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可是很難,而且太慢了。這是個笨拙又彆扭的動作,況且接下來張也需要一丁點時間把它撿起,接著穩住、瞄準然後射擊。
李奇這麼做了,從腰部猛一扭轉,但馬上停住,讓他的鉤爪手盡量靠近身體,手掌擊中的不是那人的手腕,而是滅音器,把它推得遠遠地,然後抓住,用力拖拉。
近距離、誘惑、迫切感。但無論哪一種做法都得花時間,一兩秒吧,而且無論哪一種做法都是一種明確訊息,毫無模糊空間。李奇將會明白情況不妙了,而他就在兩步以外。他是個大塊頭,但顯然很靈活,應付這情況需要多靈活?試圖伸手撿槍意謂著臉將被踢一腳,毫無疑問,李奇肯定會上前一步,然後砰一下,迅速移動腳步,然後伸出右腳猛踢,就像騰空踢足球。目標就在那裡,位置、時機、高度配合得完美無缺,他的臉就像等在球座上自己討打的高爾夫球。
「條件是這樣的,就像我的同事說的,這事可以圓滿收場,至少對你而言是如此。你只要說出是誰把我們的名字告訴你,誰派你出這趟任務,你每晚打電話向誰報告工作進度。你把這些告訴我們,我們就放你一馬。」
「我叫傑克.李奇,很高興認識你。」
「見面三分情,就正式自我介紹一下吧。」
張在房間裡說:「你想怎麼樣?」
那人沒回應。
沒回應。
那人說:「基斯.海克特。」
那人沒回應。
那人說:「站著別動。」
沒回應。
但也不盡然。
那人說:「我不是受害者。」
那人把槍握在原處。
李奇往前挨近一吋。
「想想以前那種過馬路的交通標誌,」李奇說:「還是用文字標誌的時代,可通行或禁止通行,海克特先生,大概就是這意思。」
他發抖搖晃,眼睛上下游動。
不講章法。
他的手臂往後挪動,手肘突出,手掌伸直並且探往背後,左手以彆扭的一致性移動來保持平衡,兩邊肩膀伸展開來,整個人變得像二次元那樣平坦,像貼在半空中似地,像一張掛在徒手搏擊教室牆上的紙標靶。不管是什麼怪招,管用的就是好招。李奇踏出一小步,從整整三呎外結結實實撞向那傢伙的臉,穿越陰暗的走廊,弧線夠長,力量夠大,加速度夠快,一次猛烈無比的衝撞。接著,那傢伙突然不見了,李奇則是用盡全身所有肌肉,阻止自己也跟著倒下,頭撞上地板。
只是他手上拿著槍。那槍看來像魯格(Ruger)P85式手槍,九毫米,槍管上裝有大約九吋長的滅音器。那人把槍連同滅音器的管子握在腿側,槍口指著地板,從他的大腿中央一直垂到了小腿中央,又長又纖細。
李奇往後退,很大一步,打破了均衡。這下魯格手槍比較靠近那傢和_圖_書伙了,而他也趁勢走向前,靠近手槍一點。也難怪,這是人性,表露無遺。把他們推走很難,吸引他們過來卻很容易。他原本可以堅決地站在原地,以便面對即將到來的壓力,可是他絲毫沒表現出類似的決心。他馬上走了過來,這是他的第一個錯誤,一個他不了解的弱點。他以為公寓走廊的任何一個位置都一樣安全,事實上,他以為他的新位置比之前的好,因為魯格手槍就在他腳下,他可以把它拿回來,慢條斯理地,到時他就有兩把槍,而李奇一把都沒有。
「很簡單的概念,海克特先生。告訴我們,你就可以走人,不告訴我們,你就不能走人,也許是沒辦法走,這種事很難說,傷勢可能會很嚴重。」
李奇打開手掌,讓那把魯格手槍滑落,接著開始將逆時針扭轉的身體打直,反向抬高手肘,迅速低頭閃躲,迎頭而來的拳頭從他的頭蓋骨彈開,接著一記左鉤拳命中他的耳朵上方,冷酷粗暴的一拳,活像鐵條,接著李奇的手肘趕到,在附近一帶劃出類似防禦性禁飛區的區域,把落下的又一記右拳頂到一邊,同時利用它的動能揮出一記左鉤拳,可是因為耳朵上挨的那一拳.使得他身體回轉的程度短少了一、兩吋,導致他盲目揮出的一拳打偏了,力道盡失,沒能讓那傢伙從樓梯上摔下去,只能讓他整個人彈開。
幾乎可以確定。
然後,樓梯間的另一端,有個房門打開,一位白髮婦人探出頭來,自動燈隨著她的出現亮起。
李奇說:「放心。」
那人說:「退回去。」
那人說:「我想談談。」
「對你或許會有好處,或許會讓我把你當個人看,而不單只是一個敵手。說不定我下手會輕一點,受害者必須讓自己多點人味,是這年頭大家都懂的道理。」
如果選擇伸手從槍袋掏槍,則意謂著卵蛋會挨一腳,同樣毫無疑問。這麼做他得背著一隻手打鬥,他的手肘將會不自然地彎曲,等於任人宰割。
李奇開車不合格,但在其他方面都通過了測試,包括徒手戰鬥。聽來似乎是一項很有用的技能,其實不然。軍隊的主要目的在於使用強力武器,同時將己方的損害降到最低。也就是在遠距離用步槍掃射敵方,萬一不成,就改在較近的距離用手槍射擊。徒手戰鬥行動只是聊備一格,說實在有那麼點難為情,因為這表示任務在強力武器階段已經失敗,或者更糟,因為那些知識分子想不出教戰手冊裡還能寫些什麼,或是缺乏可靠的理論依據。武術在現實中是行不通的,沒了榻榻米、裁判和道袍,柔道和空手道根本毫無用處。因此,徒手戰鬥基本上就只是打架,就像酒吧幹架,完全不講章法。
這是所謂的www.hetubook•com.com標準程序,因為常被採用,就像預設設定,因為一百次當中有九十九次有用,不巧這傢伙剛好是那第一百個,他知道該怎麼做,沒讓自己為了緊握手槍,被硬拖得失去平衡,他立刻鬆手,轉眼間,他就放開手槍,毫無爭議。乾脆地把它丟下然後閃開。這是唯一的聰明做法,百中選一的高手。
但不會落空的,他的臉向後轉,抬得高高地,因此李奇一腳就踢中他的下額,像是挨了重量級拳擊手戴著裝有馬蹄鐵的手套擊出的一記上鉤拳。那傢伙往後摔倒,整個人攤平在地上,不過值得讚許的是,他知道繼續待在那裡準死無疑,因此他打滑了一下,接著連滾帶爬地匍匐著逃開,並且弓起肩膀,眨著眼,兩手在空中亂抓亂撈地站了起來。他的樣子有點狼狽,下巴顯然斷了,牙齒掉了,傷得相當重,但就技術層面看來,拳擊裁判會這麼說,在目前情況下,兩者都不至於削弱他的體力,除非他打算馬上開始享受他的慶功宴。
那人說:「我會開槍的。」
三心二意。
因此,是有顧慮,但非常小。
「幹嘛?」
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他不會的,因為這等於放棄他的唯一優勢。他將得跟一個巨人進行一對一搏鬥,這可一點都不好玩,尤其當這個巨人正以變態狂般的呆滯眼神緊盯著他。
誘惑。
那人說:「幹嘛?」
可能更好。
他想要在屋內而不是門口|射殺我,我塊頭太大,很難搬動。
還不會。
李奇說:「你叫什麼名字?」
沒能到達那裡。
李奇看著那人的右手,推測它只有三種可能的動作。最聰明的一種是直接高舉投降,最蠢的一種是再來一拳。第二蠢和第二聰明的動作是一樣的,就是伸到槍袋去掏槍。
這時那傢伙展現了更多本事。不用說李奇這會兒身體正向前傾,等著把動作完成,等著那人軟弱無力、毫無防備地跌回來。可是這傢伙卻九十度地往旁邊一閃,高難度的體操技巧,就一個大塊頭來說實在了不起。而且這也是救命招數,還附帶了好處,他不僅逃過一次重擊,而且這下李奇的重心全放在較弱的腳上,因此那人趁著優勢,上前一步,一個左短拳往李奇的腰腎掄過去,挨了這拳,李奇感覺似乎會留下瘀青。
李奇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咱們來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替你解圍。」
那傢伙伸手到槍袋掏槍。
李奇說:「不過你早就知道我們的名字了。」
他大腦的前半部說:往前走。
李奇又向前一步,一直到了門口。
或者胸口挨上一槍。李奇目測著那人的衣服,那件緞面外套很薄,沒有隆起或垂墜的部位,而且大大敞開,藏不了東西。藍色牛仔褲口袋無辜地膨起,裡頭只有空氣和面紙。因此他的備用手槍肯定是繫在腰上,插在腰脊的鬆餅色槍袋裡頭,由他的本地戰友供應的。他的拔槍速度不會是全世界最快,但絕對要比一個高個子彎下腰,從地板上亂扒亂抓地撿起一把小手槍——由於多出來的九吋長金屬管而更加不穩——的速度快得多。
那人說:「馬上給我退後。」
你不會說你要殺我們,只會說我們沒有私人恩怨,純粹是公事公辦之類的,因為這會激起我們進行最後一搏的決心。
就這麼簡單。
他上前一步。
兩把槍械,唾手可得,卻都不在手中。
在腦子裡打架,先發制人。
急迫。
久得足以讓你的腦袋被踢爛。
你不會,因為你打算在屋子裡射殺我,而不是在門口,因為我太高大,事後很難搬動,也因為在現實中滅音器的聲音和電影裡演的不一樣,不是含蓄的小小噗一聲,而是很大的一聲砰,總之比普通槍聲小不到哪裡去。要是你在走廊裡開槍,肯定會弄得整棟房子的住戶全都聽見。
李奇向前跨出半步,將兩人之間的空間壓縮成幾何形狀,縮小射程,把焦距拉近,讓壓力升高。面對面,相距五呎。那人表面上依然鎮定,但李奇把他看透了,那傢伙在顫抖,一種反應了他兩難心境的肉體表現。他想彎腰撿槍,或伸手到背後掏槍。兩者擇一,或兩者並行,那就不好控制了。他不斷開始動作卻又停止,暗地裡琢磨著,這樣試試,那樣試試。因此會微微發抖搖晃。他的眼睛動得厲害,上上下下游移。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這就是為什麼他得寸進尺一直走到了門口,從斜角窺探。可是那人背後的暗影中什麼都沒有。沒有大塊頭,沒有聲音,沒有躁動不安,沒有呼吸聲。
所以才那麼篤定。要是他打算徒手格鬥,可就沒這等自信了,從來就沒人有過。可是這傢伙看來相當厲害,李奇猜想他只有一點小顧慮,就是李奇其實不需要撿起那把魯格手槍。他只要一腳踩在槍上,把它往後從兩腿之間踢給張。
其實比較靠近李奇。
但這次你可以替自己省不少力氣,因為他的槍裝了滅音器。那把槍比他肌肉記憶的長了一倍,這麼一來就省事多了,你可以抄捷徑。
那人頓了一下,整個人突然展現前所未有地安靜,接著他伸手去撿魯格手槍,他向下俯www.hetubook.com.com衝,速度比重力還要快,眼睛盯著獎賞,兩手已開始動了,排練著撈取的動作,臉轉開,為了他知道肯定會到來,但他希望會落空的事。
張在他背後說:「事情不需要搞得那麼難看。你退後,舉起雙手,然後我們可以談談。我們可以設法把這事給化解,畢竟你什麼都還沒做。」
李奇的腦袋的後半部說:如果他在芝加哥有人支援,那麼你該檢視一下他是否帶了援軍,這裡的人力比滅音器便宜。
得花多久才能拿到?
李奇沒吭聲。
這人大約四十五歲上下,站在一路打拚贏來的中年巔峰上,已經不是傻小子,但也還不是老人,渾身充滿長年累積的實力、自信和才能,全都是身經百戰的成果。他看上去足足有六呎高,約兩百磅重。穿著粗糙、高腰的藍色牛仔褲,談不上時髦,還繫了腰帶,搭配白色敞領襯衫和藍色緞面棒球外套。一頭淡色頭髮剪得很短而且梳理整齊,平板的臉孔、藍色小眼珠,他的表情充滿探詢,不知情的話還以為他是社區的水電承包商,親自上門來就某個艱難工程進行細部評估。
所以你不會開槍。
手槍舉起,那人說:「別動。」
「談什麼?」
她說:「既然你是來幫我們的,為何要帶槍?」
這麼一來賽局便逆轉了。
接著那人將步伐收回,像拳擊手那樣退回中立角落,站在那裡,警戒著但沒有動作,看來相當自信。魯格手槍躺在走廊地毯上,差不多在李奇和他兩腳之間的中點,槍口沒對著他們任何一人,而是對著旁邊,拿不定主意似地,有如皇上的大拇指,既非向上也不是向下。
李奇說:「還不是。」
那人是單槍匹馬。
但又不是完全居中。
我塊頭太大,很難搬動。
李奇的後腦袋有條電路迸出一段即時實況解說:他從洛杉磯飛過來,沒辦法帶槍上飛機,因此他在芝加哥應該有人支援,而且以滅音器在伊利諾州屬非法這點看來,支援層次相當高。
這是聰明的做法,因為就算李奇因此能夠獨佔這把致命武器,他握槍的姿勢也完全錯了。他用右手握著滅音器,掌心朝外,而且身體仍然隨著剛才的動作,繼續旋轉開去,想要完全煞住加上兩手迅速轉換到正確的拿槍姿勢,也得要耗去一丁點時間,接著把槍口對準目標,又得耗去一丁點時間,或許更久,因為裝了滅音器的槍管很長,不是對準就能開火。有點像拿鞭子抽打那傢伙。總共得要花上多久時間?一秒半?兩秒?
那就把這傢伙弄糊塗吧。
張說:「把槍放下,我們就跟你談。」
是啊,你在布魯克林還有一座橋要出售哩,我可不是三歲小孩。李奇站在原地,佔滿整個門口,微微偏斜,腳尖貼在走廊和房間地板之間的接縫上,那人就在前方約一碼,在他和樓梯扶手之間的半路上。張站在他背後約兩碼,仍然退在房門內。和*圖*書
那人沒答腔,他的眼睛上下移動,李奇看得出來他很想用那把魯格。也難怪,那是他最初的選擇,也許有特殊理由,況且還裝了滅音器,絕佳的作戰武器,在情感上也有絕佳作用,那人或許還沒清楚意識到這點,可是卻受著它的影響。他可以把那支魯格撿起來,然後一下子回到起點,就當重新來過,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撿起那把魯格,又是好漢一條。
在這當中,一個懂得使用這技巧的高手肯定會攻擊你的頭側。拳如雨下,也許在兩秒當中便揮出四拳,如果他的出拳速度真的了得。所以還是暫時把槍放了,最好等會兒再去撿,最好是先準備好對付可能的攻擊。
「母之安息鎮發生的事,我可以幫你們。」
不會是全世界最快的拔槍速度,但起碼會比這快速。
接著情勢丕變,拿槍的男子不再佔上風,不再掌控全局。他被逼得一點點往後退,屈服於毫不留情的壓迫,屈服於精神壓力。滅音器的管口沒有移動,可是在他的想像中,那個拿槍的男子感覺遭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命運翻轉的重擊,感覺受到李奇那雙變態狂般的眼睛所發出的某種死亡射線的嘲弄。
沒回應。
因為誘惑,因為迫切感。那人擁有兩把伸手可得的槍械,但實際上兩把都不在他手中。看似很近,其實很遠。他受著未來各種可能的折磨,想像著那股沉重扎實的觸感、肋狀手柄抵著掌心的粗糙感,手指扣住扳機那溫暖堅硬的感覺。無懈可擊,勝利在握,任務完成。那麼近,只要彎腰撿起魯格手槍然後起身,迅速地一把抓起,或者把緞面外套撩到一側,伸手到背後的槍袋,抽出手槍然後瞄準、開火。
李奇筆直站著。
根據經驗,對一個慣用右手的人來說,對上一個慣用右手的槍手,標準做法很簡單,就是微微伸手向前——但主要是逆時針方向——從腰部猛一扭轉,就像舞者的動作那樣火爆誇張,右肩膀跟著猛烈扭動,進而帶動右手肘也猛烈抽動,接著帶動右手掌,用手掌狠狠打中那壞蛋的手腕內側,接著用力推它,把槍推離軌道,接著像爪子那樣緊緊夾住,同時左手上前,掌心貼著對方那隻拿槍的手的掌心,左手貼著他的右手,有點像跳舞,動作像是在爭奪手槍,但卻不是爭奪手槍,而是使勁推那隻拿槍的手,把它不斷往後推,推的同時一邊用手指把他的手腕往前拉,直到他的手腕骨折,手槍掉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