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4
四、「眼睛變得看不見時,想到這下子死定了,真不甘心。」
說到後來的後遺症,視力減退了很多。我的眼鏡原來是每三年換一次的,由於這次事件卻提早惡化到兩年左右以後的度數。這應該是不會復原的吧。因為這樣工作上要看細字就變得很辛苦了。例如要拼版,必須精確地對整齊不能歪,一點都馬虎不得,沒那麼簡單。
住院第四天左右開始也出現類似幻覺。每次每次都做一樣的夢。正昏昏欲睡時,就會夢見那個。我是睡在雪白的房間的,從天花板垂下白色的布似的東西在我頭上。那在輕輕飄動著。因為很礙眼,我想把那抓下來撕破。但手卻搆不著。不是。並不是太高,搆不著。就在正上方而已,卻搆不著。每天每天晚上都反覆做這個夢。每次都完全一樣的夢。
我平常五點半起床。起來後立刻先為盆栽澆水。還沒給自己的嘴巴餵東西,也要先給盆栽澆水。冬天可以三天澆一次,但夏天則必須每天澆。我們家總共有八十盆左右,所以還相當不容易。要花到三十分鐘噢。然後自己才吃飯,換衣服,七點鐘出門。從我家走路到松原團地站,搭七點十七分發的電車。每天都固定這樣。但只有那天(三月二十日)卻因為有事情而搭上了別班車。
事件後有一段時間,我什麼都想丟掉。我想大概是因為虛脫感引起的吧。我大致算是很愛惜東西的。連小學時用過的賽璐珞鉛筆盒都還保存著,學生帽也是。然而變得都想丟掉。事情過去一年,雖然那種心情已經消失了,可是那時候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連我最珍惜的盆栽,都想全部送人的地步。
我把紙袋立著放在牆邊,壓住那個掙扎著的男人的腳。但他抖得太厲害不管怎麼壓都壓不住。眼睛閉得緊緊的。有六、七分鐘之間,我幫他按壓或搓揉。但他後來終究還是死了。第十一位死亡的人。浦和的田中先生,據說年齡和我一樣是五十三歲。
於是不久站員來了。但不到這邊,卻到女的那邊去。我喊道「喂!這邊也有病人哪。」於是站員說「沒有人手。沒辦法同時到這邊和那邊。」我後來聽說這位站員也變成重症,險些就送掉一條命了。
我家裡人看見我那樣,據說也覺悟到「爸爸也許不行了」。不過第三天度過危險期,醫師才說大概不要緊了。以起初的嚴重來說,後來的症狀倒算是比較輕的,醫師說我可以比較早出院。但第四天開始卻忽然發燒到三十九度,熱度兩天都沒退。於是又說「這樣子實在還不能出院」。我每年在職場都做健康檢查,一直是全部A,沒有任何地方不好。所以聽說肝機能不好時真的大吃一驚。
不過做夢驚醒的間隔時間逐漸拉長,兩小時變成兩小時十分,然後變成兩小時半……不過到完全消失為止花了漫長的一個半月左右噢。hetubook.com.com出院時雖然領了安眠藥,但完全無效。
現在公司員工總共八個人。從前有二十五人。以前是用活版印,現在改用平版印刷,所以也不需要那麼多人手了。我做的是製版工作。一開始時被分配到那邊,後來就一直留在技術領域。
車內廣播說「本列車將在這裡暫停」,於是有三分之一的人下車去,但我還依然繼續坐在座位上。從過去的經驗來說,這種時候還是別動比較好。往往很快就開車。如果想換別的電車而隨便亂動的話,結果反而不聰明。
昭和四十四年,二十八歲,大阪萬國博覽會的前一年結婚。對象是和朋友們去海水浴時認識的女孩子。他回想到「就是寅太郎(男人真命苦)的電影開始那一年哪。」
我大概那樣等了三、四分鐘吧,隨即廣播說「目前還沒有恢復通車的可能,本列車將暫不發車」。我想這下已經沒辦法了,只好也站起來。從小傳馬町到茅場町是兩站,走路大概三十分鐘到四十分鐘左右。如果走快一點的話應該可以在九點多一點到公司。我把放在網架上的紙袋拿下來,下了月台。於是在朝進行方向稍前的柱子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男人仰天倒在地上。手腳啪噠啪噠地顫抖著,好像已經奄奄一息的樣子。
看不見東西的話,既不能跑也不能逃了。但我想總之不能不到路的對面去,於是幾乎是反射地往那邊跑。因為是狹窄的路,所以距離不太遠。但路上有凸出來的地方,我腳絆到那裡,啪噠一下跌倒了。心想「這下完了」。但也想到「我不要死」。
最近景氣不太好噢,不只是我們,業界大家都很苦。因為託全世界都電腦化的福,帳票類的需要無論如何都在減少中。
公司我休息了一星期。其實醫院叫我在家療養三週的,但這樣休下去公司會倒掉(笑)。我是製版負責人,別人不能代替我。休兩、三天工作還可以運作,再久就不行了。所以住院第四天開始,已經把工作帶進醫院做,從大廳打電話回去發出指示。雖然生病但不能呆呆閒著。不過我自己想,這樣做的結果對復原或許有幫助吧。
出到外面的人都紛紛倒下,是在我被車子送往醫院以後的事。我在那之前得以最先受到治療。吸入沙林的情況,能不能盡快接受氧氣的吸入是很重要的。我是第三個被送到醫院的沙林被害者。後來聽說我在照顧倒在月台的人時,沙林的袋子好像就在離那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而已。
我真的是在千鈞一髮之下保住性命的。幸虧有三件事情。首先第一件是我自己感覺到氣味。其次是趕快跑和*圖*書著逃出來。第三是在救護車來之前,有不認識的人把倒在路上的我載到醫院。我想是因為這三件加起來,我才能僥倖獲得九死一生。
我這個人本來就是不會放著別人不管的性子。一有什麼就會伸出手去,常常被人家說「你少管人家的閒事吧」(笑)。不過我就是看不過去。還有一個女的躺在附近,不過那邊已經有十個人左右圍在旁邊了。因為是女的不能隨便摸。同樣是男的則可以不客氣地摸。大家圍成一圈在看著。因為我蹲著,從站著的人的腿之間可以看見奶油色的衣服,所以我知道,啊,這是女的吧。這位女士據說姓岩田,三十二歲的女性,兩天後去世。
我對走在月台上的人,不管是誰就大聲吼說「這裡有病人哪,誰快去叫站員來呀!」我張望四周,但月台上都看不見一個站員。
我們公司主要在印刷帳票類的東西。雖然不是多大的公司,但因為從很早以前就開了,所以有很多長年的老主顧。我在這裡上班三十九年了。從昭和三十二年一直到現在。對,因為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笑)。
大概都是星期六晚上,跟朋友一起從川口開車到新潟一帶去。不睡覺。於是一早能看得見釣絲之後立刻下水,從黎明開始釣,到中午一點左右,一直從下游往上游走。然後又再回到下游來,就那樣不過夜,蜻蜓點水似的當天回來。關越線塞車時,幾乎動彈不得,到家時已經都快晚上九點、十點了。所以接下來的星期一無論如何都有必要特別請一天休假。一個月大概一次左右的程度。那一次(三月十八、十九日)是到長野縣大門川這地方去。在白樺湖的下面一點。回到家是星期日晚上八點左右。
光野充 當時五十三歲
我還蹲在那裡,搓揉著那個男人的腿。接著聞到一股像洋蔥腐爛了似的氣味飄過來。總之是一種異臭。因為從車內廣播聽說有瓦斯爆炸,所以我想是那瓦斯的氣味。大概是都市瓦斯之類的吧。所以我想這必須趕快逃出去才行,於是拿起立放在旁邊的紙袋(真佩服自己居然還記得這種東西)開始奔跑起來,連拿出定期車票的時間都捨不得,就那樣跳過自動收票機,跑上狹窄的階梯。而且一面跑一面喊著「有瓦斯啊!快逃啊!」
於是我又開始跑起來。這次想逃進大樓裡去。我害怕瓦斯爆炸。我發現一棟開著燈的大樓便試著推門。但推不開。因為時間還太早,還鎖著。然後我想到道路的對面一側去。結果眼睛忽然開始扎扎的刺痛起來。眼睛看煙火閃光時不是會扎扎的嗎?就是像那樣的感覺。咦,心想奇怪時,大概和圖書十秒鐘左右,眼睛忽然咻地就看不見了。那天天氣很好,外面很亮。但好像一下子布幕落了下來似的,就那樣什麼也看不見了。變成完全看不見。
醒來時是五、六個小時之後,在醫院的床上。
對於奧姆的實行犯,現在並沒有憎恨的情緒。當初則真的氣憤得不得了。好生氣。不過那種怒氣也算是滿快就忘了。連但願判他們死刑,或把他們殺了吧,這種心情也放棄了。因為如果一直繼續憎恨或憤怒下去的話,我想我大概無法擺脫後遺症。我的情況並沒有留下頭痛之類的嚴重症狀,或許也有關係吧……。
不過我能發出那樣大聲,可見我對生命的執著還有多麼強烈噢。雖然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就是非常不甘心就這樣子死去。那時候自己的心情,現在還記得非常清楚。
他的興趣是盆栽。一提到盆栽時,臉上表情就生動起來,話停不下來。但遭遇沙林事件後,光野先生對周圍的什麼事情都感到厭煩了。心情壞到甚至考慮要不要把八十盆之多的珍貴盆栽全部處理掉。後來雖然回心轉意沒有丟棄,不過還是把十盆左右的大盆栽請朋友接收了。事件竟然帶給他如此強烈的打擊。
現在他每週到游泳池去一次,游一小時左右。奧姆事件後好像體力上忽然一下子掉落很多,所以只好重新振作開始努力。
過去請款單是由事務員一張一張用手寫的。但現在只要輸入電腦,在那裡按一下鍵,幾月幾日在什麼地方賣出的內容,便會一一自動印出來。把那啪地撕下來,裝進有開窗的信封裡郵寄出去就行了。只要這麼簡單。所以請款單、送貨單之類的需要也逐漸消失。今後的情況想必將會更糟糕吧。
途中,好像是在秋葉原之前吧,電車曾經一度停下來。廣播說「因為築地站發生事故,所以暫時停車」但那時候並沒有停很久,所以我也沒有特別去注意。這種事經常有。在秋葉原和小傳馬町之間又再停了一次,再度傳出一樣的廣播。說是築地站發生氣體爆炸,廣播了兩次左右,車內開始稍微騷動起來。
但第二天星期一正好工作忙,就算想請假也請不了。於是我從早上開始整理溪釣的道具,大的暫時放一邊,只先整理小的。因此出門時間比平常晚了十分鐘。並不是因為睡過頭。因為我是不貪睡的。
大家都慢慢地走上樓梯。完全沒有迫切感。而且還有很多人,為了搭電車而走下樓的。到處都看不到站員。當然也沒有阻止人下來。我大聲叫時,在上面的人還說「不要慌」或「別急」。大概想不能造成恐慌吧。
在竹之塚轉日比谷線的始發車。雖然也可以在北千住轉車,但那裡非常擠。七年或八年前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鏡就曾經因此而擠破過。轉車的時候,被滿滿的人潮推擠的。從此以後我就不在北千住轉車了。竹之塚始發車的話十次有七次可以有位子坐。有位子坐時我大多在看盆栽書或週刊雜誌。
其實我除了盆栽之外,還有溪釣的興趣,因此去溪釣的第二天大體都會請一天休假。你對溪釣清楚嗎?
孩子有二十四歲的長女,和二十一歲的兒子。住在埼玉縣的草加市。身體強壯,過去從來沒有生過一次病。他說絕對不暴飲暴食是健康的基本要件。比方說頭一天在外面喝了酒的話,第二天不管有什麼事都絕對不沾酒。就算傍晚太太疏忽打開了啤酒,也完全不沾。這方面的意志相當強。
結果我在醫院住了十三天之久。住院中一直在打點滴。在換體液。最傷腦筋的是尿,因為每隔五分鐘就想上廁所。但想上也上不出來。只出來一點點。卻繼續有尿意,因此夜裡也不怎麼能睡覺。
五分或六分後,正確時間不清楚,不過我們所搭的電車終於緩慢地駛進小傳馬町車站的月台。於是那時候我聽到女人尖叫的聲音。簡直就像鸚鵡在叫似的「哇!」一聲強烈的呻|吟聲。我想是女人的聲音。好像是從電車外傳來的。我想「到底怎麼回事?」不過月台上很擁擠,從電車內看不見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我不理他們,只顧撥開人群往外跑出去。並且就那樣往五、六公尺前面的狹小道路跑進去。我腦子裡有大路危險的想法。是車子勉強可以擦身而過的小路。我想坐進停在那裡的一輛車子裡,但車門是鎖著的。上鎖是當然的噢。但我已經慌張得連這個也搞不清楚的地步了。
中午過後,眼睛稍微亮一點了。雖然還看不見,只是變亮一點了。不過感覺像小孩子在呼呼地吹著肥皂泡泡似的。眼睛。像有肥皂泡泡沾在眼睛上似的,東西看起來變成二層、三層。搖搖晃晃地動著。家裡的人來了,也只知道有人在那裡,卻認不出是誰。聽到聲音,才知道「啊,是誰來了。」
確實在那以後睡不好,身體也變得很容易疲倦。不過我個人如果一洩氣的話就會不行。所以我搭地下鐵還是搭同一輛電車,坐同一個地方,在同一個時間通車。我想自己倒下的地方,也去看過,雖然不是去做現場檢驗,不過我在休息一星期後去看了。自己覺得好像逃跑得相當遠了,卻意外地只前進了很短的距離,頂多大概只有五十公尺左右吧。
那天因為時間遲了,所以在竹之塚也搭上比平常遲一班的電車。有位子坐。從前面算來第三節車廂正中央的車門,朝車行方向右側的第二個座位。這件事因為已經被刑警問過好幾次了,所以記得很清楚。一輩子都忘不了(笑)。
生在栃木縣小山市的農家,昭和十六年(一九三一年),太平洋戰爭開始那年。學校畢業後,在熟人介紹下
和-圖-書到茅場町的印刷公司上班。當時的茅場町,還是馬拉著馬車跑的時代。爬到樓上的曬衣露台,還可以眺望到東京車站。到二十一歲為止他一直住在公司宿舍。說到玩。頂多是看看電影,或結伴去爬爬山而已。
不,完全不知道。
眼睛看不見時,我記得還想過「這樣就死掉實在太不甘心了。」實際上在醫院時,我也好像大聲喊過「我不想死啊!」這是後來才聽別人吿訴我的。據說那聲音從處置室傳到候診室都聽得到。而在候診室聽到的人,害怕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說是到現在還猶在耳邊。老實說我六歲的時候,曾經在河裡玩水差一點溺死,那個瞬間忽然想起那時候的事。心想「那時候好不容易救活了,這下眼睛卻看不見就要這樣死去了啊。」而那時候的強烈恐怖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子裡了。甚至沒想到家人。腦子裡只有不想死,不甘心這種事。想說我不要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況下死去。
溪釣其實需要很多道具。有長到這裡的長靴對吧,還有釣竿,其他還需要有各種東西。這些道具類的清潔我非要全部自己做才放心。我就是這種性子。這也有關係,第二天總是請休假。
非常痛苦。我吐了。卻吐不出什麼。也許吃的東西都消化了吧,只吐出一點像水般的東西。還有腳抽筋。痙攣噢。腳的肌肉像抽緊的狀態,護士小姐和我嫂嫂還為我搓揉……。那樣繼續到黃昏左右。我想那一定是跟我在車站照顧的人一樣的症狀。那個人那時候已經無法開口了,所以我想一定痛苦得不得了噢。
還有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忽然會感到異臭,我一直認為死去的田中先生好像在吿訴我說「我已經不行了,你趕快逃吧」的樣子。
有個男人的聲音說「怎麼了?怎麼了?」問了兩次。我記得有人問我「在什麼公司上班?」我好像拿出定期車票來過。因為上面有公司的身分證明之類的。但記憶不是很清楚。好像拿出來了。但到這裡便啪地中斷。後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說到那時候的工作,老實說是跟那件愛滋病藥害問題有關。我們為某一家藥品公司印刷那藥品的標籤紙。雙色印刷的標籤,好像是用來貼在商品上的。那必須在二十五日星期六以前交貨才行。如果不從二十二日早上開始印刷就會來不及,那麼我就有必要在二十日到公司去把版製好。所以不能休假。
而且在做著那夢時,就會感覺到全身好像被誰使勁壓著似的強烈的壓迫感。於是害怕得醒過來。據說這是沙林後遺症的惡夢。應該算夢嗎?正確說這不是夢噢。如果恐怖留在腦子裡的話,就會出現這種反應。不過正在做那夢時非常可怕噢。因為夢的關係,半夜會從床上跳起來三、四次。這好累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