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不清楚。」
「想也知道。」
她拿起手機,李奇看見螢幕上浮現一個畫面。人行道,粉紅色圍籬,敞開的柵門。角度偏斜,晃來晃去,是相機模式。接著是成排垃圾收集箱,人造花園,和胖男子。
他按著不放。
「怎麼?」
李奇在平躺的殺手旁邊蹲下,張跪在他身邊。這人仰躺著,兩腿張開,兩條手臂散亂擺放。他已失去意識,或者是嚴重休克,或者是陷入了昏迷,或者以上皆有。他的頸部一團糟,有一半不見了,全身散發著股髒衣服、汗水和血的鐵臭味,死亡的氣味。
「要看那是哪一類俱樂部。」
「可是我們必須確定。」
「那我呢?」
可是這時那個西班牙人說話了。
「他會在那裡待多久呢?」
「而且馬上就會溜走。」
「為什麼?」
「她沒說。」
「你們公司在鳳凰城有沒有設辦公室?」
「這樣不對。」
「伊凡是醫生。」
「如果真是他的話。」
「從審美的角度我可以接受,」李奇說:「我們應該去瞧瞧那地方,現在就去,最好趁著大白天看個清楚。」
她說:「我們不清楚他有任何家人。」
「那家人肯定聽見電話鈴聲了,他們會知道我們還在這裡。」
接著他坐直了,檢查了下脈搏,找不到。
「這讓我後悔剛才沒到廚房去拿把奶油刀,把他的腦袋切掉。」
「我們可不可以進入俱樂部?」
機場南邊不全是荒地,可是這裡的地表比他們這一路看見的要淺淡、脆弱許多。馬琴科的俱樂部是一棟大約有洋基棒球場大小的金屬建築,不過是方形的,佔滿整個街區,兩側都有人行道。牆面漆成粉紅色,幾百只巨大的鋁箔氣球讓它的外觀變得柔和,氣球同樣是粉紅色,有些是心形,有些是唇形,全部以特定的方式固定在側牆上。在它們之前穿進穿出的是無數霓虹燈管,這時在陽光下是灰白色,但是到了晚上無疑會變成粉紅色。不然霓虹燈還會是什麼顏色?大門也是粉色,門的上方裝了粉色遮雨棚,店名就叫粉紅。
「我們需要本地情報。」
「哪一種?他會檢查一下然後叫救護車,親自叫,毫不遲疑。然後他會親自報警,同樣毫不遲疑,他本來就對等待三十分鐘有些猶豫。」
李奇沒說話。
張說:「這人也許是他的兄弟或堂兄弟,也許他們是胖子家族。」
長椅上坐著一個胖男人。
「怎麼了?第一次殺他就OK,第二次就不行?」
「最好是。」
回到桌位,張說:「他是烏克蘭人,名叫馬琴科。」
張停下車子。
「就像妳說的,也許是自信,也許這是平常的狀況。也許他的保鑣在屋内,也許他們很習慣他跑到外面抽菸。畢竟現在還早,他們知道外面沒什麼人,也許他不喜歡他們跟https://m•hetubook•com.com前跟後,也可能他認為員工關係最好是私下處理。」
「問題就在這裡,運氣好到讓人起疑。」
警衛室把兩側路障都收起了,兩支紅色條紋桿子高高豎立著,像隻盛裝等著進烤箱的肥雞。整個社區徹底開放,無論進出一概通行無阻,玻璃窗内沒有警衛。
「差不多了,很安詳的,就像睡著一下。」
「只限會員。」
李奇說:「他就要走了。」
「他們會以為是這些傢伙口袋裡的,他們不會在意。」
簡單地說他就是巨大,這正是張的聯絡人對他的形容。和身體比起來,他的頭非常小,一張臉曬得粉紅油亮,眼睛細小而且凹陷,部分因為他在陽光下瞇起了眼睛,同時也因為他的臉鼓脹得厲害,就好像有人拿自行車打氣筒塞進他的耳朵,狠狠灌了十次氣。至於髮型,他和麥肯妹妹家那三個人一樣剃了光頭。
「我們是在幫他解脫,就像處理斷了一條腿的馬,他的脖子沒人救得了的。」
「關於萊爾家那些傢伙的?」
「當然有,鳳凰城有很多退休調查局探員。」
「顯然還不足以致命。」張悄聲回說。
警衛躺在地上,整個人纏結在高腳椅椅腳的四周。短袖襯衫,斑斑點點的臂膀,眼睛張開。他的胸口和腦袋分別中了一槍,大群蒼蠅正恣意享用著他的血,藍色,虹彩斑斕,到處爬竄,已開始產卵了。
張說:「我們必須弄清楚。說不定馬琴科派了代表,說不定他們有二老闆,說不定這人是替他打理員工關係的兄弟或堂兄弟。」
「這機會實在難得。」
「他很像這裡的老闆,」李奇又說:「只是那裡頭沒有保鑣,沒有戴墨鏡和耳機的人。照理說大門口應該會有一個,這是最低限度,這人畢竟是犯罪集團頭目,整條街的人都看得到他,我們就坐在這裡,也沒人來趕我們。」
「時間還早,」李奇說:「應該相當安全。」
「需要多久?」
「怎麼可能?」李奇悄聲說:「一塊和上等腰肉牛排差不多大小的頸子肉從他身上飛出去了。」
「關於他們老闆的,也是海克特的老闆。承攬保鏕業務的包商,無疑擁有非常多樣的客戶名冊,如假包換的服務經濟。在電話中聽起來,他似乎是個大塊頭,而且在萊爾家負責談判的那傢伙稱他胖子。妳聽見沒?當時他在抱怨拿不到酬勞,還說沒辦法在事後重新議價,他說這些都是胖子訂的規矩。因此我們需要知道名字,一個鳳凰城地區的東歐人犯罪集團頭子,主要在本地經營東歐人保鏕業務,也擴及像海克特這些其他地區的人,而且是可以稱得上胖的,也許他們只敢背著他說吧,要是能知道人在哪裡也不錯。」
她說:「百分百確定和*圖*書那人就是馬琴科。」
「我們不該猜測。」
「不可能有十足把握,除非我向他要身分證件,他很可能沒帶在身上,我沒看見他的裙子上有口袋。」
「什麼是穆穆袍?」
「他實在很像是,他的確是個胖子,而且看來像是個訂規矩的人。」
他們的車子停在一百碼外的路邊,那是他們初抵這裡時距離屋子最近的一個地點。當其他車子全開走,只剩它神氣又乾爽的,孤零零地停在那裡。張負責開車,她繞了個U形彎越過路面,沿著來時的路線往回走。整個新開發社區靜悄悄地,被熱浪沖昏了,空氣中到處閃著藍色金色,液體般亮晃晃地。
李奇說:「他似乎在收尾了,我猜他已經有了結論。我們不能再耗下去,得有個決定才行。」
「我們沒有十足把握。」
李奇說:「他胖嗎?」
「這讓我這個殺人共犯心裡好過了點。」
李奇走回車子。
她說:「真不敢相信。」
「自信吧,」張說:「或者過度自信。他以為我們應該已經死了,也許他沒別的事好擔心。也許他是這裡的地頭蛇,沒人敢招惹他。」
「我們可以直接走人不管他,誰會知道?」
李奇起身,走向男盥洗室,對著鏡子檢查自己身上是否有血跡,不管是不是他的;或者其他犯下重傷害罪的跡象。小心點總沒錯,有一次他拘捕了一個傢伙,那人頭髮上卡著受害人的一顆牙齒,中間的大門牙,好像海灘美容院用來裝飾頭髮的那種淡黃色珠子,接著他用大量肥皂徹底清洗雙手、手腕和前臂,來去除槍擊的殘留。小心謹慎慣了,想逮他可沒那麼容易。
「魏斯伍德剛到達天港機場。」
「第一次殺他就對,那時他是一個用槍威脅著要強|暴妳的爛人。他變了嗎?他突然變成一個聖潔烈士之類的,所以我們應該把他緊急送醫?什麼時候改變的?」
「就他現在穿的。」
李奇說:「妳的聯絡人有沒有提到家族成員?」
「他很像這裡的老闆,」李奇說:「瞧他和那傢伙說話的樣子,分明是給人難堪。」
張說:「你在做什麼?」
張沒說話。
「真的?」
他說:「那位老先生,不會再變老了。」
「去哪?」張問。
可是這個胖子太小家子氣,且明顯不適用眼前的狀況,坐在長椅上的這名男子不是豐|滿或體型大,也不是過胖或甚至癡肥。他是一座山,一個龐然大物,超過六呎,這是指寬度。相形之下,那張長椅簡直成了小椅凳。他穿著件長及腳踝的阿拉伯長衫,灰色,兩隻膝蓋被肚子擠到兩邊,張得開開地,整個人向後仰,臀部勉強撐在椅子和*圖*書最前面的邊緣,因為他的肚子不允許他身體向前,採取九十度正常坐姿。他身上沒有可以辨識的輪廓,整個人是一個等三角形的肉團,有著壘球大小的乳|房,還有其他一些足足有特大號枕頭那麼大的腫塊和隆起。他的兩條手臂垂在椅背後面,肉呼呼的手肘的兩側垂下大片肥肉。
「這可能會讓伊凡難堪,這傢伙說不定會活過三十分鐘,到時真相便瞞不住了。他會變成一個不顧傷者死活,自己跑到臥房涼快的醫生。」
「妳可以問一下嗎?」
「這樣真的很不對。」
「知不知道他在哪裡營業?」
張把車開出柵門,隨意地忽左忽右繞來繞去,他們沒聽見遠方有警笛聲,沒有騷動,只有連綿不斷的鳳凰城車流,三線道,有如一條悠緩的河,無止境地向前奔流。
「幹嘛,最高法院啊?」
「既然如此,這人或許不是。」
也許是一句由衷的聲明,充滿歉意和悔恨,充滿痛改前非的允諾,語氣大概十分有禮,而且肯定很簡短,總之他的話當中有什麼讓胖男子想要駁斥或者進一步評論,因為他在一陣不協調的搖擺晃動中重新坐了下來,接著又開始說話。
「只是比喻,不是用槍。為了保險起見,我想靠近一點。」
「快了,他本來就很虛。」
李奇說:「是誰?」
這時胖男子將他的臀部往前移動,這顯然需要特殊技巧,他就要把自己的身體豎直,像一塊厚木板,然後用雙手撐著站起,或者從後面把身體推起,希望能順勢搖擺著走開。兩種手法都不容易,但顯然都有可能,這人可不是一輩子都杵在同一個地點的。
可是仍有微弱的呼吸,和一絲脈搏。
「那是支大雪茄,不過他也可能每次只抽一點。」
他們在天堂谷的一座商場停車,這裡有一家知名咖啡館,夾在一家販賣銀環扣皮帶的商店和一家賣新奇圖案瓷盤的店家之間。張點了冰咖啡,李奇點熱的,兩人在後排一張黏膩的桌子旁坐下。
她又舉起手機,用手指做著某種動作,類似夾捏東西的相反,接著她把胖男子的畫面盡可能放大,將他固定在取景框中央,然後點了下畫面。李奇轉身,拿起後座地板上的魯格手槍。以防萬一。他又聽見她的手機咻一聲傳送簡訊,或電郵什麼的。他把槍放低,悄悄將它從座椅之間移動到他大腿上。一把可靠的槍械,不花俏,價格相當於一輛家用房車,就像他們現在坐的這輛雪佛蘭租車。它的滅音器是零件市場買來的,裝了客製化管腳,彈匣裡少了兩發子彈。警衛室那位老先生,胸口和頭部。兩位下午愉快。
她察看螢幕。
張撥打電話。李奇看著那名胖男子。他還不會走開,暫時不會,他還在說話。張提出問題,聆m.hetubook.com.com聽著答案,然後掛了電話。
「那叫卡夫坦長袍,或者穆穆袍。」
鐵絲網門裡面有一排成人高的垃圾收集箱,接著是廚房門外的一個區域,裡頭有鋪在水泥地上的人工草坪,一道象徵性的尖樁籬笆,一張白色金屬庭園長椅,和一支大型帆布遮陽傘,供廚師和服務生抽菸休息用。
「你不能這樣。」
「真希望可以,我從這裡就能打中他。」
她察看螢幕。
胖男子繼續說話,搖頭晃腦,甩動著肥肉。戴頭巾的傢伙繼續苦撐,接著胖男子的手指開始摸索椅面的板條,大概是準備起身的一連串冗長又繁複的過程的開端吧。
張點頭。「有些事也是有附帶好處。」
她拿出手機,先撥給魏斯伍德要他找旅館,接著翻找她的聯絡人名單,找到本地辦公室的號碼。一間備用臥房吧,大概。就在附近,在梅薩,或格蘭岱爾,或太陽城。備有成套的層架、櫃子和辦公桌,加上一只抽屜櫃。還有電腦、電視機、傳真機和影印機。創業的必要投資,到處都有我們的辦事處。
「他在機場南邊有一間私人俱樂部。」
的確是,他不裝腔作勢,沒有大吼大叫,只是沉著地侃侃而談,話家常般說個不停,或許也正因為這樣,更顯得冷酷而且有效。戴頭巾那傢伙很不好受,這點可以確定。他僵在那裡,盯著前方發呆,苦撐著。
「咱們去喝杯咖啡吧,妳還有一通電話要回呢。」
李奇說:「叫魏斯伍德挑一家旅館,方便又符合他預算的,告訴他我們再過兩小時就去和他會合。」
接著她說:「等一下。」
「那人死了沒?」
張的手機叮了一聲。
張的手機叮了一聲。
「妳想怎麼做?」
「也許吧,不過對這些人來說這是形象問題,他們喜歡被大家看見——或者看不見——因為正被人牆包圍。」
李奇將兩根手指的指尖放在那人頸子上,傷口上方,皮膚完好的位置,按住左右兩端,就在耳朵後方,靠近下顎關節的部位。
胖男子將雪茄往地上一丟。
她說:「我要她進行視覺辨識。」
李奇說:「沒時間了。」
聲音又大又清晰,非常刺耳。她動作俐落地抽出手機,轉過身子去接聽。她聆聽著,輕聲說話,然後掛斷。
「有保鑣?」
「我想去拜訪他一下。」
「我們可以去應徵工作,我可以當看門保鏕。」
李奇說:「她最好快一點,時間不多了。」
「進去裡頭?」
張說:「要不要冒險繞過街區?」
她點了一下螢幕,手機發出類似快門的聲音。接著她的手指又滑又點的,然後打字,接著又點,最後手機發出咻地一聲。
「沒錯。」
「母之安息鎮將門戶大開,一旦除掉保鑣集團的主腦,我們等於在回去之前,先廢止了它m.hetubook.com.com的保全合約。」
「哎唷,拜託!」她說。
「我也不知道。我們不能叫救護車,他們會帶警察一起過來,針對槍擊受害者他們一向都這麼做,這麼一來我們就不能先一步走得遠遠地。可是問題是這人看來傷得很重,他得接受外傷手術,越快越好。」
「停車。」李奇說。
於是她從房子正面左轉,駛入右手邊的街側。同樣的巨大側牆,同樣的粉紅,同樣的唇形和心形氣球,很歡迎醉鬼的樣子,李奇心想。總比讓他們晃到大馬路上安全多了。
「為什麼?」
張停下,接著小心地倒退,以便看個清楚。
「太好了。」
「最好是。」
他正抽著一支粗厚的雪茄,一邊對一個西班牙人說話,那人穿著汗衫,包著頭巾,僵直地立正站著,眼睛茫然注視著胖男人頭頂上方的某一點。
她的手機響起。
「我們得查證一下,這可是難得機會,他就在那兒。」
「說不定大門後面站了保鑣。」
他說:「咱們走吧。」
「顯然非常巨大。」
「妳的本地同事會有這類情報嗎?」
胖男子繼續說話。似乎變得有點激動,隨著說話節奏不斷猛點頭,頸子上的肥肉跟著晃動,身體的其他部位卻執拗地保持靜止,做不出任何動作手勢。
「為什麼是兩小時?」
「為了艾蜜莉,也為了麥肯的妹妹,還有社區大門那位警衛。還有我的背很痛,現在連頭也開始痛了,總之有些事就是不該讓它繼續下去。」
李奇靜候著。
她說:「下去看一下。」
接著他們發現這棟建築並沒有佔滿整個街區。只有兩側,可是前後沒有。它突然中斷,街區後面的部分是一座卸貨場。這也難怪,像這麼大的俱樂部肯定需要各式各樣的消費品,就像一艘遠洋輪船,而且會產生各類垃圾和可回收資源,需要經常清運。這片場地設有圍籬,某種高級的龍捲風式鐵絲網,當中交錯設置了許多粉紅色隔板,因此無法透視内部。這道圍籬頂端架著鬆軟的鉤刺蛇籠,防止有人爬進去,但是有兩片十呎寬的鐵絲網做成可以折進去的鉸接式活動門,這也可以理解,因為會有許多卡車進進出出,運送食物、飲料和垃圾。
其中一片門是敞開的。
「她要我把照片放大,她要特寫。」
李奇腳下的柏油路面非常燙,都可以在上面煎蛋了,他聽見六呎外傳來蒼蠅的嗡嗡聲,拉式窗戶敞開著。之前警衛就從那裡探身出來說:兩位下午愉快。空調賣力運轉著,努力對抗炎熱。
「如果有人向我打聽西雅圖的這類情報,我會有的。」
「我說我會回電給他。」
「給供血到腦部的動脈施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