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萬一我們錯了也沒什麼損失,萬一對了卻能撿回一命。」
「臉孔,」他說:「妳還記得四〇五號公路上那輛林肯城市轎車吧?」
「你為什麼不喜歡機場那個警察?」
司機說:「技術上我們算是非法侵入,不過我在那裡頭工作過,當時機場營運得很順,所以我應該有資格這麼做。可以避開一般人上下高速公路的路線,這會兒那邊大概已經塞爆了,下午時段一向如此。我損失了一、兩塊車錢,可是我可以賺回一倍,因為我會比別人更快換下一組客人,這是我的一點小竅門,對地方熟一點總是有好處的。」
他說:「不是哪句話,也不是事件或地方。」
「說真的,我覺得他很盡責,盡責得不得了。我們都見過這種事,某個滿肚子墨水的長官訂出一大堆規則。有什麼根據,沒人曉得。例如沒帶行李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壞蛋,只不過我認為這種人一百萬人當中或許只有一個,他的長官或許就是。但他還是奉令行事,因為那是他的職責。」
車子右轉進入一條貨運道路,沿著另一道高大鐵絲網圍籬的外圍行駛,十秒鐘後他們便回到全部趕著前往航廈,充滿城市轎車、計程車以及眾多親朋好友團的車流當中。再過一分鐘他們已經到了美航大廳入口,緩緩減速而後停車。再過一分鐘,張的行李箱已經穩穩立在人行道上,把手拉起,等著被帶走。司機收了車資和小費,將車子開走。
「補救什麼?」
張說:「去哪?」
「開車窗殺人?」
「好吧。」
「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把他給說服了,他沒有正當理由,看來他真的很欠缺。現行法規或許不像他想的那麼充分。」
「這是一種本能,所以經過七百萬年之後我還在這裡,活生生的進化論。」
「壞什麼事?」
「除非像你說的,不然那可能只是兩輛車子以時速四十哩行進當中的匆匆一瞥,而且人眼看到的總是最不可靠的。」
她說:「那是什麼?」
「先生,你這樣只會壞事。」
這時他想起來了。
「在洛杉磯?他到底有多少堂兄弟啊?我才不信。」
「有多清楚?」
「我很喜歡他。」李奇又說。
「什麼疑問?」
「誰的盤查重點?」
「我有個疑問。」
「我很注意聽。我們曾經當了七百萬年野生動物,學到很多東西,我們應該小心別失去它們。」
張從機器拿到兩張薄薄的紙本登機證,兩人朝著安檢隊伍走去。他們沒能到達那裡,因為有個傢伙擋住去路。這人大約四十歲,白皮膚,體格健壯,一頭淡金色短髮。他穿著黃褐色斜紋棉布長褲,藍色馬球衫外搭藍色防風外套。整套衣服看來十分制式,可能是某種制服。他脖子上戴著頸繩,繩子有點糾結,垂掛在上面的識別證反了過來。他說:「女士、先生,我看見你們從車道邊走進來。」
李奇說:「我同意,就常理和圖書來說沒帶行李相當罕見,這種事只要簡單目測就可以知道。不過我不懂,為何要隨便推斷別人有問題。」
「四季還是半島?」
「老實說,的確有,先生。這種情形非常少見,是我們的盤查重點之一。」
「你認為他是冒牌貨?」
十分鐘後,母之安息鎮南邊二十哩的地方,那個穿著燙過的牛仔褲、頭髮吹整有型的男子接聽他的固定電話。他的聯絡人說;「我們會努力補救的。」
李奇說:「是嗎?」
「所以你沒有行李,沒有東西需要托運,也沒有隨身行李,連一件私人物品都沒有。」
「只是一種感覺。」
「不對,他突然跑開是因為附近出現兩名警察。」
「我會從奧黑爾機場打電話問,哪家比較便宜就訂哪家。」
「他們是他的手下。」
「所以對他們來說他肯定是個危險人物,也因此對我們十分重要。」
「所以他們上了飛機?」
李奇掃了幾眼自動玻璃門外面,看見一輛深藍色廂型小運輸車停在禁止停車的車道上,約在三十碼外。不是很乾淨,不是很閃亮。
「而你確實知道?」
「你聽見無線電波?」
「英格塢的餐館,那個棕色裝潢的地方,今天早上,我們頭一次和魏斯伍德會面。那傢伙也在裡頭,兩隻手肘放桌上,在看報。」
「在芝加哥?」
「我也是。」
「那可不能擔保你一定正確。」
「我們應該找一家高級的,我們應該入住城裡最棒的一家,然後把帳單寄給報社。大套房,有客房服務的。他們會樂意付帳的,因為有大事要發生了,我感覺得到。」
張沒說話。
「其他部分呢?」
「作最好的期待,抱最壞的打算。」
「芝加哥也是,除了或許有些農夫會到那裡去,和芝加哥的農夫做同樣的事。是這個嗎?」
他說:「等我們到了那裡,圖書館已經關門了。」
李奇盡量不多想。他只顧追趕著一段飄忽的記憶,就在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模糊地帶,可是當時他別開眼睛沒看它,沒去想它,把它遺忘在那裡。
那人說:「反恐任務。」
「有些時候重要的是你能證明什麼,不是你知道什麼。」
「態度惡劣也是我們的盤查重點之一。」
「噢,你說那輛啊。」
「法律不是我訂的。你恐怕必須跟我走,兩位一起。」
「不過?」
「是嗎?」
她說:「早餐到現在之間我們做了什麼,讓他們突然升高了行動層級?」
「既然你記不得,怎麼知道很重要?」
「妳最近可曾見過附有照片的洛杉磯警局員警證件?比對一下?」
「我的後腦袋知道是同一個傢伙。」
「同一個人。」李奇說。
飛機進入跑道,被一波波嘈雜的褐色乾燥濃煙包圍,接著怡然自得地緩緩加速,彷彿充分意識到飛行的神秘早已不復存在,接著鎮定地起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側滑著穿過薄霧,接著在數道黑煙中盤旋向上,展開一趟黑暗但優雅的東北航程。
「無論妳想說什麼,我百分百同意。那只是兩輛以時速四十哩和-圖-書行進的車子交會當中的匆匆一瞥,更何況目擊證詞又是最不可靠的。」
「可是等我們到達那兒,圖書館已經關門了。」
「在路邊的警車裡。」
「它應該可以給我們一個輪廓,關於我們正面臨的處境。」
「如果我們夠聰明,就該照著我的想法去做,以防萬一。」
「他在哪裡?」
「是嗎?」
他說著朝對角的方向走開,一邊展開中距離掃描,尋找新的警戒對象。
「在哪裡?」
「不是地方。洛杉磯一點都不像母之安息鎮,沒有任何共同點。」
「都好。」
「他們上飛機了嗎?」
那傢伙整個人繃緊了,這時兩名洛杉磯警局的制服員警漫步晃到他們附近,肥壯的腰臀上披掛著各種裝備。那人吁了口氣,用和之前一樣不知是氣惱還是沮喪的聲音說:「好吧,兩位旅途平安。」
裡頭沒人,就李奇看見的是如此,這是他的後腦袋警覺到的事實。往司機腦門揮一拳就能解除狀況。一記重重的右拳,稍微往回、往下旋。冷不防來這麼一下,讓這傢伙嘗嘗急性頸部扭傷的滋味,搶先一步展開報復,李奇的一手捏成了拳頭備戰。
張的金卡資格讓他們的登記證上加註了某種特准身分,可以經由特殊管道通過安檢而不必被搜身。李奇把身上的硬幣放進一只容器,在掃描儀前舉起雙手,然後在另一邊和張會合。兩人走向出境大門,在附近找到一個同樣是金卡規定給予的候機室,坐在軟墊躺椅上等了好一陣子。兩人都同意這椅子算是母之安息鎮火車站老紅木長椅的現代版,兩者都外觀平平,坐起來卻十分舒適。現代版椅子也非舒適不可,因為他們的班機不是第一班起飛的,李奇終於發現原來金卡也有壞處。
「你堅持不去,然後開始刺|激他,你根本是在挑釁他把我們逮捕。」
李奇心不在焉點了點頭。我們就要到了,他在腦子裡想像下飛機的畫面。他喜歡把事情想清楚,釐清整個狀況。就連下飛機這種小事也不例外。這是一種原始本能。等會兒飛機將會滑行然後停止,安全帶警示燈會熄滅,乘客會紛紛站起,七手八腳把頭頂置物架和座椅底下的行李拉出來,接著大家會擠在通道裡,拖著腳步一個接一個從艙門離開,然後走上空橋。接下來人潮開始往前流動,通過又長又寬的走廊,經過首飾精品店,經過散落著美耐板桌和單飛旅客的美食街。
她說:「前提是這兩個麥肯必須是同一個人,你不一定是對的。」
「我習慣從辯護律師的角度看事情。」
張沒說話。她伸手拿手機,按了一下,讓航空模式轉為關閉電源。
「就像帕斯卡的賭注。」和圖書
「比沒帶行李輕或重?」
「那他為什麼忽然跑掉?」
「不過他落後我們一步,目前他還在洛杉磯。」
「也許是莫納罕的堂兄弟之一。」
「我們見過他。」
「他盯著我看,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有話要告訴我,像是在照會我,準備接下來的動作,但不是有話要說,而是在捕捉他的標靶,就是這麼一回事。合理推測,他在底下藏了一把削短型霰彈槍,行駛中的車對車射擊,就像空對空飛彈。為了保險起見他連開兩槍,接著在所有人一片慌亂,撞成一團的時候,他便趁亂從快車道溜走,之後就像妳說的,他只不過是幾千幾萬輛城市轎車當中的一輛。」
「不是。」
「你通過靠馬路的行李自助托運站,選了免費托運的機器。」
「假使他們不是,假使他是個騙子,而他的任務是將我們弄上那輛廂型車。不過,其實也沒那麼重要。他是老手,以後還想繼續混。他不確定我接下來會怎麼做,搞不好會突然發飆,萬一惹得眾人注目那可不妙。因此他馬上收手,因為那兩名警察剛好晃過來,到處巡視,尋找形跡可疑的人。換句話說,那傢伙怕惹事,落跑了。」
李奇說:「的確。」
「四〇五號公路上起碼有幾千幾萬輛這種車。」
接著又鬆開。那人繼續往前開車,緩慢平穩,但非常篤定,就好像他完全清楚自己要往哪裡去,就好像他來過這地方無數次。他說:「龜兔賽跑,老弟,走這兒可以節省二十分鐘。」
「我很喜歡他,我誰都喜歡。我是個開開心心、熱愛交際的人。」
李奇沒說話。
「不去!這裡是機場,是大家上飛機的地方,我們也非上飛機不可,兩個人帶一只行李箱。你要不就把我們逮捕,不然就閃開。」
「無線電波對你說些什麼?」
「不額外收費。那輛法拉利純粹是意外,但無論如何不能賠上我們的聲譽。」
「這是個零和遊戲,不然他為何那麼做,在我們旁邊緊跟著?有人要他做掉我們,這表示他是個多用途的角色,索價相當昂貴。而這也讓母之安息鎮發生的事逐漸有了一點輪廓,他們在供應某種東西,來換取金錢,錢多到能夠聘用一名多功能的私家偵探,針對外來威脅進行反擊。」
「了解,這正是我們的想法。」
「記不得了。」
「不知道。我似乎是努力想把兩件事兜在一起,兩件相同的東西,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兩句話,或者事件,或者地方。」
「你才不是。」
他們總算登機,這時金卡再度發揮威力,給了他們靠近緊急出口的位子,意謂著較寬敞的伸腿空間,這點李奇當然很感激,但又很反感。他可以理解他們的用意,在緊急狀況下,大家必須從這裡逃生,通過窗口然後越過機翼下飛機。因此各種規章都明訂必須有最低限和*圖*書度的空間,好讓大家都能舒適順暢地通過。問題是,如果世上真有所謂最低限度的個人舒適空間這種東西,那為何不把每一排座位都設計得同樣寬敞?這是令李奇百思不解的一個管理上的謎題。
「這樣有問題嗎?」
「我們運氣太差了。」
「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有件事我記不得了,但我知道那很重要。」
「他們會樂於付帳的。」李奇又說。
「無線電波非常大聲。」
張說:「真不錯。」
「因為城裡最高級的旅館必須先用我的信用卡付帳,我得冒金錢上的風險。」
「沒錯,」他說:「我們鎖定了麥肯。」
「你到底在說什麼?」
「它在反覆推敲,想解出其中的含義。基本上這是零和的局面,要不我完全搞錯了,否則就是那傢伙打從開始就一直在跟蹤我們。而這表示他是透過妳的手機追蹤我們,也就是說他幾乎掌握了我們截至目前的所有訊息。也就是說我們在四季或半島飯店最好打付費電話,這麼一來我們才能跑在前面。我們必須跑在前面,因為這傢伙的行動正逐步升級,不斷進逼。早上在餐館吃早餐,他還只是監視,也許偷聽了幾句,讀讀唇語,現在他已經要我們的命了。」
「非常極端的腳本。」
她說:「明天一大早就去,今晚先找家旅館過夜。」
「什麼大事?」
「別讓他們找上麥肯。」
「一部分正準備展開戰鬥,它知道事情不妙了。」
「我們遇上麻煩了。」
「你最好快點想起來,我們就要到了。」
旅程十分漫長,不是兩岸航線,但也算橫跨大陸,即使不是整個貫穿,但也飛越了大半。張把椅背放低一吋,兩腿往前伸直,她的綁帶鞋子放在前方座椅的底下。她在沉思,就像上次他們開著綠色小福特車沿著條空曠道路前往奧克拉荷馬市的途中,他也看見她邊開車邊想事情。時而似笑非笑,接著又微微皺眉,各種正面和負面的事在她腦中浮現,或者強和弱,或者好和壞的結局。沒有道路可看,因此她的眼睛也加入,瞇起,斜視,睜大,忽遠忽近地變換焦距。
「先生,你這麼說不太妥當,事關國家安全。」
那人呆愣著,接著回過神來,低頭看著反面垂掛在身上的識別證。他喉嚨裡咕噥一聲,也不知道是惱火還是喪氣,然後他把證件翻轉過來。李奇看見它右邊是一張粉紅色大頭照,左邊是藍色的洛杉磯警察局縮寫LAPD,加上幾行又小又淡得無法辨識的字體。
「如果他是冒牌貨,那他到底是什麼來路?」
倉庫以生鏽的金屬骨架支撐著屋頂,裡頭僅有的一點光線來自陽光透過牆板上的帶狀小孔所形成的無數細小亮點。倉庫很大,將近三百呎長,可是幾乎是空的,只堆著一些不明的廢棄機具和廢鐵。地板是水泥地,有些地方磨得光溜,有些沾了油漬,到處散落著鏽蝕鐵片和鴿子羽毛。車輪的輾軋聲、引擎聲和呼呼排氣聲透過張敞開的車窗轟轟地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彈進來。
張說:「你認為這件事到底有多重要?你不記得但覺得很重要的那件事?」
「不是最早的一班;他們選了那個航班是因為她有金卡。海克特在他們之前就出發了,早了三十四分鐘。我說過,我們一定會好好補救。」
「所以你的疑問是什麼?」
「去見我的老闆。」
「其中一輛開到我們旁邊,而且跟了我們一陣子,接著被一輛紅色跑車撞上車尾。」
「它的車窗打開,我隱約瞥見坐在裡頭的傢伙。」
這時聯絡人又開始聒噪起來,但不是因為情緒亢奮,而是因為一種難堪又疑惑的不服輸的執念。他說:「海克特安排得非常妥當。她用手機訂機票,因此所有資料他都掌握了,時機也抓得剛剛好,一秒不差。他看著他們搭計程車離開旅館,這時他坐在一輛林肯城市轎車後座,那是他雇用的車手。他們跟了一陣子,後來在四〇五號公路上開到他們旁邊,當時真是萬事俱備,包括她甚至把車窗打開,快車道也非常暢通,方便他們事後開溜,而且一輛黑色城市轎車在通往洛杉磯國際機場的路上毫不起眼,因為路上起碼有幾千幾萬輛這種車,所以這時候手槍實際上也已經就位,準備近距離平射,可是他們被一輛法拉利撞上車尾,像是被一腳踹到海角天邊。海克特說之後就再也沒看見他們了,在高速公路上是不能迴轉的。」
沿著密西根湖和市區繞了迂迴漫長的一大圈之後,他們在東邊降落。夏日黃昏已近尾聲仍然是熾熱的紅銅色,但已逐漸暗下。機場跑道上的陽光十分刺眼。飛機滑行了一段然後停下,安全帶警示燈熄滅,乘客紛紛站起,七手八腳地將頭頂置物架和座椅底下的行李取出,接著在走道上擠成一團,李奇和張也混在裡頭。
「不過?」
「在巡查,」那人說:「我所謂的老闆,指的是我今天的監督人,不是我真正的主管。車子裡那個人負有職責,就這麼簡單。只是單純的例行工作,沒什麼大不了。」
「也可能他只是個忠僕,只是深吸一口氣、數到十然後走開,讓你免除一小時的牢獄之災,也替他自己省去一小時的紙上作業,」
倉庫另一端是一道同樣的破損大門,同樣大大敞開著,車子就從那裡直接穿過,迎向明亮的天光,再度輾過龜裂的水泥地,再度從好幾間廢棄鐵皮屋當中通過,出了一道鬆垮的柵門,進入和機場北側只隔著一道巨大鐵絲網圍籬的外環道路。李奇看見機場塔台就在前方,還有飛機跑道、滑行道、停在場内的飛機和到處聚集的小卡車,在晴朗的天空和耀眼的陽光下顯得那麼忙碌而無辜。
「不見得,我們搭的並不是第一個航班。」
「只看見局部,而且只有一下子。」
李奇說:「不去。」
「你對待他的態度很負面。」
「但願我知道。我在想,如果他不是,那麼他起碼證明了光波洗腦這東西是騙人的。不然的話他應該會很開心我沒有行李需要托運才對,因為這麼一來貨艙就可以騰出更多空間來容納他們的儀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