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電視上,在直升機上的攝影機鏡頭往一處低矮的灌木叢拉近。它的周圍站了好幾個制服員瞥,並且拉上了封鎖線,地上似乎躺著一個若隱若現的人體,黑色鞋子和黑色褲管,被濃密的枝椏遮住,跑馬燈字幕仍然寫著:公園發現槍擊受害者。
李奇問:「麥肯究竟想知道什麼呢?」
「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霍普金斯太太說:「他沒細說。」
相互介紹之後,知道她是伊蓮娜.霍普金斯女士,寡婦,曾經是位大學實驗室研究員,不只具有技術專業,她熟悉的技術專業部分還曾經由她本人和她認識的人——或者聽說過的人,或者可能聽說過的人,如果她當初選擇了別的工作的話——利用百忙中的一點閒暇、以極小規模、極少量的方式寫成文章,她的職業生涯正巧遇上專門技術進展上的一個重要時期。
「我還能幫上什麼忙嗎?」
電視螢幕上,一輛救護車進入俯拍鏡頭,緩緩駛過草坪,警示燈落寞地閃著,後面跟著一輛看來像是驗屍官專車的車子。幾個人下車,和員警會合。
「所以妳就報警了。」
「的確,」老婦人說:「或者不道德吧,我想,或者兩者兼有。這類事情我不懂,不過可以想像色情是其中最不堪的一種,或者網購古柯鹼之類的。這叫『深網』,所有那些光溜溜的球,幾百萬顆,沒有尖刺,沒有鉤子,不受任何監督地在暗地裡進行他們的交易。『深網』或許有表面網路的十倍大,甚至更大,沒人知道。怎麼可能知道呢?當然,可別把它和『暗網』(Dark Web)混淆了,『暗網』只是一些連結失效的過期網址,就像廢棄衛星在太空中不停打轉。這也使得『暗網』比較像古代考古學,而『深網』就像出軌的網路。當然你也了解,並不是真的有明暗、深淺,或者真的在軌道的哪一邊。網路不是有形的場所,完全沒有一點物理上的特性。」
第二杯咖啡和第一杯一樣美味,蛋糕也是。一只屍袋出現在公園裡,而一輛救護車趕到了住宅前。屍袋拉鍊被拉上,然後抬上法醫專車,幾名救護技術員下了救護車,跑上門前台階,進了屋子,片刻後他們用擔架抬著一名受傷的男子出來,應該是海克特吧,儘管不太容易分辨。那人頸子以上纏了繃帶,好像埃及木乃伊,衣服上還蓋了床單。
「太太,問題在健保。他是個兼職工人,這些人負擔很重,保費被扣得很兇,他不想收到醫院帳單。」
還沒追查到那裡,是另一樁案子,跑馬燈變成:反恐警察攻入芝加哥住宅。
「什麼時候?」
這把槍發射過。
「不用了,我們把他扶到屋裡去,給他一杯水喝就行啦。」
接著,就像電影裡的慢速視覺效果,那些警察驅車離開了公園,漫長的四分鐘後他們出現在住宅前,坐在同樣的警車裡,直接從螢幕左邊跑到了右邊,電子影像和*圖*書的短短跳躍,卻是現實世界中的一趟迂迴旅程。同樣的幾名警探下了車,衝上台階,進了屋子。一分鐘後他們又出來,火急地講著手機。
老婦人說:「沒有。」
「我猜這傢伙在跟蹤我們。回想起來,顯然是從圖書館就開始了。」
李奇說:「麥肯是對網路的哪方面感興趣?」
老婦人說:「是的,我報警了。」
「如果他們問我,是誰通報他們有恐怖分子,以及原因,我也會為妳說謊的。」
「她說她以為彼得的電腦都是自己組裝的。她不相信你說的話,那是一句非常客氣的臨別贈言。」
「什麼時候?」她問。
「關於什麼事?」
「他先動手的,兩次打我的臉,一次打背部。」
「為什麼?」
李奇問:「妳可知道麥肯先生遇上了什麼麻煩?」
「沒時間了。」
老太太抬起頭來,說:「遛狗人做的吧,大概是,我想通常都是這樣的,公園裡。」
「我是臥底的,假裝成壞蛋。」
老婦人說:「那是彼得,對嗎?不然你們為何一直問我關於他的事?不然調查局為何會突然對我產生興趣?」
「我說過,我是他的鄰居,不是他妹妹,你們真的應該去問她。」
「我們沒時間問她話,這個人的同夥隨時都可能進入這大樓,接著是警方。」
他們追加咖啡,老婦人又點了蛋糕,李奇和張也跟著點了,陪她一起吃。電視畫面變為分割鏡頭,公園在左邊,房子在右邊,兩邊的字幕帶分別寫著林肯公園謀殺案和恐攻警戒,兩行字幕居中排列在寫著:警方忙碌的一日的主字幕上方。
「不,是真的,他們非常親近,她肯定是他傾吐秘密的對象。」
她不了解。
「她的用語很正確,電腦的確要組裝才行,不是嗎?而且她稱呼他彼得,我以為像她那麼有教養的老太太應該會稱呼他為麥肯先生才對。他們交情一定不錯,就像那種認識很久的老鄰居。這樣的話,也許他們會聊聊私事,而如果她懂電腦,也許他會把心事告訴她,因為她能了解。」
「我不喜歡你們的樣子。」
過程不太乾脆,他們沒法快速出發,老太太有一些懷疑,有一點不情願。最後張只好再度祭出調查局名片的招數。接下來她開始找外套,儘管他們告訴她天氣很暖和。但這是一種禮儀,她說其實她並非老古板,她不會堅持要戴手套和帽子。
「這裡是芝加哥,只有這樣他們才會在四小時之内趕來。」
「會不會跟他兒子有關?」
「我不知道,我們很少談私人的事。」
「我想不完全是,不過有些技術層面的東西。」
咖啡館牆上的電視機正播放本地新聞,李奇不時從眼角瞄一下。霍普金斯太太點了咖啡和一片蛋糕,張告訴她麥肯先生可能陷入了某種困境,沒人了解的困境,她了解嗎?
字幕變為:警方表示兩案恐有關聯。
和_圖_書他嗅嗅槍膛,又嗅嗅槍口。
「找不到,」老婦人說:「總之,從外部是找不到的。不能用搜索引擎,因為這些網站很滑溜。必須要有正確的網址,不能只有CoffeeShop.com,而是必須像CoffeeShop123xyz.com之類的。當然,現實上或許更難,一個網頁位址加上一組超安全密碼,缺一不可,這樣的位址是在某些社群中透過口耳傳遞的。」
「妳怎麼說的?」
「這陣子。」
「為何這麼說?」
「誰?」
「你是在要求我對他們說謊?」
李奇撿起魯格手槍,檢查槍膛,卸掉彈匣。黃銅色的九毫米子彈衝著他眨眼,可是數量不太夠。
張說:「秘密網站通常意謂著不合法。」
李奇說:「這傢伙能告訴我們不少事情。」
「那就能拿的盡量拿吧。」
「他妹妹。」
李奇回頭看老婦人,問她:「妳打電話報警了?」
李奇說:「不,再待一下子。多待五分鐘無妨。」
電視螢幕上,一輛深藍色維多利亞皇冠顛簸地駛過草坪然後煞住,兩名穿套裝的男子下了大概是警探吧。跑馬燈字幕改為:林肯公園謀殺案。李奇聽見大約一哩外的天空出現更多直升機。媒體競爭對手,趕來湊熱鬧了。
「想都沒想。」
「沒有了,太太。」
在這情況下,那記鐵頭功太失策了。
李奇說:「女士,非常遺憾妳的好友遭遇不幸,也非常遺憾妳得忍受諸多侵擾,芝加哥警局將會找妳問話,而那和電視劇的情節可能不太一樣,調查局不會突然介入,接手他們的案子。我們不能干擾他們辦案。因此我們希望妳千萬別透露我們找妳談過,事涉高度敏感,最好絕口不提關於我們的事,甚至稍早進過那屋子的事也別說,不需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比他們搶先一步。」
「他的困擾是關於技術專業上的嗎?」
張說:「他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說我家出現武裝恐怖分子。」
「你想拿走一部電腦?」
「你打得他好慘。」
少了一發子彈。
「尤其是你,你看起來不像你說的那種人,不像電視上的調查局探員。」
「要不要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接著是走下陡峭樓梯的漫長、搖搖顫顫的過程,他們到了街上,那輛城市車消除了她最後的一點不樂意。它那閃亮的黑色烤漆和一身整齊灰色套裝的司機讓事情一舉搞定。它很像公家車,她在晚間新聞上看過這種車。
「總歸一句,他們對麥肯掌握的資訊比我們更充足。也許他和他們有業務往來,他們起碼握有他的地址。也許就因為這樣房門才沒鎖,就像基佛的門沒鎖一樣,說不定海克特早上已經來過了。」
「我也不清楚。」
「兩個都不喜歡?」
「我知道他打算採取具體行動。」
「有的,我想應該是有。」
「和網路有關嗎?」
「我覺得我們可以排除有機食品和蜜蜂的事。瞧這屋子,和-圖-書有含糖早餐穀片、量產牛奶,還有兩根能量棒,他就吃這些。他穿聚酯纖維長褲,不講究穿在身上的東西,也不是擁護自然的人。所以《洛杉磯時報》吸引他的文章應該是〈深網〉那篇,關於網路的。看這些電腦,應該錯不了。」
「我們得找到麥肯,在這兒等算是不錯的方法。」
張說:「所以我們該如何找到那些秘密網站?」
「你演得太像了。」
「有些方面他想要了解。和所有門外漢一樣,他總是用物理名詞來想像網路,就好像網路是一座塞滿了漂浮網球的游泳池,這些網球自然就代表著一個個網址。當然這是錯誤的。網址並非實體的東西,網路也沒有物質實體,沒有維度,沒有邊界,沒有上或下,沒有近或遠,儘管有些人會辯說它有質量,數位訊號全部都是零與一,意思是記憶單元要不就通電,要不沒通電。而通電就是能量,所以如果我們相信愛因斯坦的E=mc²,這裡的E是能量,m是質量,c是光速;那麼我們也必然能相信m等於E除以c²吧,同樣的方程式,只是寫法不同,意思也就是說電荷具有可偵測的質量。你在手機裡儲存的歌曲和照片越多,它就越重。雖然只重了一盎司的極小一部分的幾千億兆分之一,但還是重了。」
「妳知不知道他雇用了一名私家偵探?」
「我們不能在這兒乾等兩小時,」張說:「情況隨時會有變化。」
他們從他全身上下的口袋搜出一支時髦手機,和張的一樣輕薄,還有一把租車鑰匙,和一把旅館門卡,和八角五分零錢,和一只皮夾,還有一把掛在他後腰帶的黑克勒.科赫(Heckler&Koch)P7手槍。這把P7手槍小得便於藏匿,但又大得足堪使用。和那把魯格同樣用的是帕拉貝倫(Parabellum)子彈,就後勤的便利性來說十分合理。皮夾裡有一百多元現金,還有一張加州駕照,一堆信用卡。張拿了手機,為了察看通話紀錄,李奇拿了現金,以因應不時之需,還有那把P7,基於各種理由。他們把留下的東西以及碰觸過的物品全部擦乾淨,把戰利品放進口袋。
李奇抓起海克特的兩隻胳膊,把他朝麥肯的房間拖過去。張用一腳輕推著魯格手槍,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安全距離。鄰居正要關門,又突然想到什麼,再把門打開,同樣是可靠的十二吋縫隙,然後說:「我還以為彼得的電腦都是自己組裝的呢。」
「有的,我們經常聊技術專業的相關話題,一邊喝咖啡、吃點心一邊聊,就像現在這樣。我們會一起探討各種議題,聊得相當愉快。我協助他理解基本理論架構,他協助我了解它們目前的應用狀況。」
說著她緊閉房門,走廊回復一片安靜。
電視上,搖晃的綠地畫面底下是跑馬燈,上面的字幕寫著:公園發現槍擊受害者。
她的聲音有點異樣。
「以妳的背景和他熱中的興趣來看,妳hetubook•com.com和他可曾談過技術專業方面的事?」
張撿起魯格手槍,把它帶進屋內。李奇把海克特拖進去,張隨即把門關上。海克特的顎骨有不少損傷,這點毫無疑問。幾乎所有的臉骨都碎裂了,有些醫生肯定可以藉此展開專題巡迴演講。他的呼吸相當順暢,至少目前是如此,直到之後各種内部器官開始腫脹、結成硬塊。就得看運氣了。
李奇說:「我也不曉得,兩小時到無限久之間吧。」
「為時多久?」
他問:「麥肯可曾告訴妳,他在尋找什麼樣的網站?」
電視機上是一架直升機在綠地上盤旋的畫面。綠樹,一座公園。
「就最近這六個月。」
「你還好嗎?」
李奇問:「他兒子究竟有什麼問題?」
外頭,遙遠的警笛聲和低沉的直升機螺旋槳轉動聲從大約一哩外的地方傳來。
「那是?」
林肯公園謀殺案。
「或許還有最後一樣。」他說。
「好吧,那我也一樣。」老婦人說。
「我以為妳只是打個比方。」
「妳有沒聽見隔壁那位老太太說的?在她關門前?」
李奇問:「他可曾對什麼事情困擾不安?」
現在要追查出他的住處還太早了,公園裡的警察甚至都還沒檢查麥肯的口袋,他們還沒找到皮夾,還沒察看駕照,還不知道他是誰,當然更不知道他住哪裡,他們還在等法醫確認完畢。李奇知道他們的作業方式,他曾經好幾次在現場閒著沒事幹,在那兒乾等。必須等正式宣告死亡,遺體才會成為證物。
「不麻煩的。」
「什麼呢?」
接著輪到李奇搜尋合適的地點,許多不錯的候選地點都被否決了,最後有一家被挑中,一家芝加哥傳統咖啡館——或許只由某位可敬的孫子兼繼承人謹慎地翻新了一下。氣氛舒適宜人,所有必要設施一應俱全,包括就近停車、內部座位和掛在牆上的電視機。
「我不是告訴你了。」
「我同意,」李奇說:「我們沒時間問她話,總之不能在這裡。所以她也是我想帶走的一件紀念品。那位鄰居。我們應該帶她去喝杯咖啡,離開這裡,在那裡問她話。」
老婦人說:「他想知道為什麼有些網站無法被找到。這基本上是搜索引擎的問題,這時游泳池的意象就變得很有用了。他想像有幾百萬顆網球,有些浮在水面,有些被其他球的重量壓得沉在深水中,因此我要他把搜索引擎想像成一條長長的絲帶,在那些球當中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穿梭,以超高速度滑過它們毛茸茸的表面。接著想像有些球適應了,絨毛變成了像釣魚鉤一樣的尖刺,有些球適應的結果則是完全沒有絨毛,像撞球一樣光溜溜的,那絲帶能捕獲什麼呢?當然是那些有鉤刺的,那些球就全部滑走了。這是彼得必須了解的搜索引擎的特性,它是一條雙向道路,必須是網址想要被找到才行,它必須努力發展出有效的鉤刺。他們把這叫做『搜尋引擎優化』(SEO;search en和圖書gine optimization),這是當今一個很重要的課題。也就是說,球也必須很努力才行,要待在暗處也是不簡單的。」
張說:「還需要什麼別的?」
李奇環顧最後一眼。
「可是後來我們搭上那輛城市車,路線那麼複雜,在社區裡繞來繞去,搞不清方向。我們後面根本沒車子,沒人跟蹤我們,怎麼可能會呢?」
「不無可能,不過他兒子的問題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
李奇檢查海克特頸部的脈搏,還在跳動,但很弱。他處於深度無意識,或昏迷。有差別嗎?李奇不太確定。
螢幕上,一群人在草地上的黑衣人體旁邊蹲下。警探和法醫,李奇想。他了解他們的程序,他曾經好幾次在躺平的屍體旁邊蹲下,有些還活著,這個死了,他知道。沒有急迫感,沒有推擠,沒有大叫大嚷,沒有急救背板,沒有靜脈注射點滴,沒有呼吸插管,沒有心肺復甦術。
「你沒想清楚,」她說:「你頭疼嗎?」
「還沒,但遲早會的,怎麼了?」
他點頭。他沒事,但不算太好。他的腎臟痛得要命,一動就痛。他的頭更痛,耳朵上方一股劇痛。那一拳著實厲害,大概是他這輩子挨過最重的一拳。
麥肯的鄰居似乎十分滿意,也許它讓她想起以前常去的館子。她彎著細瘦的身子坐進一個包廂座,讓張在她身邊坐下,將她圍堵住。李奇在對面的椅子上大剌剌坐下,盡量收起殺氣地側著身體。
「妳真的不清楚麥肯究竟遇上什麼麻煩?」
「我對著你們關上房門之後。」
這位鄰居是一個高尚的老婦人,瘦瘦乾乾,不過活力十足的老太太。她對周遭的情況感覺似乎相當敏銳,和許多老一代的人一樣待人十分客氣,而且不輕易懷疑,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純粹是基於禮貌吧,李奇猜想。
他說:「我們替麥肯先生送新電腦,可是這裡頭太悶熱,這傢伙昏過去了。」
張說:「我們或許該走了。」
兩個問題張都沒回答,李奇也沒說話,因為在老婦人說話的同時,電視畫面有了變化。鏡頭轉向一棟房子,位在一條平凡街道上的一棟平凡的褐石房子。彼得.麥肯的褐石房子,老婦人住的房子。他們剛剛才去過,很容易辨認,很眼熟。它的門口被閃個不停的紅色警車燈照得通亮。一群警察奔上門前台階。
張說:「他們不希望我們找到麥肯,有兩個方法可以辦到,顯然他們兩者都做了。」
張說:「我們應該假設隨時會有他的援兵過來。」
接著她說彼得.麥肯在她那棟公寓住了很多年,兩人因此建立起生硬、不定期、保持距離的好交情。她說她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三、四週前,這是常有的事,沒什麼好擔憂的。她極少出門,因此如果在走廊裡遇見他也完全是巧合。況且他經常不在家,往往一出門就是好幾天,她也不清楚他去了哪裡,她從來沒問過。她是他的鄰居,不是他妹妹。沒錯,他是不太開心,不如意的事還真不少。
「他有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