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男孩遇見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事發當日
待辦事項三十三: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但是妳很難不想變成一個酷女郎,特別是對我這麼一個爭強好勝的人而言,我怎能抗拒變成一個每位男士夢寐以求的女孩?遇見尼克時,我馬上知道他想要酷女郎,為了他,我願意一試。你若覺得我做錯了,我也沒話說。重點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為他瘋狂。我覺得他這個密西西比的外地小子非常迷人、非常不一樣,甚至有點邪門。跟他在一起,感覺好得不像話。他逗出我輕鬆、風趣、自在的一面,我甚至不曉得心中存有這樣的自己。那種感覺好像他把我挖空,然後在裡面塞滿羽毛。他幫我成為酷女郎——除了他之外,我不可能、也不想要成為任何人的酷女郎。我必須承認某些方面趣味橫生:我吃了夾了棉花糖的巧克力餅乾,我赤腳走路,我再也不會白白操心。我看愚蠢的電影,吃些沾滿化學加工品的食物。我不再多想,凡事皆只點到為止,而這正是重點所在。我喝鋁罐裝可口可樂,而且不在乎如何回收空罐,也不擔心胃裡累積一攤碳酸,酸性強到可以把一枚鎳幣清洗得乾乾淨淨。我們出去看一部愚蠢的電影,我不在乎劇情之中令人不悅的性別歧視、或是全片缺乏重要的少數族群角色,我甚至不在乎電影是否合情合理。我不擔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考慮後果,我活在當下;我可以感覺自己變得愈來愈膚淺、愈來愈愚蠢。但我好開心。
其後大約兩年,萬事OK ,因為我有了尼克。
因此,這一切必須畫下句點。我對尼克許下承諾,他讓我感到安全、快樂,我也因而意識到真實愛咪存在於某處,而她比酷愛咪更有趣、更複雜、更具有挑戰性。她比酷愛咪強多了,尼克卻依然想要酷愛咪。妳終於對妳的另一半、妳的心靈伴侶展現出真實的自我,結果卻造成他不喜歡妳,妳能想像這種局面嗎?正因如此,恨意開始浮現。這事我已想了很久,我覺得一切便是肇因於此。
待辦事項三十二:換上普通的衣服,把頭髮塞進帽裡,爬下河岸,河水起起浮浮,距離你只有幾吋,你沿著河岸匆匆前進,直到抵達社區邊緣。即使你知道只有泰弗爾一家看得到河景、而他們肯定上教堂,你依然潛伏前進,因為你永遠不曉得會發生什麼狀況。你始終比其他人設想周到,你就是這種人。
待辦事項二十九:跟布里克說再見。最後再聞一次這隻小臭貓的鼻息。在牠的餐盤裡裝滿貓食,以免事發之後,大家忘了餵牠。
這樣過日子真是疲累。我就是這樣過日子,直到我三十一歲。
我活了下來,他們幫我命名為「愛咪」,因為這個女孩子的名字很普通、很受歡迎,那年出生的千百m•hetubook•com•com名女嬰都叫做|愛咪,說不定這樣一來,天上諸神就不會特別注意到這一個挨靠在其他寶寶之中的小女嬰。我媽媽說如果能夠重新來過,她會把我命名為莉迪雅。
嚴格而言,我失蹤了,很快將被視為已經死亡。但是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就說我已經不在人世。雖然才過了大約幾個鐘頭,但我的關節已經不再僵硬,肌肉活動自如,感覺好多了。今天早上某個時候,我意識到臉頰怪怪的,感覺不太一樣。我照照車子的後視鏡——令人厭惡的卡賽基已經被我拋到四十哩之後,我那自命不凡的老公在他那黏答答的酒吧閒蕩,大禍即將臨頭,禍事懸掛在一條細細的鋼線上,在他那顆狗屎蛋的頭上搖搖晃晃,他卻渾然不覺——我意識到自己露出微笑。哈!久違了,微笑。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一切必須畫下句點,因為這一切全都不真實,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尼克!我以為你知道。我以為那像是一場遊戲。我以為我們之間有種默契,對著彼此眨眨眼,『你若不問,我就不說。』但是這一切無法持久,結果證明他也無法維持下去:慧黠的戲弄、聰穎的把戲、浪漫情懷、奉承求愛,全都成了過往雲煙,一切全都不攻自破。我變成了我,而尼克卻感到訝異,我好恨他居然感到訝異。我恨他不明白這一切不可能持久,我恨他真的相信自己的老婆是這個虛構的人物——這個上百萬名手指沾了精|液、打手槍自娛的男性憑空想像出的產物。當我請他聽我說話之時,他真的好像嚇了一大跳。他不敢相信我不喜歡把陰|毛剃得乾乾淨淨,一聲令下就幫他吹簫。他也不敢相信當他沒有露面跟我的朋友們小酌一杯的時候,我真的相當介意。日記裡那番荒唐可笑的話?『我不需要跳舞小猴使出那些可悲的把戲,好讓我跟朋友們一說再說;我甘願讓他做他自己。』那完全是酷女郎說的屁話。好一個愚笨的賤貨!我必須再度聲明,我實在不明白:如果妳放任男人取消計畫、或是拒絕為妳效勞,那麼妳就輸了。妳得不到妳想要的東西。這點非常明顯。沒錯,他說不定興高采烈,他說不定讚美妳是最酷的女孩,但是他之所以這麼說,原因在於諸事都順從他的心意。他說妳是酷女郎,其實是愚弄妳!男人就會耍出這套把戲:他們試著讓妳覺得自己是個酷女郎,這樣一來,妳才會順從他的心意。這就像是汽車銷售員跟你說:你想要出多少錢買下這個漂亮的東西?而你卻尚未同意買車。男人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妳不會介意我……」這話最令人不齒,因為啊,是的,我的確介意。妳說啊!不要認輸,妳這個愚笨的小賤人。和_圖_書
我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很驕傲。我是那個不甘遭到遺忘、全力抗爭、最後博得重視的女孩。我的存活機率只有百分之一,但是我辦到了。在此過程當中,我毀了媽媽的子宮——還沒有出生,我就打了一場謝爾曼將軍之役。我媽媽再也無法生下另一個寶寶。只有我一個、只有我一個、只有我一個,我小時候一想到這一點就雀躍不已。
醫生們命令我爸媽不要再試;我爸媽拒絕聽命,他們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他們試了又試,最後終於懷了我。我媽媽根本不指望我會存活,她不忍把我想成是個活生生的小寶寶、一個會跟著她回家的小女嬰。如果發生差錯,我將是第八個希望寶寶。但是我嚎啕大哭地來到世上——好一個充滿活力、粉粉|嫩嫩的小寶寶。我爸媽非常驚訝,他們意識到他們甚至從來沒有好好討論,幫一個真正的小寶寶取個真正的名字。我在醫院的頭兩天,他們沒有幫我命名,每天早上,我媽媽聽著通往她房間的門被推開,感覺護士在門口逗留(在我的想像中,那名護士小姐始終一副復古的打扮,身上的白裙飄來飄去,頭上的小方帽摺疊有形,好像中餐的外帶盒)。護士在門口晃來晃去,我媽媽頭都沒抬地問她一句:「她還活著嗎?」
跟尼克在一起時,我終於明白了。因為他真的非常有趣。好像跟一隻海獺約會。我碰過的人當中,他是頭一個天生開朗、足以與我匹配的對象。他聰穎、英俊、風趣、迷人、癡迷。大家都喜歡他。女人都愛慕他。我以為我們是最速配的一對:周遭最快樂的夫妻檔。愛情不見得是一種競賽,但是如果你們兩人不是最快樂的一對,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在一起。
待辦事項二十二:割傷自己。好久以來,這個事項始終列在清單之上,如今付諸實施,我的手臂疼痛,而且好痛。你必須非常自律,才有辦法自己動手劃下一道深及肌肉的傷口,而不只是被紙割到的皮肉之傷。你必須流很多血,這樣一來,幾個鐘頭之後,人們發現一灘鮮血,引來各種猜測,但是你也不能流太多血,以免昏厥。我先把美工刀按在手腕上,但我看著交錯的血管,感覺自己像是動作片裡的引爆技術人員:卡嚓一聲剪錯管線,你就完蛋了。結果我把刀子按進上臂的內側,我嘴裡還和_圖_書咬著一塊破布,這來,我才不會大聲尖叫。我好好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然後盤腿坐在家裡的廚房地上,一坐坐了十分鐘,好讓鮮血一滴滴流出來,直到我可以設計出一灘濃厚的血跡。接下來,我故意笨手笨腳地清理,尼克把我痛打一頓之後,就會採用同樣笨拙的方式善後。我要讓家裡述說一個真假難辨、相互衝突的故事:『客廳現場像是經過布設,但是鮮血卻被清理乾淨:那不可能是愛咪吧!』
尼克曾經愛我。他以前好愛、好愛、好愛我。但他愛的不是我。他愛的女孩並不存在。我只是假裝自己具有一種特定的面貌,我通常都是這麼做,我克制不了自己,我始終就是如此:我定期變換面貌,就像有些女人定期改變時尚風格。何種面貌感覺良好、令人垂涎、符合時代潮流,我就扮演何種女郎。我覺得大部分的人都這麼做,他們只是不承認,不然就是因為懶到、笨到做不來,所以不得不安於只有一種面貌。
我耐心等待風水輪流轉——而且等了好多年——等著男人開始閱讀珍.奧斯汀,學習編織,佯裝喜歡大都會雞尾酒,籌辦手作相簿派對,彼此打情罵俏,而我們女孩子則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眨眨眼。然後我們會說:『沒錯,他是個酷男子。』
但是這種情況卻始終沒有發生。全國上下的女性反而一鼻子出氣,聯手降低我們的格調!酷女郎很快就成為標準女性。男人相信她確實存在——她不但只是百萬人之中才有一位的夢中女郎。每個女孩都應該是個酷女郎,如果妳不是,那麼妳肯定有毛病。
我可以跟你多說一些我如何部署每一件事,但是我想先讓你了解我這個人。我說的不是日記裡的愛咪,那人是個小說人物(尼克還說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我幹嘛在乎他說些什麼?),而是真正的愛咪。哪一種女人會做出這種事情?讓我跟你說個故事,一個真正的故事,這樣一來,你就可以了解我是誰。
完成!完成!完成!
因此,自殘是值得的。雖說如此,幾個鐘頭之後,衣袖底下、裹了止血帶的傷口依然灼痛。(待辦事項三十:仔細包紮傷口,確定鮮血沒有滴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把美工刀包起來,藏放在口袋裡,過一會兒再丟棄。)
首先:我根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
生下我之前,我媽媽流產了五次,還有兩個嬰兒胎死腹中。每次都發生在秋天,好像是個季節性的義務,比方說稻穀輪作。每個小寶寶都是女孩;全都取名為希望。我確定這是我爸爸的提議——『瑪莉貝絲,我們不可以放棄希望,』爸爸始終樂觀衝動,好像嬉皮一樣熱切真摯。但是他們卻一而再、再而三放棄希望寶寶。
今天的待辦事www.hetubook.com.com項清單,擺在我旁邊的乘客座椅上——過去一年之中,我已列出許多這類的清單。待辦事項二十二:割傷自己,一滴鮮血滴在清單之上。『但是愛咪怕血,』日記的讀者們會說。(啊,日記!沒錯,我們等一下會提到我精心設計、聰穎過人的日記。)不,我不怕,一點都不怕,但是過去一年當中,我始終說我怕血。我大概已經告訴尼克五、六次,當他說:「我不記得妳這麼怕血,」我回答:「我已經跟你提過,我跟你說了好多次!」尼克根本懶得記住別人的問題,因此,他只是認定我說得沒錯。在捐血中心昏倒,那招真是聰明。我真的昏了過去,而不僅只是寫寫罷了。(別著急,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何者不妨為真,我們會把這些弄清楚。)
男人真的以為這種女孩確實存在。說不定他們受騙上當,因為好多女人都甘願假裝自己是個酷女郎。好久以來,我覺得酷女郎令人作嘔。我曾經看著一個個男人——友人、同事、陌生人——被那些討人厭的虛假女性迷得眼花撩亂,我真想拉著這些男人坐下,冷靜地跟他們說:『你約會的對象其實並不存在,而是一個看了太多電影的女人,電影的編劇都是不善社交的男人,而且全都寧可相信酷女郎確實存在,說不定甚至對他們送上一吻。』我好想一把抓住這個可憐傢伙的衣領、或是郵差包的肩帶,義正辭嚴地跟他說:『那個賤貨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辣味熱狗——沒有人那麼喜歡辣味熱狗!』更可悲的是,酷女郎不是為了自己擺酷,而是為了男人假裝。噢,如果妳不是一個酷女郎,我拜託妳,千萬不要以為妳的男人不想要酷女郎。說不定他心儀的酷女郎稍微不一樣——說不定他吃素,所以酷女郎喜歡全素麵筋,而且善於照料小狗;說不定他是個頹廢派的藝術家,所以酷女郎是個刺青、愛看漫畫、戴副眼鏡的書呆小姐;這些都只是不同型式的櫥窗擺設,但是請相信我,他想要酷女郎,基本而言,他喜歡什麼,這種女孩就他媽的喜歡什麼,而且從來不會抱怨。(妳怎麼知道妳不是個酷女郎?因為他說出諸如此類的話:「我喜歡堅強的女性。」如果他對妳這麼說,他未來某個時候肯定會跟別人上床。因為啊,「我喜歡堅強的女性」背後的意思是「我憎恨堅強的女性」。)
待辦事項十二:包起第一則線索,藏放在稍遠之處,這樣一來,胡裡胡塗、搞不清怎麼回事的老公還沒想到找尋線索,警方就搶先一步發現。警方也會將此列入紀錄,我要他被迫開始進行尋寶遊戲(他丟不起臉,絕對會找到寶藏)。完成!
直到與尼克相遇之前和*圖*書,我始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因為我始終是個產品。『神奇的愛咪』必須聰穎、富有原創性、親切、體貼、風趣、快樂。『我們只要妳開開心心,』我爸媽總是這麼說,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解釋怎樣辦到。我們歷經好多教訓,碰到好多機會,我們的環境也比別人強,然而,他們從來沒有教導我如何快樂。我記得自己始終不了解其他小孩。生日派對之中,我經常看著其他小孩咯咯儍笑、扮鬼臉,我也試著照做,但我不了解為什麼。我經常坐在一旁,頭上戴著一頂生日帽,帽子的鬆緊帶壓著我胖胖的下巴,下巴的肉被擠成兩團,一粒粒生日蛋糕的糖霜把我的牙齒染成藍色,我試了又試,我真想知道這一切為什麼有趣。
每個希望寶寶的生日暨冥誕之時,我媽媽總是披著毯子坐在搖椅上,一邊啜飮熱茶,一邊說她只是「給自己一點時間」。沒有任何戲劇化的舉動,我媽媽通情達理,不會大唱悲歌,但是她會變得哀傷而疏離。我這個黏人的小孩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我會爬到她的大腿上,或是把蠟筆畫塞到她面前,或是忽然想起來有一份非得馬上處理的父母同意書。爸爸會想辦法轉移我的注意力,試圖帶我出去看電影,或是拿些糖果哄我,不管他使出什麼花招都沒用,我才不准媽媽享有那幾分鐘。
布魯克林派對的那天晚上,我扮演的是時下流行的女孩,也就是尼克那種男人會喜歡的酷女郎。『她真是一個酷女郎,』男人始終把這句話當作終極讚譽,不是嗎?身為一個酷女郎,表示我這個女孩火辣、聰穎、風趣,喜歡美式足球、撲克牌、黃色笑話、打飽嗝,不但如此,我還會打電動玩具,喝便宜的啤酒,愛搞3|P和肛|交,熱狗漢堡拚命往嘴裡塞,好像主持世界級狂吃大賽似地,但是不知怎麼地,我的身材依然纖細,因為最重要的一點是,酷女郎始終火辣。火辣,而且善體人意。酷女郎從來不會生氣;她們只是懊惱地一笑,露出憐愛的神情,她們的男人們想要做什麼,她們就讓他們做什麼。『動手吧,惡搞我一通,我不會介意,』因為我是酷女郎。
我始終勝過那些希望寶寶,因為只有我活了下來。但是我始終心懷妒意,總是忌妒那七個手舞足蹈、已經夭折的小公主。即使從未努力嘗試,即使從未在世間待上一秒鐘,她們依然被視為完美無瑕,我則被困在世間,而且每一天都必須努力嘗試,每一天都可能未臻完美。
這會兒我已不在人世,我開心極了。
那幾年當中,我假裝是別人;那說不定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在那之前、以及在那之後,我都不曾如此開心。我無法決定這代表著什麼意義。
待辦事項十八:布設客廳。翻倒椅凳。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