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和他
11、她
每天早晨,她睜開眼睛,臉頰還貼在枕頭上,呼吸和緩規律。她第一眼看見的是角落邊的蓬鬆扶手椅,寬大的座面、矮胖的扶手,如絲緞般的亮面棉質椅套上是葡萄藤蔓深淺交織的圖案。她孩子氣地一路看著葉子圖案,心靈停駐在愉悅的冥想中,直到殘酷且無意義的事實迎頭棒喝,她才離開床,開始度過一天。
只有跟艾莉森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卸下心防。裘蒂和艾莉森這陣子更常聚在一起了。不是在艾莉森上班前吃早午餐,就是在艾莉森休息時吃晚餐。當她對自己目前狀況表示不在乎的時候,艾莉森是唯一不同意的朋友。艾莉森也知道裘蒂其實還在等陶德回來。
狄恩在她的語音信箱留下了許多激烈留言,把他的痛苦堆到她的上頭,讓事情雪上加霜。她知道,狄恩就和她一樣都被這消息攔腰擊中。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或許大叫大嚷可以緩和傷痛,但是狄恩的痛苦並不是她的問題。當然,她的職業使得人們總是對她訴苦,彷彿他們認為她專門處理他們的怨言。
「像他這樣處境尷尬的男人?我可不敢打包票。總之保護好自己hetubook.com•com是絕對不會錯的。」
白天時,她的情緒較好掌控,因為有事情可以期待:上插花課或外出用餐。看見一屋子的鮮花或置身在打扮入時的陌生人穿梭的餐廳裡,要沉下臉也不容易。她費了許多心思安排晚餐名單,輪流邀請朋友,避免太常打擾同一個人。當她聊到自己近況,會輕輕幾句話帶過,有時說說笑笑,為青春無敵而乾杯。她發現,朋友們看見她適應得很好,都稍稍寬心。
古怪的是,他的消失並不是讓她感到痛苦的主要原因。大多時間當他回到家時,她已經入睡了;隔天早晨他通常在她睡醒之前,就又離家上班。困擾她的反而是生活作息不再相同。她想念那些花在研究食譜、組合菜單、採買食材,在他喜愛的食物玩小花樣的時間。原本該是他做的家務事也造成了負擔:晚餐後帶狗散步、開她的車子去維修。即使是把垃圾丟到垃圾滑槽,都讓她覺得自己被迫做這些難過又繁重的工作。每天的報紙也是一個問題。她已經不再把報紙小心摺好、擺在咖啡桌上,讓她感到有些訝異而不自在。https://m.hetubook.com.com偶爾,她會站在他的衣櫃前,把他的外套重新排列。有一天,她把他所有的T恤從抽屜裡拿出來,攤開,再一一摺好放回抽屜裡。
她以前有陣子常這麼形容陶德:「他是我的弱點,我碰到他就沒輒了。」她對自己和朋友這麼說,以作為辯解。為一個男人而扭曲自己,在現代可不是件受歡迎的事,更絕不會是現代女性用來維繫關係的方法。在愛的聖壇上已不流行犧牲自我。就算兩人朝夕相處,無可避免地會吸納彼此的態度,認為生活中就是得有些犧牲。但是超過某程度後,容忍也不再受歡迎。當你離開了一段感情,再也不會回到當初進入感情前的自己。這倒不是說她一開始就明白這道理。當她和他對質,當他道歉,當他們流下眼淚,當他們重申彼此的愛,當他們不斷地重複這些事情,她沒有察覺自己內心其實已經放棄。畢竟,他是陶德啊,而他對她來說是多麼珍貴。即使他的叛逆也是珍貴的,這是他對自我忠實的方式。他從來不是殘酷的人,應該是反過來才對。如果你惹怒了陶德,他會給你另一次機m.hetubook•com•com會。如果你惹怒陶德一百次,他還是會給你一百次的機會。但是陶德對於如何過自己的生活相當堅持,她到最後也只能選擇接受,即使知道自己變成了母親的翻版也一樣。儘管她可以做不同的選擇、生活在不一樣的年代,上心理學課程時已被預先警告花心具有遺傳性,她如今仍舊落入自己原先竭盡心思避免的尷尬處境。
「我不認為陶德會想從我這裡拿走什麼。」
北半球的太陽飛馳而過,越來越長的夜晚和消失的白晝彷彿是特地為她設計的懲罰。冷冽的風挾起雨霧,穿過樹林呼嘯而來,狠狠撞上了窗櫺。上星期還是活綠綠的葉子已轉成糞棕尿黃的噁心顏色,堆積在人行道上。大自然的變化如此輕率,像是諷刺地對照她每一天拖箸身後重重的時間前進,砰——砰。
她聽到艾莉森如此為她著想,感到很安慰,卻不打算採納她的勸告。她想的是,人們總是憑著一時衝動做事、犯錯,再來就是後悔。也許該讓他知道他已經被原諒了。也許他在等一個信號。說真的,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也就沒有所謂的傷害可言。即便多了個小孩也不複雜和*圖*書。當他只是個小嬰兒時,他不會花太多時間和他相處。嬰兒總是需要母親的。況且,等他大一點了,有個小孩在家裡邊繞來繞去也是好事一件,說不定能讓氣氛更活絡。
「親愛的,我知道妳很受傷,但是妳不能天真地看待現在的情況。那男人檢視自己有的選擇,然後下定決心離開。妳現在需要的是離婚律師。我們必須保住妳住的地方,確定不管面對什麼,妳會公平地得到應得的部分,妳可是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幫他收爛攤子。」
破碎的生活作息使得她不知做什麼才好,糟糕的是,她以前喜歡做的很多事情如今都不再引起她的絲毫興趣,像是:早上出門後,想想如何安排一天;撫弄狗兒柔軟光滑的耳朵;套上四百織紗的義大利襯衫,扣上小小的珍珠鈕釦。她做這些事時,不再有任何感覺。此外,當她走過大廳、對管理員揮手時,也只能想像他會有的同情和好奇。她毫不懷疑自己成為這棟大樓的八卦主角。她暗忖鄰居對她的態度也不同了,從打招呼的語調和他們注視她的方式可見一斑。
她一天之中最開心的時刻是跟病人相處。她喜歡診療室內的挑戰,病人帶www.hetubook.com.com給她種種複雜情況:生活的謎團、卸下心防、學會信任,以及抵抗的浪潮。有些人不容易敞開心房,不過總體來說人們願意來找她,就是想尋求改變,願意承受情緒苦痛,並做出努力。她的病人也把她最好的一面帶了出來。當她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更愛自己,尤其是在她的世界已碎裂、不復樂觀的情形之下。和病人在一起,她更有耐心、同理心和寬宏,而他們以逐日的進步、不斷往前進、看見光明……等來回報她。前幾天,無名氏提到了她的丈夫:「當他告訴我該做什麼時,我覺得很安全。我喜歡這種從屬之間的保護屏障。」真是令人驚訝。這是她第一次願意承擔婚姻困境的責任。就她的婚姻來看,事情就很清楚了:與其說她是受害者倒不如說是共犯,只是她在自我實踐之路上邁出了魯莽的一步。這也提供了一個線索,解釋無名氏為何還堅持這段婚姻,倒不是裘蒂發現她有多複雜,而是有太多理由可以解釋一個女人為何願意跟著一個男人——即使她已經放棄改變他、或她可以預測跟他在一起生活的大略樣貌等等。她的母親有自己的理由。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