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我們需要槍枝,獵象槍,見識過小喬伊的身手之後,最好是。但是我懷疑小子幫會樂意賣槍給我們,因此我們得尋求別的管道。」
「他知道我們沒有,他一定會查Google地圖,也許會用街景服務,他知道我們在哪裡。」
巨漢咀嚼著這訊息,巨大的頭顱微微下垂,接著又抬起,彷彿真的把壞消息吞進了喉嚨。他靜默了會兒,接著再度開口說話,他的肢體語言親切得過了頭,這表示他肯定在嘲弄那傢伙,因為除此之外沒有更恰當的解釋了。你們有兩個人,對嗎?他們也有兩個?其中一個還是女人?是她打了你?等等,極盡嘲諷羞辱。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活著那傢伙的臉,只見他的表情越來越悲慘,還有覺悟,還有恐懼,彷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第二段一開始就是赤|裸裸的陳述,說埃塞克斯郡羅姆佛鎮的組織性犯罪活動完全是由一支當地居民所組成,素有羅姆佛小子幫稱號的結構性聯盟所把持。語氣帶著些微歉意,就好像劍橋大學文體對於必須提到一個純粹屬於街頭而非教室的名稱感到尷尬。這段文章接著敘述了小子幫的活動概況,也是歐戴告訴過我們的,含括各種非法麻藥、非法槍械的進口和買賣,還有涉及人口販運的色情經營、據信涵蓋大部分當地商務企業的保護費勒索,以及利率高到嚇人的高利貸放款,這些活動的年獲利粗估高達數千萬英鎊。
「我已經習慣了。」
我低頭看著窗下的景象。依然沒變,廂型車靜悄悄,那小子還在等候。我說:「好吧,對他說我們正照著許梅克的提議行動,對他說我們正試圖和對方的外圍警戒線接觸。」
她說:「還算順利。」
活著的那傢伙爬下車,臉朝下滑出來,緩慢、僵硬又痛苦地先伸出兩腳。他靠在載貨平台邊緣穩住腳步,然後直起身子,轉過頭來面對眾人。在蒸汽燈下,從他臉部流下的血一片黑漆,皮膚泛黃。巨漢再度向前跨步,越過他查看陰暗的車内。我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不過他似乎簡短問了一句:到底出了什麼事?
於是她用兩隻大拇指在手機螢幕上又敲又點,我回頭查看窗外的動靜。變化不大。光,霧氣,廂型車,那小子。我再回頭,看見她傳完簡訊,將手機放床上,然後拿起第二片披薩。我嚼著起司,啜著可樂,一邊等待。窗底下的年輕人留意著道路,每隔幾分鐘就跑回廂型車旁,一手放在上頭,透過車門封條大喊,可能意在安撫吧。對,我打過電話了,他們說會趕過來,馬上就到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們沒時間張羅那些了。這家民宿也在付保護費,這點幾乎可以確定了,而且我們也可以確定,這會兒羅姆佛小子幫已經開始到處打探消息了。」
她沒回答。
兩輛車子駛入停車場,都是黑色,都是暗色車窗,第一輛是四門捷豹轎車,第二輛是車身修長、低平又豪華的大型雙門跑車,賓利吧,我想。兩輛車迅速開進來,猛地煞住,停在場子的正中央。捷豹的四道門大大敞開,四個人下車,都是白人,都穿著深色套裝。他們圍成一圈,身體朝外,仰著頭,兩手鬆垂在身側。有一頭油膩頭髮的小子已經退到一邊。賓利車的駕駛人下了車,和前面四個一樣,也是個穿套裝的。他環顧一圈,前看後看,左看右看,然後繞了大半圈走向副駕駛座那側,替主人打開車門。
十分鐘過去,奈斯沒回來。
終於,有個駕駛人停下車子,下了車,看了眼黑色廂型車,沒有走開。一個年輕人,大約二十歲,留著一頭用髮油往下抹得滑膩的布丁碗髮型。他謹慎地朝廂型車走近一步,歪著頭聆聽。他又跨近一步,從駕駛座和側面的車窗往内探看,接著伸長脖子,透過前方的擋風玻璃看著車内。
我說:「早上永遠沒有乾淨衣服穿,這大概是最糟的一點。」
查理底下,依位階大小排列的是類似執行委員會的三人組,首先是湯瑪斯.米勒,人稱湯米,六十五歲,接著是威廉.湯普森,綽號比利,六十四歲,最後是比他們年輕一大截,現年三十八歲的喬瑟夫.葛林,人稱小喬伊。
在我後方,鑰匙打開門鎖,奈斯走進房間,一隻攤平的手掌上疊著兩只披薩紙盒,另一手拎著一只裝了兩罐冰飲料的薄塑膠袋。
文件附帶的一張秘密監控照片顯示查理.懷特是個有一頭稀疏灰髮和蒜頭鼻、體型碩大、肩膀渾圓的老人。
「現在?」
我說:「妳想去哪裡?」
那人兩大步——普通男子可能得要四步——走向廂型車的車尾,朝它手一揮,有如一隻巨大白天鵝展翅起飛的動作;他的司機立刻從口袋掏出一把鑰匙。巨漢後退一步,足足四呎遠,司機把鑰匙插入鎖孔然後轉動,打開車門,先是右邊,再來左邊。捷豹四人組變換位置,將圓周縮小,轉身對著内側,排成半圓形,像街上圍觀鬥毆的人群那樣把空間密密圍住。
「史嘉蘭傑洛會擔心,許梅克或許也會,可是歐戴一點都不會放在心上。」
「好吧,」我說:「咱們就進城去,到倫敦鬧區,住麗和*圖*書池,或薩伏依飯店。託他們的福,我們有大量現鈔,那種地方不會有他們的眼線。」
「他應該知道啊,我是說,看他那樣子,雖說我不該以貌取人。」
「叫他放輕鬆。在三千哩外進行微觀管理,實在莫名其妙。」
「妳的東西還在那裡。」
我說:「請他向軍情五處要關於羅姆佛小子幫的情報。照片,經歷,警局檔案,他們手上有的一切,我們得充分了解對手是什麼樣的人物。。」
「他會的,他們很擔心你。」
它沒有內容,只附了一個附件的連結。她點了一下,一份密密麻麻的文件橫著跳出來。我們並肩坐在床上,她將手機舉在我們之間,兩人讀著文件。頁眉是幾行介紹埃塞克斯郡羅姆佛鎮內和周邊組織性犯罪活動的枯燥無味又空泛的文字,用一種我猜可能反映了英國秘密特務機關內部風格的文體書寫,非常有劍橋大學風,有點像耶魯但又不太像,但沒有絲毫西點軍校的味道,也沒有絲毫現實世界的味道。
「告訴他我們在電影院,或歌劇院,或博物館,告訴他我們正在促進文化交流,或者做指甲美容,告訴他我們正在做spa。」
「應該不是,」我說:「這人沒留鬍子,也沒穿涼鞋。」
巨漢以異乎他體型的驚人速度出手。他的右手捏成滾球大的拳頭,腰和肩膀一扭,直勾勾往活著那傢伙傷重的臉部中央猛烈一擊,那人的頭往後撞上左側車門,又彈回來,然後臉朝下墜落在水泥地上。
「試試看,」我說:「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
「不行。」她說。
「你就沒有。」
窗底下的巨漢靜立了會兒,然後將他的碩大腦袋朝賓利車一點,他的司機急忙跑回去,替他拉著車門。巨漢大步走過去,準備上車,開始重新把自己摺疊成車門大小,活動人偶再度變回傾卸大卡車。他彎曲膝蓋,折腰,收起兩隻手肘,弓著肩膀,低下頭,由臀部優先倒著坐回座椅。司機替他關上車門,繞過車頭走向他的座位。車子倒車,轉了個彎然後離去。
「有意思,」我說:「不是他們在西點軍校教的那種領導統御術。」
於是我們兩手空空離開房間,把鑰匙丟櫃台,投入夜色之中。
「我猜和他通電話的人要他別那麼做。世道險惡,那兩人可不是征戰有功的英雄,他們把事情弄擰了,為了他們弄壞一輛車太划不來了。有人會帶備用鑰匙過來。」
她說:「我們不能回旅館,他們已經去過一次,一定會從那裡開始找人。」
「為什麼?」
我說:「妳認為他知道怎麼做?」
奈斯說:「他們為什麼說他小?」
我說:「我們可以冒險五分鐘,快速進出,拿了就走。」
「他想知道我們為何沒動作。」
「有簡訊。」她說,查看了一下。「歐戴上將傳來的,他想知道為什麼我們沒有動靜。」
「他知道我們不在旅館,因為有衛星定位。」
頭子名叫查爾斯.艾伯特.懷特,人稱查理。現年七十七歲,出生在當地街坊,接受公費教育到十五歲。他沒有第三方雇用紀錄,擁有一棟沒有抵押貸款或他種貸款負擔的房子,已婚並育有四名成年子女,全都居住在倫敦其他地區,據知也都未曾涉入他們父親的事業。
「還好吧?」我問。
她往前滑動,可是文件已經結束。小喬伊是最後一個項目。我說:「我們需要多一點情報,我們得了解那些跑龍套的,還有位置、地址等等的。妳最好回信給歐戴。」
「也許我也可以習慣,街友版的福爾摩斯辦案法。我是說,那會很難嗎?我們可以找家商店去買牙刷。」
她把餐盒放化妝台上,走過去看。那個年輕人正在講電話,彎腰唸出廂型車的牌照號碼,接著把手機從嘴巴拿開,對著駕駛座車門和車柱之間的封條喊了一個問題,然後把耳朵湊近那條接縫,聆聽著回答。大概是活著那傢伙的名字吧,年輕人把它回報給電話那頭。
她關閉文件,讓手機回到首頁畫面,像在強調她的說法。
他從口袋掏出手機。大概是契約工吧,急著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又仔細聆聽,大概在聽著車內的人說話,記下一個號碼然後撥打手機。
「越快越好,情報太重要了,要他把他手上關於西區塞爾維亞人的資料傳來。」
我獨自坐在那裡,望著小超市的停車場,看見同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重演。駕駛人停下車子,下車,瞄一眼那輛黑色廂型車,突然面露驚愕、不安,然後他們會移開目光,匆匆進入超市。幾分鐘後他們走出來,倉皇開車離去。
那人沒開口回答,只搖了搖頭,嘆口氣,雙手朝身體兩側攤開,掌心向上,類似無奈聳肩的姿勢。問題再重複一次,這回活著那傢伙回答了,咕噥幾聲,染血的嘴巴幾乎沒動,頂多只有三、四個音節。也許是他突襲,或者他們突襲,或者人逃走了,或者沒逮到人。
第一段開頭先是一段否認聲明,接著再三保證,強調從沒有任何罪證,也從沒有任何有罪判決,可是文內提到的所有訊息都是確鑿可靠的。和*圖*書文章繼續說,之所以沒有罪證也沒有判決是因為證人疑似遭到恐嚇,以及其他不確定因素,我想意思也就是指當地執法單位的收受賄賂。
「多久?」
「我們恐怕得告訴他怎麼回事,因此不能用虛假的業務提議來搪塞。」
奈斯的電話又響起。歐戴回覆了。她反覆看了兩次,告訴我說:「他傳來誠摯的祝賀,要我們堅持下去。」
「因為他們是英國人,」我說:「愛說反話,要是他們叫他大喬伊,那他肯定是個侏儒。」
奈斯的手機響起,小鈴鐺的聲音。
地上的傢伙僵直躺著,油頭小子盯著他,嘴巴張得大大的。奈斯也盯著看,也張著嘴巴。這時她的手機又響起。又有簡訊。她把目光移離窗口。她說:「歐戴上將發了一通軍情五處所提供資料的電郵,應該很快會進來。」她調出另一個視窗,等著。
我朝窗口點了下頭。「有個小子打電話通報。」
奈斯沒答腔。
奈斯問:「他為什麼不打破車窗或者撬開車門?」
她又開始傳簡訊。窗外的年輕人又在對著車門封條說話,他的肢體語言帶著安撫的意味。只見他扭動身體,手揮舞著,期待地朝道路張望。他們快來了,我保證。
十五分鐘過去,奈斯沒回來。
「那幹嘛問?」
兩個傢伙上了捷豹車,跟著賓利車離開,另外兩個把活著的那傢伙翻轉過來,從胳肢窩和膝蓋將他抬離水泥地,然後把他丟進後車廂。他們再度把他關在車內,鎖住把手,然後抽出鑰匙。其中一個掏出一張粉紅色大鈔——五十元英鎊紙鈔吧,我猜——把它給了那小子。接著兩人一起上了廂型車前座,倒車,轉彎然後尾隨捷豹車離去,留下那小子單獨站在路燈底下握著錢,看來似乎想得到多一點,也許點個頭,拍拍肩膀,或者承諾將來讓他加入。他一副失望的樣子,彷彿一下子陷入了低潮,彷彿在想:五十塊誰稀罕,搶老太太錢包就有了。
一開始是低頭、彎背、腰部彎折,膝蓋彎折,接著分階段直起身體,像一具複雜機械,像小孩的玩具,原本是矮胖的傾卸大卡車玩具,接著突然展開來,一個接一個組件,變成一具活動人偶,一個彪形大漢,他的手臂比大多數人的腿還要長,他的雙手比鏟子更大,他的軀幹和汽油桶一樣粗大,緊裹在一件普通人穿肯定長達腳踝的圓筒狀三卸套裝外套裡。他的腳掌有駁船那麼大,他的頸子有一呎寬,他的肩膀有一碼寬,他的頭比籃球還要大。他有一雙大大的招風耳,突出的眉骨,高聳的顴骨,一對深陷的小眼睛,m•hetubook•com•com退縮的猿猴般的下巴。他看來就像自然歷史博物館裡的尼安德塔人蠟像,差別只在他是白皮膚、淺棕色頭髮,不是深色髮膚,而且他的體格比任何人猿都要大上至少一倍。他應該有七呎高,三百磅重,或許還不只。他走動時帶著一種四肢鬆散、手長腳長的笨拙感,他的一大步足足有四、五呎遠,寬闊的肩膀搖晃著,巨大的手掌甩來甩去。
一個巨人走下車。
我點頭。「人命對他不算什麼,他只在乎結果。」
「五分鐘,」我說:「或者十分鐘,總之很快。他們不在乎手下的死活,可是他們會很想聽聽事情經過。」
他們果真來了。
我說:「告訴他我們在休息。」
我點頭。「好吧,等妳把披薩吃完,我們就走人。」
「沒辦法,他要了解我們的最新狀況,我得向他報告才行,事情非這麼運作不可。」
「我沒胃口了,我們得馬上動身。」
奈斯的手機發出不一樣的鈴聲,微弱的鏗一聲。她說:「歐戴上將的電郵。」
奈斯說:「耶穌基督。」
「沒關係,他不會介意的。」
人物介紹從第三段開始。
「還是比被逮到好一點。」
我離開椅子,打開一只披薩盒。只放起司,白麵團,烤得有點鼓脹、焦酥,比美國的巨無霸披薩小一點。我說:「謝謝妳為我帶回晚餐。」遵照小時候母親給的叮嚀。
「這我可以接受。」
「你確定?」
燈柱後面的天空已變暗,薄薄的夜霧降下,黑色廂型車——不時搖晃、震動幾下——結了層水露。裡頭還活著的那傢伙肯定絕望透了,他說不定尿急得不得了。
「而且沒睡衣穿。」
她說:「不客氣。」說著也拿起她的份,兩人各吃了一片。飲料是可樂,冰冰涼涼的窗口底下的停車場中,年輕人已經講完電話,拖著腳步繞來繞去,等候著。無疑是等著邀功。肯定是契約工,得到不少紅利點數。
「要怎麼去呢?我們不能叫計程車。」
「妳沒有行李可以嗎?」
「搭巴士,」我說:「總不會連倫敦運輸系統都得付他們保護費吧。」
毫無疑問,小喬伊就是巨漢。他的照片修剪得比其他人的足足長了一吋。根據紀錄,他身高六呎十一吋,體重二十二英石,根據我對外國度量衡的了解,相當於三〇八磅。他是他們的執行人,軍情五處再度謹慎地提到罪證和定罪的付之闕如,不過小喬伊能迅速躍升到和一群老得足以當他父親的人平起平坐的地位,也只能解釋成是績效傑出的緣故。根據軍情五處的紀錄,他犯有十一樁確定無誤的殺人罪,和數不清的毆打罪。法律用語是嚴重身體傷害罪,似乎形容得比較恰當。
果真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