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尼克.鄧恩 事發之後六日
「妳在開玩笑,是嗎?」
愛咪懷孕了。
鎮邊遠處有個西部碉堡的遺址,遺址現已成為另一個大家都不想造訪的公園,碉堡只剩下一棟兩層樓高的木頭瞭望塔,塔臺周圍是一座座鞦韆和蹺蹺板。安蒂和我曾在這裡會面,兩人躲在瞭望塔的陰影裡耳鬢廝磨。
我們躲回小戈家——攝影記者肯定把我家擠得水洩不通——我一進門,我那支正牌的手機就響起。艾略特夫婦來電,我深深吸口氣,躲進我以前的臥室,然後接起電話。
「我只是試圖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尼克,你覺得剛才是個意外嗎?那個三胞胎賤貨跟警方做了筆錄,而且完全沒提懷孕之事?」
『她會毀了你,尼克。我快快走過剩下的路程。』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諾耶兒將在全國每一個有線頻道露面,大談你是個殺人犯、她是愛咪最要好朋友、她必須幫愛咪爭取公道云云。爭取曝光的賤貨,他媽的賤貨!」
「說不定他們慢慢洩漏爆炸性的消息,一次洩漏一點點。」
「我沒有殺害愛咪。」
我發現小戈人在客廳,她端著一杯冷掉的咖啡,坐在老媽的牌桌旁邊。她稍微轉向我,角度顯示她曉得我在那裡,但不讓我看到她的臉。
「我以前確實想要小孩,我們試了一陣子,但是運氣不佳,我們甚至探詢治療不孕症的資訊。但事後來愛咪決定她不想要小孩。」
我意識到自己在磨牙。
我再度嚥下怒氣,胃部因而感覺灼熱。「我好累,小戈,他媽的,我們非得現在討論這些事情嗎?」
「小戈
https://m.hetubook.com•com,妳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正是我想的意思?如果是的,我們就出了問題,因為啊,他媽的!這表示我們之間的某種感覺已經不見了。」「尼克,這事我得問問你。」電話另一端是瑞德,電視的聲音隱隱響個不停。「我得請你告訴我,你知道愛咪懷孕了嗎?」
我老婆懷著我的小孩失蹤了。邦妮看著我,等我反應——說不定打算將之列入調查報告——因此,我告訴自己:『你必須表現得體,別搞砸了,一個男人聽到這種消息應該做出什麼反應,你就做出什麼反應。』我把頭埋進雙手之間,喃喃自語:『噢、老天爺啊,噢、老天爺啊。』喃喃自語時,我眼前出現我老婆躺在廚房地板上的模樣,她的雙手抱住腹部,頭重重撞到地上。
「她叫我過來,」他沒好氣地說。「她叫我過來,這是我的房子,我什麼時候過來都可以。」
小戈靜靜坐著,橘黃色的街燈籠罩著她,她散發出一圈光暈,有如鎂光燈下的搖滾歌星。「尼克,這事對你將是一個真正的考驗,」她喃喃說道,依然看都不看我。「你講話始終不老實——如果你覺得說謊能夠避免衝突,你就說些無傷大雅的小謊。你總是不想費心。你跟老媽說你出去練習打棒球,其實你已經退出球隊;你跟老媽說你上教堂,其實你出去看電影。這就像是某種難以控制的怪癖。」
兩秒鐘之後,我的手機響了。這次是那支我應該丟掉、卻擺脫不了的可拋式手機,因為我始終、始終、始終必須回應安蒂的來電。一天一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尼克,我們必須一天通一次電話。』
我深深吸口氣。
「你跟我說不想要小孩的是你。」
「你大老遠走過來?」
「確實非常不同,但是你依然像個小男孩一樣說些小謊,你依然迫切地想讓每個人覺得你完美無瑕,你始終不願意扮黑臉,因此,你跟愛咪的爸媽說她不想要小孩,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劈腿、欺騙你太太。你發誓那些用你的名字簽下的信用卡帳單不是你的,你發誓你在沙灘上逗留,其實你卻極度厭惡沙灘,你發誓你的婚姻幸福美滿,這會兒我真的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她為什麼試圖買把槍卻沒跟你說?」小戈說。「這些全都沒有道理。」
「我沒辦法解釋愛咪做過的每一件事,小戈,他媽的!我不知道她一年前為什麼哭成那樣,好嗎?」
「我不知道,小戈。愛咪什麼都沒跟我說。如果她懷孕了,她為什麼告訴諾耶兒卻沒跟我說?」
「尼克,你為什麼一直說謊?」她說。「艾略特夫婦不是你的敵人,你難道不該告訴他們是你不想要小孩的嗎?你為什麼醜化愛咪?」
小戈把我推進車裡,迅速離開公園。我們飛速經過諾耶兒,她正跟著邦妮和吉爾賓走向他們的巡邏車,她那衣著經過仔細打點的三胞胎跟在後面蹦蹦跳跳,好像風箏的提線。車子吱嘎一聲,疾駛經過亂烘烘的人群:數百張剛剛冒出怒氣的臉孔,箭頭全都指向我。基本而言,我們落荒而逃。嚴格說來也是如此。
我暫不作聲,試圖找出適當的方式解釋愛咪不可能懷孕。
「我們還能找到其他更恰當的時刻嗎?」
我一邊掛掉電話,一邊遙望窗外漆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河流——尼克,別緊張,保持鎮定——這時,我忽然看到船屋旁邊有個縮成一團的人影。我以為那是一個走丟了的記者,但是看著看著,我從那人緊握的雙拳和僵硬的雙肩之中,看出一些端倪。你若沿著江河路直直往前走,安適山丘安養院距離此處大約三十分鐘。老爸雖然不記得我是誰,但是不知怎麼地,他居然記得我們的房子。
瑞德的音量讓我更加靜肅。我小聲回答,語調輕柔舒緩,好像幫聲音披上一件柔軟的羊毛衫,充滿安撫之意。「愛咪和我並沒有打算生小孩,瑞德,她不想懷孕,我覺得她始終沒有想過當媽媽,我們甚至……我們甚至不常親熱,如果她懷孕的話,我會……我會非常訝異。」
「自從愛咪失蹤之後,你的所作所為全是謊言。這讓我非常擔心,我擔心目前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戈,妳非得聽我說出來嗎?」
「尼克?」她終於說。「你……嗯……你知道——」
「我愛你。」
「埋伏突襲?」我重複一次,驚嚇之餘,腦中一片空白。
她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然後走回她的臥室,帶上房門。我等著臥室裡透出燈光,但是臥室始終一片漆黑。
我一語不發,呼吸過於急促。
「諾耶兒說愛咪看了醫生,證實她懷了身孕。警方已經發出傳票,調閱病歷紀錄。我們今天晚上就會曉得。」
「妳相信我嗎?」我問。
我把臉貼在車窗上,頹然坐在車椅上。幾部新聞採訪車跟隨在後,我們在沉默中前進,小戈的呼吸漸趨平緩。我看著大河,一節樹幹起起浮浮,流向南方。
我走到漆黑的戶外,看到他坐在河邊,一隻腳在河面上晃來晃去,雙眼緊盯著河流
和-圖-書。他不像上次那樣滿身污泥,但是帶著汗臭味。
她保持沉默。
「我依然愛你,」小戈說。
她保持沉默。
「爸?你在這裡做什麼?大家都很擔心。」
「你記得我們小時候、你跟老媽常玩的那個遊戲嗎?『如果我如何如何,你依然愛我嗎?如果我重重打了小戈,你依然愛我嗎?如果我搶了銀行,你依然愛我嗎?如果我殺了人,你依然愛我嗎?』」
「這事跟棒球非常不一樣,小戈。」
「我什麼時候過來都行,你說不定恨我,但是她愛我。」
他睜著黑褐的雙眼看我,他的目光清澈銳利,不像一些人上了年紀之後、眼睛變得霧濛濛。但是話又說回來,他的目光若是霧濛濠,或許比較不會令人不安。
一時之間,四下完全寂靜。
「啊、太好了,這下又多了一個謊話,」小戈說。「我沒有意識到你居然如此……尼克,你說的完全沒有道理。那天晚上、大家吃飯慶祝酒吧生意漸有起色的時候,我也在場,老媽誤會了,她以為你們打宣布愛咪懷孕,愛咪還因而眼淚汪汪。」
「哇,埋伏突襲,」小戈喃喃自語。
一小時之後,我被胡亂推進狗仔隊為患的家中,靜靜等候。瑞德說他們半夜之前就會得知我老婆是否懷孕,電話一響,我馬上抓起話筒,結果發現對方只是該死的安適山丘安養院。我老爸又不見了,院方已經通知警察,他們講話的口氣一如往常,好像我是個大混蛋。『如果這種事情再度發生,我們就不得不請你父親搬出安養院。』我感到一陣膽戰,非常不舒服:老爸搬過來跟我住,兩個可悲憤hetubook.com.com怒的混蛋同處一室,絕對是全世界最差勁的哥倆好喜劇片。全劇將以「殺戮式自殺」收場,啪—咚—咚!加入捧腹大笑的音效。
幾個站在前院草坪的攝影記者開始拍照。我必須把老爸帶進屋裡,我可以想像他們為了這個獨家畫面編出的報導:比爾.鄧恩是個怎樣的父親?教養出那種小孩?老天爺啊,如果老爸開始胡說八道,厲聲斥責賤人賤人……我打電話給安適山丘,好聲好氣哄騙一番,院方終於答應派一位護理人員接他回去。我特意陪著他慢慢走到車旁,一邊往前走,一邊喃喃安撫他,攝影記者趁機猛拍照片。
我幾乎大笑。就連我老爸也憑空捏造出他跟愛咪的關係。
我老爸。他離開時,我微微一笑,我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非常驕傲的兒子。記者們問我是否殺了我老婆,我慢慢退回屋裡,這時,一部警車在門前停了下來。
我開著老媽的舊車在鎮上繞了三圈,藉此確定沒有被人跟蹤。這時會面著實瘋狂——現在甚至還不到十點——但是我再也無權決定我倆何時何地碰面。『我必須跟你見面,尼克,今晚、馬上就得見你,否則我會發瘋。』慢慢駛近碉堡之時,我忽然察覺此處是多麼偏僻,我也忽然意識到此處代表的意義:安蒂依然願意在一個人煙罕至、燈光昏暗的地方,跟我這個殺害懷孕妻子的兇手碰面。穿過濃密刺人的雜草、走向瞭望塔之時,我只看到塔臺小小的窗戶露出她的身影。
邦妮和吉爾賓已經得知我老婆懷孕,而且決定把這個消息當作一種策略。他們顯然真的相信我殺了她。
「你回答啊,天殺的!」
來人是邦妮,她勇敢穿過狗仔隊,走進屋裡告訴我結果。她的口氣溫婉,好聲好氣地跟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