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拿
BINAH
十二
「一個猶太棄兒。」
「你喜歡這工作嗎?」
「沒有人可以證明我祖父不是猶太人。」
「沒錯……我看看。那是放在一個假皮卷宗內……」他試圖從一大堆稿件中抽出其中一份而不移動其他的。這是個危險的嘗試。有幾份因而掉落到地板上。現在貝爾勃手中有一個假皮卷宗了。
「是呀,我立刻就看出了。昨晚他很精采地發明了一些白痴的爭論。不過,讓我們再繼續吧。我們在歐西笨系裡排了什麼課呢?我找不到記事本。」
「喜歡?這是我唯一可以勝任的工作。」
我忍不住說:「『違反語法的文法課』如何?」
「以四種方法來切割一根頭髮的藝術。這是無用技術的科系。舉例來說,機械阿凡古勒,便是如何製造向叔叔們請安的機器。至於高塔卡達巴斯,我們不太肯定是否屬於這個系列,因為那是被一根毛髮所救的藝術。聽起來那好像並不是完全無用的。」
「別管登記的理由——市區戶口也不一定就照字面上的意義——還有血緣的理由。我體內的血說我的思想是百分之百的猶太,而你們若說像我這樣一個非猶太人也可以百分之百的猶太,那就是種族歧視了。」
「好極了。但是那和波提歐類或亞迪納達脗合嗎?」
「上哪兒?」貝爾勃問。
「你什麼意思,『認為』?」狄歐塔列弗不悅地說:「我『是』猶太人。你對此有什麼異議嗎?卡素朋?」
「古德倫?那個……太太嗎?」
「既然有白變種兔,為何不能有白公猶太人呢?」
耶和華,在祢的陰影支持下。
「什麼?」
「走廊對面有個房間是出版部,隔壁是我的同事,狄歐塔列弗。他負責參考書,大部頭,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出版又可銷售很久的書籍。我負責大學版本。工作其實不太忙的。當然我也參與編排其他書籍,不過我們照例不必擔心編輯、學術或財務上的事。為機構出版刊物,或在大學的贊助下出版會議程序。如果作者剛出道,便由他的教授寫序言。hetubook.com•com作者自行校對,檢查引號和註腳,而且不領版稅。這書便以教科書來排印,每幾年賣個幾千本,我們的開銷就平衡了。沒有驚喜,沒有虧損。」
他攤開雙臂。「原諒我,但這是個笨問題。如果我們知道怎麼丟的,那它們就不會丟了。」
「我們的狄歐塔列弗認為他是猶太人。」
我看看目錄表和序論。「這本稿子寫的是聖堂武士的被捕。」我說:「在一三〇七年,美君王菲利浦決定逮捕全法國的聖堂武士。傳說在菲利浦下逮捕令的前兩天,巴黎聖堂中的一輛運貨牛車離開其領地,不知去向。據說牛車裡藏了一群武士。這些武士照理說是逃脫了,躲到蘇格蘭去,並在柯威寧加入了一個共濟會組織。根據傳說,他們成為共濟會的一部份,而這個共濟會負責守護所羅門神殿的秘密。啊,果然提到了,不出我所料。作者也宣稱共濟會的起源是由於聖堂武士逃到蘇格蘭去。這說法在過去這兩百年來一再被重申,毫無基礎。我可以舉出至少五十本書都這麼寫,互相抄襲。這裡,聽這個——只是隨便翻的一頁:『遠征蘇格蘭的證據,由直到今天,六百五十年之後,世上仍存在一些可追溯到聖堂的秘密組織便可看出。不然,這個傳統的延續何以解釋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當老蓋仙說他受過卡拉巴斯侯爵招待時,侯爵怎可能不存在呢?」
「正點。」貝爾勃讚道:「我也有一個:阿茲特克騎術。」
「不對。」貝爾勃說:「如果那是諾曼第的都市計畫就對了。亞迪納達系是關於實際經驗的不可能性;歐西笨系卻是關於用詞上的矛盾。」
「這本《納稅人手冊》我看煩了。整本書都需要重寫,而且我並不喜歡。我打岔了嗎?」
「狄歐塔列弗是市政府官員給棄兒的幸運名字。你祖父是個棄兒。」
「噢,你是來這裡看那本聖堂武士的書。可憐人。聽著,傑可波,我想到了一個好點子:吉普賽人的都市計畫。」
「好了,兩位。」我說:m.hetubook•com•com「我放棄。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他是在渥大維大門附近被找到的,是羅馬的猶太區。」
貝爾勃介紹道:「這是狄歐塔列弗。」
「好吧。」貝爾勃說:「我退稿就是。不過我對聖堂武士這碼子事很感興趣。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專家,可不想讓他輕易脫身。為什麼聖堂武士這麼熱門,卻沒有人談論馬爾他武士呢?不,現在別告訴我,時候不早了。狄歐塔列弗和我待會兒必須和葛拉蒙先生一起去吃晚餐,我們大概十點半以前就會結束了。我會想法勸狄歐塔列弗到皮拉底酒吧去一下——他很早睡,且通常滴酒不沾。你會在那兒嗎?」
狄歐塔列弗點點頭。「你該加入我們。傑可波,這小子有天分,吭?」
「當然不能;他是個棄兒。他什麼都有可能;拜占庭王位的繼承人,或是哈布斯堡王室的私生子。」
「我們也是。」
「棒。」貝爾說。
「為什麼呢?」我問。
「當然沒有。」
「為什麼不?猶太人都喜歡吹毛求疵的。」
「如果大眾得到一點風聲,人們會帶著稿件找上門來的。」
一個男人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他四十來歲,穿著一件大了三號的上衣,稀疏的淡色頭髮披到濃密的金色眉毛上,說起話來低聲細語,好似在指導孩童一般。
「她也弄丟稿件嗎?」
「得了吧!很多人都因為衛生的理由而割過包皮。你只需要一個醫生和一把刀子。你割包皮時年紀多大?」
「老天爺!」貝爾勃說著,轉向我:「對街有幾戶正宗猶太教徒的住家;你知道,戴黑色小帽,蓄鬍子、鬢毛。在米蘭正宗猶太人並不多。今天是星期五,安息日自日落時開始,所以他們下午就開始在對面的公寓裡準備:擦亮燭台,烹煮食物,將一切都準備妥當,明天就不必點火了。他們甚至將電視開一整夜,事先選好了台。總之,狄歐塔列弗這兒有一副雙眼望遠鏡;他很高興地偷看他們,假裝他也在對街。」
「那,你做什麼呢?」
和圖書「撒哈拉沙漠的群眾心理學如何?」
「出版社一天到晚丟稿件的,我想有時候那是他們的主要業務呢。但是總得怪到某人頭上的你不同意嗎?我僅有的抱怨是,她不會把我不想看的稿件弄丟。在培根的《學習的進展》中,他稱這些為『不幸的意外』。」
「她在這兒做什麼事呢?」
狄歐塔列弗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張紙,以友善及硬要人領情的態度望著我。「在歐西笨系中,最重要的是自我矛盾。因此我認為『吉普賽人的都市計畫』應該屬於這一系。」
「太好了!」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並記了下來。
「很多事。例如,我們也自費出版一些書,通常是名作家的翻譯本,使目錄更顯得有份量些。此外,還有些被留在門口、不請自來的稿件。極少是可以出版的,只是全都得有人看過才知道呀。」
「只是有個問題。」我說。
「希望古德倫沒嚇壞你。」他說。
「現在是星期五下午了。」
貝爾勃真摯地歡迎我:「好,你是個說話算話的人。進來吧。」他讓我與他隔桌而坐。他的辦公桌,和其他諸物相同,都很古老,桌上堆滿了稿件,靠壁的架子上也一樣高堆著稿件。
「狄歐塔列弗,你的皮膚是粉紅色的,你根本就是個白公。」
「可是你祖母並不是猶太人,而猶太後裔照理是從母系的……」
「小姐。其實她並不叫古德倫,我們那樣叫她是因為她有德國尼布龍的長相,說起話來又帶點德國腔。她想把話說得快些,所以以省略母音來節省時間。不過她有種平衡感。她打字時,常把子音省略掉。」
「別理他。」貝爾勃說:「我們差不多每天都這麼爭論的。事實是,狄歐塔列弗對猶太教秘法十分熱中。不過基督教也有秘法。總之,如果狄歐塔列弗想要當猶太人,我有什麼好反對的?」
「還會在哪兒呢?我屬於失落的一代,只有在其他失落又孤單的人相伴下,才會感到自在。」
「到目前為止四個,但那可能足夠編出整份課程表了。特拉匹羅托米系有預科作用;其目的是和*圖*書要教授一種不相干感。另一個重要的系是『亞迪納達』,或是『不可能』。例如『吉普賽人的都市計畫』。這個系的本質是在了解一件荒謬事物的潛在原因。我們所排出的課有:摩斯電報造句法、極區農業史、伊斯特島繪畫史、幼發拉底河現代文學、蒙特梭利計分法、巴比倫集郵、哥倫布之前帝國車輪科技,和無聲電影語音學。」
次日,我到葛拉蒙出版社去。聖西羅路一號,面對著一條灰塵滿佈的路、一個中庭、和一間製繩索的店鋪。出版社右側有一座電梯,看起來似工業建築展覽的陳列品。我試試電梯;電梯顫抖、抽動,好似無法下定決心上升,因此我謹慎地踏步而出,爬了兩層髒撲撲的環形木梯。後來我獲悉葛拉蒙先生之所以喜愛這棟房子,是因為這裡使他聯想到巴黎的出版社。爬上三樓時,樓梯口處掛了一塊金屬牌子,上面寫了:「葛拉蒙出版社」,還有一扇敞開的門通向大廳。大廳內既無總機,也無接待小姐。不過只要踏進大廳,就必定會被外側的一間小辦公室裡的人瞧見,因此我立刻就碰上一個人,大概是女的,年齡看不出來,身高則——客氣地說——低於平均。
「很不幸的,什麼都做。每一家出版社都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人;唯一一個可以在他或她所創造的一團紊亂中找到東西的人。至少有什麼稿件弄丟了時,你知道那是誰的錯。」
她以一種聽起來頗熟悉的外語向我招呼;接著我領悟到那是義大利話,一種幾乎完全沒有母音的義大利話。當我說要找貝爾勃時,她帶引我走過一條長廊,到後側的一間辦公室去。
「呃,狄歐塔列弗和我正在計畫改革高等教育。一所『比較不相干學校』,教授無用或不可能之課程。這所學校的目標是生產能夠無盡地增加不必要科目之數字的學者。」
——兄弟會宣言,《全球與普遍性改革》,卡瑟,威瑟,一五一四,結論
「我割了包皮。」
「我們來看看吧。」和圖書貝爾勃說著,在抽屜裡翻了一會兒,抽出一疊紙來。「波提歐類……」他望向我,看出了我的迷惑不解。「波提歐類,正如一般人所知的,便是分配湯的藝術。不,不對。」他對狄歐塔列弗說:「那並不是科系,而是主題,如機械阿凡古勒或高塔卡達巴斯。這些全都歸於特拉匹羅托米一類的。」
「不是嗎?那我的名字怎麼說呢?就像葛拉齊亞狄歐或狄歐齊亞康提。傳統的猶太名字。像梭隆.阿利肯一樣,一個猶太區的名字。」
「稿件是怎麼丟的呢?」
貝爾勃堅定地說:「狄歐塔列弗並不是猶太人。」
「一共有幾個系呢?」
「傑可波,這孩子很聰明。」狄歐塔列弗說:「我們很蠢地創造了一份真正的學位指南了。我們指出了不可能之事物的必要性。因此,要守密。但是現在我得走了。」
他走了。
「也許吧。只是我們究竟將什麼課程歸到了歐西笨系呢?有了,找到了:革命的傳統,民主的寡頭政治,巴曼尼狄思動力學,赫拉克賴脫靜電學,斯巴達奢侈逸樂學,無謂之重複語方言。」
「很合邏輯。」我說:「只是,我在各地方所看到由葛拉蒙出版的書,好像都是精心印行的,而且你們的目錄也很夠瞧的。那全是在這裡編印的嗎?你們這裡有多少人呢?」
「可不是。我們的思想都是很自由的。」
「什麼是特拉……」我問。
「我們別吹毛求疵了。」
他點上一根煙。我想起了到這裡來的原因。「你提過有本關於聖堂武士的稿件。」我說道。
「狄歐塔列弗,一個人不能像他可能決定成為一個集郵者或一個耶和華見證人那樣的決定他是個猶太人的。猶太人是生就的血統。承認吧!你和我們其他人一樣,是非猶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