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鬼扯。」
我說:「我沒跑,我不喜歡跑步,我只是走路。」
「還有埃迪絲.琵雅芙和吉姆.莫里森,」我說:「門戶樂團主唱。」
有兩名警員,都很年輕,只是開著小警車的普通街頭員警,穿著和清潔人員和清道夫差不多的廉價藍色制服。可是他們的警徽是真的,他們的槍也是真的。而在他們眼前上演的情節更是無可置疑的。一個高大的白人正勒著一位矮小的亞洲老人,而且把他往後拖過人行道。正是會被政客稱作觀感不佳的那類事情。於是我停下腳步,把那傢伙鬆開。
「選得好。」
「我想散散步。」
「什麼原因?」
「我是要問妳,妳介不介意車子繞回去一下」
「那麼究竟如何了?」
史嘉蘭傑洛說:「這段情節不在你個人檔案裡。」
「她為什麼葬在這裡?」
她說:「那是你的看法。」
我點頭。「我們經常到巴黎來。後來我父親死後,我們便定居在這裡。哈柏大道,榮軍院的另一頭,我常找機會回去看一下。」
「生在巴黎,死在巴黎。」
「人各有命,」我說:「她可沒抱怨。」
「一位已故的舊識。」我說。
她說:「這會兒我們要去哪?」
那人跑走了。
「拉謝茲神父公墓,」史嘉蘭傑洛說:「蕭邦就葬在這裡,還有莫里哀。」
我也努力了,大體上。有時因此而惹上麻煩,有時得到勳章。當年我把我的銀星勳章獻給她做為陪葬品,此時它就在我腳底下,在六呎深的巴黎泥土裡。我猜想它的緞帶已腐爛殆盡,但那塊銀牌應該還閃亮。
司機在入口停車,我下了車,史嘉蘭傑洛跟我一起。這裡有一座木棚攤位販賣所有名人墓的導覽圖,就像好萊塢的明星豪宅之旅。我們沿著條寬闊的砂礫小徑走進墓園,左轉再右轉,經過許多精緻的陵墓和白色大理石墓碑。我憑著記憶穿梭其中,回到多年前的一個陰霾的灰色冬日清晨。我緩步行走,不時停下來,查看著,直到發現正確的位置,如今已變成一長條草坪,長滿嫩綠的春草,羅列著大片低矮的墓碑。我找到了那只墓碑,色澤灰白,幾乎沒有風化痕跡,上面的兩行銘文仍然鮮活清晰:約瑟芬.穆提耶.李奇,一九三〇~一九九〇。一段六十載的人生,我正好來到它的重點。我站在那裡,雙手垂在兩側,外套上染了某個男子的血和腦漿。
和_圖_書
「你想去哪裡?」
「我們沒時間觀光。」
「都不是,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越南孩子。」
「一九四三年幾乎整年。總共八十趟,他們說的。」
「這件就是新的。」
就在人行道上,他們以襲擊、毆打、仇恨罪和虐待老人罪等一長串罪名將我逮捕。他們把我推入警車後座,開車帶我到了位於勒谷賀伯街的警局。值班警員搜了我的身,拿走史嘉蘭傑洛的手機,還有我的新護照、牙刷、金融卡和所有美金,還有凱西.奈斯的空藥瓶。然後他們把我連同另外兩人關進一間拘禁室,一個醉鬼和一個吸毒正嗨的傢伙。我讓那酒鬼讓出他的長凳位子。長遠看來,最好是盡早建立輩分等級,這對他也有好處。我在他的位子坐下,靠著牆面,等候著。我猜我頂多在這裡頭待個二十分鐘,我敢說這時史嘉蘭傑洛肯m.hetubook.com.com定找我找得慌。
「花不了多少時間。」我說。
她又看了下墓碑。「哪一場戰爭?」
「你得換件新外套。」
「這裡是拉榭茲神父公墓。」
史嘉蘭傑洛說:「六十歲還不算老,很遺憾。」
她花了一小時才找到我,帶著那位穿高級套裝的銀髮男子前來,他在警界似乎是一號人物。所有警員都對他敬畏三分。一分鐘後,我拿回我的所有物品,再過一分鐘,我們已走在人行道上,我回復了自由清白之身,歐戴果然很夠力。史嘉蘭傑洛上了她從布赫傑機場過來時搭的同一輛黑色雪鐵龍後座,我隨後上車,穿套裝的男子留在人行道上,替我們關上車門,然後用法語交代司機「直接送他們到機場」。車子迅速啟動,我轉過頭,看見那人目送我們離去隨後回到警局內。
「親人?」史嘉蘭傑洛問。
「好的,先生。」他說。
「他們逮到他了,還有他的步槍。」
她再親他一下,然後硬撐著繞到我背後,同樣親吻我的臉頰,照例用兩隻小巧的手測量我的肩寬,觸摸著堅實的肌肉,依然驚奇於她的新生幼兒已經長得如此壯碩,儘管當時我已將近三十歲了,然後她說:「你的力氣抵得上兩個普通孩子,你打算怎麼用它呢?」
「飛機在等著。」
「你得把它脫掉,我們去買件新的,現在就去。」
我沒回答。我們的沉默是儀式的一部分,她會替我回答。她說:「你要把它用來做該做的事。」
「我母親。」我說。
她點頭,沉默了會兒,也許是出於敬意。她和我並肩站在一起,問說:「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睜開眼和_圖_書睛,退開來,看著史嘉蘭傑洛。「好了,我們走吧。」
「這是拿她的生命冒險,還有她家人的生命。」
「所以你才對這城市這麼了解?」
「一直走到底,」我說:「然後在入口等我們。」
我們從奧斯戴利茲橋通過塞納河,左轉進入巴士底大道,往前直驅巴士底監獄遺址,在車陣中如行雲流水般前進,彷彿車子裝了警燈和警笛,儘管並沒有。這遺址是一個混亂|交通圓環的中樞,圓環叫做巴士底廣場,和巴黎所有其他的圓環同樣壅塞,它的十個進出口當中的第四個便是洛蓋特街,大致朝東,直接通往墓園大門。
「那當然,」我說:「否則不擠爆才怪。」
「哪一種步槍?」
「戰時服役過。」
「什麼時候?」
「抗敵。在荷蘭或比利時被打下的盟軍飛行員常通過巴黎被送往南方。當時有個鐵路網,她的任務就是陪伴他們從一個車站去到下一個車站,然後送他們上路。」
「為什麼?」
「我是說,普通人不會葬在這裡。」
「這也是原始資料。」
「我是說,這是一種榮耀。」
「你還差得遠呢,你完全追錯了方向。」
「那年她十三歲。」
「我推測他不會留在原地。」
我點頭。謙遜的女人,謙遜的紀念。我閉上眼睛,回想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情景。早餐,和她的兩個兒子,在哈柏大道的公寓裡。柏林圍牆倒了,當時她已病得相當重,但還是硬打起精神來穿戴整齊,裝作沒事。我們喝咖啡,吃牛角酥。至少我哥哥和我吃了,她則是拚命說話來掩飾她的沒胃口。她天南地北地聊,我們認識的人,去過的地方還有那和*圖*書裡發生過的事。接著她沉吟了好一陣子,然後分別給了我們最後的告誡,其實也就是她以前常說的那些。像是一場為人母的儀式,她做過不下千百次。她在椅子上勉強撐起身子,走過來,從我哥哥喬的背後,兩手放在他肩頭,這些都是編排好的;然後她彎下腰,和以往一樣從側面親吻他的臉頰,問他:「你不必怎麼樣呢,喬?」
「沒有我們它不會起飛的。」
喬沒回答,因為我們的沉默也是儀式的環節之一。她說:「你不必把所有問題全攬在身上,只要攬一部分就行了,要應付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想趁著離開前去辦件事。」
「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逮到他了?」
「終戰那年她才十五歲。」
「沒有一天不是,可是她很盡責。」
我湊向前,用法語告訴司機。「到巴士底監獄然後右轉。」
「時局艱難。」
「是哪一個?」
只見他左閃右躲,消失了蹤影。兩名警員沒去追他。這也合理,因為他是受害人,不是施暴者。施暴者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不需要受害者提供證據,因為他們自己便是目擊證人,鐵錚錚的事實擺在眼前。我有一眨眼的時間下決定,該留下或走人?最後我估計,無論哪一種情況,歐戴的威力都會保護我,而且無比迅速。而且到了這節骨眼,那名槍手肯定早就跑遠了。況且留下也可以省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因此我留下了。
那人想了一下,問:「走洛蓋特街?」
我開口想說話,她舉起手來制止。她說:「什麼都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原始資料,不然到了hetubook.com.com明天肯定傳票滿天飛。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等警方發布正式聲明再說。」
「什麼事?」
「我曉得。」
「時局艱難,」我又說:「女學生是很好的掩護,她學會告訴人家說他們是她的叔父或哥哥,從外地來探訪,他們通常會裝扮成農夫或辦事員。」
「哪裡?」
「飛機在等我們。」
「太噁心了。」
史嘉蘭傑洛回頭想盤問我,可是她的目光岔開,落在我外套肩頭。那條灰灰紅紅的黏液,現在已變成暗褐紫色,近看甚至會發現斑斑的白骨碎片。她問:「什麼東西?」
「AK-47型。」
「我是到這兒來充當警察的,所以去追那傢伙,這是警察該做的。」
「他就在那兒等著。」
史嘉蘭傑洛說:「你為什麼跑走?」
「二次大戰。」
「沒人知道。她從沒提過,我甚至不確定我父親知不知道。她死後我們發現一枚勳章,接著有個老先生來參加葬禮,告訴我們這件事。他是她的導師,我想他現在大概也過世了。葬禮過後我一直沒回來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墓碑,大概是我哥哥張羅的。」
「你錯了。」
「肺癌。她是老菸槍,法國人嘛。」
「等會兒妳就知道了。」
我說:「嬌小,深色頭髮但是藍眼珠,非常柔弱,非常頑強。但總的來說相當開朗,總是隨遇而安。她會走進某個破舊的海軍營房宿舍,開心大笑著說『Home sweet home』。可是由於她的法國口音,她發不出H音。」
「她做什麼工作?」
「這裡可是法國,」我說:「商店賣的東西我不可能合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