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0
在一陣雜音下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橋田先生,已經七點嘍。」
我也對她說:「早安。」
她對我微笑說:「早安。」
「還有,我替你買了很多藥膏,你可以帶回去用。你腰部和左大腿的傷特別嚴重,照理來說應該去醫院看一下,不過,如果不想去,記得每晚要貼上藥膏。好!那我們就在車上預演今天的面試吧。」
治療完畢後,我拿了自己的T恤和運動服給她,她說:「麻煩你幫我拿包包過來好嗎?」昨晚的橘色大包包就放在書房裡。
「橋田先生,你當慣了菁英,不懂民間疾苦。你已經離一般人很遠了。」
「不好意思。不過明天過後我就打擾你了。我想老闆也不會來找我,而且下午一點還有面試,我本來就打算今晚要走。」
香折遲遲無法認同我的意見。不過,看來她還是照我的話去做了。
「為什麼一說到家人,你就變得這麼刺人呢?」
「喂,是我。」
說明途中,香折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似乎被我強硬的態度給嚇著了。
「作調酒師並不是我的個性啊。」
不管結果如何,我本來就打算今晚要和香折一起吃晚餐。
她似乎刻意維持情緒,不再有昨晚那般固執的態度,但還是語帶諷刺。「橋田先生,你查了不少事情嘛。」
我緩緩起身,見到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腦海中浮現昨晚的記憶。昨晚我聽著香折沉睡的呼吸聲,不知不覺也躺在地毯上睡著了。我原本打算守候著她醒來,卻反倒讓她叫醒了我。如果是兩、三年前,三兩天不睡覺根本不算什麼,而當時的體力如今正逐漸衰退。我起身想道:自己真的不再年輕了。香折早已穿好昨天的衣服看著我。
我從學生時代起就習於自己治療外傷。帆船運動比外界想像中還來得激烈,划槳會撞傷人,船體之間的碰撞也可能導致骨折,這些都是家常便飯。我讓香折躺在我的床上,隨即不加思索替她脫下T恤和牛仔褲。果然不出所料,除了在計程車上發現的傷以外,她的瘀青遍及全身,腰部和左大腿內側的腫脹尤其嚴重這兩處應該是硬物撞擊造成的,其餘的傷可能是毆打所致。我把藥局買來的藥膏小心翼翼地貼在她的傷口上。
「那真是太好了。總算過了第一關,下一次面試是什麼時候?」
「是。」
我簡短說明程序,最後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在今天之內就能拿到錄取通知書。」
「下次是後天星期六。」
「待會兒要不要一起吃飯?有事嗎?」
她的眼神總算恢復了意識。
「為什麼?」
上午九點,我進了公司處理手邊的文件之後,從十點到下午四點半www.hetubook.com.com解決了滿檔的面試行程。
「我不能再繼續依賴橋田先生了。我和你非親非故,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老是給你添麻煩。我一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好啦,別說得那麼見外。人沒辦法孤零零一個人過活,有時候還是得求助於他人,有困難就應該欣然接受對方的好意,這也是為對方好唷。」
「我好像又讓你不舒服了。」
「好。」
掛上話筒,我在心中反覆香折的最後一句話:「好像哥哥」我喃喃自語「哥哥是吧……」腦中浮現香折的親哥哥,那個叫作隆則的二十五歲男子。總之,今晚的行程落空了。我再次拿起話筒,摁下牢記在腦海裡的一組號碼。
「挖我這種人的隱私,好玩嗎?跟蹤我,還查了我的家庭背景!」
「是嗎?」
「啊?」
「過了這一關就確定錄用了嗎?」
香折試圖起身,但被我制止了。
我所謂建議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只是建議她坦誠說出自己在酒吧打工的事情起初香折還面有難色說:「這樣好嗎?我覺得一說自己曾在夜店工作就完蛋了。這樣會讓人誤以為我是愛玩的女孩,感覺很輕浮,很沒有家教吧。」
「沒事啊。不過可能要到八點喔。」
「是喔。」
「現在啊,我剛剛到客戶那邊開會,正在回公司的計程車上。」
「是嗎……」
「橋田先生。」她打斷了我的話,語氣顯得特別嚴厲。
「是啊。你看起來聰明絕頂但是心腸很壞的樣子,所以那天你替我解決掉老闆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很意外。」
「別說了,趕快睡吧。我會陪在你身邊,直到你睡著為止。」
「了解。那明天呢?」
每當我在患部貼上藥膏,她便皺起鼻頭發出「哼」的一聲。
於是香折起身向我鞠躬。
「沒問題啊。那我八點到公司接你。」
「好像不是耶。負責人事的人說星期一還有最終面試,到時候才會確定。」
「是啊。你拖著這一身傷來應徵,我竟然輕易就把你刷下。我早該發現才對。」香折眼裡含著淚微笑了。
聽香折如此認真反駁,我不禁苦笑,心想真是不解世事的年輕人的想法,企業這種地方本來就有它骯髒的一面啊。
既然她要這麼說我,我也有話反駁。
「痛嗎?」
「謝謝您幫了我這麼多忙。昨晚我真的很開心。」
我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睜開了眼。炫目的陽光灑落四周,光線中出現了一張臉。一張年輕女孩的臉龐,我倏然甦醒。
「嗯。你呢?」
「那就明天來一場面試前的特訓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可以把時間空出來給你。」
「好啊。」
「而且怎樣?」
關上燈,房裡一片漆黑,香折轉身背對我,不停地嗚咽著。我抱膝坐在床頭旁,默默傾聽她的啜泣聲。
「沒那麼嚴重啦。」
「我睡好久呢。」
「對了,今天可別喝太多酒,這樣對你的傷口不好。還有,記得睡前一定要貼藥膏喔。」
一臉容光煥發。
香折抿緊嘴角,像是在訓誡我。「橋田先生,你聽我說,我們學校也有著父親或是親戚的關係,比別人提早找到工作,但是多半的學生卻不是這樣,每天得到就業輔導室看徵人告示板,不厭其煩地拜訪學長姊。大家都拚命想辦法擠進理想的公司,我也是如此。當然,現在需要短大生的公司不多,所以找工作也不那麼順利,這都是事實,但是重點在於有沒有努力付出。我認為作弊進好公司,一點意義也沒有。」
「是啊。」
「這是不對的,你知道嗎?」
「今天可能不行耶。」香折說道。
她的淚珠涔涔猶如流水般滑下,沿著面頰滴落在床單上。我用毛巾擦拭她的淚水。
「別擔心,我不會叫一個只有我一半年紀的人回報我什麼。」
她的頭髮還是半濕的。
現在我在談的問題,就層次上而言遠比這些故事要低很多。不過是替一個短大女孩安排一份工作罷了。事情就這麼簡單,無須論及社會道義或是倫理吧。
「我先沖好澡了。」
「沒什麼,只是稍微查了一下。」
「很好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這麼做。」
她先掛了電話。
就拿我自己來說,我能夠擁有現在的地位,也只因為扇谷看上我罷了。當然能力多少也有些關係,但是上層願不願分配好的工作機會給你,也會決定一個上班族的一生。
下午五點,選出了最後一天的五名第二次面試者,並以電話通知,隨後和課員在會議室了小型慶功宴,一同喝啤酒吃壽司。該是香折打電話來的時候了。今天早上在送她回家的車上我要求她,不論結果如何一定要打電話通知我一聲。
「可是,我沒有什麼能報答橋田先生的。」
「為什麼?」
「是的。」香折笑著說,「橋田先生好像我哥哥呢。」
「今晚就早點睡吧。你這一身傷,昨天和前天應該都沒睡好吧。明天就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香折前一刻還是柔和的表情,現在頓時緊繃起來。
「我才不對,剛才真是對不起。」
「可以。」
「喂?」
「才不會呢。在玩的人並不是你,喝了酒酩酊大醉的是客人。你要應徵的公司就是在賣這些酒。直接把你在吧檯上觀察到的形形色|色說出來www.hetubook.com.com就行了,並且附帶說明酒對於生活發揮了多少功用,強調喝酒的好處。反正面試官都是比我年長的老男人,而且盡是天天飲酒的傢伙,你就想辦法捧他們,說男人在喝酒時是多麼輕鬆自在,多麼可愛之類的,隨便糊弄過去就好了,保證你輕鬆過關。依你的程度來說,筆試的分數絕對超過及格標準。到了口試階段,反正其他人的應答大同小異,你要試著說一些有別於其他人的內容,不要裝模作樣,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個性秀出來。」
「我告訴自己不要相信那些擁有高學歷順利進入大公司的人。我父親就是這一種人。」
「睡得好不好?」
「才不是呢。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香折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簡直不敢置信。」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好。」
「就算是橋田先生也不可能發現的。而且……」才說到一半又把話吞了回去。
「打開拉鍊右邊有化妝包。另外一邊疊了幾件衣服,上面數來第三件就是睡衣,麻煩幫我抽出那套睡衣。」上面數來第三件確實是一套淺綠色睡衣,我遞給她,她又打算起身,我還是制止她,從下半身依序替她慢慢穿上。
「是嗎?」
「我會先回家一趟,然後去三得利面試。」
時鐘指著七點十五分。
「是啊。」
「明天就有空啊。」
「是啊。」
「你還是比較喜歡三得利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
香折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我聽著香折欣喜的聲音,納悶自己為什麼要替她做這麼多事?
「橋田先生,你是哪一所大學畢業的?」
「東大啊。」
香折果然醒了。
「沒問題的。橋田人事課長要親自傳授面試的必勝秘技喔。」
「橋田先生,你怎麼知道?」
「嗯?」
「你昨天是不是一直跟蹤我?」
香折一動也不動,似乎思索些什麼。
「你說我當慣了菁英?」
我拉起香折的手讓她坐在床上,自己也跟著坐到她身旁。
「你接下來要去哪?」
「沒什麼好哭的。算是一種贖罪吧。」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有點嚇到了。」
「什麼系?」
「法律系。」
「如果要找工作,我可以幫你介紹。要安插|你到我們關係企業絕對不是問題。」
「啊,橋田先生。」
「是喔。」
「那就好。」
「不好意思,總是給你添麻煩。」
「已經好多了。其實我是個不怕痛的人唷!」
「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啊。」
「這樣好嗎?」
正當我想著這些事情,香折突然開口問話了。
「橋田先生。」
「身體還痛吧?」
「不必急著現在回去吧。我也要去沖個澡,待會兒吃個和*圖*書早餐再一起出門吧。你全身那麼多傷,提著那個大包包走路很辛苦的。」
「你這種狀況去面試也不會順利的。明天的三得利就別去了,治好身體最要緊。要找工作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橋田先生,剛才三得利打來說我通過第一次面試了。多虧你今天早上給我許多建議,真的非常謝謝你。」
我的回答似乎在香折的預料中。
「那就和昨天一樣約六點半好了。我會請你吃一頓好料的。」
「那一場應該是形式上的董事面試,絕對不會被刷下去的,重點在於星期六的第二次面試。」
「還好嗎?」
短大生的第一次面試將在今天告一段落。然而我滿腦子都在想香折,不論是面試途中或是午休時間,總是心不在焉。下午一點,到了香折的面試時間,我的眼前也坐了一位應試者。我一心祈求香折不要有任何閃失,因此從頭到尾只有沉默,無心問話,甚至讓隔壁的辻副課長咬我耳朵:「課長,您怎麼了?怎麼在發呆呀?」
寢室的門沒關上,我從門縫看見客廳角落還放著那個大包包。
「是啊,我剛才跟我男朋友說我通過第一次面試,他就說要請我吃飯。所以很抱歉。」
「今天一天就好好休息吧,你這種身體不可能去面試。」
「你在哪?」
「你可以到我公司嗎?」
某位在通產省擔任課長的同學前幾天才跟我抱怨了這些。他歷經長達三年的激烈人事鬥爭從此失去了往年的氣勢。
我點點頭,瞄了嵌在櫃子上的時鐘。七點五分。我想起昨晚想的事。
「那我在公司等你。」
「以前大家在乎課不在乎局,在乎局不在乎省,因此那個時代沒什麼大問題。不要以為政府部門的人都不重視國家利益,其實那時候的人沒有外界想像的那麼齷齪。但是現在我們這些作公務員的,心中只在乎自己,連『課』都不在乎了,這也無可奈何呀。」
我察覺香折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贖罪?」
出乎我的預料,香折答應得十分爽快。
「好的。」
我提到關係企業的一家汽車製造商。那是業界第四大公司,三年前從我們公司獨立並公開發行股票。獨立當時,我經營企畫室,督導負責獨立程序的前線部隊,因此這家公司的社長和幹部都是我的熟人。這公司作風嚴謹,但業績相當亮眼,頗為知名,對謀事者而言稱得上是不錯的選擇,與味之素或三得利相比也毫不遜色,若再加上香折父親的頭銜就更加順當了。記得發行股票當時,就是由香折父m.hetubook.com.com親的公司擔任主要承銷商。我打算今天就聯絡對方的人事部門,立刻傳真香折的履歷表,只要說她是我大學恩師的遠親就行了。以我目前的地位,隨便一通傳真就能搞定這些事,對方絕不敢違背母公司人事課長的要求,剩下就等下個星期讓香折去接受形式上的面試,一切就解決了。
不論是政府機關也好,像我們這種大企業也好,誰是少數的幹部人選,早在進公司之時就已經拍板論定。我就是那其中一人,也才有機會在進入公司第三年陪同副社長到歐美考察。不管是大藏省也好,通產省也罷,幾位當官的同學都說,入省當時高層就已選好五位次官人選,但是他們會巧妙安排人事,因此直到升官之前當事人都蒙在鼓裡。有時候高層還會把人選暫時調派到外局,然後嚴密監視每個人的動向,假裝讓大家去爭奪次官地位,但事實上卻只有那五個人擁有競爭權。他們異口同聲說最近政府部門紀律大亂,原因就出在於人事安排拙劣,讓每個人都曉得誰是那五位人選之一。排除在外的人於是自甘墮落,而五位人選則組成派系,時而合作、時而對立。
我十分訝異。既然有男友,她又為何如此依賴我?除了這個疑問之外,我也發覺自己有種莫名的失落。我告訴自己,香折有男朋友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我笑了。
「為什麼?有什麼事嗎?」
「沒事。」
「因為那是作弊行為,跟考大學走後門沒兩樣啊!」
「那今晚就一起吃頓飯,商討下一場面試的策略吧。你應該有空吧?」
「哇!謝謝你!」
「你父親也是菁英啊,才五十歲就當上那家公司的常務,這可是不得了的傑出人物呢。」
「橋田先生在面試的時候,看起來很不討人喜歡。」
電話在六點多響了。當時大多數課員已經下班,我在座位上焦急等著電話。當我接起話筒,聽見香折格外開朗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