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他耐心坐著,凝視著,期待終究能得到結果,過了一小時,他終究等到了。先是獨眼人走出辦公室,站在那兒吸著空氣,就像人們大清早常做的。接著他環顧著周遭,察看他的小小領地的內緣,以及他的停車空間,以及通過一樓房間的人行道,和二樓房間的通道,多半是基於義務、一種悠閒從容的視察吧,李奇心想,但又依稀帶著那麼點自豪。接著那人想起正對著他背後那片還沒檢查的範圍,於是轉身察看,發現他那張擺錯位置的涼椅。他把它拖回一〇二號房門口,讓它和樓下所有涼椅——全部整齊地位在二樓涼椅的正下方——分毫不差地對齊。
一輛白色轎車駛入停車場。凱迪拉克吧,李奇想,但不是新車,是舊一代的車款。車身修長低平,是緊貼地面、適合馳騁在林蔭大道的穩重車子。類似豪華轎車。因此顏色也十分奇特,像是從佛羅里達或亞利桑那來的,在鄉下地方,無論到哪都格外惹眼。它是李奇在約莫三百哩範圍內見到的第一輛轎車,相當乾淨,也許不是正式清洗,但起碼剛和圖書沖洗過,車窗玻璃太暗,李奇看不見駕駛人。
「也許吧,不過等會兒更好,等房務員開始工作,她或許能替咱們開門。」
張已經到了餐館,坐在角落面對面包廂的老位子,背對牆壁。她替他佔了位子,把外套披在旁邊桌位的椅子上。他把外套還給她,坐了下來,同樣背對牆壁,兩人並列坐著。這在戰術上十分有利,只是有點可惜。張穿著T恤相當好看,頭髮還濕濕亮亮的。她的手臂修長,肌肉微微隆起,皮膚光滑。
女服務生端著咖啡過來。
李奇等著。隨著太陽一點點升高,影子也一碼碼往後退。他聽見七點的早班火車隆隆駛來,咻咻顫動著,接著又隆隆駛離。
那名司機李奇沒見過,年約四十,高大壯碩,不胖但相當豐|滿。頭髮茂密,一臉老實相。大概也是菜鳥業務員吧。穿套裝的男人和他握手,鑽進車子後座。司機把棕色皮革袋子拿到後行李箱,放了進去,有如一個小儀式。然後他回到駕駛座,車子向前滑行,開走了。
車子往右急轉然後退向左邊,倒車進入二〇三號房下方的停車位。它沒有車頭牌照。駕駛人hetubook.com.com沒下車。車子上方的二〇三號房門打開,穿套裝的男子走了出來。他手中提著那只棕色皮革袋子,靜靜站立片刻,做著深呼吸的動作,彷彿充滿驚奇。接著他迅速從神迷狀態醒來,朝樓梯走去,憔悴無比,腳步卻很輕盈,身手十分流暢矯健,不像運動員那樣肌肉僵硬,卻像舞者或舞台演員般優雅。他走下樓梯,凱迪拉克的駕駛人下車來迎接。
「我是從車站回來時看見的,基佛不在早班火車上。」
「我們?」
他坐在那兒看著,沒有咖啡。他在腦中排演一段愉快的綺想,打電話到餐館,向那位女服務生,他新結交的知己,點一壺咖啡,幾分鐘後她送了過來。問題是他不知道那家餐館的號碼,房間裡也沒有電話,而且他沒穿衣服。在一百呎外的對面廂房,辦公室窗口亮著,可是沒有動靜。晨曦中的一棟空了三分之二客房、褪色老舊的汽車旅館。
「現在或許是行動的好時機。」
「好吧,我們想辦法進去。」
這台車沒有車尾牌照。
在他右上方的二樓,中央房間的窗簾邊緣透出一圈亮光。二〇三號房,也許是下火車和_圖_書那名男子。最新的房客,無疑正打開他的皮革小提袋,把所有寶貝一字排開,藥膏和藥水放浴室,幾件衣物放衣櫥,其他東西放抽屜。儘管李奇認為那只袋子的大小是大問題,因為它看來像高級品,用舊了但並沒有磨損或毀壞。厚實的荔枝皮,棕色,黃銅配件,經典款式,可能是利用鉸鏈和某種內部骨架構成的,可是卻不大。那人會在鎮上待至少二十四小時,或者更久,卻帶了一只裝不下備用套裝或備用鞋子的小提袋。
二〇三號房的窗簾拉開了。那扇窗側對著陽光,窗玻璃和其他東西一樣蒙著層穀物粉塵,即使如此李奇仍能清楚看見那個人,身穿套裝,張開兩隻手臂站在那裡,兩手放在窗簾上,探頭看著外面的晨景,彷彿充滿驚奇,像是對太陽的再度升起詫異極了,就好像這種事頂多只有一半機率會發生。那人就那麼站了足足一分鐘,然後轉身,消失了蹤影。
這動作的義務成分多過自豪,因為前一天他並未這麼做。當時他把那椅子隨便放,任由它四處流浪。可是不知為何,這天不一樣了。那人表現得像個靜候一星上將蒞臨的指揮官。
她說:「
https://www.hetubook•com.com穿套裝的男人已經走了,連袋子也帶走,看樣子不會回來了。算他好運。」
黎明一片靜寂,天空再度染上金色,但又無限灰白。幾座儲糧塔拉出長到觸及汽車旅館的影子。李奇在床上坐起,看著窗外。塑膠椅子還在原位,一百呎外,在辦公室窗口底下的人行道上,可是獨眼人不見了。凌晨四點走的吧,李奇猜想。再也撐不住,到屋內沙發上躺著了。
十分鐘後,窗戶周邊的光線熄滅,二〇三號房一片漆黑。獨眼人還待在原處,仰著頭,或許在監看,或許沒有。李奇從暗處凝視著他,又持續了十五分鐘,接著更久,直到他確定外頭沒有任何活動。然後他脫去衣服,照例把它們折疊好,曾經壓在許多不同床墊底下的同一件長褲,然後快速沖了澡,爬上床。他讓窗簾敞開,把腦子裡的鬧鐘設定在清晨六點把他叫醒,或者夜裡有聲音或騷動的話,他會隨時醒來。
「我看見了,」李奇說:「從我房間看到的。」
二〇三號房的窗簾仍然緊閉,下火車那傢伙大概還在睡吧。李奇起身,不久腰上圍著毛巾走出浴室。他打開窗戶,想透透氣,也為了聽聲音。他聽和_圖_書見寬廣大街上的車流聲,普通汽油,八汽缸V形引擎車,厚實的輪胎啪啪輾過埋設在柏油路面的鐵軌,可能是小貨卡車,正趕往餐館去吃早餐。這裡的人和太陽一樣早起。
以李奇的經驗,這頗不尋常。多數人都會帶一大堆備用的東西,以防突然下大雨,或者因應天氣變化,或者意料外的邀約。
「先吃點東西吧。能吃就盡量吃,這是金科玉律。」
他等著。
「很遺憾。」
李奇摸黑坐在房内椅子上,靜靜注視著,距離窗口六呎,從外面看不見的位置。十五分鐘,二十分,二十五分,越拉越長。坐在塑膠椅上的獨眼人約在一百呎外,是昏暗中一抹模糊的白。他舒服地坐著,頭微微後仰,也許睡著了,但睡得很淺,一點噪音或動靜便很可能會把他驚醒。他不是李奇見過的最棒哨兵,但也不是最糟的。
「好了,不等他了,我得開始找他。他住在二一五號房,我從窗口偷瞄,有一件大襯衫掛在衣櫥門上。二一三號房是空的。」
「現在就行動?」
李奇又去沖了個澡。
「只是打個比方,」李奇說:「反正我今天沒事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