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Ⅳ
「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原因嗎?伊娜。因為妳想要撫平自己心靈的創傷?因為妳當時沒能阻止妳的女兒?所以現在想要彌補這一切?沒錯,我想就是這樣。」楊放聲大笑,伊娜壓抑住滿腔怒氣。
「不是,是莎拉。只要我繼續坐在車裡,看不見她的臉,我就可以對自己說,她……」伊娜又沉默了片刻。終於楊替她說道:「說她其實並不喜歡這樣。」
手裡的槍出乎意料地輕,幾乎沒有重量。幾個星期前他還可能覺得這不過是把玩具槍,就算帶著它通過機場安檢也不成問題,金屬偵測器吭都不會吭一聲。然而三個星期後的今天,在那個酗酒兼吸毒的警衛替他上過速成射擊課之後,他已經曉得這把手槍雖然不重,但同樣具有殺傷力。
「伊娜?」
伊娜的目光落在阿火辦公桌下方的櫃子。她在辦公室裡走動,一邊仍透過耳機傾聽楊所說的話。
伊娜十分小聲地說,儘管談判中心裡只有她一個人。更弔詭的是,不管她藏身何處,此時約有一千九百萬人能透過廣播聽到她說話。全德國較大的電台都透過自己的頻道轉播一零一點五電台的節目,許多網路平台都在主頁上提醒網友記住正確的口令,甚至連西班牙馬霍卡島上的德語電台都提供了即時新聞給正在做日光浴的度假遊客。伊娜知道她和楊之間的每句對話很快就會登上許多國際媒體,她設法甩開這個惱人的念頭。
「我指的不是這一件車禍。我找的是一輛黑色的BMW。」阿火簡短地敘述了車禍的始末,如同法醫的解剖報告上所載。
「可是伊娜,這就是問題所在。妳什麼也沒做,就像當初對莎拉一樣,對不對?」
「在我回診所之前,我去了一下浴室。雷歐妮沒預料到會有訪客上門,所以沒有準備乾淨的毛巾,也沒有把她的備用手機收起來,手機就放在洗臉檯上的充電座裡。」
她想找一個藉口,但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
十三樓。樓層的數字毫無美感地漆在樓梯間的牆上,室內設計師顯然沒想到有人會離開大樓裝潢高雅的內部,走到這個灰暗的樓梯間。伊娜試著反擊。
「這個嘛,如果妳先告訴我剛才那個騙局是怎麼回事,也許我會告訴妳。」
「就這樣說定了?」
伊娜考慮著她究竟要透露多少,才能重新得到楊的信任。莎拉那數不清的性|伴|侶、絕對不該在一個少女床底下出現的「玩具」,還有她在早餐時坦承自己只有在痛楚之中才能達到性高潮。
「轉到哪裡?」
這個好消息讓她鬆了一口氣,但是為時不久。
伊娜閉上眼睛,記憶中的影像慢慢變得清晰。就像一張底片在顯影劑裡逐漸有了輪廓。
「我們最愛的人往往是我們心中最大的謎。」楊這麼說。就在那一秒,伊娜自問待會兒葛茲不知道能否替她弄點喝的來。烈一點的。
「知道。我和雷歐妮去過幾次,那裡很漂亮。我們要去綠森林散步時,有時會把車子停在那裡。」
「不過有一點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伊娜心裡一驚,彷彿楊透過電話往她臉上吐了口口水。
「我沒有對誰開槍。」楊頓了一下,然後補了一句:「還沒有。」
「我已經說過了,跟妳繼續談判只是浪費時間。」
「你當時做了什麼?」
「這對我來說可不是樁好買賣。妳本來就需要有個人聽妳談莎拉的事,對我有什麼好處?」
伊娜正想打開通往樓梯間的門,在響了二十一聲之後,楊終於接起了電話。
伊娜還在急促地喘氣,但還是繼續往上爬。蒼涼的水泥牆上兩個藍色的數字告訴她,她才爬到十二樓。
「哈!」
「你可以多留住一名人質。我並沒有要你遵守自己的規定釋放人質,這一回合就當作無效吧,這樣我們就能多有一些時間來尋找雷歐妮,而你也可以留住一名人質。」伊娜回到阿火的辦公室,談判中心裡一個人都沒有。
她走到十九樓的電梯附近,才終於恢復了平靜。她的肺部像在燃燒似的,大腿肌肉也因為用力過度而麻木。然而最讓她感到痛楚的仍是楊所說的話:「妳說妳今天沒有做錯什麼事。那麼在四月十二日那天又如何呢?」
是伊娜!
停在黑暗中的汽車,以深夜來說,車子實在多得出奇。她自己的車燈,帶著她開進那個凹凸不平的停車場。方向盤後面幽暗的人影,點亮的打火機,一小群人圍著一輛客貨兩用車,後車廂是打開來的,裡頭……
「妳之所以跟我談判就只有一個原因。我對妳來說就像一劑藥,妳想藉此麻醉自己的傷痛。」
應該要占線才對。無論如何不能被接起來。史都爾真是個白癡,他怎麼會沒想到楊會有這一招呢?
「妳該不會是要呑藥吧,寶貝?」
楊抬起頭,提伯的問題讓他不禁啞然失笑。在眼前的情況下,這個問題實在有點荒謬。
「有。」
伊娜忍住了沒說話,以免打斷他那一連串的話。此外,一樣東西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在阿火的抽屜裡,在一個拳擊手套旁邊有一瓶已經開過的威士忌。
「結果呢?」
「我當然想找出她這麼做的原因。身為母親,我希望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想到她也許曾受過性侵害。我想出所有可能欺負過她的人,可是她一概否認。她甚至笑著對我說:『不,媽媽,我沒有被人強|暴過。不過確實有人對我做過一些什麼,這個人妳也認識,甚至很熟。』」
「如果你現在掛斷電話,你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失去這裡唯一從沒對你做過什麼的人。」
伊娜兩階併一階地往樓上走,隨即明白她不可能以這樣的速度爬十三層樓,於是又放慢了腳步。
「三個人一起?」
就如同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通話,伊娜心想。
「她怎麼說?」
伊娜像是被催眠了一樣點著頭。楊看透了她,她再一次體認到楊從前必定是個非常優秀的心理醫生,直到他因為遭遇不幸而成了挾持人質的歹徒。沒有一個做母親的願意看著女兒獻身給一群暴徒,把自己當成一塊廉價的肉。她是自願的嗎?出於自己的意志?伊娜無法想像。那一夜,伊娜倉皇逃離了那個停車場。等她回到家,才發現檔泥板撞凹了一塊,想必是她駛離停車場時擦撞了另一部車,但她當時震蔑過度,完全沒注意到。她一點也不在乎車子擦傷了,被撞的那部車的車主想必也不想驚動警察。然而伊娜內心的創傷卻很深,幾近絕望。她對人類心理的所有知識在自己女兒身上完全派不上用場。沒有一本教科書能給她答案,沒有一位她可以請敎的專家。情急之下,她甚至曾想過打電話給她的前夫。然而以她對他的了解,她甚至不能確定此刻她的前夫是否也正在某一個停車場上,點燃了打火機。畢竟當年他是為了一個未成年的少女而拋棄了她,那時她正懷著凱蒂。
「你可有一張這一天的『卡片』,是在荀能堡區發生的一起車禍?」
「妳當時做了什麼?」兩人有半晌沒有說話,之後楊問道。
「沒錯。不過那完全是巧合。本來我已經放棄了,在斯圖嘉特廣場的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是在那個廣場比較體面的那一邊。」伊娜微微笑了一下。斯圖嘉特廣場是個特別的地方。一邊是適合居家的住宅區,有供兒童遊戲的小公園,還有許多迷人的街頭咖啡館;而幾百公尺之外就是最下等的妓院和以辣妹豔舞招攬顧客的小酒館。「我的午休時間已經過了,下一位病患已經在診所裡候診。於是我打了個電話給雷歐妮,結果發生的事讓我感覺晴天霹靂。」
「白天也許是的。哪一天你等晚上十一點以後再開車過去看看。」
22
21
「好。」伊娜停下腳步,扶著欄杆,傾著身子,像是要嘔吐。「很好。」
「怎麼說?」
阿火不禁自問他不顧葛茲的指示,自作主張到機場來,是否明智。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天底下有誰現在能幫得了他,那就是眼前這個瘋漢了。
蒼鷹站了起來,阿火看見他往出口走去,朝著跑道的方向。
「妳問了什麼問題?」
「妳說得沒錯。」他又說了一次,這次稍微提高了聲音。「我們現在談的是雷歐妮。」
「一張生日卡嗎?」蒼鷹因為想出了這個冷笑話而樂不可支。
「起初她什麼也沒說,但幸好她並沒有生氣。畢竟我破壞了不去她家找她的承諾,所以她沒有讓我吃閉門羹我已經很高興了。她讓我進去,在我還沒能開口之前,她把我拉進身邊,抱住了我,在我耳畔輕聲地說:『請不要問我什麼。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但不是今天,不是在這裡。』」
可是顯然她毫無選擇。
「有,就是我。我需要有人馬上幫我找到雷歐妮。」
我也一樣。她心想,差點跌倒。她那雙半統球鞋的鞋帶鬆了,被自己給絆了一跤,像個笨拙的小女孩。
「那一天不是有個白癡在開車時把腦袋伸出車窗去嗎?因為他的雨刷壞了,他在雨天裡看不清楚前面的路?」
24
「哪一點?」
「這絕對不是在九月十九日,而且絕對不是在這個地點。」
「酷,你要多少錢?」
他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說,正好配合著來電顯示紅光閃爍的節奏。
「跟蹤雷歐妮的人偽裝得幾乎完美無缺。那是一個年輕女子,一手牽著小孩,另一隻手牽著一條狗,誰想得到她是在盯梢呢?」
「九月十九日那天你有飛嗎?」阿火直接切入正題。
19
阿火對每一個問題都點了頭,蒼鷹又轉身面向那個鐵架,又抽出了好幾個檔案夾,打開來看一看,隨即又生氣地放回去。
「那我又為什麼要再相信妳呢?」楊反問。
伊娜太專注於把酒瓶打開,差點漏聽了楊的最後一句話。「雷歐妮的祕密是什麼?」她問道。
「什麼也沒做。本來我想下車,可是後來我又感到害怕。」
「看見她戴了一頂假髮。因此我沒有在她走進咖啡館時認出她來。而雷歐妮顯然也沒注意到我。於是我又繼緻跟在她身後,不過這次沒跟多久,走了幾百公尺後她就轉進弗里柏格路,匆忙走進一棟外牆漆成天藍色的出租公寓。」
我怎麼了?沒什麼,不過是一時情緒失控罷了。偶爾我會在挾持人質時過度緊張,射殺幾個人質。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
「卡片」是蒼鷹最喜歡的字眼。他和另外一些跟他同樣瘋癲的人有收集車禍照片的癖好:在環狀道路上翻覆的卡車、連環追撞下燒毀的小客車,或是不幸喪生電車輪下的自行車騎士。愈怵目驚心愈好。大部分的照片都是救護人員在車禍現場拍攝的,那些救護人員全都是蒼m•hetubook•com.com鷹的哥兒們,因為駕駛飛機的蒼鷹通常是第一個發現有車禍發生的人,多虧他救護人員才能迅速抵達現場。為了表達對蒼鷹的謝意,他們通常會加洗一張車禍現場的照片送給他。蒼鷹把這些照片當成卡片收集起來,貼在一本冊子裡,就像有些人收集足球明星的照片一樣。有時候他會和德國其他的路況報導記者交換這些照片,顯然有這種怪癖的不只他一個。
伊娜堅信一個簡單的事實:一個人愈懂得驅散不愉快的念頭,這個人就愈幸福。她的不幸就在於當她女兒的病兆愈來愈明顯時,她卻無法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我開了幾槍呢?」他簡短地回答。
「手機裡面儲存了很多資料,可是我全都看不懂。所有的簡訊都是用斯拉夫字母寫的,我一個字也不認得。」
「有。」
蒼鷹看了他一眼,隨後大笑起來,用手掌拍著桌子。
「好吧。」
「現在我們談的不再是我的女兒了,對不對?」
「我始終沒找到答案。這不就是我們今天在這裡的緣故嗎?」他不自然地笑了。「倒不是我沒嘗試過。在雷歐妮失蹤前不久,我曾經跟蹤過她一次。就像妳跟蹤妳女兒到那個停車場去一樣,我在柏林的街道上跟蹤我的未婚妻。有一天中午她到我診所裡來,想跟我一起吃中飯。那很不尋常,因為雷歐妮從來不主動做決定。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她並不是個無趣或過於拘謹的人。我住在波茨坦,有一次她弄了滿滿一臥房的泡沫,因為她想要幻想我們是在雲端相愛。她很特別,而且常常讓我驚喜,可是這只有當我們獨自在家裡時。她害怕公眾場合,非常害怕,也可能她怕的是公眾場合裡的某件東西。每次我們約了見面,她都要清楚知道我們在哪裡碰面,會走哪一條路。每次出遊,她總是緊張地看著後照鏡。」
「我不知道。」那個飛行員盯著手裡那張照片,看得津津有味。也許他已經想像著他把這張照片貼進一本新的收集簿裡了。「我沒見過這樁車禍,真的。不過,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查查看。」
「什麼也沒有。」
兩人都沉默了半晌。
「嗯,我想她當時大概是這麼說的:『媽,不要擔心。很快妳就會知道究竟是誰這樣對我,之後就沒事了。』」伊娜頓了一下。「可是事情始終沒有好轉,反而愈來愈糟。我終究沒有得到答案,你懂嗎?」
「剛才那一輪有什麼不對?」提伯不死心地追問。
「你知道在惡魔山的那個大停車場嗎?」
「好吧……」伊娜經過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但對他們視而不見。「……讓我們做個交易。我告訴你我的女兒出了什麼事,你就放過珊卓.馬文斯基。」
「我可不替你偷運古柯鹼!」蒼鷹放聲大笑,一邊在書桌上找什麼,一不小心打翻了一杯咖啡。「可惡,那本來是要給你的,寶貝!」他笑得更大聲了。
「跟蹤雷歐妮的人。」
「當然不夠,可是她答應有一天會把一切都告訴我。而且我之前不是說過把我們連結在一起的正是這些祕密嗎?」
「我永遠忘不了她來開門時的眼神。一個人的眼神中怎麼能同時流露出愛意、驚奇和無盡的恐懼?」
「是的。」
「起初我有點猶豫,最後我還是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中午時間路上行人很多,雷歐妮和跟蹤她的那名女子早已不見蹤影。不過,我知道一條通往斯圖嘉特廣場的捷徑,我希望雷歐妮會回她的住處,那麼遲早我會在路上碰到她。」
「這我知道,我正在設法。但是現在我得先知道你對誰開了槍。」
「她的住處?」
「答案沒什麼不對,但是人不對。」
「不,還沒有。讓我們先談談莎拉,我再決定要不要相信妳。」
「你怎麼能如此肯定?」
「如果是發生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那我應該知道。」
伊娜知道楊並沒有期望她回答,於是接著問:「她說了什麼?」
「怎麼說?」
「你不必看一下你的記事本嗎?還是問一下你的祕書?」
不,她真的不想談那件事。
沉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足夠讓伊娜明白她就快崩潰了。她的雙手顫抖,就像帕金斯症患者一樣,額上的汗水凝成珍珠般大小的汗珠。
「剛才那一回合沒有成功。」
「我一直自認是個開放的人。」伊娜說道。「我一向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成見。我的父母用很開放的方式把我養大,我的第一個男友從第一天起就可以在我的房間過夜,我甚至會跟我的母親討論性高潮。」她改變了語氣,愈講愈快。「不要誤以為我是在一個嬉皮家庭裡長大的,我父親也不會裸著身體叼著大麻,開門讓陌生人進來。我們家的氣氛就只是自然而沒有拘束,例如當我十七歲時,在什麼事都想嘗試的階段,我父母也准許我帶女友回家過夜。當時我就發誓,將來也要這樣對待我的孩子。當莎拉進入青春期,我覺得自己已有心理準備可以接受一切,避孕藥也好,同性戀也好,還是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男友也罷,我以為所有的狀況我都能處理。」
我乾脆說出最關鍵的一次經驗,她心想。那一刻,我驀然醒悟莎拉已離我遠去,再也無法挽回。
「這是什麼意思?」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朝誰開了槍。」伊娜不理會他話中的指責,她需要這個資訊。
「撞上紅綠燈?車子全毀?燒焦了?死了一個女人?」
「我就知道。」他又轉了回來,粗和_圖_書大的手掌裡拿著一本八開大小的筆記本,他把筆記本翻開,阿火看著貼在那一頁上的「卡片」,有種想吐的衝動。急救人員徒勞無功地壓著滿是血跡的胸腔,照片上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本來我根本沒打算這麼做。一開始時只是弄不清楚雷歐妮走了哪一條路。她從來不讓我送她回家,她總是說不好意思讓我去她在夏洛登堡區的小公寓,畢竟我是住在波茨坦的一棟別墅裡。儘管我一再跟她強調我根本不在乎,但從我們第一次約會開始,她都只讓我送她到地方法院前面。後來她幾乎等於搬到我那兒去了,很少再回她自己的住處過夜。」
原本葛茲請他去找那個救護車駕駛,他是當時第一個抵達車禍現場的人。可是在他目前任職的醫院沒有人願意提供阿火任何消息。那個駕駛在車禍報告上的簽名潦草而難以辨識,阿火不確定他究竟是叫瓦辛斯基、瓦文斯基,還是瓦尼斯基,而醫院也根本沒讓他見到這位某某斯基先生。
「就在我前面,背對著我,一名紅髮女子拿起了她的手機,我完全不認識這個女子。就在那時我才注意到電話聲就在這家咖啡館裡響起,跟我隔著一張桌子。我馬上掛斷電話。那個陌生女子看了看手機螢幕,想必認出來電者是我。這顯然讓她大為緊張,她匆匆地放了點錢在桌上,就頭也不回地離開那家店。而我當然看見了。」
「什麼時候規則又改了?你說過,只要有人答出正確的口令,你就會釋放一名人質。剛才對方不是已經答出正確口令了嗎?」
「我知道你很生氣,也知道你認為我欺騙了你。可是這件事與我無關,我並不知道他們在線路上動了手腳。」
「報上也說每兩個女人當中就有一個願意跟陌生人上床,可是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問過我。」
蒼鷹坐在他的旋轉椅上,轉了一百八十度,盯著一個金屬架子,因此他沒有看見阿火在搖頭。那個「白癡」當時在六十公里的時速下,腦袋撞上迎面而來的車輛的後視鏡。
阿火從舊皮夾克的內袋裡拿出一張皺皺的紙片放在桌上,把空白面朝上,用手撫平。
「跟你們最新的廣播遊戲有關嗎?這是你們這個爛電台播出過最彆腳的節目了。那個傢伙幹掉幾個人了?」儘管這七年來蒼鷹幾乎每天早上都從空中主持路況報導,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是一零一點五電台的一分子,總是說「你們的」電台,從來不說「我們的」電台。
「妳跟莎拉提過這件事嗎?」
阿火把之前從夾克裡掏出來的那張紙翻過來,推到蒼鷹面前。那是一張車禍現場照片的彩色影本,是他之前在電台從檔案中影印下來的。
「好吧,十四歲也許早熟了點。但在大城市裡這不是少女第一次性經驗的平均年紀嗎?」楊問道。
「不會的,媽媽!」
「你到南美的大草原來做什麼?」他大笑著說。這其實是他的毛病,蒼鷹幾乎總是在笑,通常毫無理由。阿火猜想他在駕駛飛機時太常處於缺氧狀態,也說不定他本來就有點瘋瘋癲癲。此刻他們坐在蒼鷹位於荀菲德機場的辦公室裡,那個飛行員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桌上堆滿了東西。阿火坐在一張金屬折疊椅上,舒適的程度就跟坐在一輛超市的購物車上差不多。
「這不是已經成為一種全民運動了嗎?我自然也看了她的簡訊紀錄,就像一個善妒的丈夫,想找到妻子情人發出的簡訊。」
伊娜覺得她的呼吸速度比爬樓梯的速度要快上兩倍,她得勉強自己在回答時不要喘氣。
這一回合楊不會槍殺任何一名人質。
儘管他說的話和事實只沾上了一點邊,爬到十四樓和十五樓之間的伊娜仍被這些話給刺傷了。她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又開始兩階併一階地往上爬,全然不顧她的身體是否受得了。怒氣使她強打起精神,就算爬到十九樓時因為氧氣不足而昏倒又怎麼樣?她故意無視所有她學過的談判技巧,不顧談判者應該保持冷靜的原則,斬釘截鐵地說:「這全是胡說,楊。而且你自己也知道。我今天沒有做錯什麼事,電話被轉接不是我的錯。不過你聽著,我根本不在乎你怎麼想。如果你不想再跟我談話,沒關係,我會另外替你找一位談判專家來。赫茲柏格想必正閒得發慌。我只希望你明白一點,目前我是唯一站在你和一支突擊隊之間的人。這支突擊隊只等著一槍射穿你的腦袋,就看你什麼時候會犯錯,哪怕是再小的錯誤。等你手邊沒有了人質,遲早他們會攻進去的。」
「意思是說,如果那真是雷歐妮的手機的話,伊娜,那麼妳要找的是一名俄國女子。」
更糟的是,他將無法了解她。伊娜痛苦地發現,她多麼希望有個人終於能夠了解她。
當然,你這個惡魔。為了懲罰我,你要選那個孕婦。
「我讀過有關這類聚會地點的報導。」楊坦承。「我甚至去過一次,只是想確定那不是一則現代神話。事實上在柏林有好幾處這樣的地方,多半是在湖邊,像是在泰格爾湖畔或是惡魔山,還有在高速公路旁邊的幾個休息站。網路上甚至有一個網頁,只要繳費就能得知最新的聚會地點。現場的遊戲規則和儀式都一樣:你停下車子,有人走過來時,你點亮打火機,遲早有人會上你的車,兩人很快地辦完事,不交談,不問彼此的名字,也不說再見。不過我原本以為去那裡的都是……」
「妳還在線上嗎?」楊毫不留情地問道。
「m.hetubook.com.com就拿婚姻來說吧。」楊繼續說道。「在我做心理諮商的經驗中,我一再發現,婚姻關係愈是圓滿,其愛情的祕密就愈大。一個已知結局的故事最讓人覺得索然無味,而一個大大的問號往往能將兩個人緊緊地拴在一起。我的配偶到底在想什麼?他會永遠對我忠實嗎?他和我分享了所有的感受嗎?還是隱瞞了一些感覺?老實說,我們其實並不想完全了解我們最愛的人。正是他們的祕密讓我們永遠不會對他們感到厭倦……」他清了清嗓子。「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我和雷歐妮會是很幸福的一對。」
「注意到什麼?」
「看見什麼?」伊娜又問,因為緊張幾乎忘了呼吸。
「你之前也說,我會聽到一些事,能讓我們更容易找到雷歐妮。」
「怕那些男人嗎?」
蒼鷹哼著金凱利的〈雨中歡唱〉(I'm singing in the rain),一邊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又一本的檔案夾。
「啊哈,妳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
「這不是要讓你收集的『卡片』,我想知道,你對這樣一樁車禍有什麼看法?」
「是的。讓我心都痛了,因為偏偏那一天我無法隨興地跟她去吃飯。我和一個病患的母親有約,那個病患是個十三歲的女孩,我打算告訴她母親她的問題不全是心理上的,因為她還患了愛滋病。」
身為談判專家,她很清楚他正在氣頭上,存心要刺傷她。然而此刻伊娜無法只從專業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她自己也很激動,所以最好什麼也別說,免得雙方的情緒失控,攻擊性愈來愈強。
「從播音室打出去的電話被轉接了。」
「我了解你。」伊娜說了個謊。「可是珊卓.馬文斯基是個孕婦,她和她肚子裡的寶寶都是無辜的,和你現在不幸的處境一點關係也沒有。」
「沒必要?」蒼鷹看著阿火,好像他是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九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那一天我都會飛。」
「答對了。妳怎麼猜中這個價值五十萬歐元的答案的?」
談判中心裡仍舊只有伊娜一個人。赫茲柏格和伊果爾曾經來過一下,可是伊娜憤怒地揮手又把他們給趕了出去。不管此刻有多少人正在聽她說話,在講電話時她得要獨自一人。這是她一向的習慣,她受不了有別人在旁邊,這個毛病在她執行談判任務時其實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在出任務時她多少得要習慣旁邊有一整組人。不過在私底下,她一接到電話就習慣把門關上。而此刻她所做的正是一番私人談話,她這一生最私密的對話。
「長話短說,雷歐妮才剛走了兩分鐘,那個母親打電話來說她要改天才能來。我趕快去追雷歐妮,在庫坦大道上幾乎就要追上了,就在那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兒,「就在那時候我發現了還有別人。」
「一直到那一天。不過我知道她的公寓大約位在何處,那天當雷歐妮走到里岑堡路上時,我本來以為她還有事要辦。可是她卻突然過了馬路,走進一家賣特大號尺寸衣物的時裝店裡,以她的身材來說進那樣的地方寶在很奇怪。我跟在後面,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看著她在幾分鐘之後又從一道側門離開那家商店。然後她又過了馬路,舉止很怪異,後來甚至跑了起來。就在那時候我才注意到了。」
「你看了她的簡訊?」
「不過我待會兒就會補上一槍。」楊咬牙切齒地說。「就是現在。而且我已經決定了,這一次我不會只殺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
「可是那一天她突然沒有事先通知就出現在你的診所裡,想和你一起去吃飯?」
阿火點點頭。
蒼鷹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跟他的模樣不太相稱的整潔牙齒。
「好吧,就算我相信妳,那我又何必浪費時間跟妳談呢?看樣子妳根本一點影響力也沒有,妳連警方運用的策略都不知情。」
「你是怎麼了?」
也許我之所以高興這裡沒有別人在,是因為我知道阿火在他的抽屜裡藏了什麼。這個念頭在伊娜腦海裡一閃而過。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那天的事?」最後她問道。為什麼你非要提起四月十二日不可?我女兒的死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這個人身上唯一讓人聯想起飛行員的只有他的名字,蒼鷹。他肚子上有幾圈肥肉,粗短的脖子,一小撮頭髮用橡皮筋綁在腦後,像把小刷子。
她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但是她成功了。
真是瘋了。楊握著幾個鐘頭前從那個快遞司機那兒拿到的手槍,用槍把使力敲著混音控制台。
「來,我帶你去看……」
「天哪。」伊娜輕喊了一聲。她心裡浮現了莎拉的面孔,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相片。
楊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突來的絕望,伊娜吃了一驚,睜開她在過去十五分鐘裡一直閉著的眼睛。
「兩槍。所以說有兩名受害者囉?有人需要幫忙嗎?」
「她當時是怎麼說的?」
伊娜覺得楊問的問題很奇怪,但最後她覺得沒必要隱瞞他。
楊考慮了一下,想著是否該置之不理。但最後他還是給了阿弗一個信號,阿弗於是停掉了音樂,把逛話接至節目中。
「沒說什麼。我用的方式不對,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什麼人?」
「別再跟我玩這些把戲了。孕婦、寶寶,妳以為提到這些字眼就能讓我有所顧忌嗎?我已經豁出去了,伊娜。」
「你以為只有男人才會去嗎?」伊娜幽幽地笑了一下。「我原本也這麼以為,直到我跟蹤我十七歲的女兒去到那和*圖*書裡。也許那裡本來是男同性戀者的聚會地點,不過,就算去那裡的都是同性戀,那天夜裡至少有十個人是例外,也許還不止。我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他們的人數太多了,我只能從我女兒穿的長統靴子認出她來。」伊娜說到最後幾句話時,掩不住厭惡的情緒。「她的腿從車廂裡伸出來,就像折斷的火柴棒一樣,而她身體的其他部分就像燈泡般,被一群蚊子團團圍住。」
「在我們的生命中,每一個對我們具有意義的人,至少總有一部分是我們無法了解的。伊娜,」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深思。像一個科學家,為了找出問題的答案而自言自語。「如果妳能了解我接下來跟妳說的事,妳就能更快找到雷歐妮。說不定甚至能解答妳女兒給妳的最後一道謎題。」
「你剛才打的是你自己的手機號碼。」
如果她不提這些細節,楊會覺得她只是在用一些人盡皆知的空話敷衍他。
「阿火啊,你知道嗎?你真是病態。」他繼續笑著,阿火別無選擇,只好跟著他一起笑。這個情景實在太荒唐了,他面前這個飛行員顯然行為怪異,偏好死人的特寫照片,而他卻說阿火「病態」。
「沒有。」蒼鷹最後搖了搖頭。
「報上有登。」
「你又為什麼要跟蹤雷歐妮?」
「所以你從來沒見過雷歐妮的住處?」
「可是妳錯了?」
「這很難開口,但我需要你幫忙。」
「她十四歲的時候,我逮到她跟人上床。」
「肯定沒有?」
很好,非常好。
「是的。」楊輕聲地承認,在那一刻伊娜明白了。
「那你怎麼解釋這張照片呢?」
「有多少人受傷?」伊娜直接了當地問。
她做不到。即使她不像現在這樣精疲力盡,即使她此刻有這個力量,她還是做不到。她就是不想談那件事。不想談她為了想稍微了解大女兒,在一天夜裡偷偷讀了莎拉的日記,知道那些男人,那些暴力,還有莎拉的渴望。
「有,可是為時已晚。」
「我不知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我簡直要發瘋了。」就因為這樣,我本來只想買一罐檸檬健怡可樂,好呑下放在我冰箱冷凍庫裡的毒藥。可是在那之前,我還得救出我僅存的另一個女兒,儘管她不想理我。「她甚至說我會發現那個人是誰。」
「這是什麼意思?」提伯問道。同時凱特布希的名曲〈奔馳向山頂〉(Running up that hill)的前奏鼓聲也已經響起。
現在換成阿火大笑了。他曉得蒼鷹所說的「查查看」就是去跟他那些同好炫耀這張照片。無所謂,就算他要用電子郵件把這張照片寄給他們看,也沒關係。試一下總無妨。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就再也壓抑不住咳嗽的衝動。
楊輕輕拍了拍阿弗的肩膀,示意要他再播一首歌。自從楊開了那兩槍之後,阿弗就不曾移動過分毫,像是被催眠了一樣,凝視著電腦螢幕。只有他沒看見楊剛才朝哪兒開了槍。
「我的意思是對方的回答有什麼不對?」那個明星主持人把問題問得更具體些。他鼻子上的血跡才乾,像是用毛巾沾了草莓果醬往臉上擦過一樣。他的鼻孔裡插著兩張捲成棒狀的面紙,沾滿了血跡,每當他開口說話,那兩根紙棒就隨著上下晃動。
「她這樣說對你而言就夠了嗎?」畢竟這是你打算要娶的女人,伊娜在心裡補了一句。
伊娜往窗外望去,俯視著被封鎖的波茨坦街。綠色的分隔島上有三面廣告,其中一個是香菸廣告。即使從這個高度望下去,也能看見上頭粗大的警告字樣:吸菸過量有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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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楊雖然嘴裡承認,但他的語氣卻又否認了這一點。
對伊娜簡短的反問,楊只嘟噥了一聲。當男人站在一個打開的引擎蓋前,卻不願承認自己完全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裡時,通常就會發出這種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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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呢?」提伯挑釁地說。楊忍不住笑了。他知道播音室裡每個人都誤以為他是個憤世嫉俗的混蛋。可是提伯激動的表情實在太好笑了,他腫脹的鼻子其實更適合他那張胖臉。或許也沒那麼好笑,是他自己漸漸快失去理智了。也許他真該再吃一顆藥,那是他為了以防萬一而塞進運動長褲裡的。那件運動長褲是他身上唯一還穿著的喬裝衣物。他心想,此刻他的照片早已投影在特警隊指揮中心的牆上了,可能比真人還大。幾十個警察可能正在他位於波茨坦的別墅裡翻箱倒櫃。他實在沒有繼續喬裝的必要。
「我說的是去年。」
「是的。」大錯特錯。
「轉到一個電話中心,轉到受過訓練的警員那兒,他們自然會報出正確的口令。」
伊娜凝視著那瓶威士忌黃銅色的蓋子,蓋子此刻就放在辦公桌上。她心裡明白兩件事:她那雙顫抖的手一旦把酒瓶舉到嘴邊,一定會把所剩不多的酒灑掉一些;而楊將要告訴她的故事將會更加令她懷疑雷歐妮已經死了。
「後來你真的碰到她了?」
「那個女子居然扔下小狗和小孩,跟在雷歐妮後面跑,一邊用手機說著什麼。我大驚之餘站在那裡目瞪口呆。一輛客貨兩用車停在路邊,一名男子下了車,十秒鐘不到就把小孩和小狗給帶上了車,揚長而去。」
伊娜拖著步伐精疲力盡地走進電台入口,朝談判中心的方向走去。她覺得天旋地轉。
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