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做的壞事
——〈張的自白書〉
二
「是真的。我和那家飯店的廚師是朋友,所以很吃得開。如果不放心,改天你可以自己來飯店。」妹妹聽了這番話,對我伸出手。
我想懇求警方的各位偵訊官員以及審判長閣下,等我服完了殺害平田百合子小姐的罪刑後,讓我回到我生長的土地。如果能夠回去,我將會耕種著貧脊的土地,一邊思索自己的一生算什麼,自己的罪孽又是什麼,就此度過餘生。拜託,我在此懇求,還請各位寬恕我。
吭地一聲撞擊,乘客頓時議論紛紛。火車突然放慢了速度。從車窗,可以看到高聳的建築物亮起的燈光和電線桿,是都市。我很興奮,抵達重慶了。是重慶,是重慶。乘客之間發出期待與不安的嘆息。剛才被妹妹奚落之後就悶不吭聲的門牙男從我背後說:
「謝謝。」接著從另一個方向,又有人拉生意:
「我不知道。」
妹妹起先做出抗拒的動作,最後大概認命了吧,還是撥開乘客走向廁所。我擔心流氓對妹妹不規矩,扭過頭監視著他。
「你對我妹妹灌了什麼迷湯!」
「這點程度哪算是博學多聞啊。」東真露出粉紅色牙齦笑著說道。
妹妹的反駁,令車內揚起爆笑。缺門牙的男人滿臉通紅,把頭垂得低低的。我握住妹妹的手。
「我死也不會去,他們別想賺我一毛錢。」
妹妹窺探著四周,只見站在走道上的人群之中,也有人靈巧地用單手喝水吃饅頭。令人驚訝的是,甚至還有抱著嬰兒的女人。中國的農民真是強悍。
「要死就去死。」
那你也要把糞便拉在塑膠袋裡嗎?我很想這樣回他,可是終究什麼也沒說。當時我的感想實在很孩子氣。我發現,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之前我只認識那個人口四百人的村子,在這輛火車中,我第一次學到什麼叫做社會。正如青春痘男人所說,或者,就像流氓告訴我的,的確有資本主義這種東西。
俗話說中國人生在哪裡就是哪種命,真是一點也不錯。然而健平拚了命想改變注定好的命運。這件事改變了我的想法。我下定決心要代替健平,前往大海彼端的自由國家,那個能夠盡情賺錢的國家。
一聽到饅頭這個字眼,我的肚子立刻發出週遭清晰可聞的雷鳴。四周的人也再次哄然大笑。站在我前面的中年人轉過頭調侃我:
我伸長脖子朝車廂內四下張望,四人座的位子和走道都擠得水洩不通只看到一片黑壓壓的腦袋,根本看不見坐著的人,連行李架上都躺著小孩和年輕女人。即使勉強有位子可坐也動彈不得,恐怕得在眾目睽睽下大小便了。
健平把衣物和錢綁在頭上,等到天黑就從珠海郊外朝著澳門半島游去。像這樣,在漆黑的大海上游上好幾公里偷渡,在你們日本人看來,一定覺得是無法想像的蠻勇吧。可是,我卻能痛切體會健平的心情。
沒想到,公車已經客滿。大家總說火車即將漲價後,都匆匆忙忙地急著趕往都市。我和妹妹好不容易才擠上車,拎著沉重的包袱,在車上整整站了兩天兩夜。如果受這點罪就能抵達憧憬已久的廣州,那麼這又算什麼。我鼓勵妹妹,對她微笑。公車好不容易接近終點的鄉下火車站時,開始雨雪交加。已經累壞的我,往外頭一瞧想找個地方躲雨,卻當下驚訝得用力抓住妹妹的手。
「妳知道妳會遭到什麼下場嗎?這些人是流氓耶。什麼一流飯店根本是鬼扯,說不定還會逼妳賣身。」
「你不要太貪心。那是因為你沒有生意頭腦。在責備這個鄉下大哥前,應該先敲敲自己的豬腦袋,讓自己變聰明一點。」
替我們擊退賣水男人的女人這時說。
「太貴了。」吃橘子的少女鼓起勇氣抗議。
妹妹實在是無法無天,可是我們倆若想離開村子,也只有這個辦法。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夕陽逐漸西沉,我終於對都市的刺|激感到疲倦,在路邊重重地坐下。我口很渴,肚子餓得受不了,可是不想浪費一毛錢我僅存的五十元財產,已經浪費掉五元了。一個騎腳踏車的小孩經過,把果汁瓶扔在路旁,我連忙撿起瓶子,喝乾殘餘的液體。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叫做可口可樂的飲料,瓶底雖然只剩一點點,那股甜甜的藥味卻甘美得令人難以忘懷。我甚至還在瓶中灌入自來水,一直喝到殘留的餘味完全消失。
「好誇張的地方我要是生在這種地方,鐵定會死。」
乘客紛紛手持粉紅色車票高高舉起,我和妹妹低著頭。在擠滿車廂的乘客中只有我和妹妹沒車票。
「這個一顆十元怎麼樣?」
不過,高橋先生既然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很想好好寫出關於自己的事。同時,也思索一下我愚昧的生活方式和無法挽回的失敗。另外,我聽說我還涉嫌殺害佐藤和惠小姐,我也想在文中趁機傾訴我的清白。
因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從懂事開始就已下定決心長大以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去我尚未見過的大都會工作。反正家業應該會由長男安基繼承,而姊姊梅華十五歲就嫁到鄰村去了。我和二哥根德,還有小妹美君,光靠這塊田的收穫和幾頭羊根本吃不飽。
妹妹一邊眺望著睡在母親懷中的嬰兒一邊低聲說。妹妹的臉色青黑,眼睛下面清楚地浮現黑眼圈。這也難怪。上火車之前,我們就已經在公車上整整站了兩天一路晃到火車站,疲勞已經到達極限了。我將妹妹拉近身邊叫她稍微打個盹。
最後,我來到一條閑靜的街上。路旁的法國梧桐連綿不絕,兩邊擠滿了油漆斑駁的古老房舍。每一棟房子的門面都很窄,但二樓的窗子附有對開的木製百葉窗,是我的故鄉從未看過的明艷南國式的建築風情。我沿著那條路走著走著,漸漸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廣州人——那個生活在即使是冬天也溫暖如春、綠意盎然的熱鬧街上的自己。
「哥哥,如果我答應結婚,那個人就會送聘金來。所以,就用那筆錢你看怎樣?」
「太貴了。我買黍米饅頭都是二個五毛。你憑什麼比人家貴三十倍。」
「到廣州兩百元。」
「要多少錢才能買?」
「對呀。」
我一邊安慰妹妹,一邊盡可能地勉強往靠近車站的人群中擠。當然,立刻響起一陣「排隊!」「到後面去!」的怒吼,我惡狠狠地瞪著吼叫的人。其中也有不好惹的傢伙,差點因此打起來,但妹妹用可憐的聲調對這些男人哀哀泣訴:
相較之下,美君卻是個連我這親兄弟都會看得入迷的可愛姑娘。她的臉頰豐潤鼻樑細長,身材纖細,是個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美女。四川省原本就號稱出美女。我聽說四川姑娘不管去哪個都市都很受歡迎。我妹妹雖流著外地人的血,卻比這附近所有的姑娘都漂亮,也更好強。
妹妹提起裝著隨身物品的小袋子,和金龍他們一起從車站裡走了出去。我想,雖然找一直說要保護妹妹,其實是我在依賴妹妹吧。我彷彿突然斷了一隻翅膀,徬徨佇立。疲於長旅的農民們一邊撞開我,一邊加快腳步朝出口走去。
「你沒有票嗎?」公安問。我才剛開口想解釋無法買票的狀況流氓卻用手勢制止我。
我側首不解。我來自人口僅有四百人的小村,實在無法想像人潮大批聚集的情景。此外,說到整個四川省我連地圖都沒看過。更是毫無頭緒。
「直接尿在地上。」
「男人還好,女人就可憐了。」
東真察覺我的憤怒取笑我。
然後,他把粉紅色的車票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美君,說得好。」
妹妹搖搖頭。
六月初,一個炎熱的日子,我拎著要送給妹妹、裝有粉紅色T恤的袋子,沿著珠江邊的黃沙大道,前往妹妹工作的白天鵝賓館。飯店聳立在沙面的珠江這一邊,地上建築大約有三十層,是個富麗堂皇的飯店。我仰望著白牆建築,想到美君在這麼氣派的飯店工作,不禁為妹妹感到驕傲。可是,建築物和四周來往的外國觀光客令我膽怯,遲遲不敢走近正面玄關。四個同樣身穿胭脂色制服看似強悍的服務生杵在門前,用懷疑的眼光瞪著我。服務生們一臉得意地替走下計程車的客人帶路,或是用英文向散步歸來的外國旅客打招呼。由於服務生看起來不可能會理我,我只好向正在玄關旁邊的草皮庭園打掃的男人搭訕。因為根據他的身形和態度,我知道他也是一個打工仔。
萬一被捕,下場一定是被送往監獄。我聽說監獄的慘狀,犯人像動物一樣地被塞進爬滿跳蚤的小房間,為了一只沾滿糞便的馬桶,過著你爭我奪的生活。
等我賺了錢,我要每天喝這種飲料喝到撐,還要在剛才的商店買牛仔褲,然後吃遍各種山珍海味,住那種漂亮的房子。我下定這個決心後又開始跨步邁出。這時,眼前出現一個大樓的工地。可能正是休息時間,一看就知是打工仔的男人們穿著髒衣服圍成一圈正在談笑。我問那些男人人力市場在哪裡,男人用污黑的手指指點方向。
突然,一個公安擋在我面前。有了在重慶車站的經驗,我倉皇間遞上五元詢問:
可是,大海沒有高聳的圍牆.如果說只有海浪能阻擋自由之路,那我肯定也會游向澳門,不,甚至是香港。
無奈之下,我把一百元分了一半給妹妹。妹妹立刻把錢往口袋一塞,興高采烈地看著我的臉。
「我身體難受得都快要死了。」
「四十二。」
中國內地的貧困農民,只有一個好處,就是自由。無人眷顧的我們,擁有的只有自由。想去哪裡做什麼事情,甚至死在哪裡都無所謂的自由。我在當時,就已經滿腦子一心前往都市的念頭了。
沒錯沒錯……周圍的人不負責任地紛表贊同。缺門牙的男人又譏諷我:
如果我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現在大概也不會有這種痛苦了。只要生在日本呱呱落地之後,就會有數不清的山珍海味可吃,一扭開水龍頭就有源源不絕的安全清潔的自來水,還可以隨時洗澡,要去鄰鎮或鄰村,也不用徒步跋涉,或是苦等不知何時才會來的公車,只要搭乘每隔三分鐘一班的電車就行了。我可以盡情地唸書求學,從事自己想做的職業,穿著好看的西裝,擁有手機和汽車,接受良好的醫療,過完愉快的一生。兩國之間猶如天壤之別的差異甚至令我感到痛苦。
「就地解決呀。」
我向男人道謝,趁著男人們再次聊起體己話的空檔,偷了一把鏟子拔腳就逃。
「用這個擦,可別隨手往旁邊亂抹,那是我們待的地方。」
流氓正在向妹妹搭訕,我聽不見妹妹的回答,只看到妹妹指著我在解釋什麼。流氓瞄了我一眼,露出白牙對我笑,仿彿堂說:「原來你是她哥哥啊。」我突然覺得有點生氣,忍不住垂下眼。
「三十七。」
我實在無法想像向來穩重的安基哪來這麼大的怒火,我深深感到人實在是難以捉摸,這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安基殺了根德後,整個人都變了。他和祖父一樣,再也不和任何人說話。安基後來也沒結婚一直和家人住在村子裡。
「你妹妹跟無賴漢好像交上了朋友。」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祖父肯勸誡我:「m.hetubook•com•com殺人兇手就是你。將來你要注意。」那我至少還能謹慎小心地過日子,也不會來什麼日本了。這樣的話,也不會遇到平田百合子小姐,妹妹也不會死,更不會揹上殺害佐藤小姐的嫌疑。就算在故鄉的工廠上班一天只賺一元人民幣,我也會心滿意足地過完一生。想到我愚昧的人生,不禁悲從中來。
在中國的內陸——我出生的四川省也是如此——居民佔了中國總人口的九成,可是卻只擁有中國整體財富的一成,與上海和廣州等沿海都市呈對比。沿海人口不到中國人口的一成,卻擁有九成的財富,內陸和沿海的貧富差距,可說是愈來愈大。
在我外出打工,到廣州和深圳工作時,我極力地想變成和當地的人一樣富裕、還想存錢。可是,自從來日本後,這個念頭也變得很虛幻。因為,日本的富裕是中國沿海都市無法比擬的。
「對了,你們兩個,還要不要買橘子?怎麼樣?」
然而,我卻在這個令我既羨又妒的自由與驚異之國——日本,淪為階下囚,這是何等諷刺。說來實在窩囊,還在貧窮家鄉翹首企盼我寄信回家的病弱老母,萬一知道了這件事,那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喂,你不要多嘴。」聽到我抱怨,男人嗤之以鼻地嘲笑我:
「那幾個人霸住了廁所,不給別人用。」
「再過兩個小時就到重慶了。到了那裡還有人要上車,不曉得會擠成怎樣。」
「家裡有殺人兇手。」
可是這幾個醜丫頭每當火車一晃動,就會嬌聲叫嚷,緊抓著週遭的男人不放。妹妹用輕蔑的眼神睨視著他們。這時,其中一人彷彿要炫耀似地開始喝起裝在雀巢咖啡空瓶中的茶水。這種進口的即溶咖啡,對我們來說可是奢侈品。在我們村子裡,只在有錢人家裡看過這種空瓶子。
「蓋在沙面那個舊租界區,是一流的大飯店。」
由於對方的語氣像公安一樣霸道,既沒有暫時居留證也沒有勞動許可的我嚇得全身一緊。可是,那人穿著深藍色西裝,看起來像是政府官員。雖然他體格瘦弱,但不論是語氣,或是高傲的態度,都像是位高權重的人。我以為被麻煩的傢伙逮到了,連忙裝出愚鈍鄉下人的模樣。
女人前腳一進去,流氓的同夥就立刻從廁所出來。兩人都和那個男人的模樣差不多,穿著毛衣披著西裝外套,圍著顏色不同的長圍巾。其中一個還戴著鑲墨鏡的太陽眼鏡,顯然是他的手下,乖乖隨侍在流氓身後。三人看起來都和我的年紀差不多。女人上完後,又有幾個男的走向廁所。我也把紙幣塞進妹妹手裡。
「先來的人先贏,誰都不會有意見。如果不先在這邊佔個地方,就別想搶到工作。」
不管怎樣,我總算數完了十張一元紙鈔,在好幾隻手的傳遞下付給男人。結果,男人惡狠狠地罵道:「打扮得像個鄉巴佬居然這麼有錢,媽的。早知道應該開價更高。」
離鄉打工的農民,幾乎都是結伴一起來,然後仰賴同鄉幫忙找工作、代為尋覓暫時的棲身之處。可是,我沒有這樣的夥伴,只能依靠妹妹。說來窩囊,被妹妹撇下的我,還真不知道在廣州該怎麼辦。
妹妹鐵青著臉凝視天空,看來她非得上廁所不可了。我在無助之下轉頭看廁所,門卻沒打開。
「三十五。」
「先找個地方買鏟子吧。」
我發現之前去上廁所的妹妹到現在還沒回來,遂把臉朝那個方向轉去。妹妹正在敞開的廁所門前,和那三個流氓親密地交談。不曉得談到什麼好笑的,轟然響起笑聲,乘客全都一起轉頭看著他們四個。我從妹妹仰望流氓的眼神中察覺一絲諂媚,不禁感到不悅。東真戳戳我的側腹。
才喝了一口水,就得花這麼多錢那時我為這種不合理深感驚愕,連一瓶不知是從哪個泥塘裝的來路不明的水也要收錢,別人的毫無慈悲令我大受衝擊。不過,這也是個好經驗。因為,這只不過是剛開始,等我到了都市以後的所見所聞,一切都令我驚愕連連。尤其是在日本,眼看人們花錢如流水絲毫不知節制,那種該遭天譴的模樣甚至令我憤怒。
如此說來,這個男的就是因為今天沒搶到工作,所以才能坐在隊伍前頭吧。有失必有所得,翌日得到後說不定又會失去。看來在這也得贏過別人才能得到工作。
只有一顆門牙的男人,大聲地在車內到處宣傳,大家都發出感嘆之聲。那四個少女,張大了嘴巴凝視著我。
「我知道,可是我們只能這樣一路站到底嗎?」
我家直到兩年前才有電,而且是用偷來的電線,是我偷偷從附近的電線桿牽來的電線。
「女人嘛,最多的就是帶小孩、當清潔工、去醫院替人洗衣、洗床單、在停屍間洗屍體、去火葬場帶路、倒茶水,總之什麼工作都有,不過全都是當下人。」
寒冷和眾人的說話聲把我驚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朝陽初昇的藍天。沒想到,我竟然在冰冷的護堤上,從傍晚熟睡到翌日早上,我連忙站起來只見四周早已有數百名男子聚集,迫不及待地等著市場開始。我揉揉眼睛,喝著裝在瓶中的自來水。突然間,一輛卡車以高速疾駛而來。
我連逃都不能逃,就這麼被男人抓著手臂領到車前。那是一輛大型賓士。戴墨鏡的司機看到我,冷冷一笑。我被硬塞到車子後座。坐上副駕駛座的西裝男子,轉頭對我說:
不過話說回來,只有錢才有價值的這種現實未免也太悲慘了。幾乎毫無現金收入的農民,到底該怎麼辦呢,即使在山坡斜面上努力耕作,田裡也挖不出金子,只能賺得一些微薄的食物糊口。然而,有一塊田地,還算是好的,沒有田地的人,只好悲泣著闖入金錢的世界。
妹妹的改變令我詫異,我把嘴湊到寶特瓶上。水是溫的,還帶著鐵銹味,但我已經半天沒喝過水了。一旦開始喝就停不下來,男人焦急地怒吼著:「別喝了!」但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
那時候,附近農家排行考二、老三的男孩,開始紛紛前往治海都市打工賺錢。由於耕地面積不夠養活全家人,農村有嚴重的勞動力過剩問題。年輕男人沒有工作,也找不到結婚對象,只能像根德那樣往村裡閒逛,專門幹一些雞鳴狗盜的壞事。
我的家庭,也許真的受到了詛咒。雖說是激|情下的意外結果,但我和大哥畢竟都成了殺人凶手。我們得到的懲罰是,大哥終生過著孤獨貧窮的生活,而我,必須在異國牢獄中彌補殺害平田小姐的罪孽。連我最愛的妹妹,也在來日本的途中橫死。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那妳就不要上。」
「兩個人三百。」
據說中國的農村擁有兩偉七千萬人的勞動力,可是由於耕地面積不足,只有一億人能夠靠著農業維生。剩下的一億七千萬人口當中,約有九千萬人流向被稱為鄉鎮企業的地方產業,剩下的八千萬人,除了去都市打工沒別的方法維生。這股剩餘勞動力的人潮在當時的中國被稱為「盲流」,如今已經改稱為「民工潮」了,但這些人滿溢在黑暗中,朝著金錢這道光芒的方向流竄而去,所以或許「盲流」這個字眼更為貼切。
我緊貼在男人後面也佔了一個位置,可是大概是旅途太疲憊吧,不知不覺中竟然抱著鏟子睡著了。
「你就是哲鍾嗎?我叫做金龍。你妹妹說她正在找工作,所以我幫她介紹,去白天鵝賓館當客房服務員。這可是大家搶著想做的好差事喔,算你們運氣好。」
「那些人答應幫我介紹,我要跟他們一起走。」
妹妹驚恐地看著我的臉。這時,火車已滑進月台。重慶是個大都市,而且是南下火車的起點站。大概有很多農民是搭支線過來要換我們搭的這班火車吧,月台上想必被大量農民擠得水洩不通。
「你在說什麼傻話,能利用的就得利用,否則怎麼活得下去?難道你想把我的聘金花光?」
賣票的窗口早已關閉。我按著妹妹的肩,阻止她再低語。因為我想,人擠成這樣,根本用不著買什麼票了。此刻要緊的是保命能否持續堅持不輸給任何人的鬥志才是問題關鍵。我下定決心就算推開別人,我們兄妹倆也得搭上火車。
當朋友如此低語時,我忍不住把錄放影機關掉。朋友很生氣,從我手上搶過錄放影機的遙控器重新開機。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你的肚子正在叫你現在一定很想吃東西吧。」
「你們八成沒有票吧。我知道你們是插隊的。」
「五個四十五。」
「傷腦筋。」聽到我吐苦水,東真一臉同情地說道:
發現妹妹用羨慕的眼神看著茶水,使得少女更加得意了,她開始取出橘子剝皮。橘子很小,卻讓走道頓時洋溢著柑桔又甜又酸的香氣。啊,那時候的氣味,即使如今想起,都還會流眼淚。這就是擁有者和缺乏者之間的隔閡,這條鴻溝無限擴大,足以毀了一個人的人生。你們日本人沒嚐過這種滋味實在很幸福。
我在建築工地工作了三個月。工作很簡單,可是肉體卻很吃力。一早開始競爭,運氣好搶到工作的話,從七點到傍晚五點在工地攪拌水泥、搬運鋼筋,如此賣命工作,一天的工資十七元。也有人嫌太少工地下班後又去街上打掃、撿紙屑來賺錢,不過我倒是非常滿足。因為日薪是草帽工廠的十七倍,我領到和在故鄉時有天壤之別的工資,高興得不得了。
「白天鵝賓館是哪裡的飯店?」
不過,我學到了至高無上的真理:「只要有錢就能活。」用不著流氓特地告訴我,光是在這趟苛酷漫長的旅行中不斷交換貨品,已讓我這個鄉巴佬學到了這個道理。在狹小火車中的供需關係,就是我們即將奔赴的現實的真實面貌。
青春痘男人說。我也有同感。火車裡面雖是地獄,可是前方,有大都會這個新天地等著我們,還有自由。只要能賺到錢,想做什麼都是自由。如果待在鄉下,連賺錢都不可能。更何況,健平不就是為了追求更大的自由而死嗎?——外國的自由。搭火車的人,能夠忍受這麼可怕的狀況,都是因為大家覺得總比回故鄉好。
我不禁苦笑。就算再怎麼說,九十元等於我三個月的工資,現在卻只能買十個黍米饅頭。未免太會趁火打劫了。
最後我終於理解了。待在站前的打工農民,並不只是乾坐著,他們是在那找工作雇主大概會到站前來挑工人吧。可是,我不想再回站前。在那麼多的人之中,要想找到工作簡直是奇蹟。等著等著只會把身上的錢花光,最後變成一名乞丐。而且,我向來渴望不斷前進叫我默默坐著乾等,這實在不合我的脾氣。
「爺爺,你剛才說什麼?你是指誰?」
我連忙跑上前。男人看看我的體型和手上的鏟子點點頭,用下巴示意我上卡車。可是,接下來不管他怎麼阻止,包圍卡車的男人們,開始爭先恐後地爬上載貨台。載貨台劇烈晃動,很多人被扯了下去,和搭火車時一樣。當車上擠滿了打工仔,再也無法載人時,卡車就出發了。有幾個人被甩落掉下車,可是誰也不在乎。我死命地把鏟子繁抱在胸前免得被hetubook.com.com搶走,清晨冰冷的河風拂過臉頰。我又學到了一課在這兒的處世之道——不管怎樣,總之推開別人擠上卡車就對了。總之,我第一次的自力求職算是成功了。
「跟你一樣,去廣州或珠江三角洲」
我的半生都在被人輕視揶揄中度過。我家在村子裡算是特別窮困的,住的又是洞窟,始終被村民瞧不起。甚至還有人四處說風涼話,說我父親讓窮神給附了身。即使被人請去參加婚喪喜慶,父親也總是縮在末席的最末端。
「大便要怎麼辦?」
周圍立刻哄堂大笑。
流氓推開乘客,走了過來,手上還拿著大棍子。他們顯然不打算讓任何人上車。流氓把棒子交給我。
大約存到一千元時,我決定放棄工地的工作。我已經受夠了沒有浴室也沒廁所的工寮生活,偶爾去街上玩,看到像我這個年紀的男人都在愉快地和女孩嬉戲,我開始渴望趕快去街上找個更輕鬆更體面的工作。可是,打工仔能做的工作,都是都市工作中最下等的,也就是現在所謂的「3K」工作。就這點而言,日本也是一樣。為了商量今後的工作,我決定也該去找妹妹了。之前一直沒去見她,是因為我被她拋棄,拉不下這個臉。
男人們在無奈之下只好騰出十五公分左右的空間。我先伸腳佔住那塊地方,然後把鍋子往濕淋淋的地上一擱,總算順利坐下後,再讓妹妹坐在我膝上。妹妹把臉埋在我的肩頭,做出真的很不舒服渾身無力的姿態。我們看起來一定像是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吧。可是,我和妹妹焦慮得心臟都快破裂了,激動得幾乎什麼都不能思考。然而,我們只能靜待火車駛來。妹妹偷窺了一下週遭的情形後低聲對我說:
我和妹妹在公車上是一路站來的,本來打算在火車站前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可是火車站前擠得水洩不通根本沒辦法顧及這些。所以,我們幾乎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沒喝了。在大家的注目下,妹妹很安靜,什麼也沒說,但她一定也正在忍飢挨餓。賣饅頭的男人這時揚聲說:
「大約九十萬人。」
「你說什麼傻話啊,等你存夠錢時我已經成了老太婆了。而且再拖下去火車就要漲價了。」
「哥哥,我們兄妹倆臉蛋好身材也棒,我們一起上電視演電影成為大富翁吧。如果待在這種鄉下,毫無機會可言,我寧願死掉。欸,我們一起去廣州嘛。」
我大吃一驚往腳邊一看。火車地板的確濕答答的。剛上車時我就覺得有股異樣的臭味,原來是乘客的排泄物。
老實說,我由衷慶幸根德這個為全家帶來恥辱的禍害死掉,繼承父親田地的安基也無須去坐牢。如果安基去坐牢,田地就得由我繼承。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幫倒忙。我想,如果被這一小塊土地綁住,那就得一輩子過著不識文明的貧窮生活了。
「我好渴。」
一聽說妹妹同意婚事,對方極為高興,立刻把存了幾十年的聘金送來,練共五百元。對我家來說這是筆超過年收的大數目。輕鬆偷出欣喜的父親收進衣櫃的錢後,我和妹妹在過完農曆新年的翌日便離開了村子。我們避開眾人耳目,趁著天亮前趕往村外的公車站,想搭乘第一班早車。
「看你的態度,不像是兄妹倒像是情侶。」
「還要付錢嗎?」
而且,妹妹也一起嘲笑我。這時,我才發現,妹妹是在生找的氣,怪我不該一無所知就搭上火車,浪費了將近四百元。我氣得抓住妹妹肩頭。
即使火車總算開動後,我和妹妹還是克制不住亢奮,我們汗流浹背地四目相對。妹妹蓬頭散髮,臉上到處都是污垢和瘀青,我的模樣想必也慘不忍睹。雖然沒有開口,但我們有著同樣的想法:「得救了,運氣真好。」
流氓大聲說。他算準時機,又出來做生意了。帶著嬰兒的女人終於舉起手。接著,四個少女中的一人也舉手了。女人把嬰兒交給丈夫,向丈夫要紙幣,少女則從口袋拿出錢。雖然這錢想必很貴重,但總不能當著大家面前大便。兩個女人撥開乘客走向廁所,流氓接過錢後就拿出草紙遞給他們。
兩人立刻在我頭上討價還價起來。賣黍米饅頭的雖然一臉窩囊的神情,好像還是同意了。女人拿起塑膠袋裡黃色的黍米饅頭,立刻和男人開始分食。我冷眼旁觀,饅頭形並不好看,味道卻似乎很棒。我的肚子叫得更大聲了,妹妹默然垂下頭。 「有沒有人要上廁所?一次二十元。如果嫌貴就隨地大小便吧。」
不知道——我只能拼命搖頭。
男人很親切,丟下掃把去替我打聽了。可是,我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他回來。我壓抑著愈來愈強的不安,眺望著在陽光反射下閃閃發光的珠江。終於,有人從背後拍我肩膀。剛才那個男的一臉同情地說:「沒有叫做張美君的服務員。其他部門的人我也問過了,她不在這個飯店。」
為了存錢,每次去工地我都會撿拾廢木和塑膠袋,在人力市場旁邊搭建了一個小小的工寮棲身。這樣的話,不管卡車什麼時候來,我都能立刻趕過去。工寮的夥伴很親切,每次煮了什麼內臟雜燴都會分給我,或是叫我去喝酒。不過,這僅限於來自四川省的人。我們中國人只相信同鄉,也就是說同一種語言的人。
珠海和澳門位置相連,從珠海街頭就能看到澳門街景,同一個民族住的不同國家在眼前延展開來。那裡有賭場、金錢橫流,而且只要有錢哪裡都能去,可以享受一切自由。可是國境卻有警衛守著,聽說高聳的圍牆還有高壓電流真是個殘酷的地方。
我們等了六個小時,排隊者越來越多。單線的鄉下車站竟然聚集了超過一萬以上想要出外打工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人人都搭上車。而且。每一個車站都有同樣數目的人群在等火車。這當中,雖然也有人打消搭車的念頭黯然回鄉,可是幾乎所有的農民都和我一樣殺紅了眼,不管怎樣都要搭上車。
我父親是客家人,聽說他小時候跟著我祖父從福建省華安縣這個地方一路流浪到四川省後,這才在這個村子一隅落腳定居。村民都是漢人,一個客家人也沒有,因此不准他們蓋房子,只好住洞窟。
可是,塑膠袋一旦裝滿了,肯定也是扔在地板上,結果還不是一樣。後面長滿青春痘的年輕男人插嘴道:「你啊,可以用手接呀。」
「查票!把車票拿出來。沒票的給我下車。」
俗話說中國人向來由出生的地點決定命運,我認為一點也沒錯。如果我不是生在四川省的山裡,而是生長於上海或北京、香港這些大都市,我確信我的人生一定會更充滿希望,更加光明。也絕對不會在異鄉犯下這種愚行。
我看著妹妹的臉,心想這也難怪。我的姊姊比我大六歲,她的婆家不但和我家一樣窮,而且小孩一個接一個地生,一轉眼就蒼老得像個老太婆。
站務員和公安商量了一會兒,我急得心神不寧,最後站務員緊繃著臉點點頭。我一從口袋掏出錢,站務員就收下錢拿出兩張薄薄的車票往我手裡一塞關上了門。
靠在我胸前的妹妹說。我們帶的水和食物早已在公車上吃完了。在火車站時,因為怕地方被別人搶走,連水和糧食都來不及補充就擠上了火車,所以現在一籌莫展。我用手指梳理著妹妹的亂髮說:
我又再次抗議,可是奇怪的是,四周突然陷入沉寂。這時我身後有個男人粗聲說:
「這只是常識,是你太孤陋寡聞了。離鄉打工的人不是都很饒舌嗎?就這樣口耳相傳,所有的訊息一轉眼就傳遍了,中國人最要緊的就是小道消息。你的村子應該也有人離鄉賺錢才對,難道你在村子裡受人排擠嗎?」
「橋樑工程,挑擔子,五十人!」
「那不就跟剛才一樣了。兩個人三百五行不行?」
可是,電影才一開始,我就感到喘不過氣,開始坐立不安。因為片中的時代雖是設定在一九三七年左右,可是做為片中舞台的土地,以及當地的生活,都和我生長的故鄉一模一樣。都已經是六十年以前的故事了,我家仍處於和片中相同的貧困狀態。這點讓我感到無比的辛酸悲哀。
頓時有人冒出一句「可以啊。」我鬆了一口氣扭頭一看,一個人民裝上滿是補丁的男人晃著裝水的骯髒寶特瓶。「喝一口十元。」
刑警高橋先生叫我把我過去的生平經歷,以及做過的壞事一五一十地寫下來。我一直在拚命討生活,從來沒有回顧過自己的半生。此外,也經歷過很多時日已遠不願回想的事、過於悲傷只想遺忘因而封印在記憶之甕的事、以及在憤怒之下逕行捨去的種種記憶。
「妳也去上吧。」
我偷偷看著流氓。大概是因為無聊才跑出廁所的男人,打量了那四個少女一番,然後又凝視著正給嬰兒餵奶的母親。少女們故作不知地把臉撇開。男人的眼光停留在我妹妹身上。我開始擔心起來,企圖把妹妹藏在男人的視線外,妹妹的美貌令我憂心。男人瞪著我,我連忙垂下頭。這時男人大聲叫了起來:
當年,還十三歲時的我,當然還想像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未來。當時,一想到安基幹下那樣的事我就滿腔怒火。父母的哀嘆、村民不客氣的閒話,一想到這些,有時我忍不住想責怪安基。可是,人類的感情說來還真不可思議,我打從心底深深同情著安基。
「那,怎麼辦?」
突然間,傳來水滴滴答答流入瓶中的聲音,那四個少女害羞地笑著。其中一人在夥伴的環繞下蹲著,大概是在解手吧。妹妹笑了:「雀巢咖啡的瓶子也糟蹋了。」
我們在半山腰的田裡,用唯一一頭瘦牛耕田度日。另外還有兩頭羊,由我二哥負責照顧。農作物都是雜糧。我父母兄長都曬得黝黑,從早到晚不停工作,可是那塊田的收擭還是無法養活全家人。當地常常發生旱災,甚至一家人連續餓著肚子好幾個月。我認真地想,等我長大以後,一定要把白米飯吃到撐死為止地好好吃個過癮。
「哥,你也去上吧。」
在巨大人牆的壓迫下,眼看著公安們的臉色僵硬起來我知道他們已經怕了。火車緩緩駛入月台,可是,亢奮的群眾卻發出響亮的失望嘆息。巧克力色列車的窗口白茫茫的,完全看不見裡面情形。從車門裡伸出人的胳臂、腿和行李,火車早已擠得滿滿了。
「這樣就算耗上更久也離不了這個車站。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不能放開我的手。我們一定要上車。」
「為什麼?」
聽到這句話,毫無經驗的我感到很失望。縱使沒有學歷,我自認自己還算是反應很快、很聰明的人,可是,說到我過去做過的工作,總共也只有養過羊,當過草帽工廠的工人。我連有哪些工作都不知道,我想起健平說他之前是在工地工作,於是試著問:
「沙面在哪?」金龍轉頭看兩個同夥,發出一陣爆笑。
「不上廁所會死掉耶。」
「哥哥!哥哥!」
「付錢給那幾個傢伙就行了。」
怎麼看都只有十六、七歲的四個
和-圖-書少女,聚集在走道一角。四個人都精心裝扮頭髮還綁著鮮紅和粉紅色的蝴蝶結,可是曬得黝黑的圓臉和凍得腫起來的赤紅雙手,分明是長年從事野地粗活的鄉下少女才有的。和她們相比,妹妹簡直美若天仙,我不禁為妹妹感到驕傲。打從我小的時候,父母和兄弟姊妹就一直說我是全村最聰明的人。這不是我自誇,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我的狀況,所以才這麼說。的確,就年齡來說我算是聰明的小孩,讀書寫字都是我自己不知不覺中學會的,算錢也是一學就會。我很想發揮自己的聰明,所以一心期盼能繼續上學,多學點學問;可是我家太窮,只能供我念完村裡的小學。小孩一旦明白某些想法無法如願後,或許強大的失望就會像扭曲糾結的樹根一樣,在心底孕育出黑暗的嫉恨和醜陋的妒意。生在這種環境,我只能說這是自己的命。
「你幹嘛要關掉?」
「我絕對不嫁,我最討厭那種醜得像猴子的人。身材又矮只不過比我們多幾個錢,就把我們看扁了。就算我嫁過去,也只會叫我種田。我可不想跟大姊一樣未老先衰。」
有一次,家裡都沒人時,祖父曾主動向還在念小學的我說話。因為幾乎從未聽過祖父的聲音,我嚇得回頭一看。祖父在黑暗中瞪著眼,對我這麼說:
妹妹有點遲疑,可是金龍一邊搔著鼻翼一邊不耐煩地回答:
當時他們吵架,安基不但打了根德,還推了他一把,根德一頭撞上洞窟的岩石就再也不動。公安來調查時,我父親隱瞞了真相。他說是根德自己往後摔倒才會撞到頭。如果安基揹上了殺弟的罪名,一定得去坐牢的。這樣的話,家裡的田就沒人耕種,就算安基刑滿出獄了,恐怕也將一輩子打光棍。
「大概是因為欣賞我吧。」
站在我斜旁邊,比我矮了一個頭的男人戒慎恐懼地低聲說道。
火車站前,有大批人群痠坐在被雨淋濕的地上,大約有幾千人。年輕男人穿著厚重衣物淋著雨,小心翼翼地抱著塞滿鍋碗瓢盆和衣物的塑膠袋,正在默默等待列車的到來。照這個情形看來,僅有的兩家旅館想必都已客滿了吧。在這個連商店也沒有的閒散車站前只看得到人潮。濕淋淋的群眾所噴出的呼吸和熱氣,蒸騰成一股霧濛濛的白色水蒸氣。
「哥哥,排在這裡的人都拿著票,我們也得買票才行吧。」
「是什麼樣的工作?」
「對呀。擁有廁所的特權階級。什麼資本主義,笑死人了,一群被鄧小平慫恿的愚民傻瓜。我正要去廣州的師範大學。哪像那些人,連字都不會寫,根本是人渣。」
剛才想賣橘子的年輕女人立刻揶揄他:
「大哥如果能娶到老婆我們就得救了,我和哲鍾就不用辛苦討老婆了。你快去想辦法找一個嘛。」
妹妹咬緊牙關說「不要,一次就要二十元太貴了。抵達終點前如果我們倆多去個幾次,那我的聘金就要花光了。我才不要讓那種傢伙趁火打劫。」
這一切都是站在我斜後方的青春痘男人,在無聊之下講解給我聽的。青春痘男人名叫做東真。他長得又高又瘦像根竹竿,聳起的肩膀彷彿衣架,臉上長滿了冒出黃色膿皰的大粒青春痘,比我年輕三歲,今年二十。東真雖然是個醜小子,卻博學多聞,他來自靠近西藏自治區的小鎮,千里迢迢一路換車正要去廣州師範大學報到。東真又說:
「我看你們八成來自很鄉下的地方。連錢包這種東西都不認識嗎?你的村子一定窮得討不到老婆吧。」
「哥哥,我們就在車站前分手吧。」我大吃一驚,再三問妹妹是說真的嗎?
「有一個叫做張美君的,在這裡當客房服務員,請問我該去哪才能見到她?」
載我的賓士開回我以為再也不會去的白天鵝賓館。車子一停在正面玄關,剛才蔑視我的服務生立刻跑過來,必恭必敬地替我開車門。看到從賓士下來的我,服務生們掩不住驚訝的神色。我突然覺得心情很痛快,不管今後會有什麼遭遇,只要能嚐到這種痛快,那又有什麼不好。由此可見,我們打工仔有多麼憎恨在沿海無憂無慮地過著都市生活的人。
二十元換算成日本的金額,大概將近三百圓吧。這個價錢令我不敢置信,因為我在工廠的工資也不過才一天一元。
在我們村裡男多女少。附近的村子甚至傳出四個男人合娶一個老婆,由此可見大家有多窮。當時兄弟吵架的原因,也是為了娶妻。是根德纏著安基取笑他:
以前,聽說只有住在沿海的人過得富裕時,令我非常嫉妒。可是在街頭徬徨漫步之際,我感到城市彷彿主動朝我靠近而打開了心房。逐漸地,我的心頭湧起一股力量。我還年輕,也有體力,身材、臉蛋和腦袋都不錯。照這麼說來,要在這個城市功成名就,住這麼美麗的房子應該也不是幻夢。只要有機會,我應該什麼都能做。自力求職,東真這話說的真是太好了,我不禁浮現微笑。
「誰知道。」男人露出只剩一顆的門牙嘻嘻一笑。「我準備了塑膠袋所以沒關係。」
我拐過無數個街角,混入衣著光鮮的人們交錯穿梭的繁華街頭,有邊走邊吃冰淇淋的長髮女孩,也有瀟灑地穿著緊身牛仔褲的年輕男子。我在陳列金光閃閃的項鍊的櫥窗前駐足,在販賣西裝和襯衫等時髦服裝店門前,對著購物的年輕人和大量商品看得入神。看似歷史悠久的老餐館,店前放著水槽,肥美的魚蝦活蹦亂跳。店裡,人們正開心吃著肉類和魚類的熱炒。不論是哪一道菜、都是用我看都沒看過的各色食材烹調,看起來極為美味。他們光一個人就可以點上好幾盤沒完沒了地吃個不停。
我無奈地跟過去,還來不及做準備,車門就打開了月台上沒有半個人影,我吃了一驚。這時抱著短槍的年輕公安和站務員一起出現了,我呆然失措連忙把棍子放到旁邊。公安怒吼道:
一九八八年,天安門事件發生的前一年,健平的死訊突然傳回村中。聽說健平企圖從珠海市偷渡進入一海之隔的澳門,結果在海裡淹死了。傳達噩耗的人的信上是這麼寫的。
雖然我反問他,但祖父卻不再開口。向來被人誇獎聰明伶俐又懂事的我,自然不相信已經成了半個死人的爺爺說的話,而且立刻就把這件事忘了。
過了一會兒等我回過神,才發現我們還站在被衣著厚重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的走道上。別說是躺下了,連坐都不能坐。再過半天才會到重慶,然後還要花上兩天才能抵達廣州。從未出過村子一步的我們。第一次搭上公車、火車這些交通工具,將被載往陌生的土地。我們的體力能夠撐得住嗎?今後,到底會變成怎樣呢?雖然不安再次湧上心頭,可是既然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也只能繼續前進了。
「其他的車廂也是這樣嗎?」
哥哥的事件後,父親命我接替根德去趕羊。十八歲時,我開始去附近的做草帽和麥桿枕頭的工廠上班,因為我們為了罹患胃疾的母親把羊賣了。雖然在渾身沾滿麥桿的工廠差事,遠比養羊或種田輕鬆,可是薪資低廉,一天只能賺到區區一塊錢。不過,對於缺少現金收入的我家而言,就連這點工資都是寶貴的財源。
「那,等你們口渴了再跟我說。我帶了很多。」
「太貴了。」
「就算告訴你這個鄉巴佬你也不懂。」
我不知所措地仰望火車車頂。我自以為和妹妹感情深厚,可是我和妹妹的想法卻大不相同。為什麼這點會讓我覺得受傷,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
我從口袋取出錢。看到用橡皮筋綁的整疊紙幣,我清楚聽到週遭的人一陣哄然。當然,其實我也不想當著別人面論拿出錢,可是此刻動彈不得,也沒別的辦法了。
「聽說是一流飯店的客房服務員。」
妹妹嘲諷地看著我的臉。
突然,一陣惡臭撲鼻而來掩蓋了橘子的香氣。是廁所的門打開了。大家回頭一看,便立刻垂下眼,因為出現了一個一看就知道是流氓的男人。幾乎所有的人都穿著破舊的人民裝,那個男的卻身穿罕見的灰色西裝、紅色高領毛衣、寬鬆的黑長褲,脖子上還圍著白圍巾。他的服裝雖然稱頭,但那酷似根德的銳利眼神,顯然是個難纏的角色。再往廁所裡一看,裡面還有兩個和他差不多的男人正在抽著煙。
「要上廁所嗎?」
「對,他們用廁所做生意。」
「太貴了。這是暴利。趁火打劫太沒良心了。」
金龍慢條斯理地重新理好白圍巾說道。
「姓什麼?在飯店的哪個餐廳?」
那年年底,有人上門向我妹妹美君提親。對於貧窮的我家來說,是一樁條件優渥的婚事。對方與我們是同村,卻是遠比我家富有的農戶。不過,就是年齡差距太大。美君才十九歲,對方已經三十八了。聽起來簡直像解放前的故事,但卻是真的。對方身材矮小、面貌醜陋,因此,直到三十八歲還討不到老婆。我問妹妹:
「不過,你那個妹妹,恐怕不肯做我說的那種低賤工作吧。」
不曉得過了多久,越過別人頭頂隱約可見的窗口,透出一絲夕陽。眾人都默默站著,隨著列車的搖晃東倒西歪。睡著的妹妹醒過來了。
「兩個人要四百元。」
「特權階級?」
「沒關係,我還忍得住。而且他們說不定在廣州之前就會下車。」
不知道您有沒有看過《黃土地》這部電影。我是因為一個在日本認識的女人直誇那是部好電影,叫我一定要看,所以才去錄影帶店租回來和她一起看的。那個女人是從台灣來賺錢的,對我非常親切。
「我們該怎麼辦。這樣起碼要耗上一個星期才能搭上火車。這段期間人還會變得更多,火車票錢也會漲價。」
公安把槍對著我實在很嚇人,我連忙抬高價錢。
「我也想去啊。可是,我們沒錢得先存錢。」
「那你就別喝。我還怕我自己不夠喝呢。」我愕然看著妹妹的臉,妹妹果決地喊道:
「你少胡說八道。」
「哥哥,記得來看我喔。」
「為什麼你這麼博學多聞?」
「怕什麼,忍一下就過了,總比在故鄉過苦日子好。與其擔心明天吃什麼或天氣如何,我還寧願這樣擠火車。」
「這也沒辦法,老兄。如果你肚子餓得實在很想吃,那你就得花錢才弄得到。手上有貨的人把貨賣給想要的人賺錢。這是一種供需關係,這就是所謂的資本主義。」
公安立刻把錢往口袋一塞,答了些什麼。可是,那是我完全聽不懂的廣東話。我慌了手腳,我忘了同樣是在中國,語言卻不一樣。人力市場!人力市場!我叫了又叫,拼命做出用鏟子挖土的模樣,公安卻只是指著站前廣場。
男人不屑地說完後便關上廁所門。那麼小的廁所擠了好幾個大男人,我是不知道他們在裡面幹什麼,不過一定比站在走道上舒服多了。
我立刻發現人力市場所在的位置。道路盡頭有一道水泥護堤,前方可以看到褐色的大河,那就是珠江。在那裡,早已聚集了二、三十個像我這樣尋找工作的打工仔。市場周圍大概是勞工的住宅,用廢木材和水泥袋蓋了一整排臨時工寮,甚至還有賣吃的小攤。閒著的男和圖書人們,有的圍坐在一起高聲交談,也有的一臉疲憊蹲在地上。我對著吃了一地葵瓜子的年輕男人問:
「你省省吧。」
自白書「我做的壞事」
「除非是像哥哥一樣的人我才肯嫁。」美君帶著認真的表情低語。「我看過健平家的彩色電視,我覺得哥哥的長相不輸給任何明星。」
對於朋友的質問,我無法回答,因為我覺得說了也沒用。看到我的臉色,朋友大概發現我家有多窮了。她一臉揶揄地說:「你真是個鄉巴佬。」我默默低下頭。所以,我只喜歡看好萊塢製作的痛快歡樂的電影。
「要不要黍米饅頭?一個賣你十元就好。口不渴了,肚子該餓了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仰望車頂想著到了晚上,車頂只亮了一盞橙黃色的燈。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也許不會引人注目。妹妹開始偷偷小便,我為了引開週遭的注意遂問身後的男人:
「我知道。」
「兩個人兩百。」
「兩個人十元。」
東真一邊喝著水壺的水一邊回答。發現我一臉艷羨地看著他後,他問我「要喝嗎?」讓我喝了一口。這水一股腥臭味,已經快要餿了,但是不用付錢讓我鬆了一口氣。車廂中要去上大學的乘客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東真。我本來以為知識分子一定很瞧不起農民,沒想到一談之下。卻出乎意料的是個爽快的好心人。
我感到愕然,可是內心多小也料到果然是這麼一回事。這三個月工作下來,我深深也感到好事絕不會這麼輕易降臨,妹妹被金龍騙了。一想到妹妹這時候不知在哪裡被人怎麼樣了,我就擔心極了,可是我毫無辦法,妹妹已經被廣州這個巨大的城市吞噬了。都是因為我死要面子,才會失去妹妹的下落。一想到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美君,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我那無處發洩的憤怒又復甦了,因為沒有任何村民肯和我們一家人說話。至於原因,似乎並不只是因為我家窮得可憐。祖父不吉的占卜,還有大哥殺死二哥的說法也在私底下四處流傳。這其中唯有溺死的健平肯和我做朋友,正當我沉緬於思緒之際,東真在我的耳旁意味深長地低語:
「我想去人力市場,請問在哪裡?」
「去了就知道。不願意就下車。」
「哥哥,我已經看開了。你可要喝大口一點喔。反正我們已經付了十元。」
我握緊妹妹的手,兩人把包袱抱在身前,使力朝人堆擠去。大概是被我包袱裡的鐵鍋戳到背,緊貼在我前面的男人嘟著嘴扭過頭,可是一個沒站穩頓時朝旁邊倒下。人牆立時瓦解,好幾個人都跌倒了。可是,我才不管這麼多,一邊踩著別人的背和手腳一邊繼續朝火車擠去。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一旦下了車,就再也上不來了,所以大家都盡量帶著食物和飲水。」
為了見妹妹我還特地去中山路,買了全新的T恤和牛仔褲。因為我想妹妹在一流的飯店工作,如果我打扮得太寒酸可能會丟臉。而且我還想,這段日子做粗活讓我曬得一身黝黑,體格也變壯了,妹妹看到我變得有男子氣概又時髦,說不定會比較高興。我對帶走妹妹的金龍產生了對抗意識,我從來沒忘記過,金龍是個體格健美的男人。
一毛是一元的十分之一,所以五毛大約等於日幣十圓,男人無話可說陷入沉默。乘客似乎把我們這番對話當成看戲,掀起一陣騷動。因為大家都已發現,我這個既沒有帶水也沒準備食物就擠上火車的人,身上唯一有的就是大量現金。他們斷定我們是兩隻肥羊。
「你自己才是鄉巴佬。臭得薰死人,你到底有沒有看過澡盆啊?難道說,你們平常就是隨地大小便嗎?欸,算我拜託你,把你的髒手離開我的屁股。」
「哥哥,我好想變成嬰兒喔。包著尿片喝母奶,什麼都不用擔心。」
「我的一口就是這麼多。」我的解釋,使得週遭的人紛紛嘲笑男人不會做生意。
原來是那個霸佔廁所的流氓在教訓我。可惡,我極為不快。站在車廂連結處的女人插嘴說「對對對」地嘲笑著我。女人的年紀大約二十五至三十,濃妝豔抹,挽著年輕男人的手臂撒嬌。
「有人願意分我一點水嗎?」
「那些人說也要到廣州。而且,他們比我想像中還好心耶,我本來要付錢結果他說不用,讓我免費上廁所。你去一定也不用錢。」
「我可沒有做什麼壞事。」
「沒那回事。她只是不捨得為了上廁所花錢,所以才那樣虛以委蛇。」
「你也來幫忙。」
「哥哥,你不能認輸。這些人遲早會趴在我們腳下求饒,因為我們會成為人人崇拜的大明星,變成大富翁。」
「在重慶可以買到水和食物嗎?」
我作夢也沒想到,這時東真說的話竟然會成真。火車終於抵達廣州車站時,跳下月台的妹妹泰然自若地對我說:
「太令人驚訝了。你妹妹真是個行動派。」將這情景從頭到尾看在眼裡的東真說。
妹妹指的方向,站著那三個流氓。我走向那三個人,指著在重慶塞給我棍子叫我幫忙的男人怒吼:
對方不曉得說了妹妹什麼,妹妹嬌笑著頻頻拍打流氓的手臂,流氓故意做出很痛的樣子。
「都一樣。不管是誰,上了火車首先要搶的不是座位,而是先去廁所。就算運氣好,廁所還空著,火車裡也肯定擠滿了人,根本別想去上廁所。如果能佔領廁所,雖然有點臭,只要有帶塊板子就能坐,也能躺。而且還可以把門一關不讓人進去,保留自家人的空間。」
「別生氣。他們本來就是特權階級。」青春痘男人對我低聲說。
東真說完,便聳起極有特色的肩膀,消失在人群中。回過神時,我才發現已滿身大汗。雖說是二月初,但廣州和四川省比起來,簡直熱得像熱帶國家。我脫下一件又一件厚重的外套,在人群推擠巾走向車站出口。
終於,不曉得從哪傳來「火車要來囉」的叫聲,坐在地上的農民叫嚷著一起站起來。至於站方人員為了怕人潮湧入早已封閉了剪票口,由幾十名公安在月台周圍警戒著,但大家根本不怕槍,依舊緩緩朝月台擠去。
當我數鈔票時,眾人一起挺直了腰桿探頭窺視。我的手在發抖,怎麼數都數不好。不只是因為受到注目,也是因為以前在村子時我從來沒有一次數過十元這麼多錢。妹妹大概也很緊張,我聽到她用力吞口水的聲音。
「美君才不會做那種傻事。」
男人沒好氣地回答,小心翼翼地將手心的瓜子一粒一粒送到嘴裡。男人的眼角瞄到我的鏟子,立刻露出羨慕的表情。我握緊鏟子以免被搶走,向男人確認:
「這裡就是人力市場嗎?」
我們內陸的人,雖然能感受到在自己遙不可及之處紙幣的氣味和黃金的光芒,卻只能咬緊牙關活下去。我們只能吃小米和粺子,灰頭土臉地靠著種田過日子。
站在載貨台土的男人大聲一喊,眾人紛紛舉手,爭先恐後地衝出去。男人用長棒制止,大叫著:「有鏟子、鶴嘴鍬的人先來!」
妹妹用強硬的語氣說著,用手肘戳戳我的側腹。沒錯。我一直靠著這個反應靈敏又好強的妹妹幫助,才能活到現在。可是,美君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所以我在這個陌生的國家日本,是如此的不知所措與徬徨,還請您體諒。
我聽到妹妹的尖叫,她頭髮被人扯住就要往後倒。如果這時候摔倒了,說不定會被人活活踩死。我扔下懷中的包袱去救妹妹,朝著那個抓住她頭髮不放的女人臉上一拳揍去。那個女人噴出鼻血,可是誰也不理會她。大家都拚了命。
「這兩個人很有錢耶,帶了快五百元。」
「哲鍾,你知道嗎?等舊曆新年過完後,從四川省到廣州之間會有多少人移動嗎?」
我氣憤地抓住妹妹肩膀,妹妹輕輕拂開我的手。
我雖然害怕得不得了,但又有種預感,說不定自己的命運將要改變,結果我還是沒下車。我已經厭倦了在工地打工的生活,又和心愛的妹妹失去聯絡,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湧起一種豁出去的衝動,於是我點頭答應了。
「如果去工地做工呢?」
「對,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妹妹一臉得意。
男人彷彿在嘲笑我的不解世事般地聳聳肩膀,又回去做他的工作了。我很失望,從飯店旁邊朝著沙面走去,沙面是珠江這條大河分成兩股靠北岸自然形成的沙洲。聽說解放前這裡是中國人不得越雷池一步的租界區,如今已經變成公園,誰都可以進來。這是我第一次來沙面。洋房並排聳立的寬敞馬路正中央,做了綠色的安全島,鮮紅的鼠尾草和扶桑花肆意綻放。並排聳立的建築物,和我之前在廣州街頭暗自許願要住住看的小房子比起來。氣派亮麗得有如雲泥之別。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邊嘆息,在長椅上坐下陷入沉思。該怎樣才能找到美君的下落呢?我感到很絕望。就在這時候,一個男人叫住我。
「那我妹妹能做什慶工作呢?」
「等我喝了水再考慮。」
「那她也未免太親暱了吧,你看,她正在打那傢伙。」
我對平田小姐感到很抱歉,真不知該如何謝罪。如果不嫌棄我這條爛命,我隨時可以獻上抵償。
「妳還行嗎?」
美君立刻搖頭。
「我幫你去問問。」
如果要責難我這時的行動,那我的確無話可說。我想你們日本人大概連想都無法想像。或許這麼多人爭先恐後地想擠上唯一一班火車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可是對我們來說,這卻是性命攸關的生死一瞬間。因為如果搭不上這班火車,就得在冷雨中野宿多日。而且,我和妹妹是偷走聘金離開村子的。如果妹妹的未婚夫追來了……一想到這裡我就兩腳發軟。
「我也可以在這裡排隊嗎?」
「沒有固定的時間。說是市場,其實卡車一過來,湊齊了勞工立刻就走了。如果慢吞吞的,絕對不行。」
我沒有帶錶所以不知道,剛才那個缺門牙的男人低聲回答:
「這裡的廚師個個的薪水都很高,怎麼可能認識什麼流氓。」
我和大哥安基差了八歲,和二哥根德差三歲。我十三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安基害死了根德。祖父的預言成令我非常書怕,嚇得我和妹妹論君抱往一起渾身發抖。
雖然我根不得立刻趕往都市,可是單靠一天一塊錢的工資,根本買不起遠程的火車票。我已經開始攢錢了,但還是買不起火車票,除非去舉債。可是,村中連能夠借錢的對象都沒有。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設法籌錢像健平一樣去沿海都市打工,那成了我唯一的夢想。
(原文為中文。本自白書是在警方道場內,使用假人模礙犯行重演後,在偵辦員警的建議下寫成的。)
「欸,哥哥。我們一起去住水泥蓋的房子嘛。住那種不用自己提水就有水管,牆壁裡埋好了電線,有廁所也有浴室的溫暖房子。還要買電視冰箱和洗衣機,過著快樂的生活。」
「哥哥,還有多久才會到重慶?」
「不過,看那個樣子,你妹妹說不定會跟那個流氓走。」
妹妹四下環顧我們洞窟的家。這個和*圖*書又暗又冷,總是很潮濕的家。從外面,傳來安基和母親正在商量小米播種時期的陰鬱聲音。我受夠這種鬼地方了,我摀住耳朵不想聽安基的聲音。妹妹大概也是同樣心情吧,她拉起我的手勸我:
妹妹不客氣地回答,令賣橘子的女人失望地咋舌。我對在眾目睽睽下小便的妹妹感到很心疼,可是妹妹卻若無其事地兩眼發亮。妹妹欣喜地抱著傳過來的寶特瓶,仰起白誓的喉嚨喝水。喝了一大口後,她把寶特瓶交給我低聲說:
「也許他們的確是人渣,可是你終究也得上廁所吧。」
「一定會有辦法的。」
「沒這玩意的人,就得立刻下車,抓去坐牢。」
「你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現金應該分成小疊小疊地帶著,絕對不能在別人面前拿出來。」
我的問題換來缺門牙男人的嘲笑。
「我幫你找個好差事。不過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准說出去。如果做不到的話現在就立刻下車。」
「這誰都能做,所以競爭很激烈喔。」
「那,要在哪解手?」
「喂,你!」
「廁所一次二十元。有沒有人要上?」
僅僅一個城市就湧入九十萬人,還能讓大家有工作做,實在令人無法相信。這一路上我都是待在公車和火車裡,怎麼也無法想像大都市的情景。
「走回中山路再朝東走,就會看到珠江這條大河。那個河邊就是人力市場。」
和片中的少女主角一樣,我和妹妹的工作就是到三公里之外的河邊汲水說到寒冬的痛苦,簡直是言語無法形容。光是水桶就不曉得被山坡稜線的強風給掀翻了多少次。我和妹妹因為嚴重的凍傷,手腳的指尖總是潰爛流血。
公安立刻朝身旁的站務員耳邊嘀咕了什麼,站務員一臉嚴肅地回答:
就這樣,我和妹妹靠著乘客們一買給我們的水和食物,總算勉強熬過口渴和飢餓,一路朝廣州奔去。即使當著別人面前數錢我的手也不再顫抖了,可是那麼大一筆錢只剩下一點點,讓我越想越不甘心。如果搭火車之前先準備好糧食和飲水,就不會浪費妹妹寶貴的聘金了。我連有這麼多打工仔企圖離鄉都不知道,的確太天真,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抵達廣州時,我們帶的五百元已經只剩下一百了。
我的兒時玩伴健平,也跑去後來成為經濟特區的廣東省珠海市打工。據說他的工作是在工地灌水泥或搬運木材,他不時寄錢回家給家裡買彩色電視,又買了摩托車,極盡奢華能事。我看了羨慕得不得了,巴不得自己有一天也能離鄉賺錢。因為他寫給我的信上,總是長篇大論地寫著他和女孩子去約會看電影,或是第一次上餐廳吃漢堡之類夢幻般的話題。
聽起來好像在自誇實在很不好意思,不過老實說,有時我也認為自己算是個美男子不過,我想自己畢竟是在小村子,如果到了都市,一定還有很多比我更帥的男人。可是,這時妹妹的話中卻有著明顯的自信。來到日本後,也常常有人說我長得很像「柏原崇」這個男演員。美君越看越得意,她盯著我,如此說道:
「快點付錢!」
我不禁滿臉通紅,因為被東真說中了。說來丟人,我的確愛我妹妹。在我之前工作的草帽工廠,除了我們男工人,大約有十個十幾歲的女工,她們整天和我搭訕追著我屁股後頭跑,可是我對她們毫無興趣。因為沒有一個人長得比妹妹漂亮。
「那麼有一個叫做金龍,長得很像流氓的男人嗎,他說他是廚師的朋友。」
被群眾嚇壞的公安和站務員連忙溜之大吉。我們一看到這個狀況,立刻一口氣向前衝。在推擠別人也被人推擠的情況下拚命往前擠,大家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擠上車。
我帶著露骨的嫉妒說道。可是,妹妹卻一臉同情地望著我。
這樣的結果,加上這趟兩天兩夜的旅途疲憊,我不禁一屁股癱坐在月台上。
這是獅子大開口。按照正常的票價,一個人頂多三十元,多出來的肯定是公安和站務員二人想私吞。「給他殺價」車內傳來青春痘的聲音。我鼓起勇氣殺價:
最後,祖父連動都很少再動,頭髮和鬍子也長得老長,變得像達摩塑像一樣。我唯一記得的景象,就是祖父獨坐在洞窟最深處的黑暗角落,全家人誰也不理會他,自顧過我們的生活。到了吃飯時間,我媽會把碗放在祖父面前。由於那碗飯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了,所以我們知道祖父還活著,而且吃了飯。祖父死的時候,也是過了一陣子才有人發現。
男人說著一口帶有東北腔的北京話。
「唉,這也沒辦法。一開始只能靠自己闖了。」
而且,抵達的公車還不只我們搭的這一班。擠滿乘客的公車一班又一班開來。從比我們村子更偏遠的地方,載來同樣貧窮的農民。只見人愈來愈多。下了公車的農民們,連車站前面都挨不到邊,只能在週遭推來推去,四處不斷發生小爭吵和騷動,公安忙著跑來跑去,可是也毫無辦法。這下子別說是搭火車了,恐怕連票都買不到。我當場傻了眼,既然偷了聘金,村子是再也回不去了。就連向來好強的妹妹似乎也被挫了鬥志,開始哭哭啼啼。
在我眼中,為了謀職露宿路邊的人群,和故鄉求雨的農民身影彷彿重疊在一起。這些人一切但憑天意,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上蒼做主,可我要自己找——我告訴自己。我一心只想逃離站前的群眾,拼命沿著汽車和摩托車奔馳的馬路旁邊往前走。
「這麼多的人都要上哪去?」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二哥根德的個性連我都極為厭惡。根德貪玩又好色,還會偷父親賺的零用錢去喝酒,不是個好東西。甚至被村民目擊他獸姦母羊,令父親丟臉出醜。
「都市一定有人力市場這種地方,你去那裡等就對了。可以的話,最好帶著鏟子或工具去,聽說這樣立刻會被僱用。」
「那我該去哪裡才會有人幫我介紹工作?」東真嗤之以鼻。
「下車!」站務員搖頭。「我要以逃票的罪名逮捕你。」
如今回想起來,祖父當年不得不從故鄉福建省遷徙而來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他的占卜太不吉利,才被眾人驅逐出走吧。祖父一定早已看到我們家族的晦暗未來,所以才會縮在洞窟一隅不言不語地像人偶一樣死去。
「市場是早上幾點開始的?」
「真拿妳沒辦法。好吧。」於是,站在同一車廂邊上的年輕女人立刻遞上小小的橘子。
「已經不需要了。」
我已聽很多人說起這個傳言。據說隔年農曆新年一過,火車票就要漲價了。我當然很想趕在漲價前離開村子,可是怎麼籌也籌不到兩人份的火車票錢。這時,美君低聲說:
週遭的乘客都笑了,但卻帶著幾分自棄,我突然覺得很窩囊。就算我們家再窮,住的是洞窟,我也壓根兒沒想過男女竟然會在同一個地方隨地大小便。這根本不是人類生活的環境。
我祖父是個算命的,起先生意興隆,可是逐漸地,只會預言不幸的祖父遭到嫌棄,漸漸不再有生意上門,經濟狀況因此而跌落到谷底。後來即使有人委託,祖父也不再占卜,在家裡頭也成了悶葫蘆。我想,他一定是因為只要他一開口大家就防著他,即使他認真占卜也只會遭人憎恨,所以才什麼都不想說了吧。
張哲鍾
「我知道。反正你過來一下就對了。」男人抓起我的手臂,指著停在西洋樓房旁邊的全黑轎車:「上車去。」
「黍米饅頭很好吃喔。我娘是做饅頭的行家,裡面還放了滿滿的糖餡。我看你們倆啊,隨便就能吃掉十個。怎樣,十個賣你們九十元就好。」
我和妹妹總算勉強擠到火車旁了,可是火車上的人卻朝著我們揮舞棍棒不讓任何人上車。當我前面的男人被打中太陽穴倒下時,火車的車輪開始緩緩啟動。焦急的我,夥著旁邊一群頑強的男人,硬把揮舞棍棒的男人拽了下來。然後,我和妹妹踩著掉下車的人,終於成功地上了車。緊接在我們身後,還有成群的男女也拚了命想上車。可是,這次輪到我揮舞棍棒。真的,如今回想起來都還會起雞皮疙瘩,那副景象恍如地獄。
「忍耐一下。」
我將廣州車站拋在身後邁步走出。站前寬闊的馬路奔馳著無數車輛,有公車和大卡車、轎車、摩托車,全是我沒看過的車子。不論男女都打扮得洗鍊時髦,看起來充滿自信。建築物像巨大的城堡將我壓倒,窗玻璃反射著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正當我徬徨失措不知該怎麼穿過這條車子川流不息的大馬路之際,一個老婆婆輕蔑地指著有樓梯的橋,許多人走那上面穿越道路。我也上橋過了馬路,可是疲勞和飢餓令我的膝蓋抖個不停。不,不只是這樣我是被廣州市——不,被大都會壓倒了。如果這時妹妹在身邊該有多好,我不禁膽怯不已。可是,不可否認的是,我對背叛我的妹妹也感到深深的怒意。
「你還真傻。你沒聽過自力求職這句口號嗎?工作只能靠自己找。」
「妳是從哪來的?」
「我看是因為妳跟那傢伙有說有笑吧。」
車站外頭被強烈的陽光照射得白花花一片,我想應該有攝氏二十度左右吧。在我的故鄉,這是六月的氣候。接著眼前的景象令我啞然,站前廣場同樣是人潮洶湧。來自中國內陸的數千名打工農民,無處可去,就這麼枯坐在站前廣場上。每張臉都被太陽曬成褐色,因為營養失調而皺縮,裹著粗布破衣,坐在自己帶來的棉被和鍋子上。其中,甚至還有帶著幼兒的女人。
「你不買,總有別人買。大叔賣我五個三十元吧。」
妹妹回來對我說。
我發現,我們農民不管去哪裡都必須競爭,如果不踩在別人頭上就無法生存。妹妹已經迅速建立人脈通過了第一關。我能夠從這堆人群中勝出嗎?我感到一陣目眩。可是,我想起東真說的話:「買把鏟子。去人力市場。」
「是什麼工作?」
「剩下的錢給我一半。」
電影的風景很肅殺。連綿無盡的褐色枯山,山上寸草不生。雖然我們家鄉的群山,比電影中的更險峻、山頂更陡峭,不過只容人和驢子通行的小路在禿山蜿蜓盤旋的情景,倒是完全一樣。我家是利用貫穿岩山的洞窟搭成的,片中的家庭看起來比我們富裕多了。我對用紙類和木材蓋的房子一直抱有憧憬。我真想住住看靠人類雙手建造而成的房子,就算只要一次也好。
本來只是藉著鄰村的事指桑罵槐,可是貧窮的安基娶不到老婆的早已傳遍全村,安基想必氣壞了吧。同時,我想正經的安基對於根德下流的玩笑也已忍無可忍。根德平常來往的,都是村裡年輕人當中,最懶惰最討人嫌的那批人。
「妳會嫁過去吧。這樣可以過得比現在更富裕。」
我跟著西裝男子第一次踏入飯店。寬敞的大廳,擠滿了身穿華服、生活富裕的人們。我不禁看得入神停下腳步,男人立刻粗魯地拽著我的手臂。他帶我去搭電梯,叫我坐到最頂層的二十六樓。我終究還是開始不安,躊躇著是否該出電梯。我覺得,如果出了電梯,好像就再也回不了原來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