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二〇一〇年七月五日
除了今晚之外。我知道、我知道,我表現得相當女孩子氣。
「對妳而言不算慘淡,愛咪,不,妳永遠不會感覺慘淡。但是對我們其他人而言?那就非常不一樣。」
然後我克制不了自己,即便那不關我的事,即便尼克如果知道了肯定大發脾氣:我走到垃圾桶旁邊,掏出那些信用卡收據,這樣一來,我才可以想像他整個晚上去了哪些地方。兩家酒吧,兩家脫衣舞夜店。我可以想像他在每個地方都跟他的朋友們提到我,因為他八成已經跟他們講過我,如此一來,他才可以隨口諷刺我、抹黑我、貶低我,說得順口極了。我想像他們在一家比較高檔的脫衣舞夜店——那一類夜店奢侈優雅,讓男人們相信自己依然是天生的統御者,女人們應該服侍他們,店裡的音效故意做得很差,音樂劈劈啪啪震天響,這樣大家就無法交談——一個乳|頭激凸的女人跨坐在我先生身上(而他宣稱這一切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長髮披散到腰際,嘴唇上了亮光唇膏,濕潤光滑。但我不應該覺得受到威脅,不,那只是孩子氣的喧鬧,我應該一笑置之,我應該很有風度。
我表現得相當女孩子氣。我只是以為尋寶遊戲將是我們的傳統:我已在城市各處留下小小的愛情訊息,張張點醒我們過去一年共度的時光。我的尋寶遊戲。中央公園附近有座羅伯特.印第安納的LOVE雕塑,我用膠帶把第三則線索貼在V的凹處,這會兒我可以想像紙條從膠帶上脫落,明天,某個一臉無聊、跟在父母後面踉蹌而行的十二歲小觀光客將撿起紙條,讀一讀、聳聳肩、隨手一扔,紙條便像泡泡糖的包裝紙一樣隨風飄逝。
「結婚紀念日快樂。妳想說什麼?我的混帳老公在這個大日子無視我的存在?」
「尼克,你這樣說真是差勁。」
「X你娘的,愛咪。」
他走到我們的吧檯——腳步凝重,小心翼翼,一副醉漢的模樣——竟然又幫自己倒了一杯酒。
「已經過了一天,我還可不可以說結婚紀念日快樂?」我開口。
尼克跟著一個從來不會道歉的爸爸長大,因此,當他覺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之時,他便擺出攻擊的姿態。我知道這一點,通常也可以耐著性子熬過去。沒錯,通常。
「你說不定年紀太大、不和圖書能裝扮成哈克貝利,」我說。
「我必須比雜誌社任何一個人更加努力,甚至只是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二十年了,為了達到目前的地位,我已經工作了二十年,現在一切都將落空,而且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謀生技能,他媽的,除非我搬回家,繼續當個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大老粗。」
他繞一圈走向廚房,隨手把他的皮夾和皺巴巴的鈔票扔在咖啡桌上,而且把一張紙條捏成一團,隨同一疊信用卡收據扔到垃圾桶裡。
他對我揮揮酒杯,意思是叫我少管閒事。「愛咪,妳就是搞不懂,妳根本無法了解。我從十四歲就拚命工作,我沒有參加他媽的網球營、寫作班、SAT補習班,以及紐約市其他人顯然都參加過的各種狗屎課程,因為我在購物中心擦桌子、幫人割草、開車遠赴漢尼伯、為了觀光客裝扮成他媽的哈克貝利,半夜還得洗刷漏斗蛋糕的炸鍋。」
「嗯,昨晚還好嗎?」我冷冷地問。
清晨五點,太陽緩緩升起,日光幾乎像是戶外剛要熄滅的街燈一樣明亮。我始終喜歡看著街燈一閃一閃地熄滅,失眠的時候,有時我會強迫自己起床,黎明時分穿過街道,一盞盞街燈全都啪地一聲熄滅,我始終感覺自己見證了某種特別的景象。喔,街燈全都熄了!我好想大聲宣告。在紐約市區,清晨三、四點並不是最安靜的時刻——太多夜店的酒客在街上遊蕩,大夥一邊跌跌撞撞坐上計程車、一邊大聲呼叫對方,要不就是一邊對著手機大喊大叫、一邊猛抽上床休息之前的最後一支香菸。清晨五點才是最美好的時光,在這一刻,高跟鞋喀答喀答踏在街上,聽起來帶點挑逗。人們全都窩在家中,整條街都屬於你。
「婚前協議書可不是這麼說。」
「昨晚還好嗎?他媽的,昨晚糟透了。我有十六個朋友丟了工作,狀況實在淒慘,再過幾個月,說不定我也會被解聘。」
我有股大笑的衝動,真的想要捧腹大笑。尼克說不定會受到這種笑聲的感染,兩人隨即同聲大笑,這些爭執也將被拋在腦後。他已經一再陳述那些卑微的工作。身為尼克之妻始終讓我想到一點:人們為了錢,不得不做些差勁的事情。自從嫁給尼克之後,我總是跟那些裝扮https://m.hetubook•com.com成各式食品的打工族揮手致意。
然後我攤開一張揉成一團的筆記簿白紙,看到一個女孩的字跡——漢娜——還有她的電話號碼。我但願這一切像是演電影,電影之中,女孩叫做蜜糖、斑比或是蜜絲蒂,而且在自己的名字上頭畫上兩顆紅心,感覺有點愚蠢,令人不屑。但是她叫做漢娜,是個實實在在的女孩,說不定跟我一樣。尼克發誓從來沒有對我不忠,但我知道他有很多機會。我可以問他誰是漢娜,但他會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我不想失禮,所以我就收下。』這話或許屬實,或許是個謊言,他可能劈腿,而且始終瞞著我,甚至因為我沒有發現,所以愈來愈看不起我。早餐之時,他看著我坐在餐桌另一頭,儍儍地咕嚕咕嚕吃著玉米穀片,心裡說不定想著我真是個大笨蛋。他怎麼可能尊敬一個笨蛋?
我在原地待了幾分鐘,然後深呼吸一下、走進我們瀰漫著酒氣的臥房。當我上床之時,他轉身面向我,把我抱到懷裡,他把臉埋到我的頸際,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同時開口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言詞苛薄、嘮嘮叨叨的潑婦,或是一個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笨蛋——我不曉得自己是哪一個。我不想生氣,我甚至不知道我該不該生氣。我考慮是否去住旅館,換他擔心一下我在哪裡。
爸爸打電話祝我們結婚紀念日快樂,我拿起電話,我原本打算裝出無事的樣子,結果一開始說話就哭了出來——我像個小女孩一樣邊說邊哭,mwaha-waah-gwwahh-and-waaa-wa ,稀哩嘩啦,可怕極了——因此,我不得不告訴爸爸怎麼回事。他說我應該開一瓶酒,借酒澆愁一番。爸爸始終贊同任性一下,縱容自己不開心。儘管如此,尼克如果知道我告訴爸爸,肯定老大不高興,而爸爸當然會表現出慈父的模樣,拍拍尼克的肩膀說:「尼克,我聽說你在你們的結婚紀念日碰到緊急狀況,非得出去喝酒不可,」然後輕笑兩聲。因此,尼克會曉得,而且他會生我的氣,因為他想讓我爸媽認為他很完美——當我敘述種種事情、告訴我爸媽他是一個零缺點的女婿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他總是露出燦爛的笑容。
日記一則
「好,我只想說結婚紀念日快樂。」
我不會責怪尼克。我不責怪尼克。我拒絕——拒絕!——變成某個噘著小嘴、吱吱尖叫、滿懷怒氣的女孩。當初嫁給尼克之時,我對自己許下兩個承諾。第一:我絕對不會要求他做出跳舞小猴的舉動。第二:當他問我是否介意時(比方說:『妳介不介意我在外面待晚一點,』或是:『妳介不介意我和我的哥兒們共度周末,』或是:『妳介不介意我做些我感興趣的事情』),我絕對、絕對不會說:嗯,我當然不介意,然後因為他做了那些我不介意的事情,而懲罰他。現在我卻擔心自己瀕臨危險邊緣,眼看著就要打破那些承諾。
事情的經過如下:尼克剛過四點回到家中,身上帶著啤酒、香菸和炒蛋的味道,醞釀出一股臭味。我還沒睡,等著他回家,我看了一晚上的《法網遊龍》腦中依然亂烘烘。他坐到我們的椅凳上,瞄了一眼桌上的禮物,一句話都沒說。我回瞪他一眼,他顯然連隨便說聲道歉都不肯——嗨、對不起、今天一團糟。我只要他乾乾脆脆地承認,這樣就好了。
他只不過和哥兒們出去喝酒,我卻小題大做,好像滾雪球似地想像他劈腿、即將毀了我們的婚姻,這樣未免太女孩子氣,對不對?
他嘆了一口氣,沉重之中隱隱帶著怒氣。「愛咪,我從來沒有過得那麼糟糕,拜託不要再添加我的罪惡感。」
尋寶遊戲原本將會完美落幕,但這下卻不算什麼。我送他一個做工精美的復古公事包,公事包是皮製的,因為結婚三周年是皮婚。但是目前尼克的工作稱不上愉快,在這種情況下,送給他一件與工作相關的禮物,或許不是一個好點子。我們的廚房裡有兩隻龍蝦,正如往常。或說感覺應該像是正如往常。龍蝦在木箱裡面恍恍惚惚地亂爬,我必須打個電話給媽媽,問一問能不能明天再處理,或者我得勉強走進和*圖*書廚房,睜著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雙眼,試圖和龍蝦搏鬥,無緣無故地把龍蝦丟進鍋裡烹煮。我正動手殺死兩隻龍蝦,而我甚至不吃龍蝦。
我了解、我真的了解,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之所以被毀,理由其實非常正當。謠言果然屬實:尼克的雜誌社解聘了十六位寫手,等於是三分之一的員工。尼克這回逃過一劫,但是他當然覺得必須請其他同仁出去喝得爛醉。這些大男人擠進計程車裡,前往第二大道,假裝什麼都不怕。其中幾個人返家回到太太身邊,但是令人訝異地,大部分的人決定逗留在外。我們結婚紀念日的晚上,尼克八成請這些男人喝酒,大夥上脫衣舞夜店和庸俗的酒吧,和二十二歲的辣妹打情罵俏(我這個朋友剛被炒魷魚,需要人家抱抱)。尼克請大家再喝一輪之時,這些失業傢伙會盛讚尼克是個大好人,但尼克的信用卡卻是由我付款。在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尼克會玩得非常開心,但他在留言中提都沒提,反而只說:我知道我們約好了做些事情,但是……。
但是嘛,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孤伶伶地待在我們的公寓裡,臉上沾滿了淚水而緊繃,因為啊,唉,因為今天下午,尼克留話給我,我已經知道沒好事,我剛聽到他的留言就心知肚明,因為我聽得出來他從手機打電話給我,我也可以聽到背後男人們在說話。他講得吞呑吐吐,好像試圖決定該說什麼,然後我聽到他那種坐在計程車裡、模糊不清的聲音,顯然已經喝酒喝得頭昏腦脹、講話黏答答。我知道我會生氣——我呼吸加快,嘴唇愈閉愈緊,肩膀上揚,心中浮起那種『我絕對不要生氣、但是我會忍不住冒火』的感覺。男人了解那種感覺嗎?你不想生氣,但是你有必要動怒,幾乎不得不動怒。為什麼呢?因為一個合理、完善的規則被打破了。或許不該用「規則」二字。說不定「協議」或是「禮節」比較恰當。但是不管是規則、協議或是禮節,意思全都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知道現在感覺相當慘淡,尼克,但是——」
老調重彈。尼克憎惡我始終不必為了金錢煩惱,將來也不必擔心缺錢。他覺得這讓我變得比任何人都心軟,我不能說他不對,但我確實有份工作,打卡上下班。我的一些女性朋友百分之百沒有上過半天班;她們帶著同情的語氣提到上班族,那種語氣就好像稱許一個胖女孩「臉蛋真是清秀」。她們經常往前一靠,低聲說道:「喔、當然,艾倫必須工作,」好像表演諾耶爾.科沃德的台詞似地。她們沒有將我歸類為「上班族」,因為如果我想要的話,我隨時可以辭職。我可以把時間花在擔任義工、種花蒔草、慈善機構、居家裝潢,我可不認為忙於這些事情有什麼不對,世間最美好、最優雅的事物,都是出自部些受到大眾蔑視的女人之手。但我有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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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我跟你同一陣線。不管怎樣,我們都過得去。我的錢就是你的錢。」
「愛咪,那種感覺才叫做差勁。」
我們靜靜坐了一分鐘,我的胃揪成一團,我不想當壞人,我不應該得到這種待遇。尼克站了起來。
「你會害自己不舒服,」我說。
他醉了。他只有喝醉了才會提到婚前協議書,然後舊恨全都湧上心頭。我已經跟他說了幾百次:結婚協議書純粹是公事公辦。那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我爸媽,而是為了我爸媽的律師。結婚協議書與我們無關,無關於我,也無關於他。真的,這些話我已經說了幾百次。
朋友?跟他出去的那些男人之中,其中一半甚至讓他看不順眼,但我什麼都沒說。
然後他走進臥室。他從來沒和我說過這種髒話,但是他卻說得好順口,以至於我不得不猜想——而我之前從來不曾做此猜想——他已經想要這樣罵我,說不定想了好多次。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那種被先生幹譙的女人。我們曾經發誓絕對不帶著怒氣上床。妥協、溝通、永遠不帶著怒氣上床——所有新婚夫妻總是一再聽聞這三個忠告。但是最近似乎只有我做出妥協,我們的溝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尼克總是帶著怒氣上床。他有辦法收斂他的情緒,就像關掉水柱一樣。
這下我又哭了,手裡還握著寫了漢娜名字的紙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