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班尼特說:「那是側面入口,你們總統的帳篷就設在那裡,我們猜所有人應該都會使用。他們可以從那道門進入這裡頭,隨身跟著安全人員,每個房間都有自然採光,不過由於所有房間都非常大,座椅都設在中央,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至於發生有人走近窗口而被外人窺見的情況。」在草坪上隨意走動還有拍攝大合照是僅有的兩個弱點。
同一個矮壯強悍的傢伙站在莊園入口執勤,配備著防彈背心和衝鋒槍。班尼特朝他點頭,他轉身朝入口走去,突然瞥見我,於是走了回來,說:「你是那位帶了旅遊手冊的先生,想花六便士參觀莊園的。歡迎回來,先生。」他說著又往回走,打開鐵柵門。沒有無線電檢查,沒有書面作業,不必出示證章。只是點頭、眨眼。基本上那人穿戴著戰鬥裝,不過是藍色,而且全身上下到處有倫敦警察廳字樣,繡在織帶上還有絹印在防彈背心上,使用屬於低位階的黑色縫線和黑油墨,加上有如企業商標的單色頭盔式護罩,我毫不懷疑他是一名警員,可是同樣地我也毫不懷疑班尼特不是警員,然而班尼特朝他點頭眨眼,而那人也積極回應。
我開了門,走出去,靜靜站著。
我將手放在門把上,心想自己會不會低估了他們,想像他們不自然地大笑,還有對於必須迅速調整反應裝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也許這並非虛假。在帳篷裡,在側門,通過安全裝置避免靠近窗口,這些人終其一生被大批安全人員簇擁著,也許到了就連走出一片開放的露台都真的足以令他們驚慌失措的地步。踏出去
和-圖-書,緩慢移動,昂起頭,目光散漫地落在另一個同樣驚恐的人身上,接著筆直站立,面向前方,挺起胸膛,露出微笑,動也不動,頭頂著大片天空,誰知道遠方有什麼動靜。
可是,會不會是車停在那裡,讓兩個人下車然後繼續往前移動?
當我們逐漸接近,我開始認出我們在出租車——第二輛,正正當當用電話預約的——上看過的某些景觀。之前我看過這些街道,很郊外但又相當擁擠,說是郊區卻稍嫌忙亂了點,狹窄了點,倉卒了點。我還記得一些商店,地毯、手機、炸雞、起司漢堡、烤肉串。接著是突來的大片綠地,還有那棟優美的老宅,以及那道多年後依然把倫敦隔絕在外的誇張圍牆。
目前還有不少變數。
前方是絕對安全的。
就在這時我明白了。
可是仔細一看,太好了,因為這種角度讓莊園側面露出的窗戶幾乎和正面一樣多。我查看視線所及的一切,從北邊開始,接著南邊,從大約八百碼一直到一千六百碼遠,涵蓋了千千萬萬個窗口,多數都正在朝陽中對著我眨眼,一排排粉紅色光點以不規則的線性順序緩緩挪移,彷彿這個社區是由古代天文學家為了頌讚太陽而建造的。
清晨的風涼涼的,有點潮濕。腳下的露台鋪著中灰色石板,歷經歲月的磨損,被雨水沖刷得光溜溜。我走到鋪石區的正中央,筆直站著,面對前方,接著我稍微左轉,凝視著那個方向,然後回頭轉向右邊,緩緩往前走到通往草坪的最底層台階,就像站在跳水板邊緣的潛水者,背著雙手站在那裡,挺高m•hetubook.com.com胸膛,昂著頭,就像準備拍照,或者面對一支行刑隊。
我想像科特的眼睛,在瞄準鏡後方眨也不眨地耐心等待,屋頂那一吋寬的裂縫最多能給他二十碼的橫向掃描範圍。我想像他放在扳機上的手指,放鬆但隨時準備壓緊,穿過扳機孔停頓,接著又動起來,就像按下細小的機械開關,某個精密元件輕輕咔嗒一聲,後座力向後猛衝,子彈飛出,展開漫長的旅程。在空中停留至少整整三秒,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半吋寬,像人類的拇指,有如飛彈那樣飛行,只受恆常不變的重力作用、射角原理以及溫濕度、風向和地球曲度的支配。我凝視那棟遠方的房子,在腦中默數長長的三秒鐘,試著想像子彈的飛行。感覺好像我真的能看見它飛過來,像一個越來越大的小點,筆直衝向我而來。子彈射出,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遊戲結束。
我在他們會站立的地方站了一會兒,彷彿自己是他們的一分子,然後我透過玻璃門望著前方。以房子的對稱性來說,我們位在正中央,而外面的露台建造成和緩的圓弧形,這意謂著我們走出去的那一側剛好是整片露台最深長的部分。這樣也好,因為這會讓這群會議參與者看來帶點幾何學的真實感,而不是一群政治飢渴的人。這也意謂著通往草坪的淺平台階稍微近一點,這會讓矮個子由於距離拉近而更方便推擠高個子。攝影師大概會把鏡頭對著右方,亦即照片的背景https://m.hetubook.com.com會是房子側面,這會比像是嫌犯照片那樣對著大片磚牆好得多。
披薩片形狀也意謂著我們兩側的兩條街道並非平行排列,而是從我們往前延伸,一條往左,一條往右,就像扇子的脊骨。乍看之下這是好事,表示房子距離越遠,它的視線就越是傾斜,照這樣看來我們或許可以把某些建築物一併排除在外。狙擊手很難把身體探在窗外,以幾乎和窗玻璃呈平行的姿勢射擊,就像側鞍騎馬那樣。
多了個槍手找麻煩,一切都不同了。
在空中停留至少整整三秒。
班尼特說:「這裡會做為休息室使用,他們會進來,排好隊伍,數人頭,確認沒有人被遺忘在洗手間,然後一起走出去。」
那扇大門主要是大片木材,有將近五百年歷史,以鐵箍條補強,綴有高爾夫球大小的釘頭。到了屋內,我看見深色壁板,老舊得幾乎發黑,打蠟打得油亮,還有磨損的石板地,和一座石灰石壁爐。家具包括幾張橡木高靠背椅和布墊椅,以及裝在鐵製枝狀燭台上的電燈泡。牆上掛滿身著都鐸時期服裝、容貌莊嚴的人物的肖像畫。班尼特轉入一條右手邊的走廊,我們跟了過去,最後來到一個粉刷成白色、裝了隔音天花板的現代化房間,再過去是另一個房間,小一點,但很類似,它的側牆有一大扇門。
我們下車,班尼特向第二名警員點了下頭,對方也點頭回禮,接著班尼特不耐地催促我們進屋子,和-圖-書像是因為被人看見和我們一起而覺得尷尬。也可能他是擔心步槍瞄準鏡,也許他不想在光天化日下站在我旁邊。他在巴黎好不容易逃過一劫,不想在倫敦中槍。
在我前方是一片草坪,接著是後圍牆,接著是一片灌木叢生的公共用地,再過去是一道安全柵欄,然後是M25號高速公路,在那一帶很可能是八線道,遠遠地左右奔流。就在這時我捨棄了班尼特關於公路的點子。不可能有及時快遞,地點不適合,車流太快太重了。所謂重指的是車子的流動和每分鐘的稠密度,同時也指實質上的笨重。那些卡車有的非常巨大,最大的都走內線道,而且速度很快,有如在風中飛馳的巨型大頭棒。遠在路肩以外的樹木被掃得東倒西歪,一輛停在路邊的貨車肯定會遭到氣旋的吹襲,高架在車內的平台將會受到影響而搖晃震動,一陣一陣地,三不五時來一下。射程大約零點七五哩,也就是說相當於一枚一角硬幣厚度的一次搖晃或一次震動將足以讓他們無法射中這房子。不是一個聰明的地點,不予考慮。
我們的車子通過車道,停在門口——這裡有另一名荷槍的警員看守——附近的碎石地上。這棟房子的局部有凹有凸,因為建成後附加了許多增建和擴建的部分,但基本上是長方形,寬度遠超過深度。倒不是說它的屋前屋後之間有多狹窄。剛好相反,我確信裡頭肯定十分寬敞,可是它那又長又廣闊的門面讓它看來完全不成比例,這點毫無疑問。這房子的外觀就像四只首尾相連的鞋盒,也許在伊莉莎白時代很難找到長度足夠當作房子縱向椽木和*圖*書的橡樹幹。女王的父親一手創建了海軍,造了很多橡木船,大片大片的森林被砍伐一空。
沒必要。房子和公路之間沒有任何合適的射擊地點,一個也沒有,除非將扶梯靠在後牆上,然後在牆頭瞄準。可是無疑地鐵定會有人上前阻止,或許就是穿著防彈背心的矮壯傢伙。
最後我推測南邊比北邊更為不利,因為這個方向的房屋較為稠密,也因此有較高的建築物。我隨機找了一棟,大約在一千五百碼外,將近一哩,只有拇指甲的大小的一棟高窄的樓房,漂亮的紅磚建築,有著陡峭的斜屋頂,看來像是有各式閣樓房間,或者有真正的閣樓。一塊移走的屋頂磚瓦有著和敞開的窗口同樣的功用。我想像約翰.科特趴在攤平的睡袋上,底下是鋪在頂樓灰泥天花板上方的椽木上的木板,在他前方亮著一小束光線,那是一塊瓦片被挪開的地方,從外面很難發現,太高了,而且缺了磚瓦的房子到處都是。去年這裡起了好幾次暴風,之前班尼特用他那唱歌般的嗓子說。
在這方面,這個地點的披薩片形狀可說是意外受惠了。因為這表示安全帶不只是正前方,而是呈弧形擴及左右兩側,含括兩個方向,我的左方和我的右方,一大片空曠地帶,或許相當於鐘盤上十點一直到兩點的範圍。
我們循原路往回走,但是在進入走廊之前右轉,沿著另一條長廊——有著吱嘎作響的寬木板條地板——來到一個從左到右橫在我們前方的狹長房間,它的對外牆只有一道完全不符合都鐸風格的落地門,從頂到底是大片玻璃,外面就是露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