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中計
07、懷孕
我按了確認鍵。我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已經深深烙印在我心裡,刪也刪不掉了。這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終究會漸漸把它忘掉。漸漸忘掉,最後忘得一乾二淨。我一定得忘掉。
「也許是因為以後我就沒有表達愛意的機會了,你太健康了。」
我打量著她的臉龐。當年孟克一定是愛著她,否則不可能把她畫成這種模樣。把她畫得像柔媞,引起我內心一陣傷痛,一陣沉寂的劇痛。我趁換氣之際默默咒罵著,用力吸了一口氣,空氣嘶一聲穿過我的牙齒。然後我把頭頂一片天花板取下。這是我自己的發明,設計來藏匿那些畫作,直到它們被運出國界。做法是先把裝在擋風玻璃頂端的天花板墊片給鬆掉(那些安裝汽車免持聽筒的人稱之為頭頂墊片),然後在裡面黏上兩條魔鬼氈,接著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前座車內頂燈切割,如此一來我就有了一個完美的「密室」。想要搬運大型畫作,特別是那種老舊而乾燥的油畫,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你必須把它們攤平擺放,不能捲起來,因為畫上的顏料有可能會裂掉,就此毀了畫作。換言之,你需要一個空間寬敞的運輸工具,而貨車太過顯眼了。但是,如果你有一片大概四平方公尺的平坦車頂空間,就連大型畫作也藏得進去,可以藉此躲過海關官員與緝私狗的盤查——幸好牠們的嗅覺訓練教的不是要牠們找出顏料或油漆。
「結果呢?」
我放開她。她翻了個身,像個嬰兒似的躺著,看來安穩而沒有戒心。
六點時雨停了,金黃色的陽光從西邊射進奧斯陸的峽灣。我把富豪轎車停在車庫裡,關掉引擎,開始等待。我身後的車庫門關起來以後,我把室內的燈光打開,打開黑色大型文件夾,拿出我白天的戰利品。〈胸針〉。又名〈伊娃.穆鐸奇〉。
因為是公寓,這意味著我很可能會遇上鄰人。只要他們瞥見我一眼,就有可能變成證人和_圖_書。就算只有幾秒鐘也一樣。不過,他們不會起疑的,也不會注意我的臉,因為我是穿著連身工作服走進一間正在裝潢的公寓。所以我在怕什麼?
我說:「沒什麼,只是面試了克拉斯.葛雷夫。」
某次在開車前往小木屋的路上,我才發現讓烏維開我的車到哥特堡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當時我經過一個警方架設測速器的地方,發現一輛警車,旁邊停著他那輛快要三十年的賓士280SE,一輛漂亮的黑色轎車。我這才發現烏維顯然是那種喜歡危險駕駛的傢伙,根本沒辦法把速度保持在速限內。我曾一再要求他,如果他要開我的車到哥特堡去,就應該把我車內擋風玻璃上的電子收費裝置拿下來,那玩意只要使用過就會留下紀錄。我可不想跟警察解釋自己為什麼一年內會數度在半夜開車來回E6高速公路。但是,當我在前往埃爾沃呂姆的路上,看見烏維的賓士被警方攔下來時,我才發現這是我們所面臨的最大風險:被攔下的超速汽車駕駛都是警方的熟面孔,他們一定會忍不住懷疑,究竟烏維.奇克魯為什麼會開著這輛車到哥特堡去,而車主居然是……嗯,備受尊敬的獵人頭專家羅格.布朗?接下來我會聽到的就只有一連串的壞消息了。因為烏維如果與英鮑、萊德與巴克來的偵訊程序對決,結果只會有一種。
「那只是腮腺炎而已。」
「我想,你就是別人口中那個總是可以讓推薦人選拿到工作的人。」
「因為我愛你。」
另一件事,是書裡面引用了「龐托皮丹的教義問答」,他宣稱任何人都能夠毀掉或污染另一個人的靈魂,令其變得萬惡不赦,完全沒有獲得救贖的可能。這一點讓我感到比較不自在。這讓我想到,就算我從來沒讓荻雅娜知道我那些賺外快的事情,但我還是玷汙了她的天使翅膀。
但是她的呼吸已經變得深沉平順。
看來從昨天起她就沒有
hetubook•com.com動過「水子地藏」的神壇。像這樣一天過去她卻沒有任何動靜,例如換換水、擺上新的蠟燭或鮮花之類,是很罕見的。
「亂講。」她含糊地說,「你剛剛在喝酒嗎?」
荻雅娜在冰箱上貼了紙條,說她跟友人凱特琳出去了,大概十二點左右回來。幾乎還有六個小時的時間。我打開一罐生力啤酒,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開始等她。我又拿了一罐,想起某次我在昏昏沉沉之際,荻雅娜從尤漢.佛克伯格(Johan Falkberget)的書裡唸給我聽的一句話:「我們都一樣,有多渴就會喝多少酒。」
我仔細考慮一下我有什麼選擇。如果按下「取消」的話,我就是個劈腿的膽小鬼,按下「確認」,我就是在騙自己。
「我要去睡了。跟她高興地聊天讓我好累喔。要一起來嗎?」
我拿起手機,撥電話給葛雷夫說荻雅娜出門了,所以要等他從鹿特丹回來才能告訴他哪個專家有可能幫他辨別畫的真偽。葛雷夫的答錄機講的是英文:「請留言」,我就照辦了。酒瓶空了。我考慮換喝威士忌,但打消主意,明天早上我可不想帶著宿醉醒來。最後一瓶啤酒,太棒了。
「喝了一點。我們該為凱特琳舉杯慶祝嗎?」
她就這樣照顧我四天四夜,令我同時感到愉悅與懊惱。因為我知道,至少當她只是得了腮腺炎這種小病時,我不可能像這樣照顧她。所以我感到非常好奇,終於開口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的回答可說又簡單又直接。
當時我因為發燒而躺在床上,臉頰跟耳朵都在痛,活像是一隻不斷流汗的河豚,醫生看過溫度計之後說「不是很嚴重」。我自己也沒覺得很不舒服。他之所以會提到腦膜炎與睪丸炎等可怕的字眼,全都是因為荻雅娜的施壓,而讓他感到更不情願的是,他還必須跟我解釋,那兩種病是大腦與睪丸周遭的組織發炎,但是他立刻又補上一句,「和*圖*書你不太可能生那兩種病」。
荻雅娜唸書給我聽,把冷毛巾蓋在我的前額。那本書是《第四個守靈夜》(The Fourth Night Watch),因為我那有可能發炎的腦袋實在沒有辦法專注在其他事情上,所以我就仔細聆聽。有兩件事特別引起我注意。書裡面有個教士叫做西吉斯蒙,他喝了很多酒,為了幫自己開脫,他才會說:「我們都一樣,有多渴就會喝多少酒。」也許是因為這種對於人性的看法能讓我感到很自在吧:如果你只是按照本性去做,那就沒有關係。
在臥房裡,我蜷曲著身子躺在她身旁,環抱著她,感覺到她的脊骨貼著我的胸膛與肚子,我突然發現,自從與葛雷夫面談過後,我早已知道自己有了一個念頭。我覺得現在我可以讓她懷孕了。我終於立於不敗之地,站在安全的據點上;如今就算是孩子也不能取代我了。有了那一幅魯本斯的畫,我終於可以變成荻雅娜口中的那隻獅子,那個主人,不可取代的供養者。並不是荻雅娜曾經對此有何質疑,是我懷疑自己。我懷疑自己是否能給荻雅娜一個配得上她的安樂窩,並且好好保護她。我懷疑有了小孩後,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盲目了。但是,此時她大可以好好重新認識我,把我給看清楚。至少,會對我有多一點了解。
我輕輕滑下床。
一口氣把酒喝光。
「所以她會有一陣子沒辦法過很棒的生活。」
的確,就在我痊癒的那天,我就去接受阿爾發這家獵人頭公司的面試了,我跟他們說,如果他們不雇用我就是大白癡。而且,我知道在說這種話的時候該怎樣展現出十足的自信心。因為對於一個矮子而言,女人的這種告白最能讓我們忘掉身材缺陷,大有長進。不管她們是不是在說謊,我們的內心會永遠對此心懷感激,也會萌生一點愛意。
「凱特琳怎麼樣?」
下面的城裡燈火閃耀,看來充滿希望。
「和-圖-書哪一項紀錄?」
「他是個完美的人選,除了他是外國人這點。探路者說他們要找一個挪威人來領導公司;他們甚至公開表示,非常希望他們從裡到外都能夠是一家純挪威的公司,所以我必須勸他們接受他。」
這聽起來好像是在抱怨我。
「你這次也可以辦到。」
電話螢幕顯示:「確認刪除?」
我說:「喔,那個紀錄啊。」裝成一副好像很訝異的樣子。
以前烏維曾經開著我的車到哥特堡去。我不曾跟那個畫商交談過,而且我希望他不知道除了烏維之外還有人涉案。我覺得這樣比較好,與我聯絡的人越少越好,如此一來就越少人能夠指認我。犯罪的人遲早都會被逮,所以跟他們保持距離是很重要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不在公共場所與烏維交談,而且每次打電話給他都是用易付卡。當烏維被捕時,我不希望他手機通聯紀錄裡有我的電話號碼。每當我們要分錢以及擬訂工作計畫時,就會到一個叫做埃爾沃呂姆的小鎮去,那裡有個偏僻的小木屋。小屋是烏維跟一個鄉間農夫租來的,每次我們總是分別駕車前往。
我想我可以看得出一片漆黑的車庫裡有動靜。
荻雅娜回家時距離午夜還有五分鐘。
面試的時候他把我看穿了。但是看穿到什麼程度?他有可能起了疑心嗎?不可能。他不過就是察覺到自己曾在軍中用過的偵訊技巧,如此而已。
明天是我的「D日」。夢想之日,審判日,或者是我退出江湖的日子。如果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這會是我幹的最後一票。我想要做個了結,恢復自由,全身而退。
鈴聲響到第五次的時候,柔媞把電話接了起來。「羅格?」那口氣小心翼翼,如此溫柔。好像是她把我吵醒,而不是我吵醒她。
她問我:「親愛的,你今天都在做什麼?」她走到椅子邊,跨坐在扶手上,抱了我一下。
我把電話掛掉。
我拿起荻雅娜的一本藝術書籍,看看裡面有什麼關於和圖書魯本斯的事,寫得不多,但是有講到〈狩獵卡呂冬野豬〉這幅畫,我仔細地端詳它。然後我把書放下,試著想清楚明天到奧斯卡街去行動時的每一個步驟。
荻雅娜用手幫我梳梳濃密的頭髮。「很棒,跟往常一樣。或者說,比往常還棒。」
我知道我在怕什麼。
我把〈伊娃.穆鐸奇〉滑進去,用魔鬼氈把墊片固定起來,下車後往上走進屋裡。
我往前走到客廳,幫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窗邊的拼花地板冷冷的。那是三十五年的麥卡倫威士忌,一個對我的表現感到滿意的客戶送的,他們現在已經是一家股票上市的公司了。我看著月光灑在下方的車庫上。也許烏維已經上路了。他會用我給他的備份鑰匙進入車庫,把〈伊娃.穆鐸奇〉拿走,放進大型文件夾,回到他那輛為了安全起見,不要與我家有所關聯而停得很遠的車上。他會開車到哥特堡去找那個畫商,一大早就回來。但是如今〈伊娃.穆鐸奇〉再也不是我所關切的了,它只是一份用來填補工作空檔的差事,必須趕快處理掉就是。在烏維從哥特堡返回的途中,他應該會買一幅堪用的魯本斯仿畫,在我們鄰居起床之前,他就會把畫擺回富豪汽車的天花板裡面。
「總有一天她會因為太快樂而死掉。」
等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電話幾乎要撥通了。我放下電話,急急忙忙地按下紅色按鍵。剛剛我撥了柔媞的電話號碼——電話簿裡我用毫不起眼的L字母代表她,這個L曾在來電顯示裡出現過幾次,每次都讓我吃了一驚。我們訂的規則是由我打電話給她。我進入電話簿裡,找到L,按下刪除鍵。
荻雅娜把臉貼在我的頭髮上,對著頭髮說:「她剛發現自己懷孕了。」
「但是,你勸人的功力是世界第一的。」她親親我的前額。「我聽人討論過你的紀錄。」
我沒有蓋著絨毛被,敞開的窗戶吹進一陣冷冽的風,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感到自己勃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