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李奇站著不動。
那人咕噥著,結核病般的一聲乾咳,非常響亮,血湧上來,從傷口噴灑而出。有那麼會兒他還直立著,只是倚在欄杆上的一個人,接著一下子整個垮了,流體般落下,倒在一個蔓延的水窪裡,雙手雙腳、牛仔褲和頭髮。
他說:「九成沒事。」
他確實是這麼想的。他身上沒有任何問題,沒有大問題。沒有骨折,沒有流血的傷口,但總覺得渾身不對勁,有點不順,腦子和手臂是不一樣的。
豬群跑了過來。
他舉起槍枝,兩支把手,輕鬆握著,介於平穩和輕柔之間。前準星,再過去模糊一片。他眨了一下眼睛。他聚焦了,但不是非常精準,加上他的臂膀有那麼點顫抖,接著流過他全身。會有協調性、動作、記憶、視覺、語言、聽覺、情緒管理和思考方面的障礙。
李奇和張走得更近。
他說:「我們該靠近點。」
「可是不夠快。」
「這就是你的計畫?」
在那些誇張荒誕的爐邊故事中,像這種時候照例會有一段簡短的對話,因為壞蛋必須被告知他們為何該死。
李奇說:「問一個實際的問題。」
李奇笑笑和-圖-書,想起以前他認識的女人。
五十呎、四十、三十。
又把它放下。他靠著柵欄站在那裡,一個人,橫木抵著他的背部,在一片空無之中顯得那麼渺小可笑。太陽高懸在南方。遠遠地在他背後,他的豬群從棚子裡出來,肥滿光滑,身上的爛泥閃閃發光,每隻都足足有一輛福斯車那麼大。
記憶。
沒打中,高度和寬度各偏了一呎。李奇聽見子彈嘶一聲凌空飛過,接著在他背後遠遠的地方擊中一棟建物。也許是靠近破碎籬笆的那棟小房子,躺著死掉槍手的。
「我不管,咱們就這麼做。」
李奇沒說話。
故事是故事,和現實不一樣。
他瞄了一眼豬群。
那人沒說話,但是他回頭瞄了一眼。反射動作,不由自主。
那人舉起步槍。
她觸動扳機。二十呎,瞬間的事。她擊中他的喉嚨。全金屬包覆彈,整個穿透。子彈會落在遠遠的麥田泥地裡,永遠不會被發現。它會被犁進土中,從此消失、被人遺忘,而且將會回歸它的構成元素,鉛和銅,地球的一部分,回到它的起點。
李奇什麼都沒說。
李奇走向前,張和他並列著前進。
「不太划算。」
「不太好。不過話說回來,m.hetubook.com.com我到底得要多好呢?」
李奇頭很痛。
那人兩手舉在半空。
那人站著不動。
李奇在腦子裡數著之前朝小棚屋發射的子彈數目。砰一聲穿透,總共幾發?
可是他沒開槍。
接著他笑了。
張說:「軀幹中心。」
他說:「他的彈藥遲早會用光。」
「什麼萬一?」
李奇走向前。張跟著。
她說:「你沒事吧?」
那人說:「那是來自日本的一個客製化訂單,絕佳的巧合。我只是在滿足一種需求,不能因為別人的癖好而責怪我。」
他們走了出去。那人還在那裡,孤零零站在一片曠野之中。牛仔褲,頭髮,M16步槍,距離六十呎。張瞄準槍枝,單眼閉著。李奇靜靜站著,雙臂張開,仰望著天空,他的槍倒掛在他扣扳機的手指上,有種就試試看。那人果然試了,他舉起步槍,穩住,瞄準然後射擊。
那人開槍。
「我們要怎麼做?」
那人又後退十步。
兩個都沒擊中。
可是那人先開口了。
張說:「你從這裡打得中他嗎?」
他說:「他們的命已經喪失了,這點你們應該也了解,他們自己捨棄了生命,他們已經作了決定,他們算是已經死了,所以他們歸我運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況且到最後也是一死,他們也得到他們要的了。」
她說:「為基佛討回公道。」
壞蛋必須被告知。
他走了二十呎,抓住那人的衣領,和他的後腰帶,將他整個人抬起,越過柵欄丟了進去。
那人抬頭。
「我不能讓妳去。」
「你還好嗎?」
他退回隱蔽處。
「只是個人想法,」他說:「主要是習慣。」
張說:「他會重新裝彈。」
李奇笑笑。
他把槍放下。
他說:「運氣來了?」
李奇說:「我不認為他們得到他們要的,那不是他們的聖杯。」
那人的雙手放低一吋,想要讓自己的肩膀能自由活動,還有頸子,還有頭部,以便能運用肢體語言,做手勢,哄騙,解釋。以便討價還價,還有談條件。李奇見過的那些傢伙,一直到最後,他們都仍然相信自己有機會安然脫身。
那人說:「那天豬已經吃過了。」
張回擊。單發。空彈殼劃過空中。沒打中,可是那人退開了,笨拙地向後退了五步,接著十步。
他說:「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糊塗了,我也是。」
「瞄準軀幹中心準沒錯。」他說。
「兩個腦袋強過一個,尤其是現在。」
氣味很難聞。
二十呎。
他們將那m.hetubook.com.com人剛才後退的距離補上。緩慢、從容、心跳平緩、呼吸正常。那人又退了十步,牛仔褲、頭髮往後朝著豬舍移動。
李奇沒說話。
那人沒回答。
「只有結束時的一、兩小時,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在結束以後,他們早就作了決定。」
張說:「我們該怎麼做?」
張說:「不,我們一起誘他開槍,這事我們要一起做。」
距離六十呎的M16步槍。理論上是個大問題。任何厲害的步槍手都能輕易在六十呎距離擊中目標。就M16來說,不到四十個槍管的長度,更是絲毫不費工夫。可是這人並非厲害的步槍手,這點在小棚屋的時候就證明過了。而且他正試圖逃跑,喘得厲害,胸口劇烈起伏,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不是女人該做的?」
沒有命中。
張再開一槍。又一個空彈殼在半空閃過。還是沒中。一波波麥浪滾動著,沉重、緩慢而安靜。
他們看見他在前方六十呎的地方,沒命地跑,邊回頭看,一手拿著M16步槍,另一手是空的。他是個矮胖男人,臉色潮|紅,大|波浪的頭髮緊貼著腦袋。他穿著像是漿燙過的藍色牛仔褲。他接近車道入口,回頭掃視著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悄悄潛近房子。那人孤零零立在大片景致之中。豬舍在他後方,再過去就只有大片麥田,一路延伸到密蘇里。車道在他右邊,距離母之安息鎮二十哩。
那人丟掉步槍,舉起雙手。
「我會誘使他開槍,他每次都會失手,我保證。等他只剩空槍,我就把他拿下。在這同時妳跑過去,萬一我失手,妳再補一槍。」
李奇說:「那你為什麼把基佛埋了?」
他跨出一步。
「屍體在哪裡?」
李奇和張止步。
她說:「原本也可能是我。」
「我需要妳留在這裡,以防萬一。」
穿牛仔褲、頭髮有型的男子舉起步槍。
李奇說:「妳瞄準哪裡?」
張說:「他沒有彈藥了?」
他們從豬農身上跨過,衝出製片棚大門,跑向左前方,接著繞過屋子後方朝車道入口過去。因為車道是他的目標。一定是的,這是人性,他正逃跑,這是唯一的脫身路徑,除此就只有大片麥田。
那人舉起步槍。
「我去對付他。」
李奇沒說話。
張舉起槍來,李奇看著她,一頭黑髮鬆垂著,靈活的深色眼睛,一隻閉上,一隻緊盯著前準星,圓環內的細小針柱。
身體緊挨著豬舍柵欄。
「被你活活餓死的那個人熬了幾小時?或者是女人?」
但還是比製片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