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向而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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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太平間是在樓梯下來後的右手邊,和研究室的所在剛好相反。
過十點後的地下樓研究室已是闃無人聲,寒意不斷地從周遭的水泥牆襲上身來。由如此寒冷的情形看來,一個小時前到一樓廁所小解時看到的降雪,此刻應該停了吧?
我再度凝視門簾時,這個人的腳步的確在外面停了。
我望著門簾,百思莫解。
可是,醫務人員以外的人這個時間侵入這個房間來,會有什麼目的呢?在這裡工作的都是不領薪水的醫務人員,不可能會有值錢的東西。
雖然我們表示相當強硬的態度,然而終於敵不過院方以節約能源為重的大義名分,後來暖氣於晚間九點停止供應以後,只有利用電爐來取暖了。
那會是什麼人呢?除了醫務人員和警衛以外,還有什麼人有可能在這樣的深夜裡到地下樓來呢?
刹那間,這位女性掉過頭來就叫了一聲「啊!」
照這個進度下去,我的實驗在明年三月底以前應該可以勉強完成動物實驗的部分才對。在這之後,我就可以分析資料,詳加檢討後著手寫論文了。動物實驗完畢對我來說是工作告一段落。
這究竟是什麼人呢?
走過四、五步後,依然沒有聽到外面有聲音。腿骨被折斷的兔子在我的腳下閉著眼睛,歙動著鼻翼。
我在實驗簿上寫下今天使之產生骨折的兔子和殺死的兔子的編號,並且記錄實驗內容後,捺熄香煙,然後用入晚喝剩的咖啡澆在上面,把火完全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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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剛站起來時,我聽到門外細微的聲音。
如果不是醫務人員,這就可能是巡邏中的警衛。可是,警衛人員怎麼可能穿拖鞋,而且走路哪會如此慢呑呑的呢?
這到底是什麼人的腳步聲呢?在地面上躡手躡腳地滑過去的聲音絕對是人的腳步聲不會錯,而且是穿著拖鞋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怎麼會接近到深夜的研究室來呢!
——這會是什麼人呢?
腳步聲經和圖書過門口繼續移到左手邊去,可見對方的目標並不在這個房間——我做了這樣的分析之後,一顆心才定下來,也因此而變得大膽一些了。
然而,這個腳步聲好像嘲笑我的不安似地走過門前,到數步前的前方就不再動了!
我又前進兩步。距離門口只剩下三公尺而已。
我屏住氣息地凝望著門簾。門簾背後的情形我當然看不到,但我確實感覺到那邊站著一個人正在窺望我。
——沒錯!這個人就是要進到這個房間來的!
我在倏地抽回上身的同時已經知道這是女人發出的聲音。
瞬間裡,我看到這位女性的大眼睛和尖下巴。
房間裡的情形和先前殊無二致,檯燈勾劃出圓形投影,在光圈範圍內的骨頭被折斷的兔子正閉著眼睛,再過去兩公尺處的水龍頭下是兩隻兔子的屍骸。
院方的理由是:醫院大樓的地下樓除研究室之外,尙有機器房、洗衣間、儲藏室以及太平間等,而這些地方夜間均無人在,研究室間或有人留下,也只有從事實驗的一兩名人員而已——為這區區數名人員開放整個地下樓的暖氣是一項巨大的能源上的損失,因此歉難照辦。
我穿好大衣就在椅子上坐下來,先點燃了一枝紙煙。
九點以後我就獨自一直在這裡,而這當中太平間絕沒有使用過的形跡。
門簾和兔子都在靜止的狀態。雖然不知道這個時間有多久,但我覺得這個時間實在很漫長。後來看手錶才知道其間頂多一分鐘而已。
我們這些研究室的對面是儲藏室和倉庫,再過去是麻醉科的研究室。
而這一次的情形卻有所不同。(奇怪——?)一旦有了這樣的疑慮之後,我已失去了冷靜的立場。(不對勁啊?)——在我的腦筋還沒有轉過來之前,腳步聲已經逼上來了。
我推開門扉衝出走廊上來時,她已站在第一研究室前了。
切割日 一九七〇年二月九日
由於被女人的身體遮住,看不清楚那是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瓶子,不過我確實看到放在木架上段的長筒型玻璃瓶的頭。這時我再也沒有恐懼感了。我毋寧為自己的聽覺沒錯而覺得釋然。
我之所以留到這麼晚,目的並不在於讀一些書,而是為了要守這個時間的緣故。
我望著在水泥地板上斷了氣的兔子,在水龍頭下洗過手後,用掛在椅背上的毛巾擦了手。
這也不是整個屍體橫躺著在眼前,切割下來的臟器,對習慣於手術的我一點都不會引起恐怖感,只當做一件物體而已。
這是抽抽搭搭、斷斷續續的聲音。接連聽了幾聲後,我才知道這是女人的嗚咽聲。
在黯淡的走廊燈的照射下,這個女人的身段顯得如此纖細,而她的柔肩更是顫抖著的。她因為背向著我,看不到她臉部的表情,而使我納悶的是她的右手舉得高高的,正在碰觸著黑色木架上的標本瓶子哪。
在我還沒有開口喊住之前,她已一翻身向樓梯跑去。
——跑到這種地方的走廊上來哭,這是為什麼呢?
地下樓應該不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才對。
我最先看到的是水藍色的長袍。在這之後映入我眼簾的是披肩的長髮和由長袍下露出的穿著拖鞋的光腳。
不到一分鐘,我又聽到繼續往左手邊移動的腳步聲。不久又戛然停止了。
這時門簾外傳來細微的聲音。
擺在這裡的是一隻直徑約三十公分,高約二十公分的較為扁平的瓶子,藍色的甲醛液裡浮著一個倒過來的白色山峯形肉塊。
兩分鏡、三分鐘……我望望手錶,數著時間。而外邊這個人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站在那裡動都不動一下。
我這才發現自己只穿著襪子,於是進入房間裡穿好鞋子,然後來到剛才那位女性原先站著的木架上一看。
這個聲音由門簾外面的左手邊傳過來。由這清晰的聲音來分析,女人應該是站在走廊上哭著的吧?
我於九點鐘上一號去的時候,曾經看到這些房間的門都鎖著而電燈是熄了的。由樓梯下m.hetubook.com•com來的右邊是太平間和解剖室,而這個地方,如我前面所說,絕對沒有有人在的跡象。
穿過肉塊用線繫著而同樣浮在甲醛液上的木牌上可以看到下面一些字——
我靜靜地等待著。
由於這個腳步聲好像在躡手躡腳一樣,所以我覺得門簾似乎在搖晃,這是過於緊張的緣故吧?
這個穿拖鞋的腳步聲是兩三步就停下來,好像在刺探什麼,接著又悄悄的往前滑動幾步。
這個研究室的地板上散亂著一些兔子和小白鼠的屍體,此外擺有以手術時取出的臓器做成的標本、浸泡著切斷之四肢的甲醛液玻璃瓶,以及以解剖研究為目的的人骨等等,在在都是自己進入手術房時切割或者是解剖而得,雖然是人體的一部分,全都是以供研究為目的的。
我由於對這位深夜裡跑到這裡來的女性感到納悶,所以推開門扉衝出走廊上來。
我聳起耳朵聆聽著。
——剛才的應該是人的腳步聲才對。莫非我聽錯了?
這個人如果潛入門扉開著的房間裡來,我或許還會覺得心安一些。
如果這個人是要找我的,在三樓醫務室的人員知道我在這裡,應該會撥電話過來才對。病患或病患的家族深夜裡要找我而不事先打一通電話——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這天夜晚,我又為兩隻新的兔子加予骨折後,再將骨折後已逾三星期和四星期並於昨晚十點注射了同位元素的兩隻兔子於剛滿二十四小時的晚間十點下手殺死了。
外面的走廊上有堆積舊時病歷表和X光照片袋子的棚架,由於經年累月的放置,這些東西大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如此一來,第二天我就可以秤這些骨頭的重量,並且利用乳鉢研磨成粉末後,於一兩日內將其中所含有的同位元素的量測定出來。
由於夜晚裡有人去世,所以使用解剖室或太平間,這樣的事情偶爾會有。但這樣的時候,一定會有警衛人員先來用鑰匙開啓太平間門扉,護士以及遺族們就跟在後面魚貫而入,這時的腳步聲應該
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非常嘈雜的。
為了不發出腳步聲,我脫下皮鞋,讓穿著毛襪的腳貼著地板,一步一步朝著門簾的方向走過去。
這時,門簾外再度傳來腳步拖地板的聲音。
在水泥地上拖著走的這個聲音好像是發自什麼人趿著的拖鞋。
白天裡有人出入時,這樣的聲音應該聽不到,可是,由於這是靜寂的冬夜,聽起來格外清晰。
這個房間裡只有我桌上的檯燈亮著,因此,由外面看的時候,雖然門扉開著,說不定看不出裡面有人在吧?
然而,這天下午我由於參加過一名脊骨瘍病患的開刀而疲憊異常,同時,研究室的暖氣在晚間九點就停掉,整個地下樓冷颼颼的實在難熬,所以我不準備繼續待下去了。
因為知道對方是個女人,我這下膽子變得壯了一些,於是用手輕撥門簾的一端,透過半啓著的門望了望前方。
因此,這個人除非持有其他房間的鑰匙,進入的目標一定是這個房間才對。
我聳起上身,諦聽著聲音移過去的方向。這個腳步聲好像從門外向左移動一些的樣子。
「嗚……嗚……」
關於暖氣事宜,在地下樓研究室工作的同仁們曾經在眾議一決之下,向院方反映希望能比照病房樓冬季夜間徹夜開放暖氣的要求,結果卻被批駁下來。
以往,我可以說不會為這種事情產生恐怖感,聽到可疑的聲音時,我還會主動上前查看。
殺死兔子後,最理想的事情應該是立即著手解剖,將骨折部分以及其他必要部分的骨骼收集,把附著於上的肉以及血液去除掉,然後放進乾燥器裡。
僅以研究室為對象之暖氣開放尙可考慮,而事實上的蒸氣配管並非如此,因此實施上有所困難——這是院方的說詞。
我再度坐下來望了門口的方向。
雖然很緩慢,但這個腳步聲的確越來越近。每隔走兩三步就停一會——這個腳步聲如此。
我找到其中擺在由上面算來第二段的圓筒型標本瓶子就看了下面一段的木架。
這裡只有一些書本、骯髒的白衣和兔子的屍骸和*圖*書——難道有人會要這些東西嗎?
外科第一到第三研究室的門也都關著,而且已經熄燈,所以,整個地下樓門扉開著的房間只有第四研究室而已。
這兩隻兔子因骨折而起的痛楚還沒有消失的樣子,看都不看一眼平時最愛吃的紅蘿蔔,每當呼吸時,肚皮就微微起伏鼓動著。
我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有茫然地望著女人的身影消失後的走廊。這時,走廊已恢復原先的寂靜,天花板上的燈泡黯淡地映照著通往太平間的甬道。
我越來越覺得心浮氣躁。我剛剛隔著門簾對峙時的恐懼感逐漸轉淡,代之而起的是對方是何許人的強烈的好奇心。
然而,這次的情形的確有些異常。
這個木架在走廊的牆壁前共有四段,上面擺有各種各樣的標本瓶子。
這裡可以說沒有任何變化。
因為,如果這是醫務人員在走路,他不會有如此幾近躡手躡腳的必要才對。而且他們不是穿院內鞋,冬季裡皮鞋不會換上拖鞋的。
我一邊回想剛才的聲音,一邊望望周遭的牆壁,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再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這樣的電爐又以預防火害為理由,被禁止使用大型的機種,而在偌大的研究室裡,五百瓦小型電爐根本無濟於事,因此,在尙有餘熱的晚間十點鐘以前尙可,過了這個時間就實在無法熬下去。
進口的門扉是開著的,可是由於上面掛有白色門簾,所以望不到走廊上的情形。門簾的前方有兩公尺見方的兔箱,透過鐵網可以看到於一個小時前被折斷腳骨的兩隻兔子。
雖然兔子的臭味並不強烈,但,殺過兔子之後,不洗手就踏上歸途,這樣的事情我是做不到的。擦完手後,我簡單地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就從衣櫃裡取出大衣來。
「你一個人呆在這樣的地方,不會怕嗎?」偶爾有朋友到研究室來找我而問起這句話時,我都笑著這樣回答:「死人頂多會變幽靈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呢?活人才是可怕的存在哩。」
聳耳傾聽時,我有了這個腳步聲非同尋常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