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丸之內線(往池袋/折返)B801/A801
二、很不可思議,當時我非常冷靜。我想到「這是沙林」。
那天早上八點左右離開家,在池袋車站搭地下鐵八點三十二分的(這當然是後來才確認的)電車。八點三十二分的車,剛好可以趕上九點開始上課。在大手町下車,走上樓梯,時間正好。
電車停的時間比平常久。我想我大約往後移了兩輛車。車子裡已經空蕩蕩的,只有數得出的人搭乘。我身體處於最惡劣的狀態。眼睛直跳,肌肉好像在疼痛似的。但又不是痛。四周是黃色的。不很清楚,但顯得像發黃的風景。好像漸漸被塑膠凝固住,而且逐漸縮小似的……用語言形容的話好像是這種感覺。
在許多問題中,我最討厭人家問我「有沒有後遺症?」我想「我沒問題」,因為我是因此支持著活下去的,雖然醫學上據說沒問題,但因為據說幾乎是人類第一次的經驗,所以還是會留下不安的。我被人家這樣問的時候覺得很厭煩。不過仔細想想,被人家問到有沒有後遺症時會覺得厭煩,也許就是一種後遺症吧。
我正要從中間,或後面的門走出外面。我想這樣下去已經不是辦法。於是我看見穿著警察制服的人,戴著白手套從前一個門走進車裡來,把用報紙捲著的東西用雙手這樣子捧起來,移出外面去。月台上的站員拿來附有繩子的四角箱子(用來裝丟掉的雜誌之類的塑膠箱子),把那放進裡面。有兩個或三個站員,在那一邊走來走去。那是和我下電車的同時前後發生的。警察載的白手套,和這樣提起來似地拿著的報紙包裝印象非常深刻,現在都還烙印在我腦子裡。但我並不知道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久我漸漸覺得呼吸困難起來。但我心裡想因為這是新的車輛,可能是所使用的新建材或接著劑的氣味吧。於是我轉向後面打開窗戶。因為是新車輛,窗戶是由上往下開的類型。很簡單就開了。但沒有別人開窗。隔一會兒之後我又打開第二扇窗。
因為池袋站是起點站,所以月台兩側都停著丸之內線的始發電車。那時候朝進行方向的左側停著電車,已經有很多人上車了。右側則有人在排隊等車。右側電車還沒來。我一瞬間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要搭哪一邊好,心想慢一班應該還沒關係。因為每班電車的間隔時間頂多只有二、三分鐘。結果因為那時候每週上十堂課有點疲倦,所以選了可以坐的後一班車。
我最後在淡路町下車時,是那樣的狀態。咳嗽著,眼睛是那個樣子,呼吸困難。肺裡感覺好像有灰塵。
但我朝後面打開兩扇窗戶,其他的人對這個好像都完全沒有反應。
在淡路町只有三個人下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和我。非常不可思議,但在淡路町下車的時候,我就想到「這是沙林」。我想這不就是縮瞳現象嗎?我由於職業性質,每天都會仔細地讀報紙,也一定會看新聞。我知道松本發生沙林事件的事。「縮瞳」就是在那時候第一次聽到的。我在淡路町下車時,忽然想到「啊,這一定是縮瞳。」
過了後樂園之後,呼吸越來越困難,黃色的程度越來越增強。到那時候,我才開始想「今天也許無法去上課了」。不過另一方面也想道總要想辦法撐著去才行。因此還是就那樣搭著電車去,我想到本鄉三丁目車站之後移到別的車廂去好了。那時候車裡已經相當空了。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空座位。這也很奇怪。因為平常早晨在這一帶還擁擠得多的。
完全沒有人說。總之大家都非常乖。什麼也沒說。幾乎沒有任何反應。都沒有做任何溝通。我在美國生活過一年,如果在美國發生同樣的事情的話,我想這應該引起大騷動了。大家會互相吵著說「到底怎麼回事」,一起追究起原因吧。事後我忽然這樣想。
電車來了,我從前面算來第二輛的最前面一個門上車,在朝進行和圖書方向的右側座位坐下來。電車向新大塚啟動了。日本早上的電車不是很安靜嗎?上車的人都不太說話。但在安靜中,卻逐漸有很多人喀、喀地咳嗽起來。我心想感冒的人還真多啊。
總之是非常混亂的狀態。因為我們所搭乘的電車比其他車子出事的時間遲,那時候其他車站已經引起大恐慌了。我們所搭乘的丸之內線,是一直載著沙林袋子還在池袋站一度折回的電車。
怎麼說呢,妳非常冷靜啊。
你也知道,丸之內線從新大塚開始大家就逐漸下車了。經過茗荷谷、後樂園……在茗荷谷站,收票口是靠近池袋方向的最末端。也就是朝進行方向來說是最後面。因此通常上班時間搭最前面車輛的人,幾乎不會在那一站下車。但那一天卻很奇怪,在茗荷谷就有很多人下車。我想有一點奇怪,但只是這樣想而已,並沒有再深入去思考。
也沒有人說「好像有什麼很奇怪」或「你不覺得呼吸困難嗎?」雖然妳覺得大家應該已經感覺到有什麼異樣了。
大家還是繼續在喀、喀地咳嗽。然後車內出奇的明亮。應該說是明亮嗎?那時候是覺得亮,但後來想一想是黃色。應該說是黃色嗎?那很難表現,好像是蒼白,然後漸漸變黃的那種感覺。絕對不是鮮明的黃色。我以前曾經因為貧血而暈倒,就是那時候的感覺。這如果沒有經驗的人也許很難了解。
對,真奇怪,我非常冷靜。我想「這就是沙林啊」。或許面臨不明原因的危機狀況,而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知識都總動員了吧。
(中山女士為了接受專門治療而在某某醫院的緊急醫療中心住院了五天)。
我想我心中一定有一種心情,想把那時發生的事,當做在某個別的次元的東西那樣隔絕起來。想要把那個推到什麼地方去。如果可能的話,但願能把它整個完全推到地球之外的地方去……。
救護車www•hetubook•com.com的電話怎麼都接不上,所以年長的車站職員判斷道「那麼還是走過去比較好」。醫院就在車站旁邊,走路兩、三分鐘的地方。由年輕的站員陪著,把我們三個人帶到那裡去。在淡路町下車,結果是對的。如果在本鄉三丁目下車的話,那裡既是個封閉的空間,而且正好和沙林袋一起下車,我想那會很糟糕。
後來,警察來問我情況時,問道「那時候沒有發生恐慌嗎?」我重新想起「這麼說來大家都很安靜啊。」誰都沒有發出一句話。
那天教學的對象,公司在大手町,因此我打算搭丸之內線直接到大手町站去。上課是九點開始。對,相當早。因為大部分人都希望在公司開始上班以前能上完課。有的還從更早的八點、七點半開始上課。當然也有人是在下班後才開始上課的。
我的呼吸器官向來就比較弱一點,一感冒喉嚨立刻就會痛起來,開始咳嗽。對那種新建材之類的氣味敏感,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因為還是三月外面並不溫暖,但我不開窗實在受不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別人可以忍受。明明氣味那麼奇怪。不,也不是多奇怪的氣味……。
我聽到關於奧姆的報導,逐漸了解他們的背景之後,心想不是這些人的對手。至少面對電視畫面時不再怒罵了。這些人和我們倫理觀念不同,想法不同,他們也許相信那樣做是對的而做,我想已經彼此無法相容了。應該說不是站在同一個地平線上,或者他們是另外一個次元的人……我這樣想時,強烈的憤怒也收斂了一些。不過當然在審判時,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受到確實的制裁。
從電車上下去的人,都在月台上咳嗽著。我從電車裡都可以看見。
月台上只有那個年輕女子、中年男士,和我三個人而已。在那個時刻的丸之內線月台上,是不可能有這種事的。女孩子在長椅上坐下來,彎下身子用手帕掩著嘴巴很痛苦的樣子。男人一面說「奇怪,這真奇怪」一面搖搖晃晃hetubook•com•com地走在月台上。一面說「看不見,眼睛看不見哪」(我聽說那個人後來身體還殘留著麻痺現象,不過這我並沒有確認過)。
事件發生後我休息了幾個月後才工作。呼吸困難。因為是要說話的工作,這樣子非常傷腦筋。
要把日本語有系統地教給外國人,一般似乎認為很困難,但我實際試做看看卻並沒有那麼難。我在上日本語教師的養成講座時,聽說日本語是只有百分之六十可以用理論說明的語言,但沒想到並不是這樣。大體上必要的事都可以用理論來說明。這種事情是試做之後才發現的。
發生沙林事件的去年三月非常忙碌,我一週上四天到五天,一週大約教十小時左右。我會遇上沙林而被害,老實說也是因為這個。
「這絕對有問題,所以我們到醫院去吧」我說,我勉強扶抱著那個女孩子,和那個男的一起走到車站的事務所。站員非常忙亂,但還是用電話為我們叫了救護車。但是撥了救護車的號碼卻說是沒有人來接。那時候我真害怕。那時候我才第一次想到「可怕」。好像我以前所相信的東西都紛紛崩潰了似的。
對於成立型態和自己的世界實在差異太大的奧姆真理教,她似乎感到強烈的無法相容。「那個不是恐怖」她本人說。但不管是什麼,她要除去那個,恐怕還需要花一些時間吧。我得到這樣的印象。
年齡三十多歲,已婚。沒有小孩。大學畢業後在普通公司上班一陣子後辭職,之後做專業主婦,現在則取得資格從事教外國人日本語的工作。她說工作非常有趣,也有意義。
那也不是刺|激性臭味。我無法適當形容,是一種感覺,不能算是氣味,應該說是「令人呼吸困難」吧。我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想要除去它。我打開窗戶,我想大概是在茗荷谷和後樂園之間吧。到茗荷谷和後樂園,電車停了之後,就有很多乘客下車。
現在我每週工作三天。因學習的人不同而改變,總共有七堂課。一堂課大約一小時到一小時半。是一對一的個人教學。對象都是在和_圖_書外國公司上班的駐日業務員。我所屬的地方,就是這種公司的指定學校。至於教學場所,有的是去對方的公司,有的是去對方的家裡。
這件事,有一陣子讓我心頭很憤怒。總之正如剛才也說過的一樣,變得非常容易生氣。我知道犯人好像是奧姆……不過老實說,現在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已經不願意去回想」的心情來得更強烈。住院的時候,和出院回家之後,有一段期間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直看了很多電視新聞,但現在卻討厭看了。不想看到任何沙林事件的影像。一播出那種新聞,我就轉台。那是由於對不講理的東西,不講理的事情的憤怒感到厭惡的關係。還有想到為此而犧牲的人,和現在還為此而痛苦的人。現在一接觸到事件有關的報導時,胸部就會覺得一陣絞痛。但願這種事再也不要發生第二次了。
中山郁子 三十多歲
我到現在還有一件事情一直無法釋然。在池袋站排隊上車時,車門會關閉一次,那時候一定會檢點車內的。負責的人要檢查車內有沒有遺忘的東西。或許那時候因為什麼原因,碰巧那在死角沒看到也不一定。但願那時候如果能更仔細地確實檢查過就好了。我想那樣的話那個包裝就不會繼續放在車上任車子折回了。
這次,採訪了許多沙林事件的被害者,但在遭遇事件的當時,似乎極少有人想到「這可能是沙林」。大多的人都在莫名其妙之中,被拉進混亂和惡夢裡去。但這位中山太太卻是少數初期認識者之一,而且是看穿「這絕對是沙林,這是縮曈現象!」可以說是極稀有的例子。在談話中,對各種事情理論性掌握的冷靜,細心,令我佩服。她的觀察力、和記憶力也不得了。我相信她做為一個語言學教師一定能力很強。
她從一開始就強烈地希望姓名、地址和年齡不要公開,盡可能模糊掉。對和奧姆有關的人,到現在都還懷著強烈的警戒心。尤其她家附近就有奧姆的道場,因此她說如果自己的身分暴露的話會非常傷腦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