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裸子植物群
三
「你真可憐,外公。不過,你還有盆栽不就好了。」
「是怎麼死的?」
「那孩子去約會了。跟卡爾他兒子的朋友。我在討論公事,結果拖太久了,實在沒辦法趕回來。」
我不禁質問。要是百合子在家,說不定可以更早發現。
「本來就是你的錯呀,誰叫你硬把她帶去瑞士。」
「你想去就去呀。」
「妳聽得見雨聲嗎?吵死了。」
「聽不見。妳聽得見爸爸的哭聲嗎?他也很吵。」
「妳媽死了妳都不難過嗎?」
家父聽到這句話似乎被說服了。他的聲音陡然變得無力。
我的確不難過。不可思議的是,在我心中家母是個早已不在的人。由於在我很小的時候已覺得失去她,所以三月目送家母去瑞士時,我也沒有什麼哀傷或寂寥之情。聽到她死了,我只覺得她走得更遠了,但那和悲傷之情是兩回事。不過這種事就算和家父說了也沒用。
「我收到了她的信,的確怪怪的。」
我愕然站起。百合子要回來。我還以為總算擺脫她了,結果只維持了短短四個月。
「妳打算住在哪裡?」
他說的「肇事逃逸」,應該是「借題發揮」的口誤吧。我冷淡地說:
「當然是妳老爸。連我想去參加葬禮都不能去。真是窩囊啊,獨生女的葬禮都不能參加。」
家父辯解道。從家父急促混亂的話語聽來,家父跟家母平時一定很少交談。我想,家母一定很孤獨吧。可是我毫無所感。受不了孤獨的人只好去死。
「到底是怎麼了?」
我已經放棄趕去出席班會的念頭,索性一屁股跌坐在榻榻米上。外公在四帖半房間鋪滿報紙,忙著把盆栽從陽台搬進來避難。由於門開著,屋裡響著轟隆隆的雨聲。我扯高了嗓子問:
開場白故弄玄虛又臭m.hetubook.com.com又長,還嚴格定出說話對象的先後順序,這是家父的特徵。而且,可能是離開日本重新使用起母語的關係吧,他的日語也變得很差勁。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不行。我還在假釋期間。啊——只剩下我一個孤老頭了。」外公一屁股癱坐在廚房地板上哇哇大哭起來。「老婆和女兒都先走了,這算是什麼人生啊。」
「該不會是那傢伙殺了她吧?」
這不是我把它看得比家母死了還重要的問題。我只是,想親眼看看和惠如何處理我提供的靈感。家母的死已經發生了,就算我請假不上學也不能讓她復活。不過,我還是向百合子詢問家母的情況。
「你們很沒精神耶,這也不能怪你們。像這樣天天下雨,你們也會腐爛。不過,可不能從根爛起喔。否則氣韻也會腐爛。你可別以為氣韻這玩意永遠都有。如果這樣就投降了,那我也會變得很憂鬱喔。」
「因為,爸一定會再婚。我清楚得很。爸正在跟工廠的年輕女工交往,是個土耳其女人。爸還以為沒有人發現,其實卡爾和安利還有大家都知道。安利說,那個土耳其女人一定懷孕了。所以,我想他應該會立刻再婚。到那時候,我就不能再待在這裡了。我要回日本。」
不過,這兩者都不太可能。我相信家父和百合子在少了家母的伯恩,還是會照樣過他們的生活,我和百合子鬧得水火不容,應該也不會叫我去吧。看家母寫來的信也知道,我想,家母在伯恩時,身為家中唯一的東方人一定很孤獨吧。我再次撫胸慶幸自己當初沒去。
這倒是稀奇了,我不禁提高警覺。我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外面天色變得更暗了,雨下得愈來愈大。https://m.hetubook.com.com這下子等我走到車站鐵定渾身溼透了。
「我當然難過呀。」
「我有事找妳商量。」
「妳說的沒錯,妳能這麼鎮定真了不起。還是妳能幹。我已經不行了,以後要依賴妳活下去了。」
「喂?我是。啊,你好。好久不見。承蒙你平時照顧真是不好意思。」
外公赫然回過神來。
「哪個傢伙?」
「是妳爸爸啦。他說有話跟妳說。我聽不懂他嘰哩咕嚕說什麼。好像還說是什麼不方便第一個對我說的很重要的事實。」
百合子似乎很感興趣。
「絕對不行。」
一陣沉默後,家父的怒意緩緩平息,似乎變得比較哀傷。
我大叫。
「聽不見。」
「妳因為跟我感情不好,就想指責我嗎?妳是叫我認罪嗎?」
「媽真可憐。」
「媽最近怪怪的吧?」
「自殺。剛才我回來時,妳媽在睡覺。妳媽已經上床了。眼睛沒睜開,我覺得怪怪的,可是她有時也會這樣,而且最近也很少講話,等我走到旁邊一看,發現她沒有呼吸,才知道她已經死了。醫生說她白天可能服了大量的安眠藥。還說她是七點左右死的。她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想到這裡我就很難過。」家父用拙劣的日語斷斷續續地說,最後終於聲音哽住了。「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自殺。這樣豈不是顯得都是我的錯。這簡直跟肇事逃逸一樣嘛。」
外公按照慣例,正在陽台上忙著對盆栽說話。梅雨期間盆栽很容易長蟲發霉,問題似乎很多。外公在下雨期間老是心不在焉的,電話響了他都沒發現。
我在幼年時早就做過了,所以不必了。
沒想到,我安心得太早了。因為,百合子隨後立刻打了電話來。
我把手放住外公纖細的肩膀上搖晃答哄了https://m.hetubook.com•com他好一陣子。雖然我想手上一定會沾上整髮劑的臭味,但我毫不在乎。是的。我對外公有一種近似愛意的感情。因為是外公讓我自由的。
我們隔著一萬公里,靠著一條電話線進行奇妙的對談。而我們姊妹倆在幾小時前才剛失去母親。百合子說:
「剛才,妳媽死了。」
「妳不用跟媽媽做最後的道別嗎?」
外面一片灰濛濛,大雨使得對面的國民住宅上層模糊到幾乎看不見。由於光線昏暗,一早就開著燈的屋內沒有黑夜,也沒有白天,有種說不出來的奇妙感。至於我為什麼會想到是家母打來的電話,那是因為這裡和瑞士有七個小時的時差,這邊的早上七點是那邊的晚上十二點。不過即便如此她也難得會在這麼早的時間打電話來,我還記得當時我很興奮,心想該不會是百合子死了吧。外公終於接起電話:
我的話激怒了家父。
「對不起,我要準備期末考不能過去。就讓外公代替我去吧。」
是睽違已久的百合子的聲音。百合子似乎怕被人聽到,壓低了聲音,因此聽起來聲音很成熟。我已經沒時間了,所以很不耐煩。
「嗯。好像有點神經衰弱。」百合子發出哭聲。「她一邊抱怨米太貴,偏偏還每天煮一大堆飯剩著。她明知爸爸討厭吃,所以故意唱反調。相對地她再也不煮什麼酸白菜燉肉了。有時她甚至還咕噥著說:那種東西拿去餵豬最好。她也不肯出門。像上次,她居然連燈也不開一直坐在黑漆漆的屋裡。我回來還以為沒有人在家,一打開燈才看到媽坐在桌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害我覺得好詭異。有時她甚至會一直盯著我看,說什麼『妳到底是誰跟誰生的小孩』。老實說,我和爸早已經對媽感到有點頭痛了hetubook•com•com。」
奶油被麵包的熱氣融解變成一層黃色的薄膜後,接著還得塗上草莓果醬。我小心翼翼地塗著,盡量讓草莓的黑色細籽均勻分布,同時注意不讓果醬抹到土司皮外面,還得在最佳時機把立頓紅茶的茶包從杯中取出以備再泡第二次,所以我非常忙碌。我對著外公怒吼:
「我真的根震驚。百合子也是。那孩子剛才回來,大吃一驚。現在大概正在房間哭呢。」
家父的聲音雖然沉鬱卻又高亢,道出了他心中的混亂。話筒彼端靜悄悄的,聽不見百合子或任何聲音。我平靜地反問:
通知家母死訊的電話,是在進入七月的一個陰雨早晨打來的。當時我已經做好了便當,正在準備早餐。麵包已經烤好,我正在拚命將剛從冰箱取出尚未溶化的奶油塊抹在麵包表面。紅茶配果醬土司。我們的早餐總是同樣的內容。
「啊,我們一起生活一起住了十八年她居然先死了,我真不敢相信。」
「對呀。很奇怪嗎?」
「當然怪呀。爸叫我服喪,所以我要暫時請假不去上學,也會參加葬禮。」
「媽都死了妳還要去上學?姊姊,妳未免太冷漠了吧,而且我聽說妳也不來參加葬禮。是真的嗎?」
「那當然也有。」
隱約已經察覺到的外公帶著僵硬的表情接過電話。然後,和家父商量了一些事務性的事。他也決定不去參加葬禮。我咬著已經冷掉的土司,一口喝乾稀薄的紅茶。當我正用手帕把利用昨晚剩菜做的便當包起來之際,外公來到廚房。他的臉色因為悲憤而蒼白。
家父從來沒有直接打過電話給我。該不會是要宣佈再也不寄學費給我吧?我先做好了防禦架勢。
「百合子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為什麼?」
「姊姊,媽既然死了,我在這兒也待不下去了。」
www.hetubook•com.com百合子諂媚地說。我一邊望著外公被雨淋濕肩膀忙著搬盆栽進屋的背影,一邊斬釘截鐵地說:外公的舌頭都打結了。看他那慌張的樣子,我想也許是我們學校打來的,連忙把茶包往碟子上一擱。紅茶還很淡,我覺得很失敗。外公沒好氣地喊我:
「關於葬禮,要在伯恩舉行,妳也要來。不過,我不打算替外公出旅費,這點我會跟他說明。」
百合子帶著譴責的意味說道。其實我也不是非去上學不可,我是有原因的。在我的煽動下,苦惱不已的和惠,決定今天要在班會時抖出啦啦隊的入隊歧視問題了。這恐怕是Q女高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敢提這種事。我如果不能在場親眼目睹這麼大的事,豈不是太無趣了。
「的確是個打擊。」
我拚命動著腦筋,思索著下一步的對策。我在考慮,今後,萬一要叫我去瑞士該如何應付。或者,萬一家父和百合子要回來與我一起生活的話,又該怎麼辦。
「去接電話。如果是我媽打來的,就說我已經上學了。」
「我也差不多該趕去學校了,找我幹嘛?」
「我不用了。你等一下,我叫外公來聽。」
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和我同住四個月後,外公不論家事或替人跑腿的工作,乃至和國宅居民的來往一切都開始依賴我。他巴不得忘卻一切專心照顧盆栽就好。
「沒寫什麼大不了的事。倒是妳,找我幹嘛?」
外公轉頭看著我。我指向電話。
「住妳那邊不行嗎?」
家父突然用不可思議的口吻問:
「喂,姊姊?」
「妳要怎樣隨便妳。我可要去上學。」
「她寫信給妳啊?都寫了些什麼?」
「外公!」
「接下來我要說的可能會讓妳大受打擊,但這也沒辦法。我們也覺得很難受,可是這是大家都在忍受的狀況,我想這是個家庭悲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