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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魔法書

作者:西西莉雅.艾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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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祕密花園

第八章 祕密花園

她拿了幾把螺絲起子試了一下,我覺得很無聊,就在工具室裡踱來踱去。一個又一個層架裝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牆邊。一張靠著三面牆而立的桌子上也放滿了各種小東西,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用途的新鮮玩意兒。這裡簡直就是DIY愛好者的阿拉丁神穴。
「可是,修女,我不太會跟宗教人士相處。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用手指劃過那些名字,「法蘭克與艾莉」,「費歐娜與史蒂芬」、「絲凡和麥可」、「羅利與羅絲」、「米雪和湯米」。全都在宣告永恆的愛情。「永遠在一起」。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哪一對還在一起?除了這一棵以外,其他樹上都沒有刻字。我後退幾步,審視周遭環境,就看出原因了。這棵樹的周圍空地比較大。我可以想像果樹下鋪著毯子,朋友們相聚野餐、玩樂,情侶們偷溜出來幽會的畫面。
總之,我被送走到柔伊家過夜那一天——「送走」是關鍵字——我覺得自己好像受到處罰,要面壁反省自己做錯了什麼。雖然我應該要有回家的感覺,再度完整的感覺,可是我的感覺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帶了一小塊新世界跟我一起去。我帶了那本書。當我睡在柔伊臥房裡的折疊床上時,我知道它就在我的包包裡。在我們半夜不睡隨意亂聊時,我知道它,這個來自我所厭惡的生活裡的異物,正在聽我說話,正在瞭解我曾經擁有的生活。我有了一名證人。我好想叫它回家去,去告訴那裡所有我憎惡的東西,我以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那本書像是我瞞著蘿拉和柔伊的小祕密,儘管毫伹仍然是個祕密,靜靜地躺在我的行李袋裡,陪在我身邊。
「這樣啊,我看看。跟我來。」
「唉呀,」她輕快地說,好像有人一彈指,將她從催眠狀態中喚醒,「我就知道我有個小訪客。」她把整個頭套拿下來,露出一張比我預期還要更老的臉。她一定有七十多歲了。
你應該知道這種東西吧?只要看到它,就立刻把你跟某件事物連結在一起。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依戀家裡的任何事物或任何人。不像有些人,只要看一眼某樣東西,就算只是一團毛球,就立刻想哭,因為那東西隱約讓他們想起某一次某個人在家裡說過的某句話,事過境遷之後,才像魔鬼一樣在他們的耳邊低語,跟他們說他們當時其實很快樂。不是的,我隨身帶著某樣東西,其實只是利用一點小道具,讓我感覺自己並不是全然徹底的孤單,有一小部分的家跟我在一起。不是多愁善感,只是單純又老套的沒安全感而已。
「在這裡住了三十年?那妳一定一直很寂寞。」
「不,親愛的,那是妳的,妳拿去用。」
我決定去找別的路,只要不用經過恐怖的哥德式大門就好。於是我穿過樹林,橫越莊園土地。這時我就感覺安全多了,被群樹懷抱,而不是走在那條殘破的道路上。一想到諾曼人曾經在那條路上策馬狂奔,劍尖上還插著農民被砍下的頭,在空中揮舞,就覺得毛骨悚然。
「欸,書妳留著吧。」說完,我往外走,對原本一直抱在懷裡的東西喪失了興趣,因為它讓我失望了。
「呃,妳真好心,不過謝了,不用了。」
我聳聳肩。「沒關係啊,我又不覺得怎樣。」我的聲音有點太輕快了,聽起來像是在防衛著什麼。為什麼?我真的不覺得怎樣啊。我從頭到尾都不認識他們,為什麼要在乎?可是我真的在乎。也許是因為爸死了,讓我覺得每椿悲劇都跟我有關。我不知道。阿美,就是我的保母,她很喜歡看解決真實人生案例的電視節目。每次爸媽出門後,她就會霸占客廳的電視,看《FBI兇殺絕密檔案》,每次都把我嚇得半死。我之所以嚇到,不是因為血腥的細節——我還看過更恐怖的——而是因為她對於掩蓋罪行這件事興味如此濃厚。我以前總以為她會在我們睡夢中把我們全家都殺了。可是因為她煮的拿鐵實在太好喝了,所以我也沒有太去質疑她,免得她覺得受到侮辱,不肯再煮拿鐵給我喝。我在某一集節目中學到,原來英文的線索「clue」這個字,字源是「dew」,意思是紗線球或紗線團。因為在一則希臘神話中,有個希臘人利用紗線球找到離開牛頭人迷宮的路。所以,所謂線索,就是幫助你到達某個盡頭,或者找到某個起點的東西。就跟芭芭拉的衛星導航裝置,還有我從門屋到基勒尼的麵包屑路線一樣:有時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所以需要一點點線索提醒我們該從哪裡開始。
以格那提修女伸出手指,用低沉的聲音喊道:「薩巴斯丁,不可以!」
一陣沉默,以格那提修女聽著我說,視線彷彿穿過了工具箱。
走到牆的盡頭,我沿著牆角轉彎,看到圍牆繼續往另一個方向延伸。突然,我聽到一個女人在牆後哼唱的聲音。我嚇得跳了起來。除了亞瑟舅舅外,我沒有預期會遇到其他人。我把書緊緊抱在胸前,傾聽哼唱聲。那聲音輕柔、甜美、愉悅,太奔放了,不可能是羅薩琳,也太開心了,不可能是我媽。那是一種打發時間式的哼唱,有點心不在焉。那曲調也不是我熟悉的曲調,讓我懷疑那聲音是否真的存在。夏日的微風吹過來,也把一股甜蜜的味道和她的歌聲一起吹過來。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仔細聽,跟她之間就只隔著一道牆。
「那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以格那提修女大笑。「不用急,孩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用急,妳才十七歲。依我看,應該快十八歲了。」
「妳進去過?」
「蜜蜂!」我大叫,一直跳來跳去,想擺脫牠的糾纏。「天啊,快走開。」
「妳住在這裡多久了?」我問,跟著她走進一間外屋,原來是當作倉庫用的。
「在裡面。現在是娛樂時間。正在播《推理女神探》,她們很喜歡看。」
「哦。」她的眉毛挑得好高,高得讓我以為那是毛毛蟲,即將變成蝴蝶振翅飛起。
有時候,枝葉撥開了它們所形成的防護罩,可以遠遠看到城堡佇立在那裡,還有它四周的草地,遙望散落在莊園各處的湖泊,以及幾棵拔地參天、點綴大地的巨木。高大優雅的白楊木獨自聳立,像一根對著天空搔癢的大羽毛。寬大的橡木頂著沉重的枝葉,成弧形散開來,像極了野生的蘑活。然後城堡又不見了,跟我玩著捉迷藏,小徑也開始彎向左邊,所以很快我就會轉向,跟城堡的要塞面對面。再走二十分鐘,我可以看到右手邊更遠的地方,就是城堡的正門。我立刻放慢腳步。我不喜歡那種幽深的哥德式大門,綁著鐵鍊,像被丟棄在路旁、任憑自生自滅的戰俘,長長的牧草以及各式各樣的雜草攀爬在相對而言算新的鐵門上,從生鏽的鐵條中探出頭來,像極了營養不良的瘦長手臂,對著往來的車輛揮舞,渴求食物或解放。筆直通往城堡、一度宏偉的道路,長久以來飽受忽略、棄而不用、無人維護,已經淹沒在蔓生的雜草底下,就像《天魔歷險》裡的那條黃磚路。我打了一個冷顫。除了失去往日的光輝之外,我對它也沒有像我對城堡一樣,有一種不知名的喜愛。它的傷痕透著古怪,跟城堡的傷痕不一樣。城堡讓我想要舉起手來,用手指撫摸它的傷痕,可是這些傷痕醜陋,讓我想要別過頭去看別的地方。
「妳這孩子可真是特別啊。」這句話她是笑著說的,所以我努力不要覺得她是在嘲笑我。
「我當然不是說真的。」接著,她放聲大笑,一種清澈、宏亮、童稚般的笑聲,讓我也立刻笑了。
「這裡的氣氛真恐怖,妳得住在隔壁?」
「他們有回來過嗎?」
「那妳是真的欠我一本書了。」她說。她的眼裡有一抹閃光。「我看看,這是誰寫的?」
她看著我,噘起嘴唇,努力不笑出來。
「很多修女會同意妳的話。」她略咯笑。「不過,是的,我可以講話。我沒有立沉默誓。」
「呃,不用了。」我追趕上她,把書拿回來。
為了不讓神祕的哼唱人看到我,我偷偷探頭往裡面看,發現了一個被牆環繞住的花園,整理得井然有序。從拱門外我所在的這個位置,我可以看到一個玫瑰園,倚著支架攀緣而上的玫瑰後面,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大型花床。玫瑰已然盛開,沿著走道兩旁一直延伸到另一個入口。我大膽往前移動一點,探看花園的其他部分。中間是更多的花——天竺葵、菊花、康乃馨,還有其他我叫不出名字來的花。一條主要步道穿過花園,五彩繽紛的花朵從垂吊的花籃和超大型的裝飾石盆裡迸出來。我不太敢相信,在這片樹林裡,還有這樣一個小綠洲,彷彿有人拿了一瓶汽水,用力搖晃後,就在這殘破的圍牆內打開來,彩色汽水往外噴濺,為每一吋土地灑上深淺不一的色調。蜜蜂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藤蔓纏繞著美麗的花朵,沿著圍牆往上爬。我可以聞到附近的香草園傳來迷迭香、薰衣草和薄荷的芬芳。花園裡的一角有間小小的溫室,溫室旁的架子上放了十幾個木箱。這時我才發現,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我不知不覺走進了花園,哼唱聲也停止了。
「我和我媽。」
「那麼,」我喘著氣,想要跟上她快速的步伐,「妳們怎麼會只有四個人?」
「……耳朵跑出來了。」
「塔瑪拉,妳是比較喜歡得到一個已經活過的人生,那樣妳就可以輕鬆坐下來觀賞就好,還是寧願自己去活一遍?」她問,她的眼裡有笑意。
「那樣我就能讀了,畢竟那樣才叫做書啊。」我立刻回嘴,又一次感覺這個地方讓我失望了。
「不可能。」我說著,擦了擦臉,對我剛剛的失態感到尷尬。「我還以為心理有問題的人是我。」
我又笑了。她有一張讓我看了就想微笑的臉。
「我們只有四個人,我們又不會咬人。尤其是吃瑪麗修女做的蘋果派時。不過妳不要跟她說這是我說的。」她低聲補上最後一句,然後又咯咯笑了。
「那棵身上刻了很多東西的樹是怎麼回事?」我問,在她身邊半走半跳,努力趕上她。
「又一場?」我翻了個白眼。「老實說,那樣真的很誇張。我們家的煙霧警報器跟附近的消防隊連線。想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我有一天在房間裡抽菸,因為外面冷死了,我沒有開窗戶,再加上我每次把門打開,門還是會啪一聲自己關上,真的很討厭。所以我就不管它,把音樂開得很大聲,結果下一秒我的房間門就被一個超惹火的消防員撞開,抱歉我忍不住要一語雙關,他以為我的房間失火了。」
「我不寫字。我討厭寫字,會讓我的手指長繭。還會頭痛。我寧願寫伊媚兒。反正,我不能拿來用,那是行動圖書館的書,馬可仕會要回去的。我得再跟他碰面,把書還給他。」我注意到說最後一句話時,我的語氣變柔軟了。我幼稚地把笑容逼回去。
「不。」她再度微笑。「它最後一次使用,是在……」她和_圖_書緊瞇著眼睛,雙唇開啟又閉上,彷彿她已經頌唸了好幾十年的玫瑰經,而且持續頌唸中。接著她的眼睛倏然張開。「我想到了,塔瑪拉,妳應該查一下紀錄,就知道確切的日期了。當時參加彌撒的人名字都記在裡面。我們把本子收在屋子裡,妳要不要進來看一下?」
「不,我是說基爾薩尼家族的人。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她看著我,雙眼發亮。
因為我在學校報告寫過這一段,所以我無法將視線從它身上移開,也無法相信我從網路上抄下來的文章,不只是一份作業而已,而是真真實實的存在。那是一間小禮拜堂,灰色的石塊前面兩根大柱子,已經像數十年沒有吸過水的沙漠土地一樣龜裂。禮拜堂的頂端是個鐘塔,旁邊是個古老的墓園,由三根細瘦生鏽的鐵欄杆保護著,到底是留住埋葬地底的人,還是不讓流浪漢進去,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光看著它,就讓我忍不住戰慄。這時我才發現,我停下了腳步,直盯著墓園,而以格那提修女則盯著我。
最後,她一直努力對付的鎖終於屈服,被她打開了。
我沿著一條小路走著,遠離門屋,也遠離城堡。道路兩旁佇立了三十公尺高的原生橡木、榉木和紫杉,形成濃厚的樹蔭,聞起來也很香。路面走起來很軟,數千年的落葉和樹皮鋪在大地上,讓我的步伐多了彈力,彷彿我可以穿著萊卡運動服一路翻跟斗從這一頭跑到另一頭去。這天很熱,但是走在老樹底下感覺很涼爽。鳥兒像精力過旺的猴子一樣,啾啾叫個不停,像泰山一樣從一棵樹衝到另一棵樹去。因為前一晚熬夜跟朋友聊天,我累了,只是一直往前走,腦袋裡充斥著她們說的話,還有我得知的事!蘿拉必須服用事後丸——但沒有一樣比我在腦袋裡跟自己對話的聲音還要大聲。而且,怎麼關都關不掉。我不認為我這輩子有過這樣,想得這麼多,卻又說得這麼少。
群樹聚落,像一個個城市,我從一個城市走向另一個城市。空氣裡有一股清香,蜂群圍繞著開花的樹,貪心地從一簇花瓣跳到另一簇花瓣,全都想要,又沒耐心只選擇其一。我身邊的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某種果實,應該是前幾季掉下來的,有些腐爛了,有些乾燥成了類似梅乾的東西。我停下腳步,撿起一顆,想要看出它原本是什麼東西。我聞了聞味道。很難聞。我把它丟掉,擦了擦手,這才發現我身邊的樹幹上刻滿了字。可憐的樹曾經一次又一次被人刻畫,像南瓜挖空了果肉好承受利爪的入侵。那些刻文顯然不全是同一天刻上去的,也不是同一年,甚至不是同一個世紀。從兩公尺高的地方一路往下,刻滿了各種名字,深深劃進樹皮裡,有些名字外面框了心,有些劃了方格子,無論如何,都是宣告永恆的友誼與愛情。
「別說傻話了。」
「不,是布魯斯.史普林斯汀。」
「我還在裡面禱告。」
「比已經寫滿的書頁更讓人興奮啊,因為那樣就一定不能用了。」
「那間就是禮拜堂,」以格那提修女解釋:「是基爾薩尼家族在十八世紀晚期蓋的。」
我小心翼翼踏出每一步,不想發出聲音來,可是樹林暴露了我的行蹤。我腳底下的小樹枝嘎吱作響,發出誇張的聲音與回聲;我推開樹葉前進,樹葉也窸窸窣窣,向牆壁警告我的到來。我不知道前面那棟房子是什麼,可是不會是城堡,因為我已經離城堡很遠了。除了另外三個入口那幾間幾乎要傾塌的小屋外,我不知道這片莊園上還有什麼建築。那幾間小屋早就渺無人跡,彷彿某一天,某個心照不宣的一天,所有人都拿起行李走了。這道牆上的石塊跟城堡的不一樣,但以我毫無經驗的眼睛看來,也相去不遠。石塊老舊,剝落嚴重,牆的頂端並不平整,也已經沒有原來的高度。牆上沒有屋頂,只有一面牆。整面牆上看不到一扇門或窗,最重要的是,跟城堡不一樣,它熬過了生命到處噬咬、汲取養分的攻擊。我走到樹林邊緣,感覺像一隻剛離開原棲地的刺蝟,遲疑地迎向一條被車頭燈照亮的大馬路。我丟下那群高大的朋友,在它們戒備的眼神下,沿著牆壁行走。
我不知道她對這句話有什麼感覺,因為她的頭上戴了《星際大戰》裡那個達斯.維達的頭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又盯著我看了許久,我等著她告訴我,我是路克,而她是我父親。
「妳認識我舅媽。」
「以格那提修女,妳真是匹黑馬。」我開她玩笑。
顯露老態的樹幹,皺紋密布宛若象腿,像情人一樣彼此交纏,迷人極了。有些從地面上長出來時,彷彿承受著痛苦,然後再往外延伸,繼續生長,扭轉成新的姿勢。樹根在地表下婉蜒前進,有時冒出地表,又再優雅地鑽回地面,像極了水中滑溜的鳗魚。我常常被突起的樹根絆到,每次都被位置長得剛剛好的樹幹接住,才不致跌倒。這些樹就玩著這種把戲!絆倒我又接住我,用樹葉和蜘蛛網搔我的癢,用樹枝打我的臉。我把樹枝往後拉,好往前走,一放手,又感覺它們立刻彈回來,在我身後像彈弓一樣肆無忌憚地擊打我。
「我今天發現了妳的祕密花園。」我笑著說:「妳的祕密花園不再是祕密了,修女。」
「妳是個修女。」我脫口而出。
我離開果園,尋找下一個樹城。眼前出現一面牆,我跟樹的遊戲也驟然結束了。
「對。」她說。她看著我,審視著我,彷彿她早就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了。
她看m.hetubook.com.com著我。
每次我要離家比平常久一點時,譬如參加學校的旅行到國外去,或者跟明友到倫敦去逛街,我總是會隨身帶著一樣讓我想到家裡的東西——就是某樣小東西而已。有一次聖誕節,我們在一間飯店吃歐式自助餐,我爸把一隻插在一盤布丁上頭的小塑膠企鵝偷了來,放在我的甜點上。他是想要搞笑,但是當時的我,就跟大多數時候一樣,不管他說什麼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我覺得好笑。反正,那天那隻企鵝最後放進了我的口袋。幾個月後,有一次我出門在外,把手放進口袋裡,發現了那隻小企鵝,我就笑了。爸的玩笑,雖然晚了幾個月,他也不在現場,但我終於覺得好笑了。不知怎麼的,那次旅行接下來的時間,那隻企鵝就放在我的盥洗包裡,跟著我去環遊世界。
「呣……妳看看。」以格那提修女說著,輕輕拂過厚實而紋理交錯、起毛邊的米黃色書頁,看起來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東西。她以驚奇的語氣繼續說:「空白的書頁,等著被填滿。」
她似乎有點不高興,於是我跳出來替羅薩琳說話,挽救她們之間無論存不存在的友誼。「我相信她只是想保護我們的隱私,給我們一點時間去調適……然後才跟別人說。」
她像雕像一樣定住不動,又盯著我看了一陣子。我感覺有點緊張,有點尷尬,於是我就做了我在緊張和扈尬時通常會做的事。
「真是興奮啊。」我翻了翻白眼。
「對了,他也以為我是十七歲。」我大笑。
這下子輪到我笑了,我也大笑出聲,因為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整櫃子的蜂蜜、圍牆內的花園裡擺了十幾個木箱子、一個老女人穿了可笑的太空裝。
「我不知道是誰寫的,也不知道書名。這不是聖經,妳可能不會喜歡。」我說,不太願意把書交給她。「裡面可能有性|愛畫面、髒話、同志、離婚的人之類的。」
「對。」她大笑。「我是個修女,那件事發生時我在場。」
「沒有。」她回答。然後,她用一種決然的口氣,毫無笑容地重複一次:「沒有。」
「可是我以為城堡是二〇年代燒毀的。」
「不。」她說。她短暫看我一眼,我才發現她的眼裡都是眼淚。「很遺憾,並不是。」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淚趕走,同時用她那雙皺紋滿布但看起來很健壯的手在抽屜裡翻找,推開釘子和螺絲起子等等東西,發出吵雜的聲音。她的右手上戴了一只看似婚戒的金戒指,緊緊嵌在她的手上,手指的肉都長到了戒指外圍,我懷疑就算她想把戒指拿下來,恐怕也拿不下來了。其實我還想問更多關於城堡的問題,可是我不想再讓她難過,況且她為了在工具箱裡尋找合用的螺絲起子,發出那麼大的聲響,就算我說了什麼她也不可能聽見。
「好極了,原來我是住在墓園的土地上,真是太棒了。」
「不,我剛來時,比現在忙多了,不管妳信不信。其他三位修女當時也還很有行動力,我是最年輕的小修女。」說完,她又像個小女孩一樣笑了。「當時有城堡,有門屋……確實比較忙。不過我也喜歡現在的安靜。能夠享受平靜,享受大自然,享受單純。現在是無風無浪的日子。」
「我們?」
「三十年了。」
「我爸死了。」我立刻脫口而出,打斷了她正在說的任何好話。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聽到了我的聲音在劇烈顫抖,然後,就跟那天跟卡巴艾斯特在一起時一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眼淚,突然湧上我的雙頰。
「妳要去哪裡?」我在她身後喊。
「妳到底在看什麼?」
「啊,當然了。」我的問題好像讓她覺得很意外。「我進去過很多次。」
「我舅媽是羅薩琳,我舅舅是亞瑟,他是這片莊園的管理人。他們住在門屋,我們要跟他們住……一陣子。」
「耶穌?」
「總會有東西可以寫的。可以把妳的想法寫下來,我相信妳一定有很多想法。」
她看著我還抱在懷裡的書,問:「妳手上拿的那是什麼?」
「再幾個星期十八歲。」她皺眉。
我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以格那提修女的眼裡,她笑著揚起了眉毛。「妳還是可以跟馬可仕碰面,討論這本書。」她逗我。「他會跟我一樣瞭解,一定是有人把這本日記當成了一本書,誤捐給圖書館了。」
「幾十年的戰爭啊,塔瑪拉。有些基爾薩尼家的人被送去都柏林城堡監禁,有些人因為遠行或革命而離開了。」
「是『我們』要去哪裡。」她糾正我。「來跟其他修女見個面,她們會很高興看到妳的。妳跟她們打招呼時,我來幫妳把書打開。」
「我想,等妳準備好妳就會想去看了。」說完,她繼續往前走。我急忙趕上她。
「妳不是說真的吧?妳應該不會幫蜜蜂取名字吧。」
我以前沒有走過莊園四周。往返城堡,有,但是在城堡附近一百畝土地四處走走看看,沒有。我以前來這裡玩,全都是坐在安靜的廚房裡喝茶、吃火腿三明治,媽就跟陌生的舅舅、舅媽聊一些我一點也不在乎的事。我願意做任何事——吃下二十個黏答答的蛋三明治和兩塊隨便什麼樣的蛋糕——只要能離開廚房,在延伸到後面的庭院亂逛就好。我對其他地方都不感興趣。我沒有什麼冒險精神,需要動的事都讓我覺得無聊。從來就沒有任何事可以吸引我多探索一點。從柔伊家回來那天也不例外,只是我實在太無聊了,所以我放下行李,亞瑟對著行李吸著鼻涕哼了一聲,幫我把袋子拿進屋裡去,然後我m.hetubook•com.com就走了。
「我打不開。」我終於把書給她,說:「鎖住了。」
「現在沒什麼人想當修女,因為這樣不夠……妳會怎麼說?不夠酷?」
「禱告什麼?希望圍牆不要拷下來打到妳的頭?它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塌掉。」
「總之,那次大家都沒事吧?」
「我叫塔瑪拉。」
話說回來,我當然更不可能依戀門屋,我只在那裡住了兩天而已。可是暫時出走到柔伊家暫住時,我帶了我在行動圖書館上找到的那本書跟我一起去。我還是沒辦法打開它的鎖,當然也無意在柔伊家看那本書,尤其是她們急著告訴我她們最新的取樂方法——聽好了——出門不|穿內褲。老實說,我還真的笑了出來。美國有個實境秀的明星叫辛蒂.孟羅,體重四十二公斤,身高一五二公分,因為喝酒開車被監禁四十八小時。被釋放那一天,她被拍到一張照片,她從計程車上下來,正要去一間俱樂部,當時她就沒有穿內褲。柔伊和蘿拉似乎認為,對女人來說,這是跨出嶄新的一大步。我想女權運動的前輩們脫下胸罩拿去燒掉時,期望的並不是這種事吧。我把這個想法跟柔伊說,她若有所思地研究我,眼睛瞇得都快閉了起來,彷彿她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紅心皇后,正在思考要不要傳令一聲:「給我砍頭!」不過這時她睜大了眼睛,說:「沒關係,我的上衣是完全露背的,所以我也不能穿胸罩。」
「我也希望如此,不過說真的,我今年十六歲,只是大家老是以為我比實際年齡大。」
我的頭一碰到磚牆,她就停止哼唱,我立刻張開眼睛,站直身子。我轉頭四望,沒有看到她,所以應該不是我被她發現了。我的心跳慢慢恢復正常速度,她也再度哼唱起來。我沿著牆邊走,手指順著灰色的石塊,劃過牆面、蜘蛛網、剝落的岩片,發熱的指尖一會碰到滑順的石面,一會又碰到粗縫的邊緣。太陽炙烤著我,林木不再是我的私人陽傘。牆壁突然到了盡頭,我抬頭看到一個大型石雕拱門做成的入口。
她難過地看著我。「他們過世了,塔瑪拉,我很遺憾。」
「我如果收下,不會犯了十戒的哪一條嗎?」
接著是一陣沉默,我環顧那些老舊的墓石,有些是綠色的,覆蓋了青苔,有些是黑色的,已然傾斜,墓碑上的雕刻紋路都快不見了,看不出原本刻的是哪個字母。
「寫這裡面的東西,」以格那提修女指著她的太陽穴,「還有這裡面的東西。」她指著胸口,「有個偉人曾經用『祕密花園』來形容它。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祕密花園。」
我緊張地微笑,用沒拿書的手揮了揮。「嗨,我是和平使者。」
「羅薩琳沒跟妳說嗎?」我覺得有點受到侮辱,但也感謝羅薩琳尊重我們的隱私。至少這個沒有半匹馬的小鎮不會談論來了新面孔的八卦。
她又笑了,是溫柔、清脆、如歌唱般的笑。
我想,我就是在這時候知道,我喜歡以格那提修女。
「是真的,我真的欠妳一本書。前天馬可仕,啊,我是說,前天行動圖書館來找妳,可是我那時不知道妳是誰。」
以格那提修女學我的樣子,翻了翻白眼。儘管我心情很糟,看了她的動作,也忍不住笑開了。「可是我又沒有東西好寫。」這次我的語氣柔和了一點。
她雙眼發亮,得意地說:「啊,玫瑰上那隻是潔咪瑪,天竺葵上那隻是班傑明。」
「哦,難怪羅薩琳一天要做好幾千個蘋果塔。我已經吃了太多蘋果,幾乎都要從我的……」
我把書拿回來,故意強調我對它一點興趣也沒有,還嚷嚷只有呆瓜才會寫日記之類的話。可是儘管我嘴巴上這樣說,能再把書抱在懷裡,我的感覺卻是異常輕鬆。感覺它原本就屬於那裡。
「基爾薩尼家族世世代代都埋在這裡。」她輕聲說:「或者應該說,可以埋的都埋在這裡了。找不到屍體的,他們就以墓石來代替。」
我不知道要如何詮釋這種回答。她並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可是也沒有問我問題。她還握著我的手。我不想把手移開,雖然她是個修女,但我還是不敢輕舉妄動。我繼續說話。
「我十六歲。」
她朝我走過來,我有點期待她會從一隻腳跳到另一隻腳,彷彿這裡是個沒有地心引力的地方。她的皺紋很多,真的超多的。她的皮膚下垂,彷彿時間已經將她融化。她的藍色眼睛像愛琴海一樣閃閃發光,讓我想到有一次我們搭著爸的遊艇出去玩。坐在船上往下看,海水清澈得看得到底下的沙和好幾百條五顏六色的魚。可是她的眼睛底下什麼也沒有,如此透明,幾乎可以將所有光線反射回來。接著她脫掉長手套,伸出手來。
「再幾個星期十七歲。」我喘著氣。
「妳可以,呃,講話嗎?妳們不是應該禁言嗎?」我四處張望。「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聽到我的話,她停下腳步審視我,臉上有一種好奇的表情。「十七歲。」
她從恍神狀態中醒來,又笑了。她笑的時候,那張臉有一種很稚氣的感覺,就像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裡的班傑明一樣。
「啊,妳見過我們的蘋果園了?妳知道的,有些人說蘋果樹是愛情樹。」她說著,張大眼睛笑了起來,雙頰凹陷,出現兩個酒窩。「附近很多年輕人都在那棵樹上向彼此示愛。」她快步前進,把充滿魔力的愛情故事甩開。「況且,樹對蜜蜂很好,蜜蜂也對樹很好。啊,這樣說好像繞口令。」她呵呵笑。「亞瑟把它照顧得很好,讓我們有最美味的和_圖_書澳洲青蘋果。」
「啊,其實它前前後後燒過好幾次。二〇年代那次只燒毀一部分。基爾薩尼家族很努力重建,也確實做得很好。修復過的城堡真的很漂亮。」
「不可能。難道那裡還每個禮拜做彌撒?」
「我的媽呀,修女,拜託,快幫我把牠趕走。噓,噓!」我揮舞雙手。「這些可惡的蜜蜂是妳養的,牠們一定會聽妳的話。」
我不知道會在這裡看到什麼,但也當然沒有預期會看到這個畫面。在花園的盡頭,哼唱聲的來源,也就是此刻彷彿看到外星人似地盯著我看的那個人,穿著一件看起來就像太空衣的白色連身服,頭上罩著一條黑色面紗,手上套著一雙塑膠手套,腳上穿著一雙高及小腿肚的塑膠靴,看起來好像她剛剛走出太空梭,踏進核爆災難現場。
她嘆口氣。「他們的父母搬到巴斯投靠親戚。他們受不了看著城堡變成那樣,可是也沒有時間精力去重建,更別說是錢了。」
我不再跳來跳去,瞪著她,我的眼淚也已經不見了。
「所以妳很久沒有見過外人了嗎?這樣有違規嗎?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不過我告訴妳,現在的美國總統是歐巴馬。」我開玩笑,可是看她沒有反應,我收起笑容。「糟糕,妳們是不是不能知道這種事?跟『外界』有關的事?修女的生活一定跟《老大哥》那種節目很像。」
「搬來這裡的事。」我慢慢地說。對修女說謊會很糟糕嗎?不過我也不算真的說謊……這時我突然有點驚慌。我感覺身體開始發熱,又冒冷汗。以格那提修女在說話,她的嘴巴開了又關,可是我一句話也聽不到。我一直在想對她說謊這件事,以及十戒、地獄等等的事,但還不只這樣,我想到如果能夠把心裡的話跟她說,感覺應該會很好。她是修女,我應該可以信任她。
「啊。」
「我是以格那提修女。」她微笑,但不是跟我握手,而是將我的手握在她的雙手中。儘管天氣很熱,她原本還戴了手套,但那雙手就像大理石一樣平滑清涼。
「啊,有其他修女因為這樣而看不起妳嗎?」
她大笑,聽起來像在唱歌。
「一場大火。」她說著,把頭轉開,在凌亂的工作桌上找到工具箱,並把工具箱打開。五個抽屜滑了出來,每個都裝滿了各種零件。她簡直就是個手作達人。
我驚恐地問:「『找不到屍體的』?什麼意思?」
她大笑。「它還是一間神聖的教堂。」
完全露背。死得徹底。又是那種累贅的詞組。不是露背,就是不露背。我毫不懷疑,絕對是前者。
於是,當亞瑟的路虎開進基爾薩尼莊園的側門,我又再度被一點也稱不上人生的絕望新人生所吞噬,我決定帶著那本書去走一走。我知道如果我沒有回家,沒有一五一十向羅薩琳轉述不|穿內褲的新趨勢,她一定會急瘋的,再加上折磨別人一向是我的責任,所以我還是出發了。我還知道,媽還是會在同樣的位置,坐在同一張搖椅上,不搖晃,但是我讓自己假裝她正在做完全相反的事,譬如在院子裡全身赤|裸跳色蕾舞之類的。
「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他後來打電話到我家來要找我,但是電話被我爸接到了,威脅要讓他去坐牢。真是有夠誇張的。」
「呃,這不是酷不酷的問題,當然,當修女確實一點也不酷,不過,我無意對上帝不敬,最可能的原因應該跟性有關。如果妳們可以有性行為,我敢說很多女孩子都會願意當修女。以我現在的狀況,應該很快就會加入妳們的行列了。」我翻了個白眼。
「哦,這個啊,」我終於不再緊緊捏著它,「我昨天發現的,是在……啊,其實我欠妳一本書。」
她開心笑了。她把厚厚的書皮掀開時,我的心噗通跳得好厲害。柔伊和蘿拉的聲音在告訴我,要我對此覺得難堪,我也確實在短暫瞬間覺得有點難為情,直到這個新世界的塔瑪拉用棍子把她們打跑。可是當以格那提修女把書打開,那種難堪的感覺又回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因為書裡面什麼也沒有。書頁上一片空白。
她盯著我,好像我是什麼外來異物。她思考得如此專心,我都幾乎可以聞得到她的腦袋幾乎要燒焦的味道了。接著,她的腳又動了起來。快步走了五分鐘之後,我已經氣喘吁吁,以格那提修女卻連一顆汗也沒冒。我們又經過幾棟建築,看起來比較像是外屋,還有舊馬廄。最重要的是,有一間教堂。
她又發出那種特別的笑聲,穿著那套好笑的服裝踏著大步走向果園。
「噢,孩子。」她說著,立刻張開雙臂抱住我。我們之間隔著我還緊緊抱著的那本書,雖然她是全然的陌生人,但她畢竟是個修女,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毫不保留,扯開喉嚨放聲大哭。以格那提修女抱著我輕搖,我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喊:「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正哭得尷尬時,一隻蜜蜂直接朝我的臉飛來,又彈跳到我的嘴上。我驚呼一聲,把自己從以格那提修女的懷裡推開。
她立刻拿著書,從圍牆花園的另一個入口走出去。
「調適……」
「啊,被妳知道了。不過能跟別人分享祕密總是好事,」她指著我手上的書,「跟東西分享也不錯。」
我環顧四周,但腦袋裡又對城堡湧起了許多新的疑問。原來在一九二◦年代的大火之後,城堡裡還是有人住的。以格那提修女說她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十年了,也在城堡重新整修後進去過。算算時間,那應該是七〇年代晚期的事。我一直以為這座城堡早在那之前就荒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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