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次面談
14、麥西.福格森
我聽到身後傳來喘氣聲,還有動物肉掌踏地、幾乎無法察覺的輕柔聲響,然後那聲音又消失了。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但來不及轉身。牠跳了起來。一切都靜止了,就連我的心跳也停了。下一刻我往前跌倒。我不知道尼德㹴犬是否可以跳起來用利牙咬住中等個頭的籃球員的脖子——只不過,也許我已經提過了,我不是個籃球員。所以,當劇痛的感覺傳到我的腦子裡時,我往前跌落。狗爪抓傷了我的背,我聽見肉被撕裂的聲音,還有骨頭被咬得嘎吱作響。我的骨頭。我試著要抓住那隻畜牲,但是我的手腳不聽使喚,彷彿脖子被利牙咬住後,腦部訊息的傳輸也出了問題。腦部的命令就是無法往下傳遞。我的肚子貼地趴著,連滿口木屑也吐不出來。我的主動脈承受重壓,大腦快要缺氧,視野漸漸變窄。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識了。所以這就是我的死法,被一隻醜陋的肥狗咬死。說得含蓄點,這真是令人沮喪啊。沒錯,這足以讓人生氣。我的頭開始感到一陣灼熱,冰冷的身體開始熱了起來,熱氣傳到指尖。在死前遭逢如此愉悅的詛咒,突然間我因為一股求生力量湧現而顫抖了起來。
駕駛座的門打開了。我用腳趾趾尖踩一踩油門,感覺一下引擎的反應能有多快。並不快。我頭暈目眩,視線又開始模糊,但是可以看見有人下車朝我走來。我看準目標,同時努力維持清醒。是個高高瘦瘦的人。高高瘦瘦?葛雷夫並不是高高瘦瘦的。
我知道那是什麼,於是更用力握住方向盤。
那一輛車從後面以平穩的速度接近我。急什麼?這荒野中只有我們倆。他有的是時間可以跟我耗。
我搖搖晃晃,轉身背對曳引機,藉著狗的重量讓重心從腳趾移往腳跟,然後用力往後退。我跌倒了,我們撞在車後牧草裝運機的整排銳利鐵耙子上面。從狗毛皮被扯裂的聲音聽來,我知道就算要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我的視野就此消失,世界變得一片漆黑。
「辛德雷?」
我躺在地板上,瞪著那隻狗張開的嘴巴。牠的身體看來好像高懸在半空中,蜷縮成胎兒的姿勢,背部被兩根鐵耙刺穿。我站起來,感到穀倉在旋轉,我必須往旁邊多走兩三步路才能維持平衡。我把手擺在脖子上,感到剛剛被狗咬的傷口流出鮮血。接著我發現自己瀕臨瘋狂了,因為我沒有上車
和*圖*書去,只是站在那裡出神地凝視眼前景象。我創造出一個藝術品。〈狩獵卡呂冬㹴犬〉。真美啊!特別是那死狗還張著嘴巴。也許牠是因為驚嚇而合不攏嘴,也許這種狗的死狀就是這樣。不管理由如何,我喜歡這種目瞪口呆的憤怒神情,好像牠除了狗命被縮短了,還必須忍受這最後的羞辱,這種丟臉的死法。我想對牠吐口水,但嘴巴太乾了。我刻意用英文回答:「怎樣?」雖然我爸總是灌輸我一個觀念,說我應該用「抱歉,可以再說一遍嗎?」「對不起,先生。」或者是「這位女士,我可以為妳效勞嗎?」來回話,我幾乎已經癱倒在座位上了。過去他總是禁止我媽讓我坐在她的膝蓋上,他說這樣會讓孩子變軟弱。爸,你看我現在怎樣?我變軟弱了嗎?爸,現在我可以坐在你的膝蓋上嗎?
辛德雷.歐之所以看起來咧著嘴,是因為嘴唇兩側有血痕往旁邊延伸。從一邊臉頰裂痕伸出來的,是他那藍黑色的舌頭,我看得到他下顎的牙齦與牙齒。這個怪咖農夫的模樣讓我想起以前電子遊戲裡面的「小精靈」,但是這咧到耳邊的笑容不太可能是他的死因,因為他的喉嚨上有一道X型血痕。他是被人從後面絞殺的,凶器是細尼龍繩或者鐵絲。我一邊喘息著,腦袋一邊快速地自動重建整個事發經過:葛雷夫開車經過農舍,看到泥濘的空地上出現我的輪胎胎痕。也許他繼續往下開,把車停在一段距離外,回來後往穀倉裡看,確認我的車在裡面。此時辛德雷.歐一定是站在台階上,多疑而狡猾的他先吐了口口水,葛雷夫詢問我的行蹤,他只是給了個不著邊際的答案。葛雷夫有給他錢嗎?他們一起走進屋裡嗎?無論如何,當時歐一定還保持著戒心,因為當葛雷夫從他身後把絞線套上去的時候,他還試著把下巴放低,如此一來絞線才沒有繞過他的脖子。他們掙扎了一陣,絞線滑到他的嘴巴上,葛雷夫用力一拉,割裂了歐的臉頰。但是葛雷夫很強壯,終究把那條致命的絞線繞到絕望老傢伙的脖子上。我們的證人不會說話,整個謀殺案的過程也都沒人說話。但是葛雷夫為什麼不簡單一點,直接用槍呢?畢竟,最近的鄰居距離此地也有幾公里遠。也許是為了避免留下蛛絲馬跡?我想到一個最明顯的答案:他沒有帶槍。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低聲咒罵了一句。現在他有一把槍了。我把葛拉克留在流理台上,等於是發了一把新的凶槍給他。你真笨啊!
那是另一台車的引擎聲。
我快步走到農舍,心想歐很可能會走出來到台階上——我可以看見前門並未緊閉,但是他並未出來。我敲敲門,把門推開。在門廊裡我看見那把帶著望遠鏡瞄準器的來福槍靠牆擺著,旁邊有一雙髒兮兮的橡膠鞋。
我一定昏迷了一段時間。
黑暗中傳來一陣美妙的人聲,講的是挪威語,音調像在唱歌,但帶著猶豫的語氣。
「我是出了一點意外,沒錯。」
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隻貓跑到我的兩腿間。牠伸著粉紅舌頭,不斷舔著我從襯衫下襬往地板低落的血。我漸漸因為疲累而感到昏昏沉沉。我深深吸了三口氣。我必須專心,要不停地思考與行動,只有這樣才能抗拒那足以令人麻木的恐懼。首先,我必須找出曳引機的鑰匙。我毫無頭緒地在各個房間翻箱倒櫃,在臥室裡找到一個空的彈藥盒,在走廊上找到一條圍巾,遂用它在我的脖子上打個結,至少可以先止血,但是沒找到曳引機的鑰匙。我看看手錶。葛雷夫一定已經開始在想他的狗怎麼了。最後我回到起居室,在歐的屍體前彎下腰掏他的口袋。鑰匙在裡面!鑰匙圈上甚至還有「麥西.福格森」的字樣。我在趕時間,但現在可不能大意,不能犯任何錯誤。意思是當警方發現歐的屍體時,這裡就變成犯罪現場了,他們會尋找DNA跡證。我趕快跑進廚房,弄濕一條毛巾,到各個進去過的房間把我的血跡擦掉。把我碰過、可能留下指紋的所有東西都擦一擦。我站在門廊準備要走時,注意到那支來福槍。會不會我真的開始走運,槍膛裡有子彈呢?我一把抓起槍,根據我的了解把槍上膛,用力拉扯,聽見槍栓還是叫槍槽之類的鬼東西發出喀噠聲響,最後我終於設法把槍膛打開,在黑暗中,槍膛裡的一點紅色鐵鏽看來特別明顯。沒有子彈。我聽到聲音,抬頭一看。貓站在通往廚房的門檻上,用混雜著悲傷與責怪的眼神瞪著我:我不能就這樣把牠留在這裡,對吧?我咒罵了一聲,朝那毫不戀主的動物一踢,牠躲開後又急忙跑回起居室了。然後我把來福槍擦一擦,放回原位,走到外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用力把門甩上。
我任由狗咬著脖子,站了起來,讓牠像一條活生生的毛皮圍巾似的垂在我的背後。我踉蹌打轉,揮舞著雙臂,但還是沒辦法抓住牠。我知道這爆發出來的身體能量是我在絕望之餘的最後機會,很快我就要死了。我的視野此刻已經縮得跟007電影的片頭一樣小——不過在電影裡那是故事的序幕,而我的人生則快閉幕了,畫面四周一片漆黑,只看得見小小的圓洞裡有個穿著晚禮服的傢伙拿手槍對準你。透過那個小圓洞,我看見一輛麥西.福格森牌藍色曳引機。我的腦袋浮現最後一個念頭:我痛恨狗。
我謹慎地從室外廁所的側邊伸出頭,朝小木屋看過去。窗戶玻璃一片漆黑,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所以說他沒有把燈打開。好吧。我不能待在這裡。我等到一陣風吹過樹叢才開始奔跑。七秒後,我已經跑到了森林的邊緣,隱身於樹後。但是那七秒幾乎讓我筋疲力竭,我的肺部好痛,頭也在抽痛,而且自從老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去遊樂園玩之後,我還是第一次感到頭那麼暈。那是我九歲生日當天,老爸把帶我去玩當生日禮物,園裡遊客除了我們之外,只有三個用可樂瓶共享透明液體的半醉青少年。當時只有一個遊樂設施是開放的,憤怒的他用一口破挪威話殺價:那是一台可怕的機器,顯然功能就是要把小孩甩來甩去,甩到把棉花糖都吐出來,然後再由爸媽買爆米花與汽水安撫他們。我不想拿自己的命來冒險,於是拒絕搭乘那搖搖晃晃的機器,但我爸堅持,他還幫我繫上應該是用來保護我的安全帶。此刻,二十五年過後,我好像來到了一間同樣髒兮兮、充滿超寫實風格的遊樂園,園裡到處瀰漫著尿騷味與垃圾臭味,我怕得要死,一直想吐。
車頭燈光變小,我的眼前又漸漸變暗。我的視野又變成一個小圓洞了,很快就要失去意識。我盡可能深呼吸,讓腦袋獲得多一點氧氣。要保持恐懼與警戒,要活下去!
後照鏡裡出現了燈光。
「歐?」
「你是從……呃,從收容中心來的嗎?」
結果我只是把汽車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蹣跚地走到烏維的賓士車旁,開鎖上車,轉動鑰匙啟動引擎。沒有動靜。我又試一次,踩踩油門,車子就像死了似的。我透過擋風玻璃往外看,呻|吟了一聲,下車打開引擎蓋。https://m•hetubook.com.com屋內一片昏暗,我很勉強才看到有兩根電線被割斷了,高高挺立著。我不知道它們有何功能,也許對於發動汽車的小小奇蹟而言是很重要的。該死的混血雜種,葛雷夫你這王八蛋!我希望他還坐在小木屋裡等我回去。但是他一定已經開始納悶他的狗到底怎麼了。慢慢來,布朗。好吧,辛德雷.歐的曳引機是我離開這裡的唯一交通工具了。但是它太慢了,葛雷夫一定立刻就會再度追上我。所以我必須找到他開來的那輛車,他的銀灰色凌志轎車一定停在路邊某處,然後用他對待賓士的方式把他的車動手腳。
我踩下油門,開上來時路。此刻四處一片漆黑,曳引機的車頭燈光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跳動著。我找不到那輛凌志轎車,它一定停放在這附近的某處啊!不,此刻我無法好好地思考,他有可能把車停在這條路上的更遠處。我甩了自己一巴掌。眨眨眼,深呼吸,你不累,還沒有筋疲力盡。就是這樣。
他說:「喔,抱歉。你看起來像是……呃……你剛剛跌進了堆肥裡面嗎?」
我覆述了一遍:「收容中心?」
我用力踩油門,轟隆隆的聲音持續響個不停。要去哪裡呢?離開這裡就是了。
我的手指頭失去了知覺,我看著自己的手從方向盤上滑落。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還說要專心咧。哈哈,我完全忘記那隻該死的狗了,你聽見了嗎,老爸?我腦部的血不夠。太多……
一條溪流在我身邊汩汩流動,我拿出手機丟進去。看你怎麼繼續追蹤我,你這該死的都市印地安人。然後我跑步穿越森林的鬆軟地面,朝農田的方向而去。松林裡已經變得一片漆黑,但是因為沒有其他植披,我很容易地找到林間路。不到兩三分鐘,我就看到農舍外面的燈光。我又繼續往下跑一小段路,在我跑出森林以前,穀倉已經位於我跟農舍之間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歐看到我這副模樣,一定會要我解釋清楚,接下來還會打電話給當地警察局。
「我看得出來。我把你攔下來,是因為我認出這是辛德雷的曳引機,也因為有一隻狗掛在車尾。」
我朝著穀倉的門爬過去,打開門閂,推門進去。我的頭跟肺都好痛。我在一片漆黑中眨眨眼,幾乎看不見車子與曳引機在哪裡。甲烷對於人體到底有何影響?我會瞎掉嗎?甲烷。甲醇。我想它們一定有所關聯。
他已經走到hetubook.com•com曳引機旁邊來了,我仍然靠在方向盤上,朝旁邊瞥了他一眼。
他的名字發音聽起來根本就不像個姓氏,反而像是我要請求他繼續講故事似的。就某方面來講,的確是如此。所以我進屋後不斷地呼喚著他那愚蠢的單音節姓氏。我想我瞥見了一點動靜,於是轉身一看。我身上沒有流光的那些血液好像凍結了。一個有兩條腿的黑色怪物用跟我一樣的姿勢站著,漆黑身上的那雙眼睛看來又白又大,正回瞪著我。我舉起右手,它也舉起左手。我舉起左手,它也舉起右手。結果是一面鏡子。我鬆了一口氣。大便已經乾了,沾得我全身上下都是:鞋子、身體、臉上還有頭髮。我繼續前進,推開起居室的門。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他一直在我後面,這樣他就不會擋住我的路。我把車開到碎石路正中央,趴伏在方向盤上,盡可能降低被葛拉克手槍擊中的機率。我們開過了一個彎道,路突然變直變寬。接著我發現,葛雷夫好像對這地區非常熟悉似的,早已加快速度與我並行。我把曳引機往右偏,想要把他逼進水溝。但是太慢了,他已經先開過去了,我反而朝水溝而去。絕望之餘,我死命撲向方向盤,讓車子在碎石路上滑行。我還在路上,但是我的前方閃耀著藍光,或者是兩道紅光。從車上的煞車燈看來,他已經停下了。我也停了下來,但是讓引擎怠速。我不想在這該死的原野裡像一隻笨羊般被幹掉。此刻我唯一的機會就是讓他下車來,我把他輾過去,用龐大的前輪把他壓平,讓他像薑一樣被啪一聲壓碎,成為輪下冤魂。
他正斜倚著搖椅,臉上掛著咧嘴笑容。那隻肥貓在他的膝蓋上,用跟荻雅娜一樣的風騷杏眼看著我。牠站起來跳走了。貓掌輕輕著地,牠搖著尾巴朝我慢慢走來,然後突然停下。呃,我身上可沒有玫瑰或者薰衣草的香味。但是在短暫的猶豫過後,牠繼續朝我走過來,一邊發出低沉而誘人的呼嚕聲響。貓真是一種懂得見風轉舵的動物,牠們知道什麼時候自己需要新的供食者。懂嗎?前一任供食者已經掛了。
除了單調的轟隆隆引擎聲之外,現在又出現另一個音調較高的聲音。
曳引機於轟隆聲中被我發動了。當我把它開出穀倉時,它持續發出轟隆聲響。我壓根沒有想要去關門,因為我可以聽見那輛曳引機好像正在呼喊著:「克拉斯.葛雷夫!布朗要逃走了!快點!快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