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你拿下了兩個。」
獨眼人退回轉角，探身出來，瞄準槍聲的來源。
她抬頭，看見一道籬笆和一間小車庫大小的附屬建物。挖土機獨自立在那裡，空轉著，隱沒在膝蓋高的麥浪中，在她右邊遠遠的地方。那棟附屬建物是他們唯一的掩護，他們當中至少會有一人探出頭來開槍，就在她前方。
五分鐘後，他冒險抬頭察看對方在哪裡，位置相當不錯。他沿著逆時針方向移動，從十點的位置移到了八點以下，而且距離更近了。可以確定的是，防禦抗敵的一方對自己的槍法不太有把握，因而全部聚集在最接近主要威脅、同時又能確保安全的一個點。他們認為主要威脅是挖土機，而最接近它的一個掩體是靠近籬笆、和小車庫差不多大小的一棟附屬建物。三個人躲在它後面，側面剛好對著李奇，一清二楚。標準的側翼戰術，西點軍校應該會引以為榮。
「要怎麼做？」
接著靜下來。
好了點。
這是他的計策。她有點懷疑，可是到目前為止他的計策相當管用，他預估可以先抓到四個俘虜，結果逮住五個。他預估在農場他們會開火但只是虛驚一場，他也料中了。即使如此她還是追問他，這部分是否會成功。不，他說，不會成功。因為他們會退回房子去，風險控管性撤退。他們肯定事先準備好了一個陣地，非常堅固的，類似安全密室的地方。
接著張開槍。
挖土機更近了。
魏斯伍德再度發動引擎，扳動相同的幾支操縱桿，但順序倒過來。只見前方挖斗向後傾斜，開始下降，直到前方的視野透過它的頂端露出了一點，一條細縫，不再百分百安全，但至少是一種適度的折衷。
她把兩個備用彈匣放在地上。並列著，隨時待命。
沒有回應。
除了豬舍的臭味之外什麼都沒
和*圖*書有。全自動模式，一分鐘九百發，快到嚇人。突來一陣模糊的聲音，有如狂躁的縫紉機。兩秒。一整個彈匣。泥土垂直地往上噴濺，碎木屑從小棚屋飛出。
李奇說：「現在最好。」
他說：「在那裡撐著。」
「我知道。」
李奇心中有一小部分不想朝獨眼人開槍，他只是個可憐的殘障老人。開槍打他似乎不太厚道。只不過此時的他是一個用致命武器瞄準了張的可憐殘障老人。於是李奇瞄準了，大約九十呎遠，他把焦點放在前準星，圓環內的一根針柱。他凝視著它的烤漆，它的每一個細微的凹痕和細部，銳利如刀。後準星一團模糊，目標物一團模糊，最大精準度。這是他受的訓練，前準星是重點，最後會融為一體，模糊、準星柱、模糊。現在正是如此。三者合而為一，成一直線，穩若磐石。
「還剩兩個。那輛雙廂貨卡坐了四個人。」
沒人朝他們開槍。
張再補一槍。
他等著。
李奇頭很痛，兩邊都痛。腦挫傷，事實上有兩處，兩處都包括直擊性損傷和對沖性損傷。兩個傷口之間劈哩啪啦響，就像電流。
這是她遇見他之前從沒說過的話。
「別分散了，從房舍開始。」
李奇說：「接下來，參不參加全看個人意願。」
這時李奇跑了起來，縱身衝進麥田，把麥稈攪得七零八落，大步跋涉著，一路踉蹌掙扎，邊摸索著朝挖土機的路線前進。魏斯伍德從側窗看見他，停了下來。張從另一側跑過來，不停地跑。她繞了一大圈跑向李奇，緊緊抱住他。
等著。
三人下了駕駛艙。
獨眼人向後閃。
還有基佛肯定被埋在那裡。她知道，就在豬舍裡。他們沒辦法在田裡挖掘，即使比剛才魏斯伍德的駕駛速度更慢，從空中也能看見。他們會擔心空中搜索的問題，因為他們看過基佛的皮夾，他ｍ•hｅｔｕｂｏｏk.coｍ.coｍ們看過他的調查局名片，雖然和她的一樣已經失效，可是他們並不曉得。
挖土機轟轟駛來。輪胎吱吱嘎嘎滾動，麥浪掃過挖斗的底部又彈回來。
橫向爬了一百碼之後，他朝農場的方向急轉彎前進，試圖在沿著它的圓周繞行的同時一邊接近它。越近越好，能到一百呎以内的話他會很滿意。他非常喜愛ＭＰ５Ｋ衝鋒槍，它只比手槍稍微胖一點，功能方面卻是一支縮小版的步槍。設定在單發模式，它有可能命中距離九十呎的目標。或八十，或七十五。七十五算是免費奉送。
「沒錯，就在房子底下，在別處設有另一個出口，以防房子倒塌，壓住了活板門。所有地下室都設有這種出口，相信這些人也一樣。他們需要保持機動靈活，說不定還設有地道通往另一個地點，附有隱藏式逃生門。我們得先找到這東西，以便把卡車停在上面。」
他們通過被踏平的泥地，朝屋子走去，三人排成一列，張在左，魏斯伍德居中，李奇在右，他的頭痛得像有人拿冰鑿刺入他的耳朵。
他開槍。
沒有排氣管。
部落格，電影，演講，出書。
張從另一側爬過來，比他更早接近農場，因為她的任務不是從側面攻擊。她的任務是等挖土機移動，接著開啟能夠持續發射火力的第二條前線。這會迫使那夥人退向掩體，讓李奇可以從後方攻擊他們。
明天張就不在了。
她把選擇開關撥到自動。
新聞業的未來，網際網路改變了一切，如今新聞變成個人的事，記者必須參與新聞，現身說法，記者必須是新聞本身。
子彈命中他的上背部，正中要害，在頸子的根部。射中脊椎。走運。李奇原本瞄準他的軀幹中心，目標物最寬的部分。這樣最穩當，還有一些附加的好處。中心意思就是中心，它的周邊還有東西，兩側，尤其是上下，兩腿和頭部。萬一射偏了還有地方可去。那人倒下，緩
ｍ•hｅtuｂoｏｋ•com.ｃom緩往前撲向小棚屋的轉角，被它猛地甩開接著摜在地上。金屬準星，非常精確。
挖土機在他左方隆隆前進。鬆弛的大輪子凹陷、扭曲著。那三人背部緊貼著小棚屋的後牆站在那裡，手持步槍。接著櫃台服務生繞過屋角，沿著前面一點點移動。他到達下一個屋角，謹慎瞄了一眼，舉起步槍。
挖土機繼續接近。
魏斯伍德曾經引用他最近的研究說，老品種小麥可以長到約四呎高，可是它已經被培育成能產生更多種子的較強壯品種，只有兩呎高。這麼看來本地的農夫相當守舊，這裡的麥子起碼有四呎高，倒也不是說李奇需要它來掩護，面對一群連一個只比穀倉門小一點的目標都打不中的對手，根本不怎麼需要掩護。可是冷不防展開奇襲總是好的，因此他匍匐前進。會引起一點小騷動，可是非常輕微，從兩百碼外很難確實分辨他在什麼位置。夜露還沒被曬乾，他的膝蓋、手肘已沾上厚厚一層泥巴。他又要買新衣服了，這點可以確定，就算沒沾上泥巴，豬舍的氣味很難聞，在空氣中到處瀰漫，必然會滲進布料裡。所以，明天就去買套新衣服。總之這是好主意，他想，畢竟和張在一起。
她往前爬，想拉近一點。她知道彈藥樹木，一個三十發的彈匣兩秒鐘就用光了，她要好好利用兩個彈匣。她想碰碰運氣，如果她解決一個，他解決一個，那麼等會兒要對付的人就少了兩個，這是好事。
李奇開槍。單發。射程八十呎。九毫米帕拉貝倫子彈，每顆重一二四格令，全金屬包覆彈。出膛速度，每小時八百哩以上。接近目標時間，低於十五分之一秒。幾乎是瞬間。
「先要找到他們。」
實際情形和Google衛星影像大致相同，只差是平視，而不是俯視。正前方是房舍，近一點的右邊是自殺套房。左邊是發電機棚，和一間和圖書小建物，大小和剛才那三人當作掩體的棚屋相同。房舍過去的東邊是豬舍和穀倉，各自獨立。車道在他們前方延伸出去，兩側立著電話線杆。
李奇聽見挖土機出動，他的頭很暈。他蹲跪著，可是覺得有點搖晃。他抬頭看，兩道籬笆、兩棟附屬建物、六個人，他出現複視。用手掌根拍拍額頭後，他再抬頭看。
他踩下離合器，拉動排檔桿。
豬農開始奔跑。
接著他想，這事今天就會結束。
餐館的櫃台服務生在那裡，還有汽車旅館的獨眼職員，還有豬農。之前他曾率領一群代表登上鐵梯。他擁有巨掌，闊肩，衣服上沾滿泥巴。
向前出發。
沒有回應。
李奇把槍設為全自動，站直了然後射擊，像噴油漆那樣將槍口對著那人狂掃。彈匣裡剩下的二十八發子彈，他的鏗鏗鏗縫紉機聲。可是全部沒打中。全都射偏了。立足點不穩，失去平衡，頭暈，暫時的。他搖搖腦袋，又好了。
「不需要建造，」李奇說：「他們早就有了。相信州内每一座農場都有，堅固得足以抵擋巨大衝擊。」
挖土機更近了。
「你提過安全密室。」
櫃台服務生瞄準挖土機，等著。在他背後，獨眼人悄悄溜向另一側屋角。
當時她問，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這麼做？
充滿變數。
她瞄準了。
魏斯伍德發動引擎，把操縱桿往前拉，再將其他的桿子往後推，讓前方挖斗呈垂直狀態，接著把它向上升，直到擋風玻璃外除了它背部的烤漆表面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安全比能見度重要。從這一刻開始，他這部分的任務可說充滿變數。李奇叮囑他把方向盤握正，慢慢往前開，盲目駕駛，一直前進就對了。必要時越過籬笆。別擔心，別停下，除非有別的事情先發生。
魏斯伍德拿出藏在靴子裡的槍。
豬農趴倒在地，躲進麥田，沒了人影，聰明。可是獨眼人跨出一步，舉起手槍，開火。子彈啪一聲飛出，掃過李奇右方約三十呎的麥叢。www.hetubook.com.com
三人都拿著M16步槍。
一樣。子彈順著抛物線上揚。這次的射程是九十呎，不是八十。子彈在空中多停留百分之十二的時間，上揚了百分之十二。子彈擊中獨眼人的頭骨基部，擊中了延腦，初探智慧的小小隆起。一億年前演化成的一個幼芽，爬蟲腦，大約一吋厚。子彈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間將它穿透，全金屬包覆彈，靜水壓力讓它爆裂開來。那人早在槍聲穿過籬笆之前就死了，就像甩門那樣砰地一聲倒下。
沒有動靜。
他們回到駕駛艙，一左一右站在魏斯伍德兩側，斜著身子。前方視線被遮住。魏斯伍德說：「他們會在哪裡建造安全密室？」
她說：「你沒事吧？」
她感覺離他很近。
張說：「颶風避難室。」
她又往前爬近一點，豬舍的氣味糟透了，她在腦子裡將自己放進農場的衛星地圖。她在十一點鐘的位置，豬舍在三點鐘，臭死了。這也讓她明白了兩件事，這裡絕不是什麼高雅的自殺勝地，絕無可能。有些人連走近都有困難，不窒息才怪。
挖土機猛地傾斜，開始以普通速度前進。在笨重的輪胎上搖搖顫顫。還有一百五十碼、一百碼。朝籬笆前進，越來越近，接著輾了過去，欄杆被推向左右兩邊，山核桃木屑噴濺到空中。接著繼續往前，繞過它左邊的第一間附屬建物，經過死掉的獨眼人，進入被踏平的欄内場地。他們在這裡減速，停下，等著。不再是水坑旁的掠食猛獸，而是競技場内的鬥士。
沒人朝他們開槍。
她等著走好運。
李奇等著，頭很痛，兩邊都痛。
他說，也許因為我們運氣不錯。
第二只彈匣。好樣的，堅定而果斷。同樣的狂躁呼嚕嚕聲。泥渣揚起，木屑飛濺。
李奇瞄準了。這支黑克勒─科赫衝鋒槍基本上是一截前後兩端各有一個槍柄式握把的十二吋長管子。
櫃台服務生在屋角把頭探遠一點，尋找新的危險來源。李奇的槍緊跟著他移動。前準星，後準星，鎖定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