白露的歐洲商學院學行銷。她呢,我就不知道她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他們的家具真糟糕。」
「沒有。我想他們不是我們喜歡的類型,我親愛的赫綠思。所以我很高興我去了而你不必去活受罪。」湯姆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並伸手拿酒瓶替每個人倒了點酒。
「你知不知道她結婚了沒?」
「鄉村風。超市買來的,重得不得了。」湯姆抖了一下。「而且,我也不怎麼喜歡溥立徹夫婦。」湯姆溫和地一語帶過,並笑了笑。
「喂?」湯姆說。
「哦,好漂亮!我去拿花瓶,請進。大衛!」
大衛.溥立徹已準備好飲料放在堅固的仿古咖啡桌上。開胃小點心是串著牙籤的融化乳酪,還有一些填餡橄欖。
「哦——五呎左右吧,」溥立徹說,「池底濕軟,我想,不適合涉水。」他咧嘴而笑,露出了方方正正的牙齒。
「葛林里一家人有和你聯絡嗎?」大衛.溥立徹問,頭往後仰彷彿要增加身高。
「哦,是啊。不確定我們是否要住在這裡,或者住在這棟房子裡——可是你看看現在的倒影!我們把側面的百葉窗維持大開,以便你可以看個清楚。」
到了午夜,湯姆上樓回到他的房間,準備帶著《世界報》和《論壇報》週末版上床。
「不,」湯姆有點認真和*圖*書地思考了一下後答道,彷彿他和赫綠思仍會改變主意。「我們不在意今年待在家裡哪兒都不去。」
「你有跟他們買一些德瓦特的作品嗎?」
那又是一樁他既後悔,也不願做或犯下的殺人罪行,不像他勒死黑手黨份子那樁罪行讓他感到痛快與心滿意足。貝納德.塔夫茲曾協助他將莫奇森的屍體從麗影後面挖出來,在那之前幾天湯姆親手將莫奇森埋在那裡,埋得很淺,墳墓不夠深也不夠安全。湯姆記得,他和貝納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將用防水布或某種帆布裹著的屍體以旅行車載至盧萬河上一座橋,兩人當場不怎麼費力地便將身上壓著石頭的莫奇森甩過護欄丟下河。那段時間貝納德像個士兵般服從湯姆的命令,因為那時他置身在不同事件有著不同榮譽標準的環境中,就像個獨行俠:貝納德的良心讓他無法承受多年來刻意模仿他的偶像德瓦特,創作六十至七十幅油畫或數不清的素描所帶來的罪惡感重擔。
湯姆吃了一驚。他們吵架了嗎?
「和德瓦特的假畫有關嗎?」
湯姆沒聽見背後有任何動靜,走到通往玄關的門口時他回頭望。溥立徹先生只不過是漫步走向他,好似將他的遊戲拋在腦後。珍妮絲焦急地趨近。「你們在這附近找到你們所需要的一切東西了嗎?」湯姆問,「超市?五金行?莫黑仍是最方便的,什麼都有。總之,距離最近。」
「她不是那種人。我發誓,我想她覺得若是她洩漏秘密,對貝納德將是一種傷害。她尊重他的回憶——就某種程度來說。」
「文靜?不。」溥立徹終於開口說道。
「沒問題,假如他願意。」珍妮絲像小妖精般偏著她的小腦勺,這動作湯姆以前已注意到。她的眼睛因此斜視,令人有點煩。
「很遺憾尊夫人無法前來。」大衛說。
「哦,湯姆啊!我以為是另外一個湯姆……哦,是婚禮——婚禮後的招待會。什麼事啊?」
數秒鐘的沉寂。溥立徹可能在計畫他的下一步行動。湯姆突然想到在電話上假裝狄奇.葛林里的也許是珍妮絲,她的音域很廣,可以很尖銳,在她輕聲細語時又相當低沉。他的懷疑正確嗎?溥立徹夫婦竭盡所能得知湯姆.雷普利的過去——透過舊報紙,與辛西雅之流的人談話——只是為了捉弄他,激怒他,也許還讓他坦承某些事情?溥立徹夫婦相信的事情值得探聽嗎?湯姆不認為溥立徹是個警探。但世事難料,有些是中情局或聯邦調查局(FBI)的約雇人員。奧斯華就是中情局的約僱人員,而且在那起事件中當了替死鬼。溥立徹夫婦想敲詐嗎?可怕的想法。
「三十歲左右。布萊頓人,他老家在那裡。」
「當然沒有啊,親愛的!」赫綠思說。
湯姆很喜歡看著她此刻坐在沙發上的修長身形,赤足的左腳翹在右膝上。赫綠思和那個緊張兮兮的珍妮絲.溥立徹簡直是天壤之別!「在晚餐前我想打一通電話,如果可以的話。」
「女士們!」他說,「晚安,女士們。妳好嗎,諾愛爾?」
「她也很遺憾,改天吧。您覺得——您在歐洲商學院做什麼?」湯姆問。
「雷普利先生很喜歡玩遊戲,」大衛.溥立徹說。這時他在沙發上端坐,一雙結實的大腿歷歷在目,同時一雙大手插在腰上。「假如我們不讓你走,你現在就不能走。而且我也會柔道。」
「印第安那州貝佛鎮。後來我在芝加哥工作了一陣子,總是銷售方面的工作。」
所以六點剛過幾分時,湯姆開著他的棕色雷諾上溥立徹家的車道。夕陽尚未西下,天氣依然溫暖。湯姆穿著輕薄西裝、長褲和襯衫,沒打領帶。
湯姆現在很高興背後有那一片吵雜聲了。傑夫必須用力喊,使勁聽。「你認識一個叫大衛.溥立徹的人嗎?差不多三十五歲的美國人?黑髮,他太太叫珍妮絲,金髮?」
「那個普力克夫婦,湯姆!他們人怎麼樣啊?」赫綠思問。
用過晚餐後,他們用法語玩拼字遊戲。湯姆正需要這類遊戲來放鬆心情。他已經開始因為平庸的大衛.溥立徹而心神不寧,不斷納悶他有什麼目的,傑夫剛才也這麼說過。
手上沒菸的珍妮絲又開始撥弄起她的手指,她的膝蓋併攏。「我們難道不能談點比較愉快的事情嗎?」
「比你和辛西雅還熟。」
肯定的答覆。
這笑容看似愉悅天真,但湯姆現在比較了解他了。湯姆走下階梯來到草坪。「謝謝你們兩位,希望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辛西雅不是賤人,」傑夫說,聲音低沉誠懇,背後那瘋狂的喧鬧聲依舊。「聽著,我會探探艾德的口風,還有——」
「我們的書不全在這裡,」珍妮絲說,「有——」
「沒有。」這點傑夫很肯定。
「我找傑夫.康斯坦,」湯姆重複道,「他在嗎?他是個攝影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