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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光

作者:白石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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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2

第三部

「你很難過吧?」
香折一時語塞。
「對不起。因為這兩天太混亂,完全沒時間充電。」
「所以你都自己做飯嘍?」
「萬一得了肺炎就不好了,我現在就帶你去東京女子醫大。」
「我在黨總部,議員才剛回去呢。」
「嗯,他早上陪我去看病了。」
「那你要不要來我這?我想看到你,好想你。」
「要不要來我這?雖然我現在生病不能幫你什麼,不過我覺得你今晚最好不要一個人。就算只是跟我說說話也可以舒解一下心情啊。」然後香折又想了一會兒,說道:「或是去找瑠衣姊吧。她一定能夠好好安慰你的。」
「我不會做那種事。」
「我有件急事想要拜託你。」
「麻煩你了。」
她噗哧地笑。聲音已經恢復,不再有喘息聲,應該是藥效發作了吧。
「這裡從剛才開始有點痛。」
我想起駿河入殮時的臉孔。駿河豪放的性格中帶著細膩的心思,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絕不會把責任推卸給部屬或其他人,也因此他更是無法接受扇谷的背叛。駿河失去靈魂的臉孔,找不到任何訊息。死亡連根奪走了一個人所有的生氣。希望、熱情、苦惱、悔悟,這些情感畢竟只是人生中的微小泡沫。人喜歡讓這些泡沫沾滿全身,有時陶醉,有時陷溺窒息。然而一旦死亡,所有過往都不會留下痕跡,只待蒸發消失。
「怎樣?好點沒?」
香折似乎不理解我的說法。我繼續說:「其實我比較擔心你,怎麼會發燒那麼久都還不退?」
「沒辦法,生病嘛。」
「幾度?」
「什麼事?」
彷彿扛了莫名沉重的東西,似乎駿河的孤獨也成了我自身的孤獨。
「再麻煩你幫我找呼吸循環科的專門醫生,我怕夜間只有實習醫生。」
我從手機找出神坂幹事長的祕書菊田的電話,摁下通話鍵。
我仔細看了金井胸上的名牌,發現他是「內科部長」。我向他問了一個我擔心的問題。
「沒問題,交給我吧。」
「明天早上我再打電話給柳原。」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彷彿一開口這些話就從嘴巴裡跑出來。
香折住的是七坪大的特別病房,病床旁邊已經擺好了另一張床。沒多久,一名看似事務長的中年男子走進來。我們坐在沙發椅上,他向我簡短說明住院手續,我在文件上寫上自己的地址和工作地點,蓋下指印。
「那最近的就和_圖_書是東京醫大嘍。」
「不,可不可以到女子醫大?我有車,可以送她過去。」
野心或是理想勢必帶來人際關係的崩壞。人只能以燒盡對方、吞噬對方的方式來實現並壯大自我架構的妄想世界。就這一個層面而言,駿河所陷入的孤獨只能歸咎於他個人的選擇。試圖燒毀、吞噬對方的強烈意志,往往跟隨著遭人燒毀吞噬的危險。簡而言之,駿河就是被扇谷這麼一個擁有更強烈妄想的男人吞噬了。
「沒關係,看到你,心情就輕鬆多了。」
「她父母目前人在國外,沒辦法當保證人。我可以代替嗎?」
我低頭道謝。
「嗯。你說他像一隻很大的絨毛娃娃。」
「打了啊!可是打不通嘛!」
「浩大哥是工作狂嘛。工作還好嗎?」
「我不能去找瑠衣,我不能夠依賴她。」
「你知道有個政治家叫神坂良造嗎?他現在在當幹事長。」
「怎麼辦?我得跟公司說一聲。」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今晚能夠陪在她身邊。」
「我最信任的上司自殺了。昨天為他守靈,今天出殯了。他今年才四十九歲。」
「總之好好照顧她吧,不要小看肺炎喔。明天一早我會拜託議員打電話給院長打聲招呼。」
香折只是不停地大口喘氣。
我知道自己的語氣愈來愈焦慮。累積已久的疲憊似乎已經消退,但心中還殘留著難以釋懷的疙瘩。
「已經高燒不退三天了!吃了抗生素還發高燒,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好像說過喔。」我對她微笑。
「了解,你現在在哪?」
「他今天會過去找你嗎?」
「沒有,因為我只是去附近的內科診所看病啊,醫生說是感冒,只給我藥。」
「怎麼會自殺……」
「也沒有啊。只有第一天開車帶我到附近的診所看病,然後幫我準備食物,之後就只有電話聯繫。他最近工作好像很忙。」
「你該不會尋短吧?」
「哪裡。」
「嗯……」
等醫護人員都走了之後,我坐在床上望著戴著氧氣罩的香折。牆上的時鐘已經過了十二點。
我從香折的衣櫥找出黑色大包包,隨手抓起衣櫃裡的內衣、毛巾往裡頭塞。準備好行李後,把穿著黃色運動服的香折抱起來。
「血液檢查、胸部X光都做了吧?」
我摸了摸香折的額頭,燒退得差不多了。香折靜靜地凝視我,過了一會兒她說:「和圖書你過世的上司就是那位駿河先生嗎?」
我放開手輕輕點頭。
「你做過完整的檢查了吧?」
金井笑著說:「當然。」然後又問:「橋田先生,你打算留在這裡嗎?」
「依規定需要您交付十萬圓保證金,不過時間已經這麼晚了,您只要在明天或後天直接交給我就行了。」事務長說完就離開病房。
「浩大哥。」
「老實說病況並不輕微。請看整個肺野到處都有肺結節的跡象,而且一部分已經融合。明天會進行支氣管內試鏡檢查,不過就呼吸狀態看來,病毒可能已經擴散到支氣管了。今晚先打退燒針和抗生素觀察一下狀況,如果是感肺部感染,我們只能換藥,試試哪種藥物最有效。另外,還會和γ球蛋白併用,γ球蛋白含有大量的病毒抗體。」 金井看我面色凝重稍稍緩和表情說:「不過幸好目前的狀況並沒有嚴重到危及生命,她的意識還算清楚,不用擔心。這兩三天我們會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請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我的女友突然生病,狀況不太妙,有急性肺炎的徵兆,她現在非常痛苦。」
「了解,你們現在立刻去醫院吧。女子醫大比較嚴格,我先打電話給文部省的官房長官關說一下,因為那家醫院不太容易空出急診病患用的病床。」
「會不會太小題大作啦?」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打開床頭燈看看時鐘,已經過了八點。我起身搓了搓臉轉了轉頭。感覺好像作了一個夢,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站起來,似乎無事可做,決定還是先沖個澡清醒一下吧。
「你後來有沒有聯絡柳原?」
「真是太謝謝你了。改天再補償你。」
「剛才他打過電話給我,好像正在陪客戶喝酒,應該不會來吧。」說完她又咳起來了。
「柳原有好好照顧你吧。」
一見到她,我就知道她的狀況不對,而且剛才竟然還跟我講那麼久的電話。她替我開了門又匆匆回到寢室靠在床邊,滿臉通紅,嘴唇發紫,呼吸急促,看來相當不舒服。我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神情恍惚,露出虛弱的笑容。床頭擺著的冰枕已膨脹起來,我摸了一下,裡頭的冰塊已融化成溫水。香折駝著背用雙手壓著胸部。
「對不起喔,你這麼累了還麻煩你。」
香折沒說話。
「吃了。可是還是沒辦法吃東西。」
「該做的事是什麼和_圖_書事?」
我看了時鐘,九點整。
「不用啦,你趕快帶女朋友到醫院吧!」菊田說完先掛了電話。
香折乖乖點頭,大概她自己也知道事情不太對勁。
「那麼久啊?」香折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現在出門。開車應該半小時就到了。你不必到門口接我。」
聊了太久,感覺香折似乎有點呼吸困難。隨後我掛上電話。
原以為柳原會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卻傳來香折的聲音。
「我這邊的狀況根本沒辦法打電話啊!既然高燒不退,為什麼不打手機給我?」
不到半小時就到了醫院。香折立刻被送進緊急醫護室,有兩名護士和三名醫生等著她。神坂良造的名字果然有力,基本上,文部省握有私立大學補助金的分配權,只要高層一通電話,對大學醫院而言這一點特別待遇是應該的。他們替香折戴上氧氣罩,用擔架車送進放射線室,我背著行李跟在一旁。看似主治醫師的醫生叫作金井,我遞了名片向他打聲招呼,他的態度簡直是恭敬過度。拍完X光,香折被送進八樓眼科樓層的個人房。大概是內科病房不夠,他們硬是挪出一空房吧。我被帶進內科諮詢室,金井向我說明香折的X光胸腔檢查結果。我看到香折的病歷表名字旁邊蓋上斗大的紅色印章「特」字。金井用原子筆指著X光片,親切地為我說明。
「可是我得請假十天耶。」
「燒都不退耶。」
「是噢。浩大哥常提起駿河先生啊。」
香折顯得非常擔憂。
「噢!怎麼啦?很久沒聯絡嘍!」菊田的語氣顯得輕鬆。
過去我就算向她談起工作的事,也絕口不提政治。香折微微點頭,我想即使是二十歲的OL也該聽過神坂吧。
「是的。」
「喂,我是橋田。」
我覺得好悲哀,這是一個多麼悲哀的男人啊。其實,任何人都行,他可以抓住任何一個人求救,然而他卻連這一點力氣都沒了。成功的夢想以及夢想附帶而來的束縛將他綑綁得動彈不得。我沉默不語,香折不安地看著我。
「我在她高圓寺的家。」
「我知道了。我會說她是議員的姪女。要不要請救護車過去?」
「OK,她的名字呢?」
「從今晚起到出院為止,你就是神坂幹事長的姪女,這一點可要牢牢記住。等一下你就會舒服一些,再撐著點!hetubook.com.com
事實上,深切的孤獨感才是奪走駿河生命的元凶,這一份孤獨侵蝕了他。任何一個人在呱呱落地的瞬間都沐浴在祝福的光芒中。這些光芒從天上、從腳下、從眼前、從背後射出,是為了引導我們走完充滿艱辛的人生,照亮每條往人生終點邁進的道路。人活著,也等於逐漸失去這些光芒。猶如星星般閃亮的無數光芒隨著生命逐一消失,三道光、兩道光,終至最後一道。最後一道光芒熄滅的瞬間,人將遭黑暗吞噬,終致喪失自我。對駿河而言,升官之途就是他最後一道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光芒能夠照亮他了。不論妻兒或是百合小姐,對駿河而言都不再重要了。孤獨侵蝕了他,並且把他一步一步逼到懸崖邊緣。
「浩大哥,幹麼那麼生氣啊?是你突然有事丟下我自己先回去的啊!而且也不聯絡我。」
「浩大哥,還好嗎?」
「我是菊田。」話筒傳來菊田一貫的沉穩聲音。
我幫她換好冰枕、量體溫。四十一點五度。不照個X光實在很難判斷她目前的情況,不過從她濃濁的咳嗽聲和沒有血色的嘴唇看來,我懷疑這是感冒病毒引起的肺炎。大學時代我也曾感染肺炎,當時朋友緊急叫了救護車,把我扛進大學附屬醫院,年輕的醫生面色凝重地告訴我再晚一天就沒救了。香折連呼吸都有困難,我想她胸口疼痛可能與此有關。我看了一下時間,十點了。不能再拖了,我決定立刻帶她到醫院。
「怎麼了?」
「剛才量了一下,竟然有四十一度。」
「不用,我直接送去比較快。」
「那麼請在今晚之前辦妥入院手續,另外,待會兒事務長會過來探視。」
「嗯,我等你。」
香折突然又咳了起來。
「中平香折。中間的中、平坦的平、香水的香、折紙的折。」
「社長背叛了他,把盜用獻金的罪名嫁禍給他。他失去了一切,所以對一切絕望透頂吧。我也面臨同樣的狀況,無法繼續待在這家公司了。我十五年來的努力都白費了。我非常能夠體會他的心情。那晚去找你之前我見了他一面,我算是促使他自殺的罪人吧。如今我卻完全無法贖罪。我把一個人逼上了絕路,而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過去我的所作所為導致今天無法挽回的後果。雖然我沒辦法負起什麼責任,但我還是會做我該做的事,我能做的就只是這些了。我真是https://m.hetubook.com•com太愚蠢了。」
「香折,我們要去醫院。」她的呼吸相當急促,我靠在她的耳朵旁說道。
「不好意思。」
對了,我的手機沒電,從二十七日下午就無法通話。
「菊田先生,你現在在哪?」
「了解。我交代護士再搬一張床到房間。有任何事請儘管找護士幫忙,我也會隨時待命。」
「有問題也沒辦法啊。」
我把百合小姐送回神樂坂後沒進公司就直接回家。明天二十九日是友引,因此昨晚守靈,今天便忙著送葬,把喪事辦完。一回到房間,睡意立即湧上,我沒沖澡直接躺在床上。
我把她抱到床上讓她躺平,然後拿冰枕到廚房,看見餐桌上頭放了好幾包粥的調理包,也堆了一堆真空包裝的烤鰻魚及罐頭,一旁還有裝衛生紙的袋子和瓶裝礦泉水。
「你可別小看肺炎。你得好好養病,讓身子趕快好起來啊。」
「醫師說可能是肺炎,要住院一個星期。」
香折微笑,氣色比剛才好多了。她用沒插針的右手拿下氧氣罩扮了一個鬼臉。
「是嗎?」
「怎樣?好點沒?」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我們倆同時起身。
「他幫我買了很多粥類的調理包,不過我沒有胃口,都沒吃。」
我這一句話讓菊田在電話那頭屏住了氣息。我們認識十年了,對彼此非常了解,年紀也相近。他做人講義氣並信守承諾,是我重要的朋友。
等走出浴室回到客廳,見到答錄機的燈閃爍著。白天回家後直接衝到臥房,因此沒發現有留言。我摁下按鈕,答錄機響起:「您有三通留言。」每通都是瑠衣留的。我想了想也有三天沒聯絡她了,拿起話筒打算撥個電話給她,但摁到一半就作罷。我想起宇佐見的話,覺得不該把駿河的事情告訴她。我猶豫了一會兒,摁下另一個號碼,響了幾聲後總算有人接起。
「藥呢?」
我右手提行李、背著香折出門。她在我耳邊吐著熱氣。「對不起,老是給你添麻煩。」我讓她坐上車、繫上安全帶,立刻出發。
「人死不能復生。該做什麼,我也還不知道。」
「要去醫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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