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們怎麼知道？」
這時屋外的人進來，匆匆通過這間擁擠的總部，把查理．懷特扶起來，用他們的刀割斷他手腕和手肘上的膠布。他揉著臂膀，轉動幾下肩膀來活絡血液循環，接著挺起身子，不再是人質，而是回復為充滿權威、霸氣和自信的幫派頭子。他看著我，說：「你慘了，小子。很遺憾，不過你就等著受死吧。」
她說：「相信我們會沒事的。」
喬伊作了錯誤抉擇。
「因為世界上沒有夠大的扳機環可以容納他的手指。根本塞不進去，門兒都沒有。他大概七歲以後就沒碰過扳機了，而且我敢說，即使那個時候都已經很勉強了。這會兒他就在外面，在草地上，身上沒傢伙，而我們有一百零四發實彈和一支手電筒。」
他說：「閉嘴。」
他說：「妳要不要？」
他舉起雙手，他的手指又長又粗。不像香腸，描述錯誤，他的手指寬多了，也硬實多了。比較像汽水罐，在關節的地方接合起來，指尖比我的寬一倍，指甲是我的兩倍大。
「回家嗎？」
「什麼時候？」
喬伊用大得像高爾夫球的拇指甲扳開瓶蓋，蓋子掉落地上，他把瓶子倒扣在掌心，那顆藥在他看來小得可憐。
「妳有癮頭？」
查理停步，轉身，我立馬給了他的臉一記重擊，原本靜止的雙腳一個兇猛的右旋飛踢，卯足了力氣，部分是因為我不喜歡他，部分是因為我必須順勢去對付押著奈斯的那傢伙，不容許半點延遲。而實際過程也差不多是這樣，我一拳命中查理的鼻子——目標實在太明顯了——感覺我的拳頭整個穿透過去，接著身體墜落的力量讓他的頭往後甩，我揮動的手底下空了下來，我的身體動能讓我衝向前，先朝著奈斯、接著往她後面的傢伙推擠。
我說：「別把這事想得太嚴重。」
一定。
我笑笑。她也發現了，也許是從藥瓶的事看出來的。
這時屋子裡有八個人，而在一間擠滿了人、地上有支手電筒滾來滾去的小棚屋裡打鬥的好處是充滿了推
heｔｕbｏok•ｃoｍ.ｃｏｍ來擠去、胡亂衝撞的黑漆漆的近距離肉搏，完全沒辦法精確地瞄準，尤其當中還混雜著一個巨頭，邊際損害勢在難免，尤其當班尼特和對手之一打得難分難解，而我和另一個打得難分難解。奈斯非常進入狀況，一溜煙掙脫開來，掙脫前還不忘利用她的相對位置，趁著轉身時用膝蓋頂了一下那人的卵蛋。這算是幫了我大忙，因為就在我向上掄起手肘的同時，那人的頭正好往下墜，使得攻擊力道加倍，等於賺到了，而且也讓我有了點餘裕去對付查理的隨從，這時他們仍然空著雙手，也已經走開去，以為查理就在他們後頭。他原本在那裡沒錯，只是這會兒已倒地不起了。喬伊轉移身體重心，從一腳移往另一腳，地板吱嘎響，原本平穩的手電筒突然掉落，一道滾動的光束穿越我們的腳踝。懷特開始躁動，逐漸不耐起來，撕扯著手腕上的膠布。我猜喬伊只花了一秒半的時間下決定，比這長的話就回不了頭了。信任關係將整個瓦解，懷疑將永遠存在兩人之間。查理將永遠記得，他手下的腦子裡曾經閃過我對班尼特描述過的種種奪權妄念。
懷特說：「喬伊，別把我丟在這裡。」
這是好事。
押著奈斯和班尼特的兩人還留在原地，手肘緊扣著他們的脖子，槍口斜斜往上指，在他們和我之間來回掃描，隨時準備應變。我看著班尼特說：「你說你加入的新單位叫什麼名稱來著？」
奈斯頓了一下，說：「我很努力想戒掉。」
班尼特說：「怎麼說？」
他的步槍是否裝了夜視瞄準鏡？
「歐戴不會派飛機來接你們？」
班尼特看著奈斯，無言的請求，像是覺得我瘋了。
沒回答。
我說：「你還吃了什麼藥，喬伊？」
「你太樂觀了。」
我望著窗外的滾球草坪，將近四分之一哩外的黑暗街道。科特是否正窺視著？我想像一扇走廊窗戶，比一般人m.hetubook.com.com家的走廊窗戶高一半也寬一半，窗内立著三腳架，和一具夜視雙筒望遠鏡，也許是上網買的，或者從英國或歐洲某個軍備補給站偷運來的，後面蹲著科特，眼睛對著鏡頭橡皮圈，透過圍籬和樹木倒下形成的缺口凝視著，將精確的銀白影像一覽無遺。可是他的視線相當狹窄，我們看得見喬伊的房子，他看得見小棚屋，可是我們都觀察不到太多細部。
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的身軀堵在門口。於是他再度低下頭，縮起肩膀，弓著腰，彎下膝蓋，扭動著側身走出小棚屋，右腿，迅速彎身，左腿，然後離開了。
他把這樣的手指往我外套口袋裡鉤，往裡頭鑽，也許有四吋深，緊貼著我，呼氣在我臉上，接著他往後一拉，把口袋從我外套上扯下來。我的手槍和刀跳了出來，鏗鏗掉在地上。他用兩腳撥弄了一陣，然後踢到後面去。接著他轉身，退回門口，逆向的一大步。
可是喬伊沒有馬上回應，這給了我一絲希望，說不定他正朝向某個對我們有利的方向走。這種事和ＤＮＡ有關，就像那些叛國特務。
他先看看懷特，接著別開頭，然後看奈斯，上下打量了一回，接著看我，同樣上下打量，最後是班尼特，直視著他的眼睛，然後說：「你以為我沒發現籬笆被吹倒了？還有那棵樹？你當我是傻瓜？你以為只有你買得起夜視雙筒望遠鏡？我們以為你走了，但還是過來查看，果然被我們逮個正著。」
我說：「喬伊沒帶槍，這點我們可以確定。」
押他的那傢伙說：「閉嘴。」
一秒半。
面對面近看，喬伊比我想像中更可怕。他和我多年前參觀西點軍校校舍時見過的一些足球選手、棒球隊等運動健將不同。那些人非常壯碩，但也很安靜、專注，尤其非常自制，就好像整個人都聽從大腦額葉指揮似的。喬伊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他和神經質矮個子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極端，可是相同的是，他也會時不hetubook.com.com時抽搐、跳動幾下，看來很狂亂。他的眼窩深陷，下嘴唇鬆垂著，遮住短小的下巴。他張著嘴巴，右腳輕點著地板。他的左手縮成拳頭，右手張開成弓形，非常僵硬。
喬伊側著身子，踏出怪異的一大步，從兩名手下之間擠過，然後停住，和我面對面站著。
他從四分之一哩外能聽見什麼呢？他們的白朗寧大威力手槍是九毫米口徑，而且就像比利時國營工廠的所有產品，製造得極其精良實在，不會發出不該有的噪音，但他還是聽得見。在夜晚的郊區，四百碼外的槍聲是聽得見的。
他沒動。我猜他沒有得到授權介入這事，除非狀況極度緊急，否則我們的命運和對待方式一概由較高層級決定。班尼特說：「我們沒有正式名稱，還沒有，目前狀況還不明朗。」
我說：「咱們找喬伊去。」
班尼特沒回應。我認出喬伊的兩名手下，他們曾經出現在小超市的停車場，搭黑色捷豹車，安全人牆四人組當中的兩個，萬中之選。站在主子旁邊，他們看來像小矮人。我猜另外兩個大概在外面草坪上，在寒冷和黑暗之中。我猜司機還守著停在一碼寬步道另一頭的賓利車。我兩手放進口袋，右口袋放著葛拉克手槍，左口袋放著割氈刀。我瞥了一眼窗外距離四百碼遠的大片昏暗街廓，暗暗希望科特的步槍沒裝夜視瞄準鏡，那樣的話他想射擊我的哪一邊眼睛都不成問題。
我說：「來堵我啊。」
班尼特表現得不錯，他的一根大拇指插|進那傢伙的眼睛，另一手忙著粉碎他的喉嚨，毫不誇張，他的指尖深深掐入那人喉頭的後面，擠壓、撕扯著。他們統治世界靠的不是做好人，果然一點也沒錯。我撿起手電筒，等班尼特旁邊那傢伙倒在地上，然後在地上、外套底下搜索，找回我們原有的三支手槍，加上喬伊手下的四支同款一九三五年型白朗寧大威力手槍。幾支白朗寧都相當新，備有左右手通用保險裝置，上推鎖住，下推開火。它們都填滿了彈藥，可是槍膛是ｈｅtuboｏk•cｏｍ•cｏｍ空的。他們根本沒打算開槍。我們三人把槍均分，一人一支，然後我把第四支的彈匣拿出來，交給奈斯，讓她放口袋裡。
喬伊伸出一條足足有枝幹那麼粗的手臂，一口氣將兩名手下推到旁邊，一邊一個，要他們把奈斯擠到牆邊，把班尼特擠到窗前。用手肘架住他們的脖子，同時亮出槍枝，槍口對著我。比利時的白朗寧大威力手槍。
喬伊的手掌往嘴巴一拍，把藥片吞了下去。
我轉身走向門口，可是班尼特一把拉住我的臂膀。「我們不能就這麼走出去，尤其還帶了手電筒，不成活標靶才怪。」
「我喜歡皇家空軍，」我說：「寧可不見女王陛下，也要搭一次。」
或者該說臉對鎖骨。他比我足足高出六吋，也寬了六吋，一身的肌肉骨骼，不是健美先生，就像普通人，只是壯碩很多，和他的房子一樣，整個人依比例膨脹放大。他一身汗味，又酸又刺鼻，頸子上有條脈搏怦怦地跳動。所有這種種喚起我後腦袋的古老部分，尤其是保護我們安然生存了七百萬年甚至更久的最遠古的那部分。逃跑反射，我的這種本能吶喊著要我趕緊逃離這裡。可是我沒有，我沒地方可去。我背後是牆，左邊是牆，右邊是牆，喬伊在我前方。我仰頭看著他的眼睛，在凹陷的陰影中看見他的一隻瞳孔擴散成一角硬幣的大小，另一隻則小得有如針孔。
也許。
喬伊點頭，往下一吋，往上一吋，以他的龐大身軀，看來就像一毫米。押住班尼特的那傢伙鬆開他的手肘，開始拍打他身上的口袋，搜出那支已經折起來的彈簧刀，還有一把西格自動手槍，大概是Ｐ２２６型吧，各國特種部隊都愛的槍型。接著對付奈斯的傢伙也做了同樣的事，搜出她的葛拉克和割刀，還有她的藥瓶，僅剩的那顆藥片咔嗒響了一下。喬伊伸出一隻大得像垃圾桶蓋的手，那人把藥瓶放在上面，喬伊用一根巨大的手指和一根巨大的拇指捏著，把它舉到面前，說：「安東尼奧．魯納是誰？」
「要嗎？」
我說：「m•ｈetubook•com.coｍ查理，等一下。」
「你所屬的空軍單位也加入了嗎？」
其中一人像拳擊手那樣舉起兩手，相當高，於是我攻擊他的腹部，相當漂亮的近身一擊，扎實的身體攻擊，不需要多餘動作。另一個傢伙像是準備熊抱那樣擠過來，這也算合理的動作，只是他沒能走到我面前，因為不管這場群架有多擁擠，總還是有空間可以讓我運用鐵頭功，先後退一吋，然後用上大量快縮肌，對準目標直衝過去。他倒下了，我轉身對著被我擊中腹部的傢伙，抬起一邊膝蓋頂他的下巴，他也倒下了。到這時我們大約用了三秒鐘，屋內一片嘈雜，但我並不擔心喬伊會衝進來，部分因為喬伊衝不進來，因為他無法通過正常大小的門框，部分因為就算他衝了進來，也暫時沒有危害。
喬伊的龐大身軀把他的兩個手下向前推擠，我們沒有空間後退，於是所有人像在地鐵裡那樣擠成一團，使得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接觸提早發生，喬伊的手下之一擠壓著奈斯，抓住她的手肘，把她移到他前面，也許用槍抵著她的背。另一個用同樣手法對付班尼特，因此我沒出手，葛拉克留在我口袋裡，除了脖子肌肉扭傷之外我沒有任何動作。
我把雙手抽離口袋。
「我盡量在逆境中保持開朗。」
「布拉格堡。」
在我背後，查理．懷特說：「喬伊，快把我弄出去好嗎？」
因為我知道喬伊有個罩門。
他點頭。「這是高度整合的一次行動。」
懷特說：「喬伊，真是的。」
沒回答。
奈斯沒回答。
「妳想要，對吧？」
他把瓶子丟在地上。
「因為我們知道，喬伊從長大到現在從來沒發射過手槍，或者長管槍，或者獵槍，或者ＢＢ槍，或者任何種類的槍。」
奈斯想開口，打住，然後再度開口，說：「我的一個朋友。」
他轉動巨大的腦袋，對著門外大喊。「過來，把懷特先生送回家。」
在我背後，查理說：「他們帶了傢伙，喬伊，有槍和刀。」
「你能帶我們逃離這裡嗎？」
「現在最好，不過等個幾小時也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