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捕繩
藤澤周平
藤澤周平,一九二七年生於山形縣,以嶄新感覺表現時代小說。臥病五年後辭去教職,現任日本加工食品新聞總編輯。一九七一年以「蒼溟之海」獲全部讀物新人獎,一九七三年以「暗殺之年輪」獲第六十九屆直木文學獎。因布局落實及文章清新而頗受好評,為為數不多之時代推理小說作家中的佼佼者,前途甚受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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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開始的時候我不認得,是他叫住我的。」
「娘,前些日子裡我見到做夢都想不到的人哪。」
「娘!」
地兵衛並沒有回答。將視線從志乃的臉上移開而微微苦笑——這是他的回答。
地兵衛打圓場似地說。
「聽說是九月底的樣子。」
阿澤命令似地說。出嫁後由於仳離而回娘家來的這個女兒,事隔半年後還悶悶不樂地整天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阿澤對這一點頗為耿耿於懷。志乃並不是不喜歡品茶,而是不喜歡和這個她也認識的叫做地兵衛的老頭子見面。然而,要是不去,母親一定會到房間來叫吧?這也煩人,志乃於是索性站了起來。
「我不用啦。」
地兵衛以前是衙門的一名捕頭。
地兵衛側臉過去,望著樹影很濃的院前,吐了煙管的紫煙。沉默半晌後,地兵衛以冷然的態度說:
這時,母親阿澤的聲音突然從隔著走廊的吃飯間傳了過來。剪樹聲音戛然而止,驟然變得靜寂的院裡傳來「謝謝」的聲音和老人似的乾咳聲。
(自己畢竟是結過婚的人,竟說出這種輕佻的話來)——志乃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慚。
地兵衛以緩慢的動作收起菸草包,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到院子裡去。
「才不是呢!他不娶媳婦兒,為的是不想被人管,想要繼續逍遙自在——你說說看,這種兒子不是太不孝嗎?」
由於這個微笑裡有安慰
和圖書的感情,志乃只有搖搖頭報以微笑,可是,心情依然沉重。仳離而回到娘家來窩著的自己當然不很光彩。雖然對方對這樣的自己有安慰的意思,可是,知道自己離開上總行之經緯的對方不是也流露著憐憫的神情嗎?
「人清瘦而個子高高,臉孔長得蠻俊的——」
「你真好福氣。我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抱到孫子哩。嫁出去的女兒弄得這樣,而辰之助雖然快三十了,到現在還一點兒沒有想娶媳婦的意思——」
「沒有。」志乃連忙搖搖頭說。
「噢,小姐原來在家嘛。剪樹枝的聲音有沒有吵到妳呢?」
雖然他的臉上露出笑紋,而他的眼睛絕沒有笑意。這是發現到獵物的獵師的眼睛。在遠處的獵物還沒有察覺自己已被盯住,瞬間裡已將彼我間的處境捉摸——志乃由他殘忍的眼光窺探到這樣的情勢。
「記得那個時候我好像是十歲……。所以這是時隔十年後的重逢哩。」
「我和他是在路上碰到的,只交談過兩三句而已。」
「宗次郎現在住什麼地方,這一點他有沒有告訴妳呢?」
地兵衛喝完最後一口已經冷了的茶,站起來後,想起來似地回過頭來問志乃道:
「是不是在淺草的馬道當金屬裝飾品工匠的那個呢?」
「可是,這個宗次郎說不定和你說的是不同一個人哩。」
大半輩子吃捕頭飯的他,曾經辦過許多件大案子,和圖書而且極其厲害,足够使江戶的歹徒聞名喪膽。這樣的他於兩年前辭去捕頭職不幹後,目前住在深川元街他的兒子開的花匠店,以幫忙幹活為樂。雖然年齡已過六十,由於福相和皮膚潤澤,所以,他的模樣兒看起來和商人一樣。誰會想像到這樣的他是四十年來嫉惡如仇的衙門捕頭呢?
現在,望著晚夏的陽光,她心裡想著的是已過半年這個事實。這樣的等待應該是徒然的吧?信心一旦動搖時,覺得自己好像被房吉抛棄一樣,心情沉鬱之極。為了要掃去心中不愉快的思緖似地,志乃又拿起了女紅。
天氣並不燠熱。因為有風吹過院子,而這風相當乾燥,微微含有早秋的涼意。
晚夏的陽光正灑在院前。燦然照射在修剪整齊的杜鵑花、滿天星等院裡草木以及庭石上的陽光格外強烈,由此可見這已是巳時(上午十點)已過的時刻。庭石的旁邊有一叢鳳仙花。這叢楚楚動人的小花在強烈的陽光底下展露著慵懶的神態。
「就是宗次郎呀嘛。他以前常到家裡來玩,您應該記得的吧?他住在我們蓋的出租屋子……就是沒有母親,父親在我們的木材堆積場工作的那個嘛!」
「嗬?!妳是說什麼人呢?」
「對,他可以說長得很帥哩。」
「地兵衛爺爺,你可以收工了吧?」
「別這麼說。妳應該休息一會兒嘛。」
「小姐,這個宗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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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呀,志乃——」
然而,她的不安卻由於不同的理由。如果宗次郎真如母親所說是被衙門通緝的人,結果,他由於自己的多嘴而被捕,這不就糟糕嗎?志乃為這一點而感到不安。可是,這件事情也不能問剛走過去的老人啊。
志乃很想立刻和宗次郎見一次面。可是,她並不知道宗次郎人在何處。
志乃和阿澤面面相覷著。阿澤面有悸色地盯住女兒的臉。地兵衛冷然的態度不是意味著宗次郎曾經惹出什麼是非嗎?
阿澤一邊收拾茶具,一邊低聲說道:
「好啦,妳嫌我囉囌是不是?不客氣地告訴妳,娘對妳和辰之助的作風都看不慣。」
儀左衛門於八年前去世,下田行由志乃的哥哥辰之助繼承後,和地兵衛之間的關係依然持續,而地兵衛後來辭去捕快差事後,就以花匠的身分繼續在下田行出入。
說完他就微笑一下。
「請過來用茶。志乃,妳也來喝一杯怎麼樣?」
沒想到地兵衛這時插嘴問道:
(今天又沒有來——)——志乃嘆了一口氣心裡嘀咕著。離別了的丈夫房吉的臉浮現在她的眼前。她確信他至少會來看她一次才對。她是在上總行的婆家受到說不出苦的煎熬,所以才跑回來的,並不是由於不喜歡房吉而與之仳離。她很想和他見一次面談談。
「這個人已經不在江戶才對。」
「這我沒有聽他說起。」和-圖-書
「誰有重新開始的意思來著?地兵衛爺爺——」志乃說。
「是嗎?」
「小姐是這一帶出了名的美人兒,年紀也還輕,重新開始的機會多著哩。」
「少爺忙著顧生意嘛。」
「妳要小心不要惹上什麼麻煩。這個宗次郎要是被衙門通緝的,妳會吃不完兜著走啊。」
「你是不是也認識這個人呢?」
志乃在發窘下只有如此說了——
院裡傳來用長柄剪子剪樹枝的聲音。以悵然的心情縫著衣服的志乃由於頻頻受到這單調的金屬聲的干擾,終於停下手來,吁了一口氣望著院前。輪廓端正的臉蛋上,一雙眼睛稍微細一點——這一點為她的表情帶來些微的憂愁陰鬱。定定望著院前時,她臉上的憂愁氣氛頓時消失,這時候的艷麗,令人看了心中不覺為之一震。
說這句話時,志乃突然想起宗次郎來。(不曉得他娶了太太沒有?)——她甚至於有了這樣的遐想。
「是不是快要生了?」
站在屋簷下的木板走廊前,正要從腰際拿下菸草袋的地兵衛看到志乃就說:
地兵衛依然站在那裡凝視著志乃的眼睛。志乃因自己內心的秘密被地兵衛偷窺到,覺得些微的寒慄。當時和宗次郎確實是在路上碰到的,不過,實際上交談的時間很長。那時要是宗次郎等著的人沒有來,兩人一定會聊得更久吧?
「妳怎麼認得出來呢?」
「呃,我知道,妳說的是鐵叔叔是不是?對,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個兒子,年紀好像比妳大三、四歲吧?鐵叔叔後來離開我們的店,搬到石原去了呀。」
「地兵衛爺爺,這次要生的孫子是第三個吧?」阿澤說。
「不會啦,老太太,小姐一定很快會有讓您稱心滿意的親事的。」
「我看我該準備收工了,謝謝您的茶。」
阿澤同時也對志乃喊了一聲。
志乃本能地感覺到不能把事情對地兵衛說得太多。而地兵衛似乎看得出志乃這樣的心思,一雙眼睛執拗地盯過來不放。他那細瞇著的眼睛閃都不閃一下。此刻露著這種眼光的他哪裡像是一名花匠,是個地道的捕頭啊!
設在三好街的木材商下田行——志乃的娘家——和地兵衛可以說淵源已久。很早以前,下田行雇用的一名叫做巳之藏的夥計曾經侵佔了一筆為數相當大的公款。這件事情暴露後,巳之藏即將被繩之以法,而下田行的店譽也有可能受到玷污。當時,偶然聽到消息的地兵衛,雖然轄區不同,經由多方斡旋的結果,終於把這件事情化解掉。這樁事件發生於志乃出生前。從此以後,志乃的父親儀左衛門對地兵衛格外仰仗,每每生意上發生糾紛時,一定要找他商量,或者是委託他斡旋以求解決。
阿澤微黑而倔強的臉上依然有著悸色。志乃默然站立起來。她在內心裡感到忐忑不安。原來她正想著和母親同樣的事情。
地兵衛由於長久來的習慣,到現在還以少爺稱呼辰之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