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中計
08、G11sus4
我走進那個一片漆黑,空無一物的矩形房間,從我的連身工作服裡面拿出小型手電筒,把黯淡的黃色光線投射在牆壁上。裡面掛著四幅畫。其中三幅我不認得。第四幅就不同了。
我問她:「找東西嗎?」
我聽見約翰.藍儂的那一段G11sus4和絃樂聲。
我重新站了起來。大概是起身的速度太快了吧,我感到整個房間開始旋轉。我伸出一隻手,撐著牆面。
電話切換到語音信箱,是她那快活的聲音。
我站在地面的灰色保護紙上,兩隻腳好像被黏在地上。
午餐時我到「壽司與咖啡」對面那家珠寶店去了一趟。
我舉起畫,拿到廚房,擺在板凳上。如我所料,那老舊的畫框後面有一個畫布張緊器。我拿出兩件工具:尖錐與老虎鉗——我只帶著這兩件,也只需要它們。我把大部分的大頭釘剪斷,把我等一下用得到的拔|出|來,將畫布張緊器鬆開,用尖錐把圖釘挖掉。我的手沒有平常那麼靈活;也許烏維說的沒錯,緊張會讓人失去協調性。但是,二十分鐘後,我終於把複製畫裝進畫框裡,真品也擺進大型文件夾裡面了。
我打開門。
我發現我聽得見那和弦樂聲。
然後,我的腳開始朝著傳來音樂的方向移動,我的心好像定音鼓似的,不斷用力地怦怦作響。
事情有點不對勁。
「一夜狂歡……」沒錯,沒錯。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是的,我知道。我腦中記得剛剛曾用脫掉手套的手撐在某處,因此我必須記得擦拭牆面。
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說:「費迪?」
「嗯,我想出來的。費迪南這名字太長了。這樣可以嗎?」
我有錢可以付信用卡。不管要繳多久,我都繳得起。那鮮紅色盒子的表面鑲著羚羊皮,跟小狗的毛一樣柔軟。
我走過中間那個房間,往窗外看了一下,瞥見一棵樹葉掉了一半的樹。我停了下來。陽光從雲層的裂縫裡斜射下和圖書來,剩下的鮮紅色樹葉讓那棵樹看來好像著火似的。像魯本斯的手法。這種顏色像他的用色。
「費迪?」
我用雙肘把身體撐起來,看到荻雅娜的高䠷背影,她只穿著內褲,把手伸進手提包與前一天穿的衣服口袋裡找東西。
我嘆了一口氣。「他們製造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迷你發報器,可以附著在人的身上,把接收器連接在全世界最先進的衛星定位導航系統上來追蹤。他們擁有一些衛星的部分股權,那些衛星會優先進行追蹤,大概就這樣。這是一種突破性的科技,因此很有可能被買下來。看看他們的年度報告吧。還有什麼問題?」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但你知道該怎麼辦……」
光線隱約穿透了畫作表面那有四百年歷史的一層層顏料,和陰影一起勾勒出畫中打獵場景的輪廓與形體,這就是先前荻雅娜跟我說過的所謂「明暗對照」手法。那幅畫好像真的有一股吸力似的,一種令人入迷的魅力,那感覺就好像過去只是從照片與道聽塗說認識某個充滿吸引力的人物,如今第一次親眼見到他。我不知道這幅畫那麼美。我認得這種用色的方式,因為我曾在荻雅娜的藝術書籍裡看到他早期那些以打獵為主題的名畫——〈獵獅〉、〈獵河馬與鱷魚〉,以及〈獵虎〉。昨天我看的那本書說這是魯本斯第一幅以打獵為主題的畫作,是後來那些傑作的出發點。所謂卡呂冬野豬,是狩獵女神阿提密斯遭到人類遺忘,因而派了一頭野豬到卡呂冬城去殺人作亂。但是野豬終究被卡呂冬城裡最厲害的獵人梅利埃格用矛刺死。我凝視著梅利埃格裸|露的一身肌肉,他那充滿仇恨的表情讓我想起了某個人,我也盯著被矛刺穿的野豬軀體。如此充滿戲劇張力,但又令人肅然起敬。如此赤|裸裸,但又如此神祕。如此簡單,而且如此有價值。
「我也愛妳。」和*圖*書我大聲回答,但不知道她在砰一聲關門出去之前是否有聽到。
醒來時我感到頭痛欲裂。
嚼下頭痛藥之後,到午餐時間之前我一直盯著時鐘。
這是個神奇的時刻。勝利的時刻。改變我一生的時刻。在這個當下,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清晰,因此過去那些難以決定的事變得如此理所當然。我決定當爸爸了,本來我打算在今晚跟她說,但我知道這是個適當的時機。此時此刻,在這個犯罪現場,我把魯本斯的畫作夾在腋下,眼前矗立著這棵漂亮而雄偉的樹。這是個應該被化為永恆的時刻,每當下雨天荻雅娜跟我待在家裡時,都該把這時刻當成永恆的回憶來回味。純真的她會覺得我是在神智清醒的時刻做出這樣的決定,理由無他,只因我愛她以及我們尚未出生的孩子。只有身為她口中的那頭獅子,身為一家之主的我才知道這黑暗的祕密:純真的他們只看到獵物被擺在眼前,哪知道一隻斑馬的喉嚨被我在突襲時咬斷,地上流滿鮮血。沒錯,我就應該這樣穩固我們的愛。我拿出手機,脫掉手套,選擇她那支Prada手機的號碼。等待電話接通之際,我試著在腦海裡構思該說些什麼。是「我想跟妳生個小孩,親愛的。」或者「親愛的,讓我給妳……」
的確不在。
我往下走到二十五號,根據網路上的說法,這個街區的建築是「受中世紀影響的漢諾威王朝風格」。有趣的是,我也在網路上發現,西班牙大使館已經不在這個地區了,所以這附近應該沒有那些惱人的監視攝影機。大樓前沒有任何人,我只看到眼前一面面沒有燈光的窗戶,到處一片寂靜。烏維給我的鑰匙應該可以用來打開大樓前門與公寓的門。我沿著樓梯往上走,故意維持不重也不輕的腳步。看來就像一個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沒有任何事需要掩藏的人。我先把鑰匙拿好,如此一來就不www.hetubook.com.com用站在公寓門前翻找鑰匙;在這種老舊公寓大樓裡發出那種噪音,樓上與樓下是都聽得見的。
午餐後我又嚼了一片頭痛藥,繼續看時鐘。
我指著櫥窗裡的鑽石耳環,說:「那一對。」
二樓。門上沒有名牌,但我知道就是這一間。大門有兩扇門板,玻璃帶有波浪狀紋路。我並不如自己所認為的那樣沉穩,因為我的心臟在胸膛怦怦跳著,而且我居然沒能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裡。烏維曾跟我說過,當你緊張時,首先變得不對勁的就是身體律動失去協調性。這是他從一本講一對一格鬥的書看來的,裡面提到當別人用槍指著你的時候,你會連裝子彈這種事都辦不到。不過,我還是在第二次就把鑰匙插|進去了。鑰匙轉得動,完全沒出聲,一切平順而完美。我按下門把,試著將門朝我這邊拉了拉,然後又推一推。但是都開不了門。我又拉拉看。媽的!難道葛雷夫又多加了一道鎖嗎?難道我的夢想跟計劃會因為那一道該死的鎖而破滅嗎?我使盡力氣推門,幾乎開始感到驚慌失措。門與門框分離時發出一道嘈雜的喀噠聲響,回音沿著樓梯往下傳。我快步走進門裡,小心翼翼地把身後的門帶上,吐了一口氣。突然間,我似乎覺得前一晚的那個想法好愚蠢。難道我真的會想念這種我早已習慣的刺|激感嗎?
我跨過走廊上那些油漆桶與一捲捲壁紙。方格狀的橡木色拼花地板上鋪著一大塊保護紙,上面有牆板、磚粉,還有顯然是即將要被換掉的老舊窗戶。走廊上有一整排房間,每個都有小型舞廳那麼大。
不過,我這一天不可能有多美好。
一個男人牽著一隻獅子狗朝我走過來。市中心這裡沒人養獵犬。他對我視而不見。這裡是市中心。
五點整的時候我把車停在印可尼多街上。找車位很簡單;不管是在這裡工作或者居住的人,顯然都在回家的路上。剛剛才和-圖-書下過雨,我的鞋底在柏油路面上發出嘎吱聲響。文件夾感覺起來好輕。複製畫的品質還可以,但是貴得可怕,居然要價一萬五千瑞典克朗,但是此刻這並非重點。
嗶!
聲音來自那幾間會客室的另一頭,是從那邊走廊上一扇半掩著的門後面傳出來的。
「嗨,我是荻雅娜。我的手機不在身邊……」
「我說,我很樂意跟葛雷夫與客戶進行第二次面談,但是你必須先跟我說一些有關探路者的事。我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到時候看起來一定就像個大白癡!」說到這裡,他好像不得不把音調提高,變成歇斯底里的假音。
「接下來一定會……」我大聲喊叫,無視於此刻的狀況:「一切順利!」
我把畫作掛起來,帶上身後的門,檢查一下是否留下了任何線索,離開廚房時,我的手握著文件夾把手,一直出汗。
我拖著身子下床,走進浴室。我看著鏡子,知道自己的狀況已經糟到極點,接下來應該只會變好。必須變好,而且我知道一定會變好。我打開蓮蓬頭,站著任由冰冷的水沖刷,聽見荻雅娜在臥室裡低聲咒罵。
我們談完了。
「當然,我不會在客戶面前這樣叫你。」我露出燦爛的微笑,感到頭越來越痛。「我們談完了嗎,費迪?」
我說:「把你的問題再說一遍。」
我站在畫作前面,跟葛雷夫提到畫名時一樣,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聲音從遠處傳來,但已經夠清楚了。我聽見披頭四開始彈起〈一夜狂歡〉,她的電話鈴聲。
但是在閃過一個念頭後,我才發現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說奧斯陸的哪一個街區最時髦,當然是奧斯卡街。這裡林立著各種建築風格的公寓大樓,大部分都是新文藝復興時期的。十九世紀末,這裡是富商與高官們置產的地方,樓房的正面以新哥德式的圖案裝飾,前院裡植有花木。
「我看過了!所有的產品資訊都是最高機密。還有,克拉斯.葛雷夫和_圖_書是外國人這一點怎麼辦?我要怎麼勸這家顯然很注重本土精神的公司接受他?」
當我吸氣時,口鼻與肺部都充滿了溶劑的味道:乳膠漆、亮光漆與黏膠。
我在中間那個房間的後方找到完工一半的廚房。線條簡潔鮮明,材質不是金屬就是木頭,一定很貴,這是無庸置疑的;我猜那是博德寶牌的廚具。我走進佣人房,架子後面有扇門。我早就想到這扇門有可能是鎖起來的,但我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話,這公寓裡一定有工具可以幫我破門而入。
看來沒必要。當門被我打開時,門樞發出了一陣吱嘎聲響。
房間的中央擺著一張已經整理好、但顯然有人睡過的床。床腳擺了一個行李箱,旁邊一張椅子的椅背上披著幾件衣服。衣櫃是打開的,裡面掛著一套西裝。那是克拉斯.葛雷夫穿去面試的西裝。房間裡某處傳來藍儂與麥卡尼的合唱聲,唱得充滿活力,他們後來的唱片再也沒法超越。我四處查看,跪了下來,彎下腰,這才看到那支Prada手機。它在床底下,一定是從她的口袋滑出來的。可能是在他用力脫她的褲子時。而她沒有發現自己的電話掉了,直到……直到……
「我走了。」荻雅娜大聲說,「我愛你。」
我把手機放下。
「〈狩獵卡呂冬野豬〉。」
「你不用勸他們,我來就好。這就不勞你擔心了,費迪。」
她說:「早安,親愛的。」但是我聽得出來她一點也不心安。我自己也是。
我的腦海浮現今天早上她那誘人的背影,還有一邊生氣,一邊在衣服與手提包裡翻找東西的模樣。
那是一間臥室。
十點的時候我已經坐在辦公室裡,試著集中注意力。我覺得我的頭就像一隻透明的蝌蚪,不停震顫。我隱約記得剛剛費迪南來這裡,嘴巴動了幾分鐘,講的事情有些值得關切,有些則否。儘管他仍張著嘴,但嘴巴已經不再動了,只是瞪著我,在我看來,好像在等我說話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