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器官
重症,我想。眼前浮現渡會打電話叫救護車的光景。「喂喂,救護車請馬上過來。真的是重症。呼吸困難,現在胸部快要撕裂成兩半了……」
「沒錯。」
「聽你說來,你一方面繼續努力不要太過於喜歡她,同時好像也一直希望不要失去她是嗎?」我說。
有些人由於太直了,缺乏內在的曲折和煩惱,而不得不以驚人的技巧走過人生。這種人雖然不算多,不過偶爾可以看到。渡會醫師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說:「說到機靈,法國導演楚浮的老電影中有這樣一幕。女人對男人說:『世上有很有禮貌的人,有機靈的人。當然兩種都是良好的資質,但多半的情況,機靈的人會贏過有禮貌的人。』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原來如此。這種人生,可能比較輕鬆啊。」
渡會的朋友幾乎都結婚了。也有孩子了。渡會造訪過幾次他們家,但從來不覺得羨慕。孩子小時候還馬馬虎虎算是可愛的,但上了國中和高中之後幾乎沒有例外地開始憎恨、侮蔑大人,像要報復般製造令人傷腦筋的問題,讓雙親的神經和消化器官痛苦不堪。另一方面,雙親則滿腦子只想讓孩子升上名門學校,經常為學校成績而煩躁生氣,夫婦間不斷為了推卸責任而發生口角。孩子在家悶不吭聲,一個人窩在房間,不是上網跟同學聊個沒完,就是沉溺在莫名其妙的色情電玩裡。渡會無論如何都不想自己也擁有這樣的孩子。「不管怎麼說,有孩子還是很好喔。」雖然朋友們異口同聲地這樣說,但那種推銷話畢竟不可信賴。他們可能想把自己肩負的重擔,讓他也背負而已。他們都以為有義務讓全世界的人都遇到和自己一樣淒慘的境遇而已。
我問他,到目前為止和那麼多女性|交往過,難道從來沒遇到過心這麼亂的情況嗎?
自己選擇了死之際,渡會在想什麼?是怎麼想的?我們當然無從知道。但即使在那深深的苦惱和痛苦之中,就算是一時的也好,他的意識似乎曾經恢復到可以傳達要把球拍送給我。或許他想藉那個寄託某種訊息給我。自己是什麼?在接近末期他或許看到像答案的東西了。而且渡會醫師可能想把那件事傳達給我。我也有這種感覺。
電話那頭的後藤沉默了一下。然後開口:「老實說,渡會生前託我交給谷村先生一件東西。雖然冒昧,不過可以在什麼地方見您一面嗎?我想到時候再詳細向您報告。我這邊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過去。」
「長話短說,我後來總算找到她住的地方了。她留下丈夫和孩子離家出走,和別的男人一起住。」
他臨死前,對自己的見解沒有錯誤,想必已經毫無喜悅地確認過了。不用說,我覺得渡會醫師非常可憐。我衷心悼念他的死。絕食、飢餓、痛苦至死,一定需要很大的決心。無論肉體上或精神上,那痛苦都難以想像。但同時他能深愛一個女人——暫且不論是怎樣的女人——到希望自己的存在接近零的地步,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感到羨慕。如果想的話,他大可繼續過像以前那樣取巧的人生。同時和幾個女性輕鬆地交際,喝著芳醇的Pinot Noir,在客廳的大鋼琴彈奏〈My Way〉,繼續在都會的一隅享受舒服的情愛。雖然如此他還是墜入茶飯不思的痛切戀愛,一腳踏入嶄新的世界,看見前所未見的光景,結果把自己逼向死亡的絕境。如果借用後藤青年的話,是讓他逐漸接近無的境界。我無法判斷,哪一種人生對他才是真正有意義而幸福的,或真正的人生。那年從九月到十一月的渡會醫師所遭遇的命運,就像對後藤青年那樣,對我而言也充滿了不解的事情。
「是我自己說的。」渡會面不改色地說。「當然有關稅金的事,有時必須跟會計師談。」
他稍微停頓一下。
青年說:「以醫學上來說,直接的死因是心臟衰竭。心臟失去回送血液的力量。不過要讓我說的話,那是戀愛的心所帶來的死。名副其實的為情所困。我打過幾次電話給她。說明了情況拜託她。簡直是向她低頭懇求。請她來一次就好,很短的時間也沒關係,可以麻煩她來見渡會醫師一面嗎?如果這樣下去的話醫師的生命會難保了。不過她並沒有來。當然我並不認為如果那位女性出現在眼前,醫師就可以免於一死。醫師已經決定要死了。不過說不定,這時會出現奇蹟什麼的也未可知。或者醫師可以懷著不同的心情死去。或者她的身影只會讓醫師混亂。只有讓醫師更痛苦也不一定。這都無法知道。老實說,關於這件事,全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不過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世間不會有過度投入戀愛,居然變得無法吞入食物,因此實際喪失生命的人。你不認為嗎?」
他墜入情網的對象是小他十六歲的,已婚女子。大兩歲的丈夫在外資的IT公司上班,有一個孩子。五歲的女兒。她跟渡會交往一年半了。
「我打心裡尊敬渡會醫師。」青年像在改變話題般說。「以一個醫師,或一個人來說,他真的都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很親切地教了我很多事情。讓我在診所工作了將近十年,如果沒有遇到他的話,我想就沒有現在的我了。他是個表裡如一正直的人。經常保持微笑,不擺架子,不分你我總是體貼周圍的人,大家都喜歡他。我從來沒聽過醫師說到任何人的壞話。」
和渡會醫師是在我家附近的健身房認識的。他總在週末上午抱著壁球拍去那裡,不久也開始跟我一起打了幾場。他彬彬有禮,體力好,也不太在意勝負,因此要輕鬆享受打球樂趣,他正是理想的對象。我雖然比他稍微年長,但幾乎屬於同年代(這是前一陣子才知道的事),壁球的技術程度也相同。兩個人渾身是汗地追著球跑,然後到附近的啤酒屋去一起喝生啤酒。出身好,受過高等專門教育,就像大多出生後幾乎從來沒為金錢吃過苦的人那樣,渡會醫師基本上只想到自己的事。雖然如此,正如前面所述的那樣,他是個可以愉快交談的有趣對象。
「去世了?」我驚呆地說。「兩個月前,最後見到面時他確實還好好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雖然還繼續打壁球,但渡會醫師去世後,也因為搬家的關係,我換了健身房。在新的健身和專屬夥伴對打。費用雖高,但那樣要說輕鬆也比較輕鬆。渡會醫師送的球拍幾乎沒用。對我來說有點太輕也有關係。而且手上感覺到那輕時,無論如何總會想起那枯瘦的身體。
他繼續說:「有一個大問題是,知道她越多,就越喜歡她。跟她這樣交往了一年半,但現在比一年半前更深深為她著迷。現在我覺得她的心和我的心好像被什麼緊緊繫在一起似的。只要她的心一動,我的心也會被牽動。就像被繩子繫在一起的兩艘船那樣。就算想把纜繩割斷,也找不到能切割的刀子。這也是過去所沒嘗到過的感情。那讓我不安。怕萬一感情繼續深入下去,自己到底會變成怎麼樣。」
「然後我用電動刮鬍刀,幫醫師刮鬍子。也用濕毛巾擦臉。他完全沒有抵抗。不管我做什麼他都隨便讓我做。然後我打電話給我經常前往就診的醫生。說明事情的原由之後,醫生立刻趕來。然後診察,做了簡單的檢查。在那之間渡會醫師依然完全沒有開口。只是以那不帶感情的虛無眼睛,一直看著我們的臉而已。
「不同情況完全不一樣。要看她先生的時間。那也是讓我覺得難過的事情之一。當他長期出差旅行時我們會持續見面。那樣的時候她會把孩子託在娘家,或請人照顧。但她丈夫在日本時,會幾星期都見不到面。那樣的時期相當難過。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她時,很抱歉,這樣表現雖然陳腐,不過身體就像要撕裂成兩半那樣。」
渡會稍微歪一下頭,選著用語。「她對和我的關係是怎麼想的,這只能推測,但推測只會讓我的心更亂。她明白說過沒打算跟現在的丈夫離婚。因為有孩子,而且也不想破壞家庭。」
「我以前也沒有那種經驗。但現在有了。」渡會說。
「為什麼?」
他從桌子下拿出壁球拍的盒子,遞給我。盒子裡放著黑騎士的新產品。是高級品。
他似乎很認真地這樣說。從那表情中看不到平常的幽默跡象。
關於那個我是怎麼說的,不太記得了。我想大概說了表面的安慰話吧。因為當時的我不太能理解,他所說的那「憤怒」到底意味什麼,暗示什麼。或許該說出更明確的話,不過就算我能說出更明確的話,他往後所遭遇的命運恐怕也不會改變。我這樣覺得。
後藤青年點頭。「是的,這方面他是非常坦率的人。他也常常告訴我許多事情。因此醫師那樣突然的改變,我才會受到不小的打擊。醫師已經不再對我透露任何事情。不管發生什麼,他都自己一個人放在心裡當成祕密。當然我試著問過。是不是發生什麼麻煩事情,有什麼令人擔心的事嗎?但醫https://m.hetubook.com.com師只搖頭,卻不把心事說出來。幾乎都不對我開口了。只有在我眼前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而已。顯然沒有好好攝取食物。但我也不能隨便踏進醫師的私生活。醫師雖然個性爽快,但自己的私領域卻不會輕易讓別人介入。我雖然也長久做著個人祕書般的工作,但以往也只進去過一次醫師家裡。只有去幫他拿一件忘了帶的重要物品時。能自由進出那裡的,大概只有正在親密交往的女人。我只能從遠處焦慮不安地推測而已。」
我說就今天的現在如何?後藤說沒關係。我指定青山通後方一條巷子的歐式自助餐廳。時間約六點,在那裡的話可以不被打攪地慢慢安靜談話。後藤不知道那家店,不過說很容易可以查到。
「當然。」渡會說。「當然正如你所說的。從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開始的人生,應該相當辛苦。我想在這方面自己比別人幸運。不過到了某個年紀之後,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風格之類的東西,也算有了社會地位,這樣之後才對自己這個人的價值開始深深懷疑,在別的意義上其實感觸很深。開始感覺自己向來所度過的人生,好像完全沒有意義,都是徒勞無益的東西。如果還年輕的話還有改變的可能,也還可以抱有希望。但到了這個年紀之後,過去的重擔會沉重地壓過來。沒辦法輕易地重新來過。」
渡會五十二歲了,從來沒有結過婚。連同居經驗都沒有。他一直一個人住在麻布一棟雅致大廈六樓的一間兩房公寓裡。可以說是堅定的獨身主義者。烹飪、洗衣、燙衣、掃除,家事樣樣都行,每個月請專業清潔業者來兩次。本來個性就喜歡清潔,做家事並不覺得辛苦。有需要時也能調雞尾酒,從馬鈴薯燒肉到烤紙包鱸魚,也能做出一桌菜來(這方面的廚師大多會這樣,在購入食材時不惜成本,因此基本上都能做出美味食物)。因此幾乎從來不會因為家裡沒有女人而覺得不方便,或一個人獨處感到無聊,或一個人睡覺覺得寂寞。至少到某個時間點為止沒有過。
我默默等他繼續說明。但他似乎暫時——可能在等我的飲料送來——不想詳細述說醫師的死。
我說沒錯。要長久記得死掉的人,並不如想像的容易。我答應,我會盡量努力想到他。渡會醫師的心實際上有多純潔,雖然我無法判斷,不過在某種意義上,他確實不是一個普通人,應該値得去記憶。於是我們握手道別。
青年手上拿著已經空了的濃縮咖啡杯,一邊變換角度一邊眺望一會兒。然後抬起眼睛說:
「為情所困?」我說。
他慢慢吸進空氣,再吐出來。「我大體上經常保持不只一個女朋友。或許會令人感到驚訝,但多的時候有四、五個女人。不能跟誰見面的時期就和別的女人見面。這樣倒也過得相當輕鬆愉快。不過自從心被她強烈吸引之後,不可思議地不再感覺其他女人有魅力了。就算和其他女人見面,腦子裡還是經常有她的容貌。無法把她的影子趕走。真是重症。」
「因為他這個人並沒有特別隱藏這件事。換句話說,他並沒有以此自豪,只是始終都表現得很坦率。」
「你正在努力不要太喜歡某人嗎?」
「我們一直很快樂,相處得很舒服。聊得很開心,共享只屬於兩人的親密的祕密,花時間細膩地做|愛。我們感覺共度了美好的時光。她笑聲不斷。笑得非常開心。不過那種關係繼續下來,我逐漸深深愛上她,變得無法自拔,因此最近我經常開始思考。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渡會醫師交抱雙臂,再度尋思我所說的事情一陣子。好像有點不太能理解。或許所謂「極其一般性的人生的一個階段」以概念來說對他很難理解。或許實際上那是和所謂「戀愛」這行為稍微脫離的事情。
渡會面有難色。「不過我不想對自己評價過高。我想基本上還是運氣好吧。我畢竟只是碰到好運的有禮貌的男人。這樣想可能比較安全。」
我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具體對策,不過以聽到的來說,你現在心裡所感覺到的事情,我覺得還算是正常的、合理的。戀愛本來就是這麼回事。自己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會覺得好像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所擺布。換句話說你並不是在體驗某種超出世間常識以外的異樣體驗。只是正在認真愛一個女人而已。感覺不想失去正愛著的某個人。想隨時和那個對象見面。如果無法見面,世界可能就會那樣結束也不一定。那是世間經常可以見到的自然感情。既不奇怪也不特異,而是極其一般性的人生的一個階段。
他又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是啊。眼睛下陷,臉像紙一般失去顏色。腳步也搖搖晃晃地走不穩,手變得無法拿手術刀。當然不是能手術的狀態。幸虧有技術高明的助手,所以當場就代替醫師執刀。不過那種事總不能一直繼續下去。我到處打電話,一一取消既有的預約,診所實質上漸漸接近休業狀態。醫師終於完全不再到診所露面了。那是接近十月底的事。我打電話到醫師家裡也沒人來接。整整兩天之間處於無法聯絡的狀態。因為醫師有把公寓的鑰匙託給我,所以第三天早晨,我用那個進去醫師的房子。其實是不可以那樣做的,但實在擔心得無法忍受了。
「房間恢復接近原來的狀態,我想大概花了三個小時以上。在那之間,因為窗戶一直開著,所以令人不快的氣味也大致消失了。雖然如此,醫師還是沒有開口。只是以眼光追著我在房間裡走動的樣子。因為消瘦的關係,雙眼比平常顯得更大更亮。但那眼睛裡卻看不出任何感情。那眼睛一邊看著我,其實什麼也沒在看。該怎麼說才好呢?就像是設定成焦點對準會動的東西的自動相機鏡頭那樣,只是追著某種物體而已。那是不是我、我在那裡做什麼,那種事對醫師來說都無所謂。那是非常悲哀的眼睛。以後我可能一輩子都永遠忘不了那對眼睛。
我覺得最後一句好像沒聽清楚(或聽錯了),因此請他再說一次。
後藤說著再輕輕嘆一次氣。好像是對正在親密交往的女人們表明放棄的心情那樣。
這種事是不是常有的,我不知道,不過總之我默默聽他說。
「權中納言敦忠。」我說。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記得這種事。
我試著想像渡會躺在床上,專一懷著愛戀的心逐漸消瘦成木乃伊的模樣。但我腦子裡只能浮現他開朗健康的美食家衣著整齊的身影。
「這是渡會醫師託我的。郵購預約的,但送來時醫師已經沒力氣打壁球了。他託我送給谷村先生。醫師到了接近最後的時期,突然意識一時恢復似地,對我交代了幾件事。這球拍的事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拿來用。」
青年點頭。「比方說,如果對方那女人說『還是無法離開丈夫和孩子。所以跟您的關係希望到此為止』而和醫師分手的話,我想還可以忍耐。因為對她是真的從來沒這麼認真愛過的,所以一定深感挫折,但應該還不至於把自己逼向死亡的地步。只要說得通,不管掉落多深的谷底,總有一天還能浮上來。但這第三個男人的出現,而且自己居然完全被利用了,這個事實似乎對醫師是相當嚴重的打擊。」
不過如果能就那樣一直往後退(請事先確認背後沒有懸崖),隔一段適當距離來眺望那肖像的話,應該會知道,細部的微妙真偽並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而且渡會醫師這麼一號人物,應該會立體而鮮明地浮現出來——至少筆者這樣期待。總之,該怎麼說才好呢,他是一個「引起誤解空間」不太寬裕的人。
「不,不怎麼順利。」渡會搖搖頭說。「有一點是我想不起太多她的缺點,而另一點是事實上連這種負面部分都強烈吸引我的心。還有一點是,對自己的心來說,我連什麼是過分的,什麼不是,都分不清了。看不清楚那界線。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懷有這種漫無邊際,分不清差別的心情。」
我道過謝收下球拍。然後問看看診所怎麼樣了。
「理由非常簡單。因為太喜歡的話心情會很悲傷。難過得不得了。因為心無法承受那負擔,所以盡量努力不要太喜歡她。」
對渡會來說,跟女性一起用餐,喝葡萄酒,快樂聊天本身就是一種純粹的歡愉。做|愛只不過是那延長線上的「另一件樂事」而已,那本身並非終極目的。他所追求的,首先超越一切的是和有魅力的女人親密而知性的接觸。之後的事是之後的事。因此女人的心自然被渡會所吸引,可以盡情享受跟他共度的時光,結果就會主動接受他。這雖然只不過是我個人的見解,但世上的許多女人(尤其是有魅力的女人),已經吃膩了對性貪得無厭的男人。
「對,我一想到這幾種可能性時,就無法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東西也幾乎無法下嚥。」
幸虧一次都沒發生女朋友和自己的關係,被她們的丈夫或戀人知道,而引起重大問題,讓渡會處於難堪立場的事情。他本來個性就很謹慎,也忠告女人盡量小心。不要急躁地勉強行事,不要沿用同一
和_圖_書個模式,非說謊不可時盡量說單純的謊,這三點是他提議的的重點(那大體就像教海鷗在空中飛似的,但總之小心再小心)。
因為這個,也就是說為了不忘記渡會醫師,我正在寫著這篇文章。因為對我來說寫成文章留下來,是不要忘記某件事最有效的手段。為了不給有關的人造成困擾,名字和地點稍微改變了,但發生的事情本身則幾乎沒變,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我想但願後藤青年能在什麼地方讀到這篇文章。
「一打開門,屋子裡傳來難聞的氣味。目光所及,滿地散落著各種東西。衣服也脫得到處是。從西裝、領帶、到內衣。看來就像幾個月都沒整理了似的。窗戶關著空氣悶著。然後醫師在床上,只是安靜不動地躺著。」
他從來沒有因為女性關係而有過嚴重的麻煩。錯綜複雜的感情糾葛,並不是他所喜歡的。由於某種情況,讓他開始看到那種不祥的烏雲接近地平線的預兆時,他會手法俐落而漂亮地,絲毫不讓事情鬧大,以盡可能不讓對方受傷的形式抽身退出。簡直就像影子在日落後,快速而自然地混進黑暗中去一般。他身為資深的單身者,精通這樣的技術。
「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嗎?」我問。
這種人為了讓筆直的自己(說來是)配合周圍曲折的世界活下去,或多或少都需要做一些調整,大多的情況,本人並沒有發現,自己是運用了多麻煩的技巧度過每一天的。腦子裡完全相信,自己完全是以自然體,既沒有暗中算計也沒有運用花招只是坦率地活著而已。但當他們由於某種偶然的機緣,被什麼地方折射進來的特殊陽光照到,才忽然想到自己行為的人工性,或非自然性時,事態有時已經面臨悲痛、或喜劇性的局面了。當然也有不少人幸而(只能這麼說)到死都不曾看見那種陽光,或即使看見了也沒有特別感受到什麼。
「是的,沒錯。那當然是自我矛盾。自我分裂。我同時希望著正相反的事情。無論多努力都不順利。但沒辦法。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她。如果那樣的話,連我自己都可能消失掉。」
話雖如此,也並非完全沒有麻煩。以這麼多女人為對象,長年下來一直維持如此巧妙的關係,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毫無麻煩。連猴子都會有沒抓穩樹枝的日子。其中總有稍微不夠小心的女性,曾經有疑心重的戀人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來,對醫生的私生活,和倫理性提出疑問(由他能幹的祕書以巧妙的言詞處理掉)。也有與他的關係過度深入,判斷力稍微開始混亂起來的有夫之婦。對方的丈夫碰巧是著名的格鬥術選手。不過那件事也總算沒有鬧大。沒發生醫師的肩膀骨頭被打斷的不幸事態。
「是啊,所寫的內容,很奇怪地讓我受到個人性的衝擊。加上和她未來的前途還不明朗,我一時陷入輕微的中年憂鬱般的狀態。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什麼。不過無論怎麼思考,都找不到像出口的東西。只有在原地打轉而已。以前愉快地做著的各種事情,怎麼做都不覺得有趣了。既不想運動,也不想買衣服,連打開鋼琴蓋都嫌麻煩。也沒心情吃東西。安靜不動時,腦子裡想的全是她的事情。連工作中面對顧客時,也會想起她。差一點叫出她的名字。」
當初是如何得知渡會這個人的,我想在這裡先記述一下。那些事情大半是我從他自己口中直接聽來的,不過其中也部分混合了一些從他親近的——而且足以信賴的人所說的話收集而來的。或多少也含有一些我所觀察到他日常的言行,個人推測「一定是這樣」的事情。就像填補事實和事實之間空隙的柔軟補土的形式那樣。換句話說我想說的是,這不是純粹只靠客觀事實所形成的人物肖像。所以讀者諸君,筆者並不建議各位把這裡所描述的事情當成審判證據般的形式,或商業交易的背書資料(雖然也無法猜測那會是什麼樣的商業交易)來使用。
和女朋友們分手幾乎是定期性的來臨。另外有戀人的單身女郎多半到了某個時期就會告訴他:「非常遺憾,我想我不能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決定不久就要結婚了。」她們多半會在快到三十歲之前,或快到四十歲之前決心結婚。就像接近年底時月曆就會暢銷一樣。對於這種通知,渡會通常都是平靜地收下,而且臉上浮現帶著適度哀傷的微笑。雖然很遺憾,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結婚這種制度,對他自己就算完全不適合,但畢竟還是神聖的事情。不得不尊重。
「為什麼會忽然開始去想那種事?」我問。
「沒錯。就是現在,正在這樣努力。」
「那只是運氣好而已吧?」我說。
「很抱歉。我好像花了太長的時間了。長話短說,簡單說就是,渡會醫師似乎得了厭食症。幾乎不吃食物,只靠飲水維持生命。不,正確說也不叫做厭食症。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得到厭食症的大多都是年輕女性。目的是為了美容、為了消瘦變得不太吃東西,不久體重減輕本身成為目的,變得幾乎什麼都不吃。說得極端一點,體重成為零是她們的理想。因此中年男人是沒有人得厭食症的。不過渡會醫師的情況,以現象來說就是那樣。當然醫師並不是為了美容而那樣做。他會不吃東西,我想,真的名副其實,是因為食物不再通過喉嚨。」
「谷村先生,這樣說好像很厚臉皮,不過我想拜託您一件事。請您永遠記得渡會醫師。他是一位擁有非常純潔的心的人。而且我想,我們能對死去的人做的事情,說起來就是盡量長久記住那個人的事。不過那不像說的那麼容易。也不是誰都能拜託的事。」
「我到底是什麼呢?」他繼續。「我身為一個美容整型醫師,過去一直不抱任何疑問地努力工作到現在。在醫學大學的整型外科接受教育,剛開始當助手幫助父親的工作,父親眼睛不行了退休之後,我就一直負責診所的營運。自己說雖然不太適當,不過我想以外科醫師來說技術算是好的。在美容整型的領域其實玉石混淆良莠不齊,有些地方只有廣告氣派,實際情況其實相當馬虎。但我們卻始終憑著良心在做,和顧客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重大糾紛。這件事我擁有專業上的自豪。私生活方面也沒有不滿。朋友很多,身體到目前為止也很健康沒問題。生活自得其樂。不過最近卻經常想到,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且是相當認真地想。如果把我除掉美容整型外科醫師的能力和生涯的話,如果失去現在所有的舒適愉快生活環境的話,而且如果沒有附加任何說明而把我以一個赤|裸裸的人丟到世界上的話,我到底會變成什麼?」
「那是誰說的?」我問。
青年彷彿一時回想起那光景似的。閉上眼睛,並輕輕搖頭。
為誰哭泣並不是無聊的事情,我說。尤其如果去世的是一位重要的人。後藤向我道謝。「謝謝您。您能這麼說,讓我覺得稍微安慰。」
「他去世得好突然啊」我問。
「所謂『相見歡』是伴隨男女肉體關係的幽會,在大學的課堂裡學過。當時只想到『啊,是這麼回事』而已。到了這個年紀,才真正能體會到那首歌的作者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寫的。和愛慕的女性相會、身體結合、說再會,分開後感到深深的失落。滿心苦惱,是幽會前的思慕所無法比的。試想起來,這種心情千年以來絲毫沒有改變啊。而且自己過去居然沒有親身體會到那樣的感情,深深感到自己根本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覺悟得未免太遲了。」
「原來如此。」渡會佩服地說。「非常有趣的定義。很清楚那想說什麼。我自己也遇到過幾次那種狀況。」
濃縮咖啡送來了,女服務生走了以後,他終於開始說起醫師的死。
我一瞬間,失去了語言。剛開始無法適當掌握話題的方向。然後說:「換句話說,她丈夫、和渡會醫師,都被她甩了?」
青年這時搖了幾次頭。
「她舉出具體的例子說明。例如有一位男士打開門,室內有一位女性赤|裸著身子,正在換衣服。『失禮了,夫人』,說著立刻關上門的是有禮貌的人。相對的,『失禮了,先生』,說著立刻關上門的是機靈的人。」
我自己年輕時候就結婚了,從此以後一直繼續維持婚姻生活,因為碰巧沒有小孩,所以某種程度還可以理解他那種見解(就算看得出有點公式化的偏見和修辭性的誇張)。甚至幾乎認為可能正如他所想的。當然案例不盡然都那麼悲慘。在這廣大的世界上,還是有孩子和雙親始終維持良好關係的美好幸福家庭存在——大約等於足球出現一人連進三球的機率。不過我能不能成為那少數幸運的父親呢?完全沒有那種自信,也(實在)不認為渡會是能成為那種父親的類型。
「大概。」他說著笑了。「可能是我運氣好吧。但不只是這樣而已。雖然實在不能說我這個人頭腦好,不過對於這種事情卻意外地機靈。」
「所謂紳士,是指不多談繳過的稅金,和睡過的m•hetubook•com•com女人的人。」有一次他對我說。
我同意。關於Pinot Noir的知識、業餘鋼琴演奏、瀟灑的聊天技巧,在那種場所大概毫無用處。
「簡單說是這樣。」青年難以啟齒地說。然後輕輕皺眉。「她有了第三個男人。詳細情形不清楚,不過好像是年紀比她小的男人。這純屬個人的意見,不過我覺得好像是讓人不太敢恭維的那種男人。她離家出走,好像是為了跟那個男人私奔。說起來渡會醫師似乎只不過是一個方便的、踏腳石般的存在而已。而且似乎也被巧妙地利用了。也有醫師為那個女人投入相當多金錢的跡象。調查過銀行存款和信用卡帳目後,才知道有過相當不自然的、大額金錢轉移。金錢可能用在高價禮物之類的。或被借走了。關於那方面的用途並沒有留下明確證據,詳情並不清楚,不過總之在那短期之間被提出大筆金錢。」
「渡會醫師經常提到你。」我說。「他說如果沒有你,診所一定沒辦法順利經營,私生活也會很糟糕。」
「剛開始注意到的改變,是醫師不再吃中餐了。過去每天一到午休時間,就算是簡單的東西,他也一定會吃些什麼。無論工作多忙,對吃的事情他很認真。然而從某個時候開始,他中午完全不吃任何東西了。我勸他:『總要吃一點什麼』,他說:『不用擔心,我只是沒有食慾而已。』那是十月初的事。那改變讓我不安。因為醫師是一個不喜歡改變日常固定生活習慣的人。他比什麼都重視日常的規律性。不僅不再吃中飯而已。不知不覺間也不再去健身房了。本來每週有三天會上健身房,熱心地游泳、打壁球,和練肌肉的,但他對這種事情似乎完全失去興趣。而且也不再注意穿著了。本來是喜歡清潔、講究服飾的人,但怎麼說才好呢,穿著開始變邋遢。有時幾天都繼續穿同樣的衣服。而且經常好像在沉思什麼,漸漸變得話很少,終於幾乎不開口了,常常陷入恍惚狀態。我對他說話,他也好像完全沒聽見似的。下班後也不再和女人交往。」
「是因為讀了有關納粹集中營的書這樣的契機,才開始認真思考這種事情的嗎?」我說。
我想應該沒辦法分得那麼清楚吧。我就知道幾個人,不但沒能形成免疫抗體,反而體內變得一直懷著惡質的潛在病根。不過因為說來話長,關於這個我什麼都沒說。
「我跟她交往一年半了。她丈夫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到海外出差,那種時候我們會見面吃飯,然後到我房間一起上床。她跟我發生這種關係的契機,是從知道她先生有外遇開始的。她先生向她道歉,也跟對方分手了,並保證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但她的心情卻無法因此平復。換句話說她是為了找回精神上的平衡,才開始跟我有了肉體關係的。要說報復可能太嚴重了,但女性需要這種心理上的調整,是常有的事。」
我這麼說時,後藤嘴角露出寂寞的淡淡微笑。「哪裡,我沒那麼了不起。只是希望能在背後盡量幫助渡會醫師而已。所以我也拚命努力在做。那也是我的快樂。」
她們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的男人這件事,並不會讓他煩心。肉體終究只不過是肉體而已。渡會(主要是以醫師的立場)這樣想,她們大體上也(主要是以女性立場)這樣想。對渡會來說,只要她們在跟自己見面時,能只想著自己就夠了。其他時間她們要想什麼、做什麼,完全是她們個人的問題,不是渡會該一一去煩惱的問題。更別說去開口過問了。
「那麼,她對和渡會先生的關係是怎麼想的?」
我和後藤互相簡單地打過招呼,也點了雙倍義式咖啡。
渡會筆直看著我的臉。像要尋找某種反應。
這麼說來,我也從來沒聽他說過誰的壞話。
這種時候,他會買一樣高價值的結婚禮物,祝福對方:「恭喜結婚。祝福妳比誰都幸福。因為妳是聰明而迷人的美麗女人,因此有這樣的權利。」那也是他的真誠心意。她們(可能)因渡會出於純粹的善意所付出的美好時光,而為她們帶來人生中貴重的一部分。光是這樣就心存感謝了,還能對他要求什麼呢?
我六點前五分到那家餐廳時,他已經坐在那裡了,我一走近,他很快就站起來。從電話的低沉聲音,我想像是個體格結實的男人,但其實卻是瘦瘦高高的男人。正如渡會所說的那樣,他的容貌相當英俊。穿著茶色羊毛西裝,雪白扣領襯衫,繫著暗芥末色領帶。無懈可擊的穿著。偏長的頭髮也整理得乾淨漂亮。瀏海舒服地落在額前。年齡大約三十五左右,如果沒聽渡會提過是同性戀的話,看來只是一個極普通的儀表整齊的好青年(他還充分保留著青年的模樣)。鬍子也很濃。他正喝著雙倍義式濃縮咖啡。
我們付過帳,走出餐廳各自回家。他抱著球拍袋上了計程車從車上向我揮揮手。那是我最後見到渡會醫師的身影。那是還留有夏季殘暑接近九月底的事。
「很抱歉。讓您看到出醜的地方。」
我們邊吃著炸薯條和醃小黃瓜,邊大杯喝著「Black & Tan」。
「去世的時候,醫師的體重掉到三十五公斤左右。」青年說。「平常是超過七十公斤的人,因此體重掉到一半以下。就像退潮的海岸岩灘那樣,肋骨浮了上來。那模樣讓人想避開眼睛。讓我想起以前在紀錄片上所看過的,剛從納粹集中營被救出來的猶太囚犯枯瘦的模樣。」
我想,這種事沒有太遲或太早,我說。就算有點遲,總比到最後都沒發覺要好得多吧。
我並不是要說他是個容易了解的單純人物。至少他的某部分,是複雜而複合的,不容易掌握的人物。我當然不知道,在那意識之下擁有什麼樣的黑暗,或那背後背負著什麼樣的原罪。話雖如此,但在那行為模式的一貫性文脈上,或許可以斷言要描繪他的全體像還算比較容易。以一個職業文字工作者來說,或許有點僭越,不過當時我擁有這樣的印象。
渡會聽了認真思考一下。對他來說似乎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種想法存在。
「醫生為他打了營養針,叫護士為他準備點滴。但營養針總是有限的東西,點滴只要本人想拆除也能輕易拆除。我也不可能整天都陪在枕邊。勉強他吃什麼東西也只會吐掉。想讓他住院,他本人不要也不能勉強帶他去。在那個時間點,渡會醫師已經放棄繼續活下去的意志,決心讓自己逐漸接近零。不管周圍的人做什麼,幫他打多少營養劑,都無法阻止那趨勢。只能束手看著飢餓逐漸吞噬他的身體的樣子。那是一段令人非常心痛的日子。雖然必須做什麼才行,但實際上什麼也不能做。唯一堪慰的,就只有醫師似乎沒有感覺到痛苦而已。至少那些日子,我沒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我每天到醫師的住處去,檢查郵件,打掃,坐在躺在床上的醫師旁邊,對他說各種事情。報告業務上的事,談世間的話題。但醫師依然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任何類似反應。到底有沒有意識都不清楚。只是一直沉默著,以缺乏表情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的臉。那眼睛不可思議地透明。好像可以看穿到背面似的。」
「具體上是如何努力呢?」我問。「換句話說,如何能不要太喜歡?」
「谷村先生,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現在,我們一找到機會就見面。以後會怎樣則不清楚。她怕被丈夫知道跟我的關係,可能什麼時候就會停止跟我見面。或真的被丈夫知道了,我們可能現實上變得無法再見面。或者她會單純只對跟我的關係感到膩了也不一定。我完全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後來想到,他被錯誤的船繫上了。但事 情能這麼簡單地斷定嗎?我想,就和那個女人(可能)是以獨立器官說了謊一樣,當然就算意義上多少有些不同,但渡會醫師也同樣以獨立器官戀愛了。那是和本人的意志無法控制的他律性作用。事後第三者要得意洋洋地議論他們的行為,或哀傷地搖頭是很容易。不過如果沒有這種器官的介入,將我們的人生推向高峰、推落谷底、迷惑心靈、讓我們看見美麗的幻影、有時甚至把我們逼死的話,我們的人生一定非常枯燥乏味吧。或許只不過是單調的技巧的羅列就結束了。
如果不怕誤解地以一句話來表現的話,渡會是一個「待人友善」的人物。至少表面上完全看不到諸如不服輸、自卑感、忌妒心、過度偏見或自尊心太強、對什麼過於固執、過分敏感、政治見解頑固,這類對人格平衡之安定可能造成損傷的要素。周圍的人都喜愛他那開朗隨和的性格,有教養有禮貌的儀表,明朗積極的態度。而渡會的這種美好特質,尤其有效地集中在對女性——占了人類幾乎一半——的方面。對女人體貼入微細心呵護,雖然是他這種職業的人不可或缺的技能,但渡會的情況,那好像並不是因為迫於需要、後天學來的技術,而是天生自然的資質。就像優美的聲音,和修長的手指那樣。因此(當然加上技術確實也有關係),他所經營的診所生意興隆。沒在雜誌上刊登廣告,也經常排滿www•hetubook•com.com預約。
關於渡會醫師我還記得另一件事。是怎麼會提到那件事的,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有一次他曾對我說過,關於全體女性的一個見解。
「跟那個女人見面多頻繁?」
職業是美容整型外科醫師。在六本木經營「渡會美容診所」。是從相同職業的父親繼承下來的。當然跟女性認識的機會總是很多。雖然絕對稱不上美男子,但容貌上沒有缺點,可以說還算端正(自己從來沒想過要接受整型手術),診所經營極為順利,獲得很高的年收入。家庭出身好、儀態高尚、教養好、話題豐富、頭髮也還很濃厚(雖然已經開始有少許明顯的白髮),各處多少開始有些贅肉,但因為熱心到健身房鍛鍊,總算還維持著年輕時的體型。所以,這種直率的措辭或許會引起世間不少人的強烈反感,不過他到目前為止從來不缺少交往的女性。
什麼也不是的人,從赤|裸裸開始的人生,也不能說是多輕鬆吧,我客套地指出。
知道我的工作是寫文章後,渡會在閒談之餘,開始透露一些個人的內心話。或許他認為,寫文章的人就像心理治療師和宗教家那樣,也有聽取別人私事的正當權利(或義務)。不只是他,我之前也有幾次從各種人得到相同的經驗。話雖如此,但我本來就不討厭聽別人的事,尤其聽渡會醫師所提到的私人祕密更是趣味無窮。他基本上是正直而坦率的,可以公平地適度看待自己。而且也不太害怕在別人面前披露自己的弱點。這是世上許多人所沒有的資質。
「順利嗎?」
渡會好像要確認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的狀況般,暫時保持沉默。
集中營。對,他在某種意義上擁有正確的預感。最近經常想到,我到底是個什麼的人。
「會開始這樣想,我想可能也因為前不久我讀了有關納粹集中營的書。裡面寫到戰爭中被送到奧斯維辛的內科醫師的事。一個在柏林當開業醫師的猶太人市民,有一天和家人一起被逮捕,被送進集中營。一直以來他受到家人熱愛,被人們尊敬,受患者信賴,在雅致的宅第中過著滿足的生活。養了幾隻狗,週末化身為業餘大提琴手,和朋友一起演奏舒伯特或孟德爾頌的室內樂。享受著安穩而充實的人生。然而轉瞬之間卻被送進人間地獄般的地方。在那裡他不再是個富裕的柏林市民,不再是受尊敬的醫師,甚至連人都不是。被迫和家人分散,遭到形同野狗的待遇,連食物都難以得到。長官得知他是名醫,想到可能某種程度還有用處,暫且讓他不必死於毒氣,但明天卻不得而知。端看警衛的心情如何,或許忽然會被棍棒打死。他的家人也許已經被殺。」
對渡會來說,同時擁有兩三個「女朋友」是很正常事。她們分別有丈夫或戀人,因此以那邊的時間為優先,當然他能得到的時間相對會減少。所以同時保有幾個戀人,對他來說畢竟是很自然的事,也不特別覺得不誠實。不過當然這種事情對女方則保持沉默。雖然盡可能不說謊,不過不必公開的情報就不公開,也是他的基本態度。
無論如何,渡會的這種幸運生活大約一直持續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然後有一天,他想都沒想到會深深墜入情網。簡直像聰明的狐狸不小心掉落陷阱一般。
渡會不知怎麼,從年輕時候開始,就對結婚成家完全不抱希望。很奇怪地清楚確信婚姻生活不適合自己。因此,對於以結婚為前提想和男性|交往的女性,無論對方多麼有魅力,他都會從一開始就避開。結果,他選擇作為女朋友的對象,多半只限於有夫之婦,或其他另有「真命」戀人的女性。在維持著這種設定之下,首先就不會發生對方殷切希望和渡會結婚的情況。說得更容易了解的話,就是渡會對她們來說經常都是輕鬆的「2號戀人」,方便的「雨天用男朋友」,或輕便適中的「外遇對象」。而且老實說,唯有這種關係,是渡會最得意,覺得最舒服的女性|交往方式。除此之外,例如被要求負起某種伴侶形式責任分擔的男女關係,經常會讓渡會感到心情惡劣無法鎮定。
「憤怒?」我有點吃驚地說。因為我想那是不太適合渡會這個人的情緒。「對什麼憤怒?」
「有這樣一首和歌:『相見歡,之後的心事,昔日之思念,難以相比』。」渡會說。
在那之後,渡會醫師就沒在健身房露面了。我為了見他,一到週末就去健身房看看,但他不在。周圍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過健身房經常有這種事。一直見面的人,有一天開始卻完全不來了。健身房不是職場。要來不來都是個人的自由。所以我也沒太在意。就那樣過了兩個月。
渡會所經營的診所,有一位長年為他工作的優秀男祕書,彷彿熟練的機場塔臺控制人員般,妥善地為渡會安排這種複雜的時間表。除了安排工作計畫之外,調整下班後與女性往來的私人時間表,曾幾何時也成為他的職務之一。他完全掌握了渡會多彩私生活的所有細節,但從不多說什麼。對他忙碌的模樣也見怪不怪。始終只是事務性打理一切。為他巧妙地排開和女人的約會,小心不要撞期。連渡會現在所交往的每一位女人的月經週期——可能一時令人難以置信——他都大致記在腦子裡。渡會和女人去旅行時,他會預先買好車票,訂好旅館或飯店。如果沒有這位能幹的祕書的話,想必渡會華麗的私生活不會營運得如此華麗,絕不會錯。他心存感謝之餘,每逢適當機會總會送禮物給那位英俊的祕書(當然是同性戀)。
「很失禮,不過谷村先生沒想過這種事嗎?如果自己的寫作能力被剝奪的話,自己到底會變成什麼?」
渡會說:「我交往過好幾個容貌比她秀麗的女人、身材比她美的女人、品味比她好的女人、或頭腦比她靈光的女人。但這種比較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對我是特別的存在。應該可以說整體的存在吧。她所擁有的一切資質,都朝向一個中心緊緊聯繫在一起。無法一項一項抽出來,去測量或分析說這比誰差,這比誰強。而且那中心的東西強烈地吸引我。像強力磁石那樣。那是超越道理的。」
「是的。醫師從前一陣子,就跟那個女人真心的認真交往。不再有平常那種輕鬆的遊戲關係了。而且和那個女人之間,好像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而且因此,醫師似乎失去了生的意志。我試著打電話到那個女人家。但那個女人沒有出來,而是她先生來接電話。我說:『因為診所預約的事想和您太太談。』她先生說她已經不在家了。我試著問要打到哪裡才能聯絡到她。她先生卻冷冷地說不知道。就那樣掛斷電話了。」
「是啊。非常難的疑問。」渡會說。而且好像要確認那難度般點了幾次頭。我的發言中所含的輕微諷刺,他似乎並沒發覺。
「第一次這樣。」醫師很乾脆地說。然後把舊的記憶從後面拉出來。「這麼說來我高中時候,時間雖然短,但也嘗過和那類似的滋味。想到某個人時心會隱隱作痛,幾乎無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不過那是沒來由的單戀般的事。但現在和那完全不同。我已經是堂堂的大人了,現實上也和她擁有肉體關係。然而我卻感到如此混亂。繼續想著她時,會覺得連內臟機能好像都變得怪怪的了。尤其主要是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
對他來說難得口氣這麼乾脆,因此當時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基本上我也不得不贊同渡會的那個意見,不過其中所含有的具體含義可能有幾分差別。或許我和他分別經由不同的山路分別攀登,跋涉到不太愉快的同一個山頂。
我向他說明。我的出發點是「什麼都沒有的一個人」,和赤|裸裸沒兩樣地開始的人生。由於一點偶然的際遇碰巧開始寫東西,幸運地總算能靠那個活下去。自己沒有任何長處也沒有任何特技,所以為了認知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市民,不必大費周章地搬出像奧斯維辛集中營這樣大的假設來。
我希望這個青年能從打擊中重新站起來,往後的人生能凡事順利。臨別時他對我說:
「在這裡我忽然想到。這個醫師所經歷的可怕命運,雖然場所和時代不同,但我的命運也可能完全一樣。如果我因為某種原因——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突然被從現在的生活拉下來,一切特權都被剝奪,變成只剩一個號碼的存在,我到底會變成什麼?我闔上書本開始沉思。除了身為美容整型外科醫師的技術和信用之外,只是個沒有任何長處、沒有任何特技的、五十二歲的男人。雖然還算健康,但體力已經不如年輕時候。無法長時間承受激烈的肉體勞動了。我所得意的事情,說來只有能選美味的Pinot Noir葡萄酒,知道幾家會賣我面子的餐廳和料理店,會選送女人的雅緻飾品,稍微會彈一點鋼琴(簡單的樂譜第一次看就能演奏),頂多只有這樣。但如果被送到奧斯維辛的話,這些東西就毫無用處了。」
喝完啤酒,臨走時,他悄悄坦白透露似地說:「谷村先生,我現在最害怕的,而且讓我感
和-圖-書到最混亂的,是自己心中類似憤怒的東西。」
只要她的心一動我的心也會被牽動。就像被繩子繫在一起的兩艘船那樣。就算想把纜繩割斷,也找不到能切割的刀子。
「谷村先生,你有沒有下定決心不要太喜歡誰,因而努力過?」渡會有一次這樣問我。我想那是初夏時分。跟渡會認識一年以上了。
「正如您所說的那樣。尤其和女人的交往,對醫師來說向來是日常重要的節目。換句話說是活力的泉源。那忽然完全變零,說起來怎麼想都不是尋常的事。五十二歲的年紀還不算衰老。渡會醫師在女人方面是過著相當積極的人生的,這點谷村先生也知道吧?」
但那樣圓滿完成神聖結婚的女人,幾乎有三分之一,過幾年後還會打電話給渡會。並以明朗的聲音邀他說:「嘿,渡會先生,要不要到什麼地方去玩?」於是他們又再開始擁有舒服的,但很難說是神聖的關係。從輕鬆的同樣單身者,轉移到單身者和有夫之婦的稍微複雜(因而喜悅更深)的關係。不過實際上兩人所做的事情只是技巧性增加幾分而已——幾乎一樣。剩下的三分之二結婚後不再見面的女人,則不會再聯絡了。她們可能過著安穩而滿足的婚姻生活。成為優秀的家庭主婦,可能也生了幾個孩子。以前他溫柔地愛撫過的美麗乳|頭,現在可能正在給嬰兒餵奶。渡會為這個也感到高興。
「不過這種心情,年輕的時候經驗過可能比較好。」渡會說。「那麼應該可以形成免疫抗體之類的東西。」
我回答說沒有那種經驗。
我默默傾聽他說。他所選擇的用語雖然平凡,但聽起來並不陳腐。反而有真實感。
「很多方面。試著做過各種事情。不過基本上,盡量去想負面的事情。她的缺點、或不太好的點,一想到就把那挑出來,列出表來。並在腦子裡像念經般反覆唸好幾次,對自己說不要過分喜歡這種女人。」
「而且渡會先生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
「忽然在電話上向您報告這種事,心裡覺得很難過,不過渡會醫師上星期四去世了,這星期一舉行了只有家人出席的祕密葬禮。」
「我想沒有。」渡會說。
「卻繼續和你保持關係。」
「現在暫時休業中,我想遲早可能關掉,或以連設備一起的方式出售。」他說。「當然還有後續的事務性工作,我暫時還會在那裡幫忙,以後的事還沒決定。我的心情也需要稍微整理。現在,一直沒辦法好好考慮事情。」
青年好像正面被強光照射般瞇細了眼睛。「嗯,是啊。去世得非常突然。令人驚訝。不過同時也是花了非常長的時間,令人心痛的死法。」
「於是每次都發揮機智,巧妙地脫困嗎?」
「原來如此。」我說。不過渡會似乎在尋求更具實質性的回答。
「怎麼說才好呢?這種說法可能不適當,不過看起來醫師已經不像是個活著的人了。感覺好像其實應該已經被埋在地下,斷食後必須成為木乃伊的人,因為還有煩惱尚未消除,無法成為木乃伊而爬出地面來那樣。這種說法很過分。不過那就是我當時的感覺。魂已經失去了,也沒指望能回來。但只有身體器官還不肯放棄地獨立動著。那種感覺。」
所有的女性,與生俱來都擁有為了說謊而特別獨立的器官般的東西。這是渡會個人的意見。什麼樣的謊言在什麼地方如何說,稍微因人而異。但所有的女性在某個時間點一定會說謊,而且是在重要的事情上說謊。雖然在不重要的事情上,當然也會說謊,不過那個歸那個,在最重要的地方會毫不猶豫地說謊。而且那樣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女性都面不改色,聲音也毫不改變。為什麼呢?因為那不是她,而是她所擁有的獨立器官自主進行的事情。所以她們美麗的良心並不會因為說謊而感到痛苦,她們的安詳睡眠——除非特殊例外——並不會受到影響。
「大概接近那個。」後藤青年說。「或者也有希望自己接近零的願望。醫師可能希望自己化為無。要不然,飢餓的痛苦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自己的肉體逐漸接近零的喜悅,可能勝過那痛苦。就像著迷於厭食症的年輕女性,可能體重一邊減輕一邊那樣感覺到的一樣。」
過去將近三十年,和幾個女人有過這種關係,也曾想過如果數過就好了。不過渡會本來就是個對數量不太有興趣的人。他所追求的始終是質。而且不太在意對方的容貌。只要沒有重大缺點足以挑動他職業上的關心,或無聊到光看著就會令人打哈欠的程度,就夠了。容貌這種東西,只要有心,而且存夠該有的錢,幾乎想變什麼模樣都行(身為專家,他知道這個領域許多驚人的實例)。相較之下,他給予更高評價的是,頭腦轉動靈活,具有天賦幽默感,和擁有優越知性品味的女人。那些缺乏話題,沒有自己主見的女人,容貌越出色,反倒越令渡會掃興。無論擁有多高明的手術都無法提高知性技能。以機靈的聰明女性為對象,用餐時愉快對話,上床時一邊接觸肌膚一邊漫無邊際地愉快談話。渡會把這種時間視為人生至寶般珍惜。
正如讀者諸君可能也知道的那樣,那些「待人友善」的人物往往在人格上缺乏深度,多半平凡而無聊。但渡會的情況並非如此。我經常在週末和他一起喝啤酒愉快地度過一小時。渡會很健談,話題也豐富。他的幽默感中並不帶有複雜的含意,直接而實際。他告訴過我許多有關美容整型的有趣內幕(當然是在不侵犯保密義務的程度內),為我開示許多有關女人的趣味資訊。但那些話從來不會流於俗套。他談到她們的事情時經常都帶著敬意和愛心,而且小心注意不要洩漏特定個人的相關資訊。
「因為是你在幫他安排時間的,所以對這種改變也很清楚吧?」
我同意。確實沒聽過這種事。在這層意義上,渡會醫師一定是個特別的人。我這樣說時,後藤青年雙手掩著臉,一時不出聲地哭泣。他似乎真心喜歡渡會醫師。我想安慰他,但實際上卻不能做任何事。過一會兒他不哭了,從長褲口袋掏出潔白的手帕來擦眼淚。
「我說我最近經常會想,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重複說道。
我默默地聽著。
我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定很傷腦筋。」
「機靈。」我說。
「但對方已經結婚,也有一個孩子。」
「跟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嗎?」我問。「我聽他本人提過跟有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交往相當深。」
十一月底的星期五下午,渡會的祕書打電話來。他以低沉平滑的聲音說,他姓後藤。聲音讓我想起Barry White的音樂。像深夜FM節目上經常播出的音樂。
「我第一眼看見時,以為醫師已經死了。一瞬之間心臟像要停止。但並不是那樣。醫師枯瘦而蒼白的臉朝向這邊,睜開眼睛看著我。有時眨一下。雖然靜悄悄的,但確實也在呼吸。只是棉被蓋到脖子上不動而已。我試著出聲打招呼,但沒有反應。乾癟的嘴唇好像縫合起來了般,緊緊閉著。鬍子長得很長。總之我先把窗戶打開,讓房間的空氣換新流通。看來並沒有必須採取什麼緊急措施的地方,本人看來也沒有正在痛苦的表情,因此決定先把屋子裡整理乾淨。因為實在太凌亂了。我把掉落滿地的衣服收集起來,可以用洗衣機洗的先洗起來,要送洗衣店的一起放進袋子裡。把浴缸裡放的洗澡水漏掉,把浴缸洗乾淨。看到水垢沾黏成一條線的地方,可見洗澡水已經長久泡著不管的樣子。這是喜歡清潔的醫師不會有的事。看來也辭掉定期打掃的人了,所有家具都積了一層灰。只是很意外的,廚房的流理臺裡幾乎看不到髒東西。還保持非常清潔的狀態。也就是說,長久之間廚房幾乎沒有使用。只有幾個礦泉水瓶滾落在那裡而已,看不出吃過什麼東西的跡象。打開冰箱來看時,有一股說不上是什麼的惡臭。一直放在冷藏庫裡的食物壞掉了。豆腐、青菜、水果、牛奶、三明治、火腿之類的東西。我把那些塞進大塑膠垃圾袋裡,拿到地下樓的垃圾放置場去。」
渡會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確定不是對她生氣。不過沒見她時,見不到她時,可以感覺到自己內心那種憤怒的高漲。自己也無法適當掌握,那是對什麼的憤怒。似乎是以前從來沒感覺過的激烈憤怒。屋裡的東西,很想一一抓起來丟到窗外。從椅子、電視、盤子、到裱框的畫,一切的一切。那些就算砸到從下面走過的人頭上,讓那個人死掉也無所謂。雖然愚蠢,但當時真的那樣想。現在當然可以控制那憤怒了。並沒有實際去做那種事。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會失去控制。因此可能真的會傷害到某人。我很怕這個。如果那樣,我還不如選擇傷害自己。」
「是個很難的疑問。」我說。
「該怎麼說才好呢?遇到危險時,智慧會忽然湧現……」渡會開始含糊起來。好像一時想不起實例來。或者,他顧慮那是否該說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