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Ⅵ
「葛茲！」她央求地喊著。他沒聽見。直昇機轟隆隆的聲響吞噬了她沙啞的聲音。
伊娜察覺到直昇機加快了速度，外面的風勢愈來愈大。直昇機向右轉了一個大彎，朝著萊比錫路的上空飛去。最多只需要兩分鐘的飛行時間即可抵達那棟有名的醫院大樓。因為航程很短，所以他們沒有關上拉門。她抓著乘客座位的扶手，朝著受傷的雷歐妮彎下身去。
夏里特醫院。這個名字喚起伊娜一個可怕的記憶，像是生鏽的鐵絲網刺在她的神經網絡上。凱蒂！
「這樣的話就只剩下B計畫了。」
「我的公寓貸款還沒付清，去年我玩牌時運氣不好，欠了一大筆債。」葛茲自己向她承認過。「我不能搞砸這份工作。」如今伊娜也明白他欠了誰的錢，還有他當時所指的工作是什麼。
「雷歐妮最好是就死在途中，對不對？夏里特醫院明明就在附近。」
「什麼原因？」
「你要把他們送到哪裡去？」葛茲惱怒地問道，目送他們離去。警方首先把楊和嬰兒帶離了危險區，雷歐妮躺在擔架上，她的腿不停地顫抖。
「我們會耽誤太多時間，而且救護車裡也沒有足夠的位置。」
伊娜無力地搖了搖頭。
34
「請幫幫我。」她想說。「幫幫凱蒂。」然而恐懼像是一股重力拉扯著她的聲帶，她已經無力讓聲帶振動。不過她其實也不需要出聲，葛茲懂得她的意思。
「那麼你對我的最後記憶，將是你無助地試著想擋住那股噴泉。」伊娜打出她手裡的最後一張牌。
「沒有別的辦法。波茨坦廣場四周交通亂得一塌糊塗，救護車開往施特格利茲區要比開往市中心更快！」
「他只是被麻醉了，是你射殺了他，不是楊。歐納西斯也一樣。在那次突襲之後，再沒有人敢衝進播音室裡。你用盡一切手段要讓人質劫持案拖下去，直到雷歐妮被找到。」
伊娜清了清嗓子，張開她乾燥的嘴唇。
如此荒蕪的景色不禁讓伊娜想起今天早晨，想起在她冰箱裡的毒藥，想起此時也許已經死了的凱蒂。她想起了莎拉，還有和楊的談話。想起雷歐妮。突然她冷靜了下來，脈搏逐漸減緩，內心湧起了一股如釋重負的平靜。直昇機降落在碎石地上。
「我自會小心。」那個人面帶微笑地說，遞給她一個塑膠杯，裡面裝了半杯水。
「不，這不行……」史都爾笨拙地擋住他們的去路。
「雷歐妮已經在我手上了。」他生氣地打斷她，「我只需要把她送到史瓦洛夫那兒去。」
葛茲無法置信地大笑起來。
葛茲往史都爾又走近了一步。
伊娜拿下耳機，搖搖晃晃地走到駕駛艙裡。「你到底欠了多少錢？假如是別人殺https://m.hetubook.com.com了雷歐妮，史瓦洛夫就不會放過你嗎？所以你得射殺那個直昇機駕駛？」
「終站到了。」葛茲仍舊坐在駕駛座上，「妳得在這裡下飛機。」
「沒錯，如果對象是我的話。我就是你的弱點，葛茲。」
「可是我只要在這裡稍微劃一下，那麼除非有專業的止血帶，否則你是救不了我的。」
葛茲晃動了一下直昇機做為回答，同時嘲諷地大笑。他們距離地面只有幾公尺了。「而史瓦洛夫綁架我的事情你也很清楚，對不對？那也不過是一場戲罷了，從我被綁架到你把我救出來。」無數的念頭在伊娜腦海裡打轉，比她頭上的螺旋槳轉得還快。
他望著逐漸昏暗的天空，彷彿在逐漸接近的烏雲背後藏著解答。
她說話時沒看他的臉，因為她感到噁心。伊娜徒手從破窗上拔出一大塊玻璃碎片。
他沒有關掉螺旋槳，伊娜猜想他要單獨繼續飛行。他想必在起飛前就破壞了機上的訊號發射器，讓警方無法追蹤他的位置。
「什麼噴泉？」
「這實在太瘋狂了……」伊娜大聲地吼道。她站在葛茲身後，葛茲正把座位旁的操縱桿拉起來，以改變螺旋槳的角度。直昇機的螺旋槳已經全速轉動，他們透過匆忙戴上的耳機來溝通。
伊娜再度轉身，往後座看去，目光掃過雷歐妮，掃過那被射裂了的窗戶。她感覺到，之前葛茲用來威脅史都爾的那把槍，現在抵住了她的背。
「我不能坐視雷歐妮在救護車裡被注射一劑過量的阿托品（有毒的結晶性生物鹼）。」
「拿無線電來，我跟你解釋。」
32
「很好。」他說，把裝了滅音器的手槍稍微斜向一邊，朝他那支名貴的手錶瞄了一眼。「現在吞下這些藥片。」
她站了起來，讓他能更清楚地看見她。她撩起身上那件寬大的運動衫，露出蒼白的下腹。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伊娜，現在連妳也神智不清了嗎？」史都爾抗議道，他顯然還是聽見了她剛才說的話。他揮舞著雙臂。
「他不送雷歐妮到夏里特醫院還有一個原因。」她附在葛茲耳旁輕聲地說。
葛茲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他的眼睛不停地在伊娜、史都爾和那道鐵門之間來回游移，雷歐妮躺著的擔架剛剛消失在那道鐵門後面。當葛茲和伊娜四目相接，伊娜看得出來他已經漸漸克服了剛才所受到的驚嚇，然而疼痛卻毫不留情地進入了他的意識之中。
「這是怎麼回事？」伊娜找回了她的聲音，其實她很想扯下頭上戴著的耳機，因為她根本不想聽見那可怕的答案。
「了解。」葛茲諷刺地笑了笑。一股陣痛震動了他的身ｈｅtuｂｏok•ｃｏｍ•coｍ體，淚水湧進他的眼睛。「這我早就料到了，你這個混帳！」
「不，不。」伊娜把頭往後仰，閉上了眼睛。她揮開此刻在她腦中的念頭，不去想她將要面對緩慢而痛苦的死亡。
「你受到驚嚇，還沒恢復冷靜。」史都爾喘著氣說，害怕地往後退。葛茲怒氣衝天，他的憤怒想必在他血液裡製造出一公升的腎上腺素，讓他暫時感覺不到疼痛。
「那要看我把它用在哪裡。」伊娜說，劃開了自己手上的動脈。
她的目光透過方形的窗子往外看。這正是之前雷歐妮所坐的位子。葛茲在設法轉移直昇機駕駛的注意時，射穿了這個窗子。此刻破碎的窗玻璃像一個陰森森的鏡框，框住了下方的景色。
伊娜往新力大樓望去，大樓後面就是磚紅色的醫院大樓，屋頂一角的醫院名稱矗立在柏林的天空裡。
「胡說，妳錯看我了。」
「你錯了，我還有這個。」
「妳瘋了，伊娜。」即使沒戴耳機，她也聽得見他在大吼。
凱蒂焦急地想著還有什麼辦法能再拖延一點時間。我反抗過了，差點就從浴室逃了出去，盡可能地慢慢寫那封信。我還能怎麼做？
「我今天已經殺了那個快遞司機還有一名弟兄，妳真以為我會在乎多殺一個人嗎？」
伊娜感到一陣暈眩，她光著的雙腳下已經積了一灘血，慢慢地往雷歐妮的擔架流去。
當然了。在史都爾命令她離開現場之後，葛茲必須設法讓伊娜再回到談判桌上。所以史瓦洛夫才會透露那麼多的內情，讓她知道佛斯特、證人保護計畫和雷歐妮之間的關係，讓她繼續去追根究柢。葛茲利用了她，也操縱了她，讓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黑幫的傀儡。而她甚至還差點又跟他上了床。就連佛斯特想必也發覺葛茲在玩花樣。「這我只能私底下告訴妳，伊娜。」是他最後說的幾句話之一。此刻這句話有了全新的意義。
「如果妳現在不馬上下機，我就得帶妳一起走。妳如果沒有死在半路上，等我們到了史瓦洛夫那裡，他就會替妳了斷。」
她得趕快到凱蒂那裡去，愈快愈好。
「我們要降落了。」葛茲說，然而即使他不說，伊娜也明白。布蘭登堡門、帝國議會大廈的玻璃圓頂、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這些地標全都不見了。直昇機已經轉向，不在夏里特醫院附近，而正接近克羅茲堡區一條棄置的鐵道。
「不，我不下去。」
「B計畫？」史都爾完全摸不著頭腦地重複了一次。
33
「為什麼不行？」
「哼，沒錯，送到離這兒最遠的醫院。為什麼不乾脆送她到莫斯科去算了？」
「我知道怎麼駕駛這玩意兒。」他喊道。
全是謊話hｔｔps://ｗww.hetｕboｏk.ｃｏm.coｍ。她剛簽下名字的那張灰色A4紙上沒有一句話是真的。這一天的夢魘並沒有使她崩潰，她也不想追隨她姊姊的腳步。她並非自願結束自己的生命。儘管如此，凱蒂還是在她的簽名旁寫下了日期和時間，只因為那位身穿白色醫師制服的優秀男士要她這麼做。他先自稱是帕斯特納克醫生，然後就掏出一把槍對準了她。
「你和我都知道，你會阻止這件事發生，葛茲。你不想殺我。」
她把玻璃碎片放在腹股溝動脈上。「救我的女兒，不然我就死在你眼前！」
太安靜了。伊娜小心翼翼地把雷歐妮沾了血跡的頭髮從臉上撥開，隨即像是觸電般地縮回了手。
直昇機的底部是透明的樹脂玻璃，伊娜看得見一片長滿雜草的地面愈來愈近。葛茲找到了一塊很好的降落地點，就在一間破敗的小磚屋和一堆棄置的鐵軌之間。
「你絕對受不了我在你眼前失血而死。」
「伊娜，妳真是夠了。現在我們還有什麼需要談判的？妳毫無還手之力，妳手裡一張牌也沒有了。」
「想辦法讓凱蒂平安無事，我就會馬上下機，讓你帶著雷歐妮繼續飛行。」
「不！」
伊娜把耳機扔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爬到後機艙去。幾條綁行李的帶子把雷歐妮的擔架固定在後排座位上，她的身上蓋著一條毯子。史都爾被迫將救護人員再叫回屋頂上，而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急救人員似乎將雷歐妮的傷勢給控制住了。
為什麼我那麼盲目？
「如果妳全都知道了的話，又何必再問呢？」
她吞下第三顆藥片，吞藥時她把頭向後仰，目光落在被割斷的求救警鈴線。這點她在信裡也解釋了，說她自己破壞了警鈴，因為她不想再被救活。
凶手那張嚴肅的臉在她面前漸漸模糊，第四顆藥黏在她腫脹的舌頭上，藥很苦，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要皺起臉來。
「我不懂。」伊娜說，殘酷的真相像一把剪刀剪開她的肚腹，從裡面撕扯著她的內臟。
36
「我想我不必問你為什麼這麼做，對不對？」
「還沒有結束。」伊娜壓抑住內心的厭惡，直視著葛茲的眼睛。她需要與他做目光接觸，才能展開她打算要做的最後一擊。
這倒是沒錯。
「妳清楚得很！」葛茲吼了一聲，轉過頭來，臉上面無表情。「妳完全明白。」
「妳錯了。」他轉動頭頂上的兩個開關。「我幫不了妳的忙，就算我想也幫不了。只要我把雷歐妮送達，史瓦洛夫就會把我的名字從他的名單上劃掉。我只是個無名小卒，我無權召回正在妳女兒身邊的殺手。」
她握緊拳頭，一口咬在自己的指節上，才不至於放聲尖叫。她現在當然明白了，和圖書可是太遲了。他就是那個臥底的人，葛茲就是史瓦洛夫的人。
「……那我要一起走。跟雷歐妮搭同一輛救護車。去哪裡由我決定。」
「這是做什麼？我的半個肩膀都裂開了，妳真以為我會害怕一片碎玻璃嗎？」
葛茲在他的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天氣變差了，風勢漸漸變大。如果他想讓直昇機停在地面上，他就不能離開座位。
「妳想做什麼？遊戲已經結束了。」
「不會比雷歐妮多。」
「妳真的瘋了。」他答道，又轉身向前。「現在我要起飛了。」
「割斷手臂上的動脈血流得不夠快。等我昏過去，你就可以綁住我的手臂止血。」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該死，妳在做什麼？」葛茲慌張地大喊。
他始終就只有一個目的：查明雷歐妮是否還活著。因此他必須用盡所有的手段來延後突襲的行動。所以他才把她帶到現場，說服史都爾讓她擔任談判工作。他叫阿火離開電台，因為眼看阿火就要發現那些假冒人質的真實身分。他在開會時大聲地反對突襲，而當他無法阻止突襲行動時，他自己進了播音室。
伊娜舉起手裡那片尖銳的碎玻璃。葛茲笑得更大聲了。
「跟你要去的地方一樣。」史都爾答道，「樓下有一輛救護車在等，我們會送她去富蘭克林醫院。」
「你忘了嗎？」她答道，一邊看著紅色的血流到地上。「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葛茲憤怒地往地板上啐了一口。
整架直昇機顫抖著，像一個壞掉了的洗衣機。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完了！」葛茲吼道，跌跌撞撞地朝史都爾走過去，像是因服用毒品而神智不清。他的皮夾克在左邊肩胛骨的部位撕裂了，子彈就從那裡擦過。伊娜無法判斷他的傷勢有多重，但顯然他還有足夠的力氣，他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臂把史都爾給差點推倒了。
凱蒂雙腿發抖，在床邊坐下。她看見窗外浮起一片烏雲。我現在死了，就會留下兩個謊言，她喪氣地想。她拿起頭兩顆藥，不禁想起莎拉的最後一封信，那封她母親從來沒有讀到的信，放在最後一級樓梯上的紙條。凱蒂比她母親早了幾分鐘抵達她姊姊的住處，拿走了紙條，然後又偷偷地走了，讓伊娜永遠也無法得知莎拉自殺的真正原因。嘲諷的是，凱蒂正好在今天改變了主意，她想要懺悔，想去拜訪她的母親，把一切說清楚。然而現在一切都有了不同的發展。現在她只能把這個祕密帶進墳墓裡，而她被迫寫下的遺書又將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另一個謊言。
她得坐下來，才不至於馬上昏過去。
「在這一點上沒有。你聽我說，你和我都快完了，我們都沒有時間可以耽誤，所以讓我們做個交易吧：我把雷歐妮給你，只要——」
「快一點！」他不理https://m.hetubook.com.com會她的央求。「寬限時間已經過了。」
「我不能坐視事情發生。」葛茲對史都爾說。
「你找到曼福瑞．史篤克的時候，他本來還活著！」這只是一個絕望的領悟，並不是個問題。但葛茲仍然點了點頭。
葛茲向伊娜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他一起到樓梯間去。
凱蒂心慌意亂之餘還注意到要殺她的凶手是名已婚男子，他手上戴著一枚白金戒指，此刻正用這隻手指著床頭櫃上的藥片。一共有四片，看起來就像糖果一樣無害，旁邊還放著一瓶礦泉水。
35
「凱蒂！她就在夏里特醫院，而史瓦洛夫已經派了一名殺手到她那兒去。」
凱蒂失去平衡，往一旁倒在床上。她已經沒有力氣闔上眼皮，因此還看見那個人用一條橡皮管綁住她的手臂，且很快就找到可以插針注射的地方。
葛茲又轉過頭來看著她。
「可是你身上有傷，你失血太多。」
葛茲看起來真的大為吃驚，好像完全聽不懂伊娜所說的話。
「你逃不掉的。」凱蒂說。
他說話時唾沫濺到史都爾的臉，然而史都爾只感覺到葛茲抵在他額頭上的槍管。
「你驚嚇過度了，葛茲。你說的話太奇怪了。」
「你忘了我是個談判專家，我不會放棄。我想跟你談個交易。」
「好……」葛茲又啐了一口口水。伊娜希望她看錯了，希望唾液中的紅絲只是出於她的想像。
雷歐妮的身體給人一種安詳的感覺，靜止不動。
「快一點。」那個殺手催促著她。有那麼一剎那，凱蒂自問她是否應該乾脆引他開槍，這樣她母親至少可以知道她的真窗死因。最後，求生的本能還是勝過了一切，她仍舊希望或許能夠逃過一劫。
血從伊娜的左手臂湧出，她順著動脈劃了下去。割腕自殺的人當中十個有九個會橫著劃，因此自殺不會成功，因為那只會割斷韌帶。
「都是你！」葛茲吼道，又伸手推了史都爾一把。「是你挑選了那個駕駛……」葛茲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讓路給數名救護人員，他們推著兩個擔架從他身邊走過。其中一個擔架上躺著那個直昇機駕驗，另一個擔架上，一名急救人員正用沾滿血跡的手替雷歐妮做心臟按摩。
大約有一分多鐘的時間，伊娜無助地凝視著機艙地板。直到直昇機遇上一股小小的亂流，才把她從這份呆滯中喚醒。她站起來，拿了一副掛在機艙頂上的耳機戴上，好透過無線電和葛茲通話。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神智不清了。
「你聽我說完。我把雷歐妮給你，交換我的女兒！」
「可是我在播音室裡根本什麼也沒看見。」她鼓起勇氣做了最後一次嘗試。「我又不會洩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