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會的。」
他轉回西方,弓起膝蓋。
莫納罕說:「東邊狀況解除,老大,是聯邦快遞,西邊的還不清楚。」
凱迪拉克駕駛說:「那是聯邦快遞車,找我的。」
世界的邊緣一點點浮現眼前,至少在那雙努力睜開的眼睛看來是如此,在灰色之上描繪、勾勒著灰色,無止境地暗淡,無止境地幽微,幾乎不存在,部分是想像,部分是期待。接著淡金色的手指探測著那灰色,游動著,輕靈無比,彷彿作了決定。接著揮灑開來,點燃遠方的某個稀薄的氣層,一個接一個微粒,一個流明的光,緩緩將它點亮,讓它變得光亮通透,碗缽的玻璃,不再蒼白冰冷,而是染上了暖色。
孰悉的紫色和橘色。
他察看東邊。那輛聯邦快遞卡車還在那裡,在原地搖搖晃晃。
他說:「有動靜了。」
莫納罕放下對講機。他匆匆察看了一下那輛聯邦快遞車,又回頭看著西邊。也許兩顆腦袋果然強過一個,那輛車仍繼續接近中,距離仍然很遠,只看見太陽反光,閃亮的鍍鉻格柵,和隱約的紅色。它前方的柏油路面多了淡淡的熱氣流,後方是一小片滾動的塵埃,有可能是任何東西。
穿牛仔褲、頭髮有型的男子說:「我要你們待到早班火車抵達,接你們班的人遲了。」
最合理的猜測,那是一輛紅色車子,只是遠遠的一個小點,擋風玻璃映出低垂太陽的閃光。和東邊那輛車子一樣,搖搖晃晃,沒有前進的跡象,幻
和-圖-書覺。
接著他們聽見噗噗噗的螺旋槳聲。
他穩住望遠鏡。
莫納罕說:「好吧。」
西方也一樣。道路、麥田、遙遠的地平線。沒有夜間車輛,沒有車頭燈,沒有騷動。第三天了。正下方的廣場,一群早鳥趕著去吃早餐,有如蟻群,許多貨車停在那裡,好像玩具。砰砰的關門聲此起彼落,大夥兒互喊著早安。全是熟悉的聲音,但由於垂直距離的關係,顯得含混不清。
凱迪拉克駕駛轉身察看鐵路沿線。北方沒有動靜,沒有行人,沒有自走式機具,可是南邊的地平線閃著銀光。早班火車,還在十五哩外,從奧克拉荷馬市來的,這時只是空氣中一個針孔般細小的騷動。
穿牛仔褲、頭髮有型的男子說:「這就對了,想都不必想,他們想一次給我們出三個難題。」
他說:「等等。」
從舊水泥高塔頂端的金屬走道看出去,黎明是那麼遼闊、遙遠,而且出奇地緩慢。東方的地平線黑暗有如夜晚,而且毫無變化,直到終於出現一個努力睜開眼睛的人或許會說那是朦朧灰的顔色——有如最黝黑的木炭——它以極其悠緩的速度亮起,接著蔓延開來,從一邊朝另一邊薄薄一層,逐漸往上,彷彿有手指觸探著大氣層的遙遠外層,無比遙遠,也許是平流層吧,就好像光在那裡行進得更快,或者更快到達那裡。
這時火車比較清楚了。它的一側映著陽光,另一側在陰影中。和那兩輛車子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它也左右搖晃著,沒有明確的前進跡象。它周圍的空氣滾動著,有如發亮的車側滑流。
他拿起望遠鏡,再度抬起右手來遮太陽。
同時到達,時間一樣,想都不用想。
「後面沒東西?」
車子繼續接近,火車也繼續接近。循著固定方向,相互牴觸的路線。底下廣場上的人正準備報到執行任務,像螞蟻般東奔西跑。兩個人從餐廳出來,跳上卡車,開始動身。明智之舉。他們將派出一隊人馬去堵它,形成路障,約在一哩外。問題還是在小鎮以外的地方解決比較好,除非那輛車是障眼法。也許他們在火車上,就像老西部片。兩側車廂門嘩地打開,一大群警長、治安官騎著馬衝出來。會有四個人在月台上等著他們,加上一個在看不見的那一側,以防萬一。這樣應該夠了。各位都清楚計畫内容,也都知道這計畫行得通。
他說:「你那裡如何了?」
那光依然沒有血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延伸開來,直到整個天空轉為金色,但依然淺淡,還不足以照亮什麼,微弱得拉不出一絲絲陰影。接著暖色的斑紋閃爍著,照亮了地平線,終於太陽升起,勢不可擋,有那麼會兒紅豔有如落日,接著轉為一團灼熱的黃色火球,半穿過地平線,瞬間給萬物拉出了影子,起初完全水平,接著縮為幾哩長。天空從淡金色被沖刷成淡和圖書藍色往下滲入所有地層,因此前方的世界顯得前所未有地深邃,同時又無比地高闊寬廣。夜露讓塵埃沉澱了下來,在它變得乾燥之前,空氣將維持乾淨透明,每個方位的視野都清晰無比。
他看了一下手錶,說:「還有二十分鐘。」
那輛車還在繼續接近。兩輛貨卡車已在等著迎接它,約在鎮外一哩的地方,並排停在那裡,分別佔據左右線道,整齊列隊,充滿自豪,幾乎可以說隆重,有如官邸大門口的一對石獅子。
「那輛車比較近。」
莫納罕說:「老大,等一下。」
凱迪拉克的駕駛站在金屬走道上,旁邊是被踢中頭部、槍被奪走的莫納罕。他仍然很不舒服,但他必須照預定計畫行動,他頭上的夾板——用來固定顴骨的——換成了一頂舊式的皮革足球頭盔。凱迪拉克駕駛面朝西方,新升起的太陽軟弱地照著他的頸背。莫納罕瞇起眼睛望著東方的火光,監看著道路。昨晚他沒發現有車子,沒有車頭燈,只有一大片麥田,接著迎來地球曲面的推移。
他放下對講機。
凱迪拉克駕駛又朝空曠的西方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身來。他舉起右手來擋陽光,望遠鏡晃了一下。東邊的地平線十分明亮,太陽仍然偏低,使得大氣有點浮動,透過遠距鏡頭就更加看不清楚了。只見公路上有個小小的方形物體,有點左右搖晃,但是靜止不動,沒有明顯的前進動作。光學上的幻覺吧,因為是雙筒望遠鏡的關係。那是www.hetubook.com.com一輛卡車,時速約四十五哩。大體上是白色,直朝著他們而來。
他說:「我突然想到,我被綁在這裡,沒辦法收件。」
二十分鐘後,太陽已完全脫離地平線,以東方偏南的曲線行進,開始它上午的行程。黎明轉為白天,天空變得更亮更藍,而且清一色,沒有雲朵。新的暖意在空氣中翻攪,麥浪颯颯滾動、打著漩渦,彷彿剛剛甦醒。從三號儲糧塔頂端到地平線是十五哩距離,這是標高的問題,還有幾何,還有地表的水平線,也就是說走道上的人正好位在一個三十哩直徑圓形的中心,高高飄浮在它的上方,腳下的世界一覽無遺。一只金色圓盤,在廣闊的藍天底下,被南北向的鐵路劃為左右兩等分,被公路上下對分。從走道往下看,兩條路線都顯得十分細窄,而且被麥田簇擁著用肉眼看就像用尺畫出來的細細的直線,兩條線在鐵路平交道交會,就在他們下方,圓的中心,世界的中心。
莫納罕說:「可要等到明天才會回來了。」說著指了指西邊。「沒見過比這更慢的車子。」
他們的無線電對講機嘶嘶響起。莫納罕放下望遠鏡,把它拿起。「說吧。」他說。
他們繼續監看。在一條筆直道路上的遠方車輛,迎面而來,影像被雙筒望遠鏡的鏡頭放大但淡化了。攪動的空氣,急遽來回搖晃,沒有前進動作,塵埃飛揚。
「前進中。」
「可是火車比較快。」
穿牛仔褲、頭髮有型的男子說:「繼續注意。」
凱
hetubook.com.com迪拉克駕駛弓起膝蓋坐著,以便穩住雙筒望遠鏡,他朝西遠遠望向公路的彼端。要是有什麼朝他們接近,他希望能盡早察覺。莫納罕高抬著右手遮蔽陽光,左手將望遠鏡舉在眼睛前面,有點搖晃。他戴著頭盔,有點礙事。他的方法是左右來回、從近到遠掃描,他要確保自己沒遺漏任何東西。「不是慢,他們在計算時間,他們想和火車同時到達,試圖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所以他們從西邊過來,他們不需要過平交道。」
凱迪拉克駕駛沒說話。這就像他們在高中常聽到的蠢問題,假設一輛車在十二哩遠的地方,以四十八哩時速前進,一列火車在十五哩外,時速六十哩,何者會先到達?
凱迪拉克駕駛說:「繼續盯著,注意後面是否還有別的車子跟著。」
莫納罕說:「什麼?」
他說:「該死,我這裡也有狀況。」
「難說,還看不出來,搞不好跟著大隊人馬。」
莫納罕看了一下凱迪拉克駕駛。那人聳聳肩。第三天了,恐慌已變成慣例。
凱迪拉克駕駛回頭,察看東邊,因為莫納罕忙著講無線電。卡車還在那裡,依然四四方方,依然搖搖晃晃,沒有明顯的前進跡象。主要是白色,但不只這樣,還閃著其他顏色。
「火車還有多遠?」
「我這裡也一樣。」
莫納罕拿起無線電對講機,按了通話鈕,一聽見對方回應,他說:「東西邊各有一輛車過來,速度普通,估計到達時間和早班火車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