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裸子植物群
六
撇開這個不談,前幾天,發生了一件值得驚訝的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既然要繼續這個故事,也只好公諸於世了。
氣象預報說有一個違反季節常規的颱風將直撲東京,溫熱的風呼呼狂嘯,那是個天候很不穩定的日子。從區公所的窗戶,可以看到葉子幾乎被扯掉、在風中狂亂舞動的法國梧桐,還有停車場的腳踏車也像骨牌一樣整排倒下。該說是煩躁嗎?總之那是個會讓人產生具攻擊性的粗暴念頭的日子。
「看來妳真的不知道。我啊,被我那麼疼愛照顧的百合子背叛了。我也受到很大的打擊甚至還去看了一陣子精神科呢。好不容易考進Q女中,為了不讓她輸給同學,我還每天做豪華便當給她,看妳父親很少寄錢,有時還塞零用錢給她呢。那孩子加入啦啦隊的費用也很貴耶。如果討得回來,我還真想把錢要回來。」
失望的我比出兩根手指。
這話明明是自相矛盾,麻沙美卻沒察覺。
「要付一萬零八百?妳怎麼不打對方付費的電詁呢?」
「是那家的爸爸。」
麻沙美的語氣中,蘊含著非比尋常的感情。是憎恨。看我一臉訝異,麻沙美是這麼說的:
的確,母親丟下我和百合子,一個人匆匆消失了,如今百合子回到了日本,我還得償還電話費。母親留下一堆問題自己拍拍屁股走掉,太狡猾了。我感到一股無處發洩的怒氣,用力把紙條扔向牆壁。
麻沙美彷彿是說我有先見之明般地誇獎我後,從大型皮包中取出筆記本,放在我面前。封面貼著少女氣息的白色百合貼紙貼紙快剝落了,髒兮兮的。
「是我爸吩咐的,叫妳不要忘記付電話費。」
「沒有,完全沒有。」麻沙美猛烈地搖頭。
我到現在還記得,和惠的眼中閃現一絲懷疑我的誠實的光芒,和她父親一模一樣。可是,我想我的眼中大概也有同樣的光芒。我懷疑這筆金額到底是真是假。可是,欠錢畢竟是事實,我非付不可。陷入絕境的我,當天提早回家,從外公的盆栽中選了一盆我搬得動的。那是一盆外公引以為豪,頻頻強調「到了冬天會結出漂亮的紅果實喲,顏色可好看囉」的南天竹,泥土上覆滿了綠色青苔,種在染有暗青釉色的花盆裡。
說到盆栽,讓我想起剛才談和惠的父親時我忘了提一件事。家母自殺的那天,我去和惠家被和惠的家父趕出門的事,我已經說了吧。而且還害得我必須償還一萬零八百圓的國際電話費。
「跟妳說也沒用。妳和百合子本來就感情不好嘛。不過,妳能早早看穿她的本性,說起來還是妳聰明。」
不過,在我的想像圖中,我和百合子以及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們都在碧藍的海水中活潑地游泳。如果用我喜歡的寒武紀伯吉斯動物群來形容,臉孔美麗的百合子是女王,所以她必須和圖書是一種吞食其他動物的動物,因此,她應該是奇蝦吧。對,就是像龍蝦一樣擁有硬腳的節足動物的祖先。至於混有中東血統、長相肯定是濃眉大眼的弟弟們,不是生存在堆積物中的蟲子,就是四處游弋的水母。您說我嗎?我一定是靠著七對刺棘在海底爬行、長得像梳子一樣的怪誕蟲。怪誕蟲是腐食動物?我從來都不知道。這麼說牠是靠著吃屍體維生囉。在某人的屍體上,一邊玷污那份回憶一邊苟活的我,的確就是怪誕蟲。
您就算看了,也千萬不能相信。真的,全部都是謊言。如果您願意保證不相信這本手記的內容,那我就讓您看。因為錯別字和漏字很嚴重,內容也有很多意義不明之處,所以我已經訂正過了。
我回想起別墅的暖爐前,強森把還在唸小學的百合子抱在膝上哄著的表情。即使一本正經地走在山路上,強森看起來也俊美端正得讓人不敢喊他。還有那褪色的藍色牛仔褲和茶褐色亂髮。可是,就連強森俊美的容貌,到了百合子面前也變得不完美了。我突然幻想起混有強森和百合子血統的小孩,那股妖異令我的腦袋都麻痺了。百合子都已經死了,我卻還在受百合子控制這點讓我極為不快。看我一臉茫然,麻沙美露出了真正的惡意:
「妳過得好嗎?」
我驚訝得叫了出來。因為我作夢也沒想到麻沙美會變成這麼樸素不起眼的女人。在我記憶中的麻沙美,是個永遠不看場合打扮的花俏女子。在山路上發光的鑽石,在滑雪場的鮮紅口紅,她讓百合子戴的那頂壓得扁扁的白色毛海帽子。身上那件印著會讓幼童害怕的豹頭圖案的名牌T恤,刻意炫耀的捲舌英語,刺耳的日語Sa行發音。即便如此我仍以為她是為了托兒所的事來訪。我取出文件一邊掩飾著困惑一邊說:
「好寂寞喔。你們不要都丟下我走掉嘛。」
名片上,寫著個人英語會話教師派遣業,名字也從麻沙美.強森變成了「麻沙美.巴沙米」。
「是百合子的日記或是說手記,她好像一直記到臨死前。很抱歉,實在太恐怖了。我今天來找妳,就是把這個還給妳。因為還是妳留著最好,不知為什麼到了強森手裡。前幾天,強森說他看不懂日文寄來給我。百合子遇害了,他大概覺得會睡不安穩吧,但他難道都沒想過裡面可能也提到了他嗎?」
「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買這盆?」
我回想起和惠家隱約飄散的儉約氣氛,側首不解。
輔導員老伯立刻讓步說,不然我出一萬圓好了。說不定,這盆的價值應該更貴。我假裝考慮著,輔導員老伯立刻用安撫的語氣柔聲說:「一定很重吧。」把他的雙手覆蓋在我拿盆栽的手上。他那像打磨過的皮革般堅硬的皮膚,帶著奇妙的暖意。由於太噁心了,我忍不住把盆栽鬆手和_圖_書一放。盆子撞到埋在土裡的石頭立刻破裂,南天竹的枝枒也被折斷飛向四方。萬壽園的年輕工人驚訝地看著我們。老怕手忙腳亂地蹲下身子,一邊撿拾破裂的花盆一邊畏畏縮縮地仰望我的臉。
老伯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若無其事地忙著裝便當。外公在狹小的屋裡跑來跑去尋找南天竹盆栽。他打開壁櫥,檢查四帖半房間的天花板,連鞋櫃裡面都看過了。
「兩萬圓不行嗎?外公說這是很棒的南天竹。」
偶爾從瑞士打來的電話當然是家父付錢,而且,我們本來就不是會用電話溝通交談的家庭。縱使拜託家父寄錢來,也得要一段時間才能說服他。我認為,只有向外公借錢了。可是,血壓上升的外公正在呼呼大睡。陪侍在旁的保險阿姨聽了原委之後詰問我:
「呃,就是啊。」
「是嗎,因為我看那個人,好像跟托兒所沒什麼關係。」
隔天早上,在教室一碰到和惠,她立刻向我要錢:
「可是,是妳叫我從別人家打的呀。那時妳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我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對方付費電話。」
如此斷定的阿姨,大概是怕找開口向她借錢,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外公聽到她離去的聲響翻過身來咕噥:
「妳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嗎?小姐。」
「是妳外公叫妳來的?」
「有人抱怨?」麻沙美的身影還沒消失,課長就從後面窺探我手邊的東西。「還是有什麼麻煩的問題?」
「我啊,對別人的手記才沒有興趣。而且裡面寫的全都是下流的事。」
「沒事就好。」
在外公的腦中,就算他自己會犯下詐欺案騙別人,也絲毫不懷疑我或保險阿姨、警衛叔叔這些身邊的人。他大概是當作一樁怪事不了了之吧。我這才安心地上學去。那次造訪和惠家,甚至牽扯出這樣的事件。
「那麼好的樹找遍各地都找不到,怎麼會不見了呢。拜託你快出來吧,南天竹老弟。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可沒有輕視你喔。我是因為女兒死了太傷心了,所以才有點沮喪。對不起,對不起。所以,拜託你快出來吧。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她是打算叫我還錢嗎?我慌忙低下頭,盡量不看她的臉。
「看起來也不像。」
話說回來,我覺得家母的突然自殺,使得我們一家人變得更四分五裂我跟著外公,百合子跟著強森夫妻,家父則一直留在瑞士和那個土耳其女人建立了新家庭。對他來說,日本這個國家已經隨著家母的死一起從記憶中消失了。後來我才驚訝地知道,那個土耳其女人據說和我的年紀只差了兩歲。至於小孩,聽說她生了三個都是男孩。最大的男孩如今已經二十四歲,我聽說他加入了西班牙的足球隊,不過我既沒有見過他,而且對足球毫無興趣的我來說,那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我也不清楚。他說是
m.hetubook•com.com大企業,房子也很氣派。」「我可安心了。如果我交給警方也很奇怪嘛。聽說馬上要開始審判了,我也很在意。那,東西就給妳了。妳多保重。」
「我都不知道您也住在這一區。」
「是被那傢伙一起帶去地下了嗎?」
我假裝專心研究名片,其實一直在思索。這個人為什麼會在睽違二十六年後突然跑來找我呢?而且還選在這種天氣的日子,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可是,麻沙美卻一臉懷念地露出微笑,望著我的臉。
「八成是個收入不高的小上班族,偏偏死要面子硬撐場面。要不然,就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傢伙。」
對。這就是百合子的手記。老實說,我很不想給您看。因為正如我所預料,內容非常自甘墮落、荒謬無聊又可恥。而且,不只是她自己的事,連我和家母的事都滿紙謊言。虧這人能寫出這麼荒唐的東西,簡直讓我目瞪口呆。雖然字跡很像百合子,但我覺得一定是某人模仿她的筆跡寫成的。
麻沙美曬得黝黑的手朝著我飄然揮舞,然後,朝著窗外瞄了一眼。她那緊繃的臉上寫著:好想趁颱風來臨前趕快回家,好想盡快離開這片陌生的土地,誰要和與百合子有關的女人說話。
結果,那個盆栽雖然打破了,還是賣了三萬圓。付清電話費後我決定把剩下的錢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在Q女高,不管是校慶園遊會或是生日會常常都要強迫大家繳錢,而且這些學生都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對。這筆存款是為了自衛。您說外公嗎,對,那天他完全沒發覺。翌日,外公早已把家母的事拋在腦後變得很有精神,可是早上,當他像平常一樣在陽台上照顧盆栽時,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小姊姊。最後一次跟妳說話,好像是為了百合子唸中學的事打電話給妳吧。算算已經是二十年以上的往事囉。」
「是有錢的小氣鬼啊?」
「現在我是幹這一行的。」
到目前為止我說的,都是我所看到的真相。是活在我的回憶中的百合子和和惠,還有和惠父親的模樣。就算您說這只是我的片面說辭,問題是如今只剩我還活著,還能這樣健康地在區公所上班,所以這也無可奈何。外公正如您所知,罹患了阿茲海默症,神游在不知何時何地的桃花源。他一點也不記得過去迷戀盆栽的事了。他曾經如此深愛過的真柏和五葉松,不是被賣掉就是早已枯萎而被扔進垃圾桶了。
「南天竹老弟,你到哪裡去了!」
小學時,百合子很不會寫作文,每次都要拜託我替她捉刀。事實上,她一點也沒有好奇心,對週遭視若未睹。一個欠缺觀察力的笨女人居然會寫手記,想必寫的都是自私自利、自吹自捧吧。百合子不可能會寫文章,這絕對有問題。不擅長寫文章的女人怎麼可能寫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記?該不會是誰冒用百合子的名字寫的吧?到底會是誰呢?啊,話說回來,這裡面到底寫了什麼呢?我恨不得能立刻閱讀百合子的手記。
那是發生在一審第一次公開審理的一週前吧。附帶一提,這兩起命案,被冠上了「公寓連續殺人命案」這個名稱。起先新聞界還稱之為什麼「菁英粉領族殺人命案」,刻意大肆強調和惠的案子,不過自從警方懷疑百合子的案子也是張幹的後,就變成這樣了。明明是百合子先遇害,可是因為只是死了區區一個中年妓|女。命案連個名稱也懶得取。
「我是跟伊朗貿易商再婚。靠著我過去的人脈,設計英語的個人課程。這份工作還蠻愉快的喲。」
我連麻沙美和強森離婚的事都不知道。在我腦中,麻沙美和強森都是我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
看我搖頭,老伯才嘻嘻一笑。我感到老伯想報復外公。
「我都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離婚的?」
「那我就高價跟妳買吧。五千圓怎樣?」
「呃,課長,今天我可以提早下班嗎,不好意思,因為我不放心我外公。」
外公瘋狂地四處尋找,最後大概是累了吧。他頹然垂落肩膀眺望著彼方。
我趁著外公出神地觀賞相撲比賽的好時機,偷偷把盆栽抱出去放進腳踏車的車籃,匆忙騎往萬壽園。
「不,不是的。真的沒什麼。」
我像平常一樣,坐在托兒所的審查收件窗口,但沒有入所申請者出現,我也心不在焉。因為我一心只想著要設法趕在颱風來臨前返抵家門。這時,眼前突然站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穿著樸素的灰色男式女裝,掛著銀邊的老花眼鏡,年齡應該是五十五歲左右吧。半白的頭髮梳攏得緊緊的,給人一種德國婦女的堅實印象。這個窗口向來只有帶著小孩的年輕媽媽光臨,所以我想也許是來談孫子入所的事,我無奈地用意興闌珊的聲音說:
「強森跟我離婚後,越來越墮落了,從前途光明的證券商變成了三流英語教師。百合子也被人殺了。」
課長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就回他窗邊的位子去了。由於濕度異樣得高,今天他的球鞋倒是沒發出摩擦地板的聲音。得到課長的許可後,我冒著幾乎把腳踏車車輪掀起的強風,匆匆趕回家。都快進入吹北風的季節了,濕氣卻還搞得皮膚黏答答。不過,這種噁心的感覺不是天氣造成的,是那個劣等生百合子居然留下了手記,讓我極為不快。
「唉,這也是啦。」阿姨把香菸的煙往旁邊一吐以免噴到我臉上。「不過話說回來,這也太貴了吧。是誰接聽一〇〇回報電話費的?」
女人噗嗤一笑,我覺得好像在哪看過那排牙齒。
我連忙用雙手蓋住百合子的手記。「公寓連續殺人命案」一旦開始公審,我又會暴露在好奇的眼光下。課長也期待著我是否知道什麼內幕。
「這是什麼和圖書?」
「真是對不起。」
「有什麼需要我服務的嗎?」
「他該不會在說謊吧。看妳還是高中生就騙妳。就算沒騙妳,照理說看到妳死了母親這麼可憐,也會當作奠儀不收妳的電話費。要是我絕對會這麼說,這是人情的問題嘛。身為一個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我不認為對錢斤斤計較的保險阿姨,真的會像她誇口的做出如此奇特之舉,但我心中的確湧起一股疑念:和惠的父親該不會是騙我吧?可是,我沒有證據。我望著塞在口袋裡的電話費紙條。阿姨伸出肥胖的手指一把搶去紙條,她大概是越想越氣吧。
您問我和美鶴的關係嗎?美鶴按照計劃一畢業就順利考取了東大醫學系。不過,美鶴後來的人生卻走向了始料未及的方向。她似乎過得還好,不過如今正在監獄服刑。我曾收到一堆蓋了監獄檢閱戳記的賀年片,但我一次也沒寫過回信。您想聽這件事嗎?那,下次我一定告訴您。
「託您的福。」
「您看過了嗎?」
託哪門子的福啊,您說是吧。我一邊回著客套話一邊苦澀地想。麻沙美怎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實在很不可思議,總不可能是特地來推銷她的個人課程吧。就在我再也掩不住詫異之際,麻沙美不屑地說:
「是我,麻沙美。我是麻沙美.強森啦。」
看了長相還是想不起名字。她素著一張臉坦露褐色肌膚,連口紅都沒擦。沒化妝的老女人,就像魚的臉孔一樣,誰分得出來啊。
正在暮色中站在萬壽園入口送客人離去的輔導員老伯,看到我抱著盆栽出現大吃一驚。
「對不起,明天一定給妳。」
「二十年前就離了。」麻沙美從看似純銀的名片夾取出時髦的名片,遞給我一張。
「我才不住這裡呢。」麻沙美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我現在住橫濱。因為我再婚了。」
「小妹妹。這玩意,根本沒那個價值。」
當時身上沒錢的我,答應事後會付清,可是事實上我傷透了腦筋。當時我的零用錢只有區區三千圓,拿來買筆記本和書籍後,幾乎就所剩無幾了。家父寄來的錢除了學費每月只有固定的四萬圓,而且已經全數交給一起生活的外公了——外公或許有從中偷偷揩油拿來買盆栽或照顧盆栽。總之,作夢也沒料到國際電話會這麼貴的我,苦惱地抱頭返家,不知該如何償還。
「妳還不知道啊,小姊姊。我和強森之所以離婚,都是因為百合子。」
「不然就算了。我去找別的人買。」
「還把金額寫上交給小孩真是不要臉。人家都已經面對突然失去母親,外公臥病在床的悲劇了。而且妳看,妳連送終都沒辦法。欸,那個老頭,是做什麼工作的?你們學校只有有錢人才會唸,所以家境一定不錯吧?」
麻沙美兩端的嘴角下撇,一臉嘲諷地說。樸素堅實的印象,立刻變得大為可疑。
「那,我就收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