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要是他在一九二二年從西點畢業,他還沒退役。」
尼利大聲讀出電傳機傳來的阿諾.梅森的服役紀錄。他在二十歲入伍,一九五一年,被派到德國,而不是韓國,待了二十年,期間曾回美國受訓和演習。他從頭到尾都待在空降部隊,針對蘇聯衝突接受訓練,分發的單位雖然不是精英部隊,也相當不錯。他在四十歲時榮退,官階是上士,那時是一九七一年。
「阿諾在家嗎?」
婦人說:「德州舒格蘭的那位懷利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你們是為這個來的?」
一個婦人走了出來,嬌小整齊,褪色的金髮剪短,年約六十五歲。臉孔慈祥,已見風霜,卻仍漂亮。她向李奇微笑,好似在說她確定他能了解,然後她轉身,謝謝兒子,捏捏他的雙手拍他的肩膀,撫摸他的一邊臉頰,叫他進去。
尼利說:「他沒有告訴他的太太,所以這個故事是和工作有關,而不是和家庭有關。那是軍隊的故事,這種故事有幾百萬個,都是各種單位的傳說。說不定梅森跟懷利說的是他的單位傳說,男人對男人,想和孩子拉近距離,跟電影演的一樣。母親的新男朋友總是用這一招。可能懷利一直都記得那些故事,可能因為他太過念念不忘,所以在多年以後,他還跑回來查證。」
「那就這樣。」辛克萊說。「一回去馬上著手。」
「他的記憶有多差?」
「我不能說。」
「他說如果他生病了,軍隊一定會有人來。」
「我是李奇少校。」
「他的身體很好,謝謝。有點遲鈍,現在還像個七歲大的孩子,可是他很安靜,不吵鬧。我們還是非常幸運的,可是阿諾責怪自己,所以他退伍後才會跑到德州去。那麼多年前的事了,他逃走了,他沒辦法每天面對這種事,因為他覺得都是他的錯。」
「一年半前。」
「那故事呢?」
「懷利不在那兒,沒有新貨車,也沒有舊貨車。」
「那種情況的人很難摸得透,我認為第一部分可能是真的,他傷心,卻不辯駁,可是聽到大衛.克拉克的問題之後,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可能腦瘤的緣故,也可能他是在歸納推理。時間變化,再加上荷瑞斯.懷利的天性,他是近距離觀察到的,再加上大衛.克拉克故事裡的某一點,再加上多年之後突然有個少校調查員出現,都等於有什麼不好的結果,所以他需要否認。而我們的同情心會自動為他找記憶退化的藉口,這可能是事實,可是我們無論如何是無法確認,因為我們找不出答案,我們又不能把那傢伙抓起來揍一頓。
和_圖_書」「她的兒子。」李奇說。
「他很快就會累嗎?」
蓋勒伯包恩霍夫是一片寬一百碼深兩百碼的土地,就像美國的高檔郊區。但絕對是一處農場,儘管規模迷你。這裡完全看不見黃色。天空是灰的,土壤是褐色的,包心菜是陸軍綠。畢夏轉入車道,車道是土路,用手辛苦挖出來的彎道。藍色大歐寶滋滋輾過,車庫就在前方。房子在左邊,距離馬路大約八十碼。
那人不作聲,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沒想到。他看著李奇的肩後不遠處,那裡除了包心菜之外什麼也沒有。
辛克萊說:「在此之前他娶了一個德國女孩,生了一個兒子。離開了他們六年,又在二十年前回來。可是懷利仍跟他有感情,真是詭異的關係。」
「軍方幫他治療過嗎?」
停頓。
梅森說:「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他的消息,從我離開之後。」
「我們要問的是他退伍之後的那段時間,他不在這裡的那六年,他可能不想讓妳聽見他的回答,我不能不考慮他的隱私。」
「一點點。他的一邊身體動不了,所以說起話來怪怪的,可是他並不覺得難過,他從來就話不多,再說他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屋裡出來了一個男人。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下巴抵著胸膛。他太太把他的頭擺得舒服一點,再費力站起來,說:「他睡著了,他今天說的話已經比平常都要多了。」
「你不信嗎?」
「這就麻煩了,我們有些話想問他。」
「那要怎麼找到他?」
「我們不知道。」
「單位傳說都有哪些?」
「你上一次有他的消息是在什麼時候?」
再兩個點比先前的村子要稍大一些,也較密集一些。他們看到了阿諾.梅森的住家路名,就在村子中心的一處五條馬路交會口。馬路繞回西北方,和不來梅是反方向。道路的兩邊都是手帕大小的農莊,整潔的小房子矗立在整整齊齊的幾畝地上。有棚屋,卻沒有穀倉。
「幾個問題之後他就會迷糊。」
「我不知道。一方面來說,好吧,他因為腦瘤快死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不喜歡那種叫我阿諾的狗屁。他是在拖時間,他二十年前是步兵,所以他一哩外就能聞到憲兵的味道,他在思索他的答案。」
「為什麼?」
「當然。」
那人看著他。藍眼珠,呆呆的,毫無動靜。燈是亮著,但沒有人在家。是那個有生理缺陷的兒子,跟懷利同齡,跟那個名義上的姪子是同一個世代的人。三十五歲,卻無法獨立自主。
「那都四十年前了。」
畢夏在一哩外停下車子。
她說英語,帶著口音,卻hetubook.com.com沒有遲疑。
「可能是那孩子看的電視吧。」
「你不讓我知道我就幫不上忙。」
接著另一支電話響了,范德比爾特接的,交給了李奇。是古利茲曼,他說:「我需要私下跟你談一談。」
「他不會二話不說就開槍打我的,他會裝傻,他會狡辯,想辦法脫身。有必要的話,我不會動他,我同意,不過如果看見貨車,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人有一會兒毫無反應,但忽然就轉身,輕快地往屋裡走,光腳啪啪響,他靠著敞開的門,捶打牆壁,大喊:「穆提!」
停頓更長。
「別站得太靠近了。」李奇說。「起碼一開始不要,等我們確定再說。」
更長。
「你們相信他什麼也記不得嗎?」
李奇說:「阿諾,告訴我荷瑞斯.懷利的事。」
「他會說話嗎?」
「我沒意見。」李奇說。
「不,面對面。而且沒有外人。你在哪裡?」
他的聲音遲緩虛弱,半張嘴不能動彈,但是說出口的話還是能讓人聽懂。
「可能。」
他沒關前門,走了兩級台階,立在小徑上看。他大約和李奇同齡,可能是三十五歲,個子高,腰板直,金色頭髮,穿了件直筒灰毛衣,直筒灰長褲。
「你跟他說過大衛.克拉克的故事嗎?」
「那他現在就是將軍了。」
「懷利可能會剛好趕過來。」
畢夏在狹窄的路上迴轉。
「我是梅森太太。」
李奇說:「午安,梅森先生。」
他們回到客廳。梅森仍醒著,而且比剛才神志清楚,他單眼轉了轉,一手動了動,表示聽見了來人的自我介紹。他的妻子蹲在他的輪椅後面,摟著他的肩膀,彷彿是在叫他放心。李奇蹲在他面前,讓兩人的視線等高。
光著腳。
四人回到車上,掉頭離開。李奇說:「你們相信他嗎?」
其他人也都下車,跟著李奇和婦人進屋。房子的内部雖小卻明亮舒適,漆上白色,貼著小樹枝圖案的壁紙。婦人把李奇帶到裡間的客廳,她往裡走,李奇尾隨。她穿過房間,彎下腰,擁抱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用親吻叫醒他,說:「達令,這位是部隊來的李奇少校。」
畢夏說:「他不可能積極參與,他病了一年半了。」
李奇說:「我應該回去敲門。」
接著向後站,等待著。
「我會找人事指揮部的朋友,會有人查出來的。」
「同意。」李奇說。
「所以結論是?」
「很遺憾。」
「為什麼?」
畢夏一言不發。
「我在美國領事館。」
汽車向前奔馳,車外的天空越來越灰。不是要下雨了,就是近https://www.hetubook.com.com傍晚了,或是兩者皆是。
每間農場都有名稱,都很低調,顯然都是主人自己命名的,透露了一定的驕傲。李奇盯著蓋勒伯包恩霍夫,驀地醒悟,它是德語「黃色農場」的意思。黃色的西班牙語是Amarillo,正好是阿諾.梅森的出生地,德州的阿馬里久。這傢伙用他的出生地來為自己的農場命名。
「阿諾說你們會來。」
「很難記的一個名稱,我聽不懂。反正在壓迫他的大腦,先是一部分,再來是另一部分,一天比一天壞。」
李奇說:「他有沒有跟妳說過大衛.克拉克的故事?」
他不回答。他六十五歲,樣子卻像九十五歲。他沒有力氣,眼睛無神。李奇看著婦人,說:「梅森太太,我們能談一談嗎?」
他們回到門廳。畢夏和辛克萊自我介紹,說是公務員。李奇問:「他怎麼了?」
他們發現了農場在右手邊的第五位。車輛的行進速度很慢,為了要看清每一個名字。所以他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卻沒有什麼可看的。可能四畝地,田壟極其整齊,種著深綠色的植物,可能是包心菜,還有一棟整潔的小屋,一間整潔的獨立小車庫,一處整潔的獨立小棚屋,間距稍微大一些。就這樣。車庫容納得下一輛賓士旅行車,棚屋能容納一輛小牽引機或是小農耕機,卻都藏不住一輛偷來的家具貨車。
這才走向李奇等待的地方,看著他一秒,說:「你是部隊來的?」
在賈拉拉巴德薄暮早已降臨。信差正離開白色土屋,她爬上了一輛豐田小卡車。同樣的程序。徹夜開車,搭乘第一班飛機,她準備好了,多多少少仍算是新人。倒不是說瑞士人會在乎,在他們眼裡錢就是錢,她受過調|教。
「我不記得有。」
梅森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又睜開,眼神遙遠,充滿了淚光。他能動的半張臉極艱難地動作,說:「叫我阿諾。」
「就這樣?」
「他腦子裡長了東西。」
李奇說:「這是幾時開始的?」
畢夏向前駛,沒有動靜。他停在一條岔出車道、通往屋子的小徑前,距離二十碼,仍然沒有動靜。
「腫瘤嗎?」
這時車外的風景已是一片農家風情,平平坦坦,就在城市的外圍。農田和菜園一樣整齊,而且也沒大多少。每條路每條街都有名稱,字母都是哥德體,白底黑字。他們經過的村莊非常小,幾乎就只是聚集在彎曲的十字路口的幾戶人家。到處都有榖倉和窩棚,卻比李奇想像中的小,數量也少,跟他想像的畫面不符。沒那麼隱密,而且更有秩序,乾淨整潔,人口不多,規格卻一致,每家每戶都差相彷彿。
https://m.hetubook.com.com阿諾.梅森。青少年時在牧場打工,後來成了步兵,然後成了兩個家庭的男主人。現在癱倒在輪椅上,身體歪斜,一隻眼睛看,另一隻閉著。
交易不會因為她而失敗的。
「阿諾.梅森是美國公民。」辛克萊說。「你是領事館的人,你有權跟他聯繫。」
「不,懷利沒有聯絡他。還有,不,他不記得說過大衛.克拉克的故事。」
李奇一手指著屋子,另一手做了個要攬住他肩頭的動作,說:「我們兩個進去吧。」
「他知道你們會這麼說。」
她背下了蘇黎世的地址,她知道蘇黎世和漢堡不一樣,她記住了所有的號碼,他們的帳號,他們的密碼,一億的金額,沒有尾數,懷利的帳號。她的口袋裡有瑞士法郎,計程車費。
「一分鐘後到外面去。」
李奇說:「妳能到外面等嗎?」
「是有這個可能,可是機會不大。萬一真發生了,我相信尼利上士會想出點子來的。」
「只要有一點點麻煩的徵兆,我們就撤退。」
「我們應該一起去。」
「但也不能證明阿諾伯伯沒有涉案。」
尼利在領事館房間打電話,找她在人事指揮部的朋友。她說明了萬福瑪利亞,她的朋友說聽起來相當容易。尋找一九五五年在德國空降單位的新進指揮官,四十年後仍未退役。尼利賭了五塊人數是個位數而且數字很低,她的朋友賭十塊說一定是零。因為自然淘汰,他說,還有三次的大動亂,先是越南,再來是蘇聯解體,然後是現代的高科技軍事裝備,極其精簡,有護甲,女性,夜視鏡。沒有男人能撐得過來。
「是嗎?」
畢夏說:「我們會跟退伍軍人管理局聯繫。」
辛克萊說:「太冒險了。」
「零零星星的,可是大多數時候都很差。」
畢夏說:「我們不能冒險把這件事辦砸了。」
「不過他以為會來得比較早。」
「霍爾斯當兵了?哈,想不到。」
「我還以為你們是來幫他的。」
「說來說去重點還是大衛.克拉克的故事,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什麼,只是騙小孩的童話故事,卻是懷利的第一個秘密,所以顯然對他有個人的意義。」
梅森又閉上了眼睛,這次時間較久,彷彿在跟心裡的人商量,接著他睜開眼睛,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我以前都叫他霍爾斯,兩個名字德州人唸起來都一樣。」
豐田在洗衣板似的路面上顛簸,逐漸把最後一抹夕陽餘暉抛在後面。
李奇說:「梅森先生?」
畢夏的中情局公務車跟歐洛茲科的憲兵車是同一款的,藍色歐寶,而且在每個小地方都一模一樣,只是車裡沒有防彈屏風。畢夏開車,辛克萊坐前座,李奇和尼
和_圖_書利坐後面。尼利很舒服,李奇就慘了。車流順暢,天空灰濛濛的。為成功祈禱,胖子這麼說過,卻不是為她的成功祈禱。她的任務很簡單,他大可說為懷利的成功祈禱。她不喜歡懷利,不是因為他調戲她,而是因為他軟弱鬼祟,又容易分心。這點讓她擔心,她的任務很簡單,可她是否能成功卻跟他綁在一起。如果交易失敗了,那麼,對,妳會被殺。
「你確定?」
「沒有。」
李奇說:「說吧。」
李奇說:「妳怎麼知道?」
梅森說:「我不記得有。」
李奇說:「梅森先生,你還記得荷瑞斯.懷利嗎?」
婦人說:「你們不知道?」
「你覺得他說謊?」
「相信什麼?」辛克萊說。「他什麼也記不得。」
一行人魚貫走向貼著小樹枝壁紙的門廳。婦人說:「你們能幫他嗎?」
「他做錯了什麼嗎?」
畢夏說:「地圖上再兩個點就到了。」
李奇說:「我要找阿諾.彼得.梅森。」
「這是遺傳的,不是他就是我,他說是他。老實說,可能是我們兩個,可是他一直說是他。可是他最後還是回來了,事情過了也就算了,他做得很好,可是他還是怪自己,現在他又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
李奇緩緩下車,向前一步,小徑上的人只是冷眼旁觀。又一步,沒反應。所以李奇就繼續前進,一次邁一步,最後跟那人面對面,像是推銷員或是需要建議的鄰居。
「我們可以試試萬福瑪利亞。」尼利說。她把阿諾.梅森的服役紀錄當樂譜看,手指從一小節滑向另一小節,歪著頭,聽著音調。她說:「雖然是亂槍打鳥,可如果追溯到很久以前,這些傢伙裡的中尉可能升了上尉,可能還會升少校或是中校。當年的空降兵是很有前途的,要是做得好,現在可能還在服役,資格非常老,可是他會記得,每個人都會記得第一個單位。」
辛克萊說:「妳的兒子還好嗎?」
婦人說:「沒有。」
辛克萊說:「個人意義指的是?」
「他說他從軍是因為你跟他說的大衛.克拉克的故事。」
「我應該沒說過故事,那時沒有,大家都說我的話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