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妳已經知道隨時都有人失蹤。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會開始新生活，也有文明存在。珊蒂，離這裡十五分鐘的路程，在這片森林的盡頭就能展開全新的生活。」
海倫娜笑出聲，「妳為什麼搖頭？」
「不是。」海倫娜笑了起來，困惑地揚起眉，讓額頭堆滿了皺紋。「抱歉，我以為妳知道這不是永久的情況。我們每年會來露營一次，紀念我們失蹤的那一天，我以為妳記得日期。這片空地是我們四十年前剛到這裡的地方……呃，應該說是我們發覺自己已經不在家鄉的第一個地方。我們整年保持聯絡，但大家都各自獨立過生活。」
「珊蒂啊，珊蒂，」她打斷我的話，「這裡並不是我們全部的世界啊。」
她放開我的手，用披肩把自己包得更緊，恢復成前晚稍早時那個小心提防的女人。她像是當值的守衛般專注地看著朋友，此時我才了解她不只是因為跟我聊天才徹夜未眠，而是今晚輪到她守夜。
「啥？」我已經搞不清楚情況了。
我們是否只是碰巧全跑到這裡？我們究竟是
和_圖_書誤闖入地球生成時的斷層、地表的黑洞，還是這其實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幾世紀以來始終沒有人言明？我們到底是失蹤、下落不明，還是這才是我們真正歸屬的地方，而先前的正常生活其實是原始的錯誤？這個地方難道是那些無法融入生活的人的歸屬，讓他們真正覺得放鬆之處嗎？雖然我心裡覺得輕鬆，但問題仍不斷湧現。我身處的世界已然不同，但有些東西依舊不變。
「噢，很抱歉，」我趕緊改口，「我不是要故意冒犯妳——」
海倫娜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這一生都在聽別人說我的問題無關緊要，我對失蹤人口的過度關心並無必要，但就在這片樹林裡，我過去針對海倫娜．狄更斯所問過的每個愚蠢、丟人、不相關、不必要的問題，對她來說都至關重要。我就知道自己無止盡的搜尋、不停質疑自己與其他人，背後一定有原因。而最棒的一點是，背後的原因還不只一個，如今還有另外四個人跟我一起圍坐在營火旁。
天色漸明，白天被陽光燒灼、夜晚逐漸冷卻的樹梢，遮蔽著靛藍色的天空，在黑夜中寂靜無聲和-圖-書的鳥群如今紛紛開嗓，像是交響樂團正式演奏前的調音、預演。柏納德、德瑞克、馬可斯和瓊恩全躺在地上睡著了，他們身上裹著睡袋、蓋著毛毯，看起來就像學校露營旅行當晚睡覺的樣子。我心想，如果那天晚上他們乖乖睡覺，沒有偷跑進森林，會不會早在多年前便回到家人的懷抱？還是這個世界的祕門無論如何都會為他們開啟？
「妳快樂嗎？」我看著其他睡著的人問，「你們快樂嗎？」
海倫娜淺淺地笑著，「我們都思考過原因，但沒有人知道答案。嗯，我們很快樂。大家原本的生活都過得非常非常快樂。」她停頓了下，「珊蒂……」她再度打破沉默，帶著被逗樂的表情看著我，彷彿想到了只有我們倆才懂的笑話。「妳相信嗎？我們在這裡也很快樂。我們在這裡生活的時間比在其他地方都長，過去對我們而言只是個遙遠而愉快的回憶了。」我看著營火四周。他們一無所有，只有簡單的過夜行李，裡頭裝著茶包、不必要的瓷器、餅乾、毛毯和睡袋、保暖用的外衣和毛衣，這些東西想必都是來自於散落在我們四周
www.hetubook.com.com的一堆堆物品。這五個人裹著毛毯，露天席地睡在星空下，只有營火和太陽為他們提供光亮與溫暖。他們就這樣生活了四十年，為什麼能由衷感到快樂呢？他們為什麼不奮力掙扎回到原本的生活、回到真正的親人身邊，為什麼不會極度渴望有其他人相伴呢？「我只是覺得四十年的時間真的很漫長，而且是住在——」我環視這片空地，「呃……這裡。」
他要告訴葛蘿莉亞這件事，他真的有這個打算。傑克伸出手想碰她的肩膀，輕輕搖她幾下，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也許他應該等到和珊蒂聯絡上再說。葛蘿莉亞在睡夢中嘆了口氣，舒展了身體，然後翻過身去。
我趕緊站起來，「走吧，現在就走，帶我去看妳說的那個地方。不用吵醒其他人。」
「抱歉。」被她看穿心思，發現我在同情他們看似滿意的生活，讓我覺得不好意思。
只是中間出了差錯，就這樣而已。今天晚一點他會在午休時再到格林，看看她到了沒有。他期待這次見面已經盼了整整一星期，絕對不會現在放棄。珊蒂在這一週內透過幾通電話帶給他的希httｐs://wｗｗ.ｈｅｔｕbooｋ•com•ｃoｍ望，遠勝於任何人在這一年之中所做的種種。從談話中他知道，珊蒂絕對不會讓他失望。
噢，心裡輕鬆多了，這就是我現在的感受。打從我十歲開始，第一次感到放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退讓，「你們有彼此陪伴，還有——」
傑克坐在床角看著葛蘿莉亞掛著淺笑熟睡的容顏。現在是星期一清晨，他才剛回到家。在珊蒂．薛爾特失約之後，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到附近鎮上的民宿及旅館探查，想知道她是否曾經入住。有太多可能因素導致她到不了那家咖啡廳，他說服自己相信，珊蒂那天早上失約並不表示他們的尋人行動就此告終。她可能只是睡過頭，才錯過了他們約定見面的時間，或是在都柏林臨時有事，沒辦法在當晚出發前往利麥立克，也可能她的家人突然過世，或另一件案子突然有線索，因此她離開了利麥立克。她可能已經通宵開車來到格林，現在正要來找他。傑克想過無數種可能，但沒有一種想法是她可能故意讓他失望。
我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搖頭。
「不行。」海倫娜的語氣強硬，笑容馬上收起，急忙伸手拉住我的手臂，和_圖_書我不喜歡別人碰我，因此連忙縮回想掙脫她的手，不過她並沒有因此生氣。她抓著我的力道很強，讓我動彈不得，臉上毫無表情。「我們不會就這樣拋下對方，我們不會從彼此身邊消失，我們要坐在這裡等他們醒來。」
我驚訝不已，嘴巴一開一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海倫娜在快熄滅的營火中加了一塊木柴，木柴的重量讓一堆剛形成的灰燼往這座燃燒高塔的兩側垮下去，火焰重新從餘燼中甦醒，睡眼惺忪地緩緩爬上那塊木柴，將暖意傳到海倫娜和我的身上。
我已經和她聊了好幾個小時，把我對她家人生活所知的一切，鉅細靡遺地告訴她。打從我知道身邊的人是誰之後，心裡便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這種感覺一波波向我湧來，每一波都讓我覺得更放鬆，讓我的眼皮更沉重，讓我的腦子愈轉愈慢，讓我緊繃的肌肉更放鬆一點。老實說，雖然只是一點點，卻不容忽視。
「有趣的是，一年之中有那麼多天，妳偏偏在今天來到這裡。」海倫娜若有所思地說。
她安穩地躺在自己睡的那一側，背對著傑克和他伸出的手。
她堅定地重申：「我們要待在這裡等大家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