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接待櫃台的職員招手要他們過去。她是穿著合身套裝的年輕女人,脖子上繫著領巾。她的動作隱約帶著一種迫切感。她說:「先生,小姐,我們還剩一個房間,如果兩位需要,最好現在就訂房。」
當晚李奇沒有向餐廳要椅子睡覺。他們吃甜點,喝咖啡,從容地休息,一點都不急迫。兩人都決定任由事情自然發展,接著張付帳然後起身,李奇也跟著站起,她挽起他的臂膀,彷彿一對老夫老妻,兩人緩緩走出餐廳,輕鬆自在,一點都不倉卒。他們等著電梯,上了五樓,打開房間。
她笑笑。「是有幾個。」
他說:「別擔心。」
下一個洛杉磯航班是在明早八點。沒得選擇,他們只好接受。張原本就有回程機票,她劃了位,李奇也訂了他的機位。職員告訴他們,報到時間大約是班機起飛前四十分鐘,也就是明早七點二十分左右,至於今晚,附近就有一家距離五分鐘巴士車程的機場旅館。
「妳的經驗。」
「我不知道這工作還能持續多久。感覺不像一輩子的職業。」
「人生嘛,有輸有贏。」
「有的話當然更好。」
張說:「沒耐性?情況緊急?」
「但是?」
「所以妳才離職?」
「你肯定從沒這麼做過。」
「會嗎?」
她頓了一下,然後說:「當兵是什麼感覺?」
「類似有燭光和鋼琴音樂陪襯的那種?」
她的笑容消失。
「我在陸軍待了十三年,早練就了一身哪兒都能睡的工夫。」
「次數多到數不清,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和妳在這裡共餐。混沌的宇宙,活生生的達爾文進化論。」
八分鐘後張來了,洗了臉,梳了頭髮,換了件乾淨T恤。她在李奇對面坐下,環顧了下周遭,看來精神飽滿,顯然單純由於自來水的抒解而提振了元氣。可是接著她臉色一變,彷彿突然看見方程式的另一邊,也就是她有的,他沒有。
「沒察覺什麼?」
「也許他們先找到了他,就在他等待的www.hetubook.com•com當中。也許他並沒有莽撞行事。」
「聽來像是為所有急性子發聲的公益廣告。」
「我爽快承認,向顧問委員會(SAC)全部供了出來。看得出來那位委員很想相信我,但是調查局可不是靠信任起家的。而且從那一刻起,我勢必再也無法有效執行勤務,即使經過多年我的作證勢必還是習慣性地受到質疑。我勢必會成為辯護律師的春夢,例如他會問,張探員,請妳談一談那筆妳無法證明妳沒拿的賄款。最後,我勢必和你一樣被派到阿拉斯加的雷達站,冒著冰天雪地的寒冬。那是雙輸的局面,因此我辭職了。」
她說:「你要睡哪裡?」
「睡餐廳?」
「哪個部分?」
「想看看你是否明白。」
張看著他,他說:「沒問題的。」
她說:「應該是說,廣義的約會。」
他說:「當然。」
「會糟到哪裡去?」
「這話太深奧。」
「你不能反抗嗎?」
「我對目前的工作沒有不滿。」
「好。」
「還有其他旅館嗎?」
「也不是非有不可。」
「那筆賄賂金呢?」
「他替我在加勒比區設了一個銀行帳戶,用我的名字,然後把賄賂的錢匯到裡頭。白花花的銀子在我帳戶裡,如假包換,而且是一大筆,足以佐證他指稱的事。」
「類似約會?」
她頓了下,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們走路過去,李奇提著張的行李箱,而不是拖著它,因為他覺得人行道的水泥磚可能會讓它的滾輪走得不順。這是一家連鎖旅館,外觀潔白清爽,掛著標示名稱和機能的綠色霓虹招牌,內部是溫暖的米黃色調。大廳有一小群人,九個左右,不像是排隊等著訂房的,大都只是呆立在那裡,講手機或者一臉沮喪,或者兩者皆有,這天稍早的兩次設備故障讓機場秩序大亂。李奇不常搭飛機,不過他看得出那種跡象。
「和_圖_書但是你會邀我出來晚餐?」
「我先梳洗一下,等會兒在餐廳會合。」
「還在業界。」
「我們沒找到基佛,所以還是有點在路邊打野食的味道。」
「不,我是說共進晚餐,而不只是隨便填飽肚子。」
餐廳位在一樓,以電梯廳和接待處分隔開來。窗簾、地毯和淡色原木,十分舒適宜人,唯獨所有家具表面的一層防塵、防刮的乙烯基塗漆有點殺風景。空間很寬敞,但幾乎坐滿了。李奇在帶位台邊等候,接著被帶到一個靠窗的雙人桌位。沒什麼窗景,只看見昏黃的燈光,和停滿了由於夏天而暫停使用的剷雪機的停車場。
張說:「只有一個房間?」
「人隨便怎麼說都行,問題是他要怎麼證明?」
「聽說他正面臨第三次懲戒。調查局作風非常謹慎,而他呢經常一頭栽進去,沒有後援。他們說他危害到案子的進行,還有他自己和他的探員同事。被懲戒三次幾乎和被派到阿拉斯加沒兩樣,到時那個雷達站肯定很熱鬧。所以他趕在聽證會之前辭職了,我想他大概覺得唯有這麼做才能保住尊嚴吧。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也同意,他在母之安息鎮或許也是這樣,莽撞行事,沒有等待支援。」
她沒答腔。一名女服務生過來,他們點了餐。她離開後,李奇說:「換妳說。」
「總會有辦法的。」他將她的行李箱提進去,放在床邊,然後把門卡給她。「我們應該先去吃頓晚餐,免得桌位被那些流浪漢佔光了。」
「只有五分?」
「不對,應該是大贏小輸。人生不能重來。」
她說:「也不全然是。」
「我不太想說。」
「可是開戶頭的人是他,不是妳,肯定有紀錄的。」
他說:「妳告訴我,我就告訴妳。」
「他生前有過什麼經歷?」
「好吧,現在。」
「對基佛來說或許是。」
「消失了。我追蹤過,這點也在他意料中。我發現這筆錢跑到荷屬安地列斯群島一家空殼公司,和圖書顯然我已經成為某項金融工具的持有人,長期投資,而他是主要股東,這下我們永遠牽扯不清了。」
「真不幸。」
「說什麼?」張問。
女服務生送來他們點的餐,追加飲料。等她離去,李奇說:「可是基佛打電話求援了,我們都知道這很不容易,可是,為什麼打了卻不等人來呢?」
「他們在進行裁員,因此挑三揀四。我的紀錄好壞參半,而當時又碰上個傢伙藉機挾怨報復。就憑這兩個因素,最後我被列入淘汰名單也不是太意外的事。」
「我們算不算是在共進晚餐?」
「明智的做法。」
「當然。」
「相信妳也遇過,有些沒事幹的老鳥主管專愛找別人麻煩。」
「和你差不多,」她說:「雙輸的局面,不過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把自己逼到了死角,卻一點都沒察覺。」
「假設我們昨天就找到基佛,下火車或者在麥田裡摔倒,腳踝扭傷,又餓又渴但基本上沒事,那麼,是的,我一定會邀妳出來晚餐,而且如果妳接受了,我們應該也會在這時候共進晚餐,所以這有五分像約會。」
「照他的要求,二話不說,馬上撤案,把這檔子事了結。反正我遲早都會這麼做的。」
接下來稍微不那麼緩慢了點,不那麼輕鬆了點,而且也有那麼點急促。張又香又溫暖,光滑,四肢修長,年輕但已不是孩子,強壯得可以大力推進,牢靠得可以不必替她擔心。李奇很喜歡她,而她似乎也喜歡他。之後他們聊了一陣子,然後她睡著了,接著他也睡著,睡得極深極沉。
「這是多久前的事?」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非常膚淺。」
「生前?」
「希望他逃到了別的地方。」
「你要不要先洗把臉?需要的話可以先用一下浴室。」
她又頓了一下。
他付了錢,拿到一張門卡。五樓,五〇一號房,電梯在左側,客房服務十一點結束,早餐自費,wifi免費。他們後面有兩對男女排隊,肯定要失望了。李奇和張www.hetubook.com.com搭電梯上了五樓,找到房間。米黃和薄荷綠色裝潢,該有的都有了。可是張看似有些躊躇。李奇說:「妳儘管用。」
「既然這樣妳幹嘛問?」
「他告訴我,闖進我屋子的是一個女人,她沒拿走任何東西,沒有翻箱倒櫃,沒破壞任何物品,也沒留下任何東西。可是她用了我的固定電話,替我開了戶頭,就在我家裡,我的電話帳單裡列得一清二楚。這下我被逼得進退兩難,我如何證明我沒打那通電話?我想國外銀行應該會留有通話紀錄,或者國家安全局,可是在長途電話中,兩個女人的聲音或許很難分辨,尤其要是她刻意裝成我的話,這很有可能,因為這傢伙設想得非常周密。例如他握有我的社會安全卡號,還知道我母親的娘家姓。顯然我的保全出了漏洞。」
李奇看了看鏡子。剛剪的頭髮,剛刮的鬍子,剛沖了澡,新買的衣服。他說:「再洗也差不多就這樣了。」
「太棒了。」
租車公司設有從退車處到機場航廈的接駁巴士,很方便,但相當慢。讓這一整天的舟車勞頓又延長了半小時。李奇和張在傍晚到了售票櫃台。還有一班前往洛杉磯的飛機即將起飛,可是票賣完了,已經沒有空位,而且待機的隊伍又排得很長。據說這天稍早的兩次設備故障讓機場秩序大亂。
「有人闖進我家。他們沒拿走任何東西,沒有翻箱倒櫃,或破壞任何物品,也沒留下任何東西。這點我當時還不明白。那時我正在處理一件洗錢案,照例牽涉到大量金錢和許多空殼公司的複雜運作,但是我找到人了。問題是很難證明,事實上幾乎不可能。我偏向放棄,因為明知道毫無勝算,把他起訴又有什麼意義呢。然後那傢伙跑來找我。我差點就要告訴他,我打算把它結案,可是他先開口了,站在我後面兩步的地方。他說要是我不馬上撤案,他要指稱我打一開始就收受賄賂,把事情壓下,可是後來我翻臉不認帳,在背後捅他一刀,而且錢和圖書還照拿。他認為這會讓這案子沾上汙點,甚至被排拒,他也就全身而退了。」
「總地來說很不錯,有不少開心的回憶,沒什麼好抱怨的,除了免不了的部分。」
「肯定會。」
「菜單上是這麼寫的,午餐的菜色不同,當然這也絕不是早餐。」
「機場附近就我們這家。」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五、六秒,幾乎開始有點彆扭了,然後她說:「基於相同的理由,我會答應。」
「我可以找一些人討人情債,可是傷害已經造成。那是一場零和遊戲,要是我贏了,那位陸軍中校當然就輸,這可不是其他中校樂見的結果。他們會全部躲著我,最後我肯定會被派到偏遠的阿拉斯加北方去駐守雷達站,在嚴寒的冬天。那是雙輸的局面,加上那也讓我看清了現實,他們本來就不歡迎我,我總算明白了。所以我沒有抗爭,我光榮退伍,離開了軍隊。」
「是的,小姐,因為今天的航班出了點狀況。」
她頓了一下,吸了口氣,吐出,然後說:「你先說。」
「這話太直白了。」
「小提琴手加上有人送上玫瑰?」
他說:「想聽真話?」
她說:「那你呢?」
「很多年前了。」
「那個人現在呢?」
「然後呢?」
「我可以睡在這裡。」
「所以妳怎麼做?」
李奇說:「房間我們要了。」
「現在你還走得動。」
「他是陸軍中校,坐辦公室的,在密西西比,負責公關。當時我也在那裡,有些小麻煩纏身,他為了某件可笑的事窮緊張,我有點不耐煩,當面頂了他幾句,冒犯了他。而他報復成功只因為時機對他有利。之前我惹過更大的麻煩卻都沒事,當時他們沒進行裁員。」
「什麼樣的傢伙?」
「我們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和像妳這樣的人一起晚餐。」
「所以你要記住,我們是在共進晚餐,不是在路邊吃簡餐。那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