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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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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哈拉莎德

雪哈拉莎德

羽原說,想不起來。
鉛筆和衛生棉條,羽原想。或許日記上應該這樣寫下來。「愛之賊,鉛筆與衛生棉條。」相信任何人都無法理解是什麼事。
「結果什麼也沒留下。為了代替他沾有氣味的汗衫而想留下東西,但因為我沒帶任何能和那匹敵的東西,所以只悄悄帶那件T恤回去而已。於是我在那個時間點就純粹變成一個闖空門的小偷了。」
「不太想變成鱒魚。」羽原說。
羽原為這女人取名為雪哈拉莎德。在她面前雖然沒提過這名字,但在每天寫的小日記上,她來的日子,會用原子筆註明「雪哈拉莎德」。而且會簡單記錄那天她所說的故事內容——以事後被誰讀到都不知道意思的程度。
雪哈拉莎德帶回去的他的T恤,每天晚上睡前她都會聞一聞。她把那T恤放在身旁睡覺。去學校時則用紙捲起來,藏在不會被發現的地方。用過晚餐,一個人在房間裡時才把那拿出來,摸一摸,聞一聞氣味。雖然擔心日子久了之後氣味會不會逐漸變淡而消失,但並沒有。他的汗的氣味,就像不會消失的重要記憶般,一直滲進那裡。
「去別人家闖空門最棒的,怎麼說就是安靜。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真的是悄悄的喔。感覺到,那可能是全世界最安靜的地方。在那樣的寂靜之中,一個人在地板上坐下來只是一直不動,自己就能自然地回到還是八目鰻的時候。」雪哈拉莎德說。「那是一種美好的心情。我以前說過自己的前世是八目鰻吧,有吧?」
「難道在胎內時的事,妳也能想起來嗎?」羽原驚訝地說。
而且雪哈拉莎德,從羽原在那裡住下來的第二週開始,幾乎理所當然似地引誘他上床。避孕的東西也是一開始就準備好了。這種事或許也是她受到指示所做的「支援行動」之一。無論如何那是在一連串事情的運作之間,順利地,既不困惑也不猶豫地由對方提出的,對那程序他沒有特別反對。就在引誘之下上了床,在還沒搞清楚事情原委之下就擁抱了雪哈拉莎德的身體。
於是兩人再度擁抱。雪哈拉莎德身體的樣子和剛才相當不同。柔軟,到深處都深深濕潤。肌膚也光澤鮮豔,有彈性。她現在正清晰鮮明地回想著,去同班同學家闖空門時的體驗,羽原推測。或者不如說,這個女人實際上正溯著時間之流,回到十七歲的自己身上。就像往前世移動那樣。雪哈拉莎德辦得到這種事情。她能把那優越的談話術,力量運用到自己身上。就像優秀的催眠師能用鏡子對自己施展催眠術那樣。
羽原那一夜,時間還早就上床,想著雪哈拉莎德。她或許就這樣不會再出現了。他擔心著這件事。這絕對不是不會發生的事。雪哈拉莎德和他之間,沒有任何私人的約定。那是因為某人而偶然帶來的關係,由於那某人的高興,隨時可能被取消的關係。說起來,是以一條細線勉強維持的連繫。很可能什麼時候,不,一定隨時,就會宣告終了。那繩子就會斷掉。差別只有遲早而已。而且一旦雪哈拉莎德離開後,羽原就無法再聽她說故事了。故事的發展就在那裡被切斷,幾個本來該被說出的不可思議的未知故事,沒被說出就消失掉。
性|交結束後,兩人繼續躺著開始說話。話雖如此,在說的都是她這邊,羽原只會適時搭腔,偶爾提出一些簡短的問題而已。然後到了時針指著四點半時,雪哈拉莎德就算故事才說到一半也會就此打住(不知怎麼總是在故事剛剛漸入佳境時就到了那時刻),從床上起身,把散落地上的衣服撿起來穿上,準備回去。因為必須準備晚餐,她說。
「那是我十幾歲時的事情。」有一天,雪哈拉莎德在床上像在透露一件祕密般這樣說。「我有時候會去別人家闖空門。」
「嘿,羽原先生。」雪哈拉莎德終於睜開眼睛說。這還是她第一次叫羽原的名字。
雪哈拉莎德第一次侵入別人家,是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她愛上了本地公立高中的同班男生。足球選手,個子高高的,成績也很好。雖然不算特別英俊,但看來很乾淨,感覺非常棒。但那就像高中女生的愛戀經常有的那樣,是沒有結果的愛。他好像喜歡班上的其他女生,看都沒看雪哈拉莎德。也沒跟她說過話,可能連她是同班同學都沒發現。但她無論如何還是放不下那個男生。看到他的身影時呼吸就會困難起來,有時甚至到了快吐的地步。不知如何是好,這樣下去她快瘋掉了。不過絕對不能向他告白。就算做了也不可能順利。
「當然。」雪哈拉莎德若無其事地說。並在他胸前稍微偏過頭。「你想不起來嗎?」
羽原和雪哈拉莎德第一次見面是四個月前。羽原被送進北關東的地方小都市的一棟「House」,住在附近的她被指定為「聯絡員」照顧羽原。她的任務是為無法外出的羽原採買食品和各種日用雜貨,把那送到「House」來。想讀的書和雜誌、想聽的CD等,也照他的希望買來給他。有時看到電影的DVD也隨意買一些為他帶過來(不過羽原實在不太明白她選片的基準是什麼)。
雪哈拉莎德放棄地從床上起來,拉拉床罩把弄亂的地方復原,然後再像上次那樣坐在地板上。然後抬頭看天花板。要躺在床上還太早,她這樣告訴自己。那對我刺|激太強了。
「這樣經常蹺學校的課,沒有特別引起問題嗎?」羽原問。
「妳在那裡也正在想著什麼嗎?」
女人也從來沒叫過羽原的名字——當然應該知道。但就像開口說出是不吉利而不適當的行為般,她慎重地避開他的名字。
這次雪哈拉莎德在那個屋子裡待了半小時。從抽屜裡拿出他的筆記本大概看一遍。也讀他寫的讀書心得。寫的是關於夏目漱石的《心》。那是暑假的指定讀物。看來就是一副成績優秀的學生,以細心的美麗字跡寫在稿紙上。也沒看到錯字或缺字。評價是「優」。當然。以這樣美好的字所寫的文章,任何老師,就算完全沒讀內容,可能都會想默默給他優。
雪哈拉莎德終於放棄拿走那件T恤的念頭。照原來的樣子整齊折好,放回抽屜裡。必須很小心才行。不可以冒險。雪哈拉莎德這次除了鉛筆之外,決定帶走一個在抽屜深處發現的足球造型小徽章。可能是小學時代加入的少年球隊的東西。因為是舊的,看來好像也不是什麼重要東西。不見了他可能也不會發現。或者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發現。順便想確認一下,上次藏在最下面抽屜深處的衛生棉條還在嗎?還在那裡。
每一件都保持乾淨。是他折的嗎?還是母親做的?大概是母親。她對能夠每天為他做這些事的母親感到強烈的嫉妒。
「你沒仔細看過鰻魚嗎?」她好像很驚訝地說。
「那時候在他家,我想頂多只不過十五分鐘左右。因為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擅自闖入別人家,一直擔心,怕人家會不會忽然回來,沒辦法留在那裡那麼長的時間。我探視過周遭的情況後,悄悄走出那房子,再把門鎖上,把鑰匙放回玄關墊下的同樣地方。然後到學校去。寶貝地帶著他用過的鉛筆。」
羽原在那天的日記上記錄著「雪哈拉莎德、八目鰻、前世」。如果別人看到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然後把書桌的抽屜一個個打開,仔細檢查裡面放的東西。最上面的抽屜裡各種和_圖_書零碎文具、一些紀念品類的東西,分別收在格子裡。第二個抽屜裡主要是現在正在使用的學科筆記簿,第三個抽屜(最深的抽屜)放有各種文件、舊筆記和考卷。幾乎都是和課業有關的東西,或和足球社團活動有關的資料。沒有任何重要東西。沒看到期待中的日記或信件之類的東西。連一張相片都沒有。這件事讓雪哈拉莎德感覺有點不自然。這個人除了課業和足球以外,難道沒有其他個人的生活興趣嗎?或者這種東西都寶貝地珍藏在其他不會被別人輕易看到的地方嗎?
她十天後再度蹺課,朝著他家走去。上午十一點。和上次一樣從玄關墊下拿到鑰匙,進入屋裡。然後走上二樓。他的房間依然收拾得無懈可擊,床整理得乾乾淨淨。雪哈拉莎德暫且拿了一支剛開始使用的長鉛筆,珍惜地收進自己的鉛筆盒。然後戰戰兢兢試著在他的床上躺下。拉好裙襬,雙手整齊地放在胸前,仰望天花板。他每天晚上就睡在這張床上。一想到這裡心臟的鼓動就急速升高,無法正常呼吸。空氣無法確實進入肺裡。喉嚨乾乾渴渴,每次呼吸都會痛。
然後兩個人就像平常那樣上床擁抱。他在適度的前戲之後,戴上保險套進入她裡面(她從醫學角度出發,要求他從頭到尾一貫戴上保險套),花適度時間射|精。那行為雖然不算義務性,也不算特別充滿感情。她基本上,似乎經常提防著不要在那行為上含有過度的熱情。就像汽車教練場的教官,基本上經常不會過於熱情期待學生的駕駛技術一樣。
他的房間正如所料是在二樓。小巧的木製床上整整齊齊毫不凌亂。塞滿書的書架和衣櫥、書桌。書箱上放著迷你音響組合和幾張CD。牆上有巴塞隆納足球隊的月曆,掛著球隊三角旗之類的東西,其他沒有任何裝飾品。沒有照片或畫。只有奶油色牆壁而已。窗上掛著白色窗簾。房間裡理得乾乾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既沒有抽出來沒放回去的書,也沒有脫掉到處散落的衣服。書桌上的文具全都放在既定的位置。充分表現出房間主人一板一眼的個性。或母親每天仔細地為他收拾也不一定。可能兩者兼有。這件事讓雪哈拉莎德感到緊張。如果那房間是邋遢凌亂的話,就算她多少弄亂了,可能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雪哈拉莎德想,如果是那樣就好了。現在卻必須非常小心才行。不過同時,那個房間既清潔又簡樸,整理得毫不凌亂,這件事也讓她覺得相當高興。這很像他。
「我們家在做生意,家裡工作很忙,雙親幾乎沒有注意到我。過去我一次也沒發生過問題,也沒有正面反抗過父母的吩咐。所以他們以為這孩子不管她也沒問題。也可以簡單地偽造向學校提出的請假單。模仿母親的筆跡向學校簡單寫出請假理由,簽名、蓋章。因為我身體不太好,所以經常為了上醫院需要請半天假,事先已向負責的導師說過。班上有幾個長期不到校的學生,大家都為那邊傷腦筋,所以我偶爾請半天假,誰也不會在意。」
雪哈拉莎德聽了之後似乎有點失望。「不管怎麼樣我高中畢業後,不知不覺就忘記他了。那麼輕易地忘記,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的什麼地方那樣強烈地吸引十七歲的自己,連這個都幾乎想不起來了。人生真是奇妙啊。有一段時期覺得閃亮得不得了的絕對的東西,為了得到那個甚至不惜捨棄一切的東西,過一段時間之後,或稍微換一個角度去看時,卻會令人驚訝地發現褪色了。搞不清楚,我的眼睛到底在看什麼。這就是我的〈闖空門時期〉的故事。」
好像畢卡索的「藍色時期」,羽原想。不過她想說的事,羽原也非常了解。
為了慎重起見,她按了門鈴,稍微等候一下確定沒有回應,並確認沒有鄰居的眼光之後,雪哈拉莎德用鑰匙開門進去。並從內側上鎖。脫下鞋子,把那放進塑膠袋,裝進束口後背包裡。然後躡著腳步走上二樓。
「不過在湖底也相當不錯啊。用嘴巴緊緊吸附著石頭,倒立著,看著從上面游過的魚群。還看過非常大的鱉。從下面往上看時,就像出現在《星際大戰》裡的反派太空船般又暗又巨大。嘴巴尖尖長長的白色大鳥們,像殺手般襲擊魚群。從水底看各種鳥時,只能看見像流過藍天的雲那樣。因為我們藏在深處的水草間,所以鳥群對我們來說是不構成威脅的。」
「前世的事情,並不是全部都能一一想起來。」她說「順利的話,會因為某種原因忽然想起一小部分。終究是突發性的,就像從微小的窺視孔窺探牆對面那樣。只能看見在那裡光景的一小部分而已。你對自己的前世能想起什麼嗎?」
「有沒有咬食鱒魚的記憶?」
「那麼我下次說。」雪哈拉莎德說。「因為說來話長,而且差不多該回去做飯了。」
「你知道八目鰻是怎麼吃鱒魚的嗎?」她問。
羽原閉上眼睛,不再想雪哈拉莎德。然後想八目鰻的故事。吸附在岩石上,隱身在水草間,搖搖擺擺地動著的沒有下顎的那些八目鰻。他在那裡成為牠們中的一員,等待鱒魚游來。但無論怎麼等,都沒有半隻鱒魚游過。無論胖的、瘦的,什麼樣的都沒有。於是太陽終於下山,周遭被深深的黑暗所籠罩。
「那個,做過一次以後好像很容易上癮。」
羽原默默等她繼續說。
「不,不只這樣。」雪哈拉莎德說。「我想要一件他所擁有的什麼東西。我想帶一件他日常使用或穿著的東西回去。但那不能是重要的東西。如果是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他一定會立刻察覺。因此我決定只偷他一支鉛筆。」
羽原——就像對她的故事大多的情況那樣——無法開口表達適當的感想。
雪哈拉莎德下次到「House」來,是含週末在內的三天後。她像平常那羕,整理著用大紙袋裝來的食品,檢查保存期限,依序調整冰箱的內容物,清點罐頭和瓶裝食品的存貨,檢查調味料的耗減情況,擬好下次的購物清單。把新的沛綠雅先冰好。並把新帶來的書和DVD疊放在書桌上。
她走出那裡,接著就去學校,去上中午休息後的課。然後在往後的十天左右,又以心滿意足的心情度過。覺得自己好像擁有他的更多部分了。不過當然事情並沒有這麼容易結束。她趁別人不在家時擅自侵入空屋這件事,正如雪哈拉莎德所指出的那樣,成為怪癖了。
「對。」
那麼,我該留下什麼東西在這裡來代替那個才好呢?雪哈拉莎德想。她想留下自己的內褲。非常平常的,比較新而簡單的內褲,早晨才剛剛換過的。可以把那個藏在壁櫥的深處。她認為當作交換物品那是非常合適的東西。但實際脫下來一看,才知道那股間部分是溫溫濕濕的。因為我的性|欲的關係,她想。雖然試聞過氣味,並沒有味道。不過總不能把被性|欲那樣玷汙的東西,留在他的房間裡。如果那樣做簡直是輕視自己。她重新穿上,決定留下別的東西。那麼,該留下什麼才好呢?
「正在想的事情?」
自從住進「House」後不久,羽原開始留鬍子。他本來鬍子就算濃的。當然也有想改變臉部印象的目的,不過不只這樣。開始留鬍子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手沒地方擺。如果有鬍子,就可以經常摸摸下顎、鬢角、鼻子下面,可以享受那觸感。也可以用剪刀或剃刀修整那形狀以消磨時https://m•hetubook•com.com間。以前沒注意到這種事,但光是留了鬍子竟然也能忘記無聊。
自從開始闖空門之後,學校的功課幾乎無法用心學。上課中不是恍惚地耽溺於漫無目的的白日夢,就是集中精神在摸弄他的鉛筆和徽章上。這二者之一。回到家,也不太能把心思用在做習題上。雪哈拉莎德本來成績還不錯。雖然不算是最頂尖的,但有認真讀的個性,大體上經常都拿到高於平均的成績。因此當她在課堂上被點到名而幾乎什麼也答不出來時,老師們與其說生氣不如說一臉驚訝。她也曾經在休息時間被叫到職員室,被問到:「妳怎麼了?有什麼煩惱嗎?」但她無法適當回答。只能支支吾吾地說……最近身體不太舒服。當然不能說,其實自己喜歡上一個男生。白天開始有時會去他家闖空門,偷鉛筆和徽章,一心著迷於玩弄那個,除了他之外已經無法再想別的之類的事。那是她只能一個人獨自保有的沉重而黑暗的祕密。
不過我知道他的陰影,雪哈拉莎德想。或者接近陰影的東西。其他任何人可能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或許他母親也知道)。第三次進入空屋時,她發現壁櫥的深處巧妙地藏著幾本黃色雜誌。裡面刊載著許多女性的裸體照片。女人腿張開,大方地露出性器。也有男女正在交合的照片。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勢正在交合的照片。像棒子般的性器正插入女人體內。雪哈拉莎德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樣的照片。雪哈拉莎德在他的書桌前坐下,翻閱那些雜誌,很有興趣地一一看著那些照片。她想像他可能一邊看著這種照片一邊自|慰。不過那種事並沒有讓她覺得討厭。也沒有對他所隱藏的真面目感到失望。她知道那種事是自然的行為。產生出來的精|液必須在什麼地方釋放出來才行。男人的身體就是生成這樣的(大體上就像女人有月經一樣)。在這層意義上,他也只不過是一般十幾歲男孩子中的一個而已。既不是正義的英雄,也不是聖人。知道這點之後,雪哈拉莎德反而鬆一口氣。
「有時候會吃,不過不太有機會看下顎。」
「有什麼不夠或想要的東西嗎?」
羽原送她到玄關口,門再度拴上鎖鏈,從門簾縫隙看著她那骯髒的藍色小型車離去。到了六點他用冰箱裡的食材做了簡單的菜,一個人吃。曾經當過廚師一陣子也有關係,對他來說做吃的完全不以為苦。用餐時他喜歡喝沛綠雅氣泡礦泉水(完全不沾酒精),然後一邊喝咖啡一邊看DVD電影,或讀書(他讀書盡可能慢慢花時間,喜歡必須重讀幾次的書)。其他沒什麼事可做。沒有談話對象。也沒有打電話對象。因為沒有電腦,所以無法上網。既沒訂報紙,也不看電視節目(有充分理由)。當然也不能外出。如果因為什麼原因,雪哈拉莎德無法再造訪這裡,他和外界的聯繫將完全斷絕,名副其實地變成一個人被留在陸地的孤島上了。
做|愛結束後,雪哈拉莎德沒再說話。也沒像平常那樣檢查羽原的保險套。兩人默默並排躺在那裡。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筆直看著天花板。就像八目鰻從水底凝視著明亮的水面那樣。如果自己在別的世界,或在別的時間,身為八目鰻的話——不是所謂羽原伸行這特定的一個人,只是無名的八目鰻的話——該有多好,羽原那時這樣想。雪哈拉莎德和羽原雙方都是八目鰻,像這樣並排以吸盤附著在岩石上,在水流中搖搖擺擺地仰望著水面,等待神氣而肥美的鱒魚游過。
「和那個一樣。我用吸盤緊緊吸附在水底岩石上,尾巴朝上,在水裡搖搖擺擺。就像周圍的水草那樣。周遭真的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聲音。或者我沒有耳朵也不一定。晴朗的日子,光線從水面,像箭般筆直射進來。那光常常像被三稜鏡分割般閃閃發光。形形色|色的魚成群從上方慢慢游過。而我什麼也沒想。或者說,我只有八目鰻式的想法。那想法雖然霧霧的,卻也非常清潔。雖然不透明,但完全沒混雜任何不純的東西。我既是我,又不是我。而且置身在這樣的心情中,一切的一切都非常美好。」
「嘿,羽原先生,可以再抱我一次嗎?」她說。
她依然暫時沉浸在沉默中。然後說:
然後雪哈拉莎德無論如何都想聞他的氣味。從床上起來,打開衣櫥的抽屜查看他的T恤。每件T恤都洗得乾乾淨淨,曬過太陽,像瑞士捲般整齊地捲起。髒汙除掉了,氣味也消掉了。像以前一樣。
她完成那些作業之後,並沒有誰先開口,簡直就像被眼睛看不見的海流所沖運般,兩人都自然地往臥室移動。雪哈拉莎德在那裡無言地快速脫下衣服,和羽原一起上床。兩人幾乎沒開口地相互擁抱,簡直就像共同協力完成手頭被指定的工作那樣,依照順序進行性|交。如果是生理期間,她就用手完成那目的。技巧之好、帶幾分事務性的手法,讓他想起她擁有護士資格這件事。
「幸好。」羽原說。「關於是八目鰻那時候的記憶只有那個嗎?在水底搖搖擺擺的事而已?」
「那倒沒有。」
「一般鰻魚有下顎嗎?」
大門當然是上鎖的。雪哈拉莎德試著在玄關墊下面找找看。在那裡發現了鑰匙。悠閒的地方都市住宅區,幾乎沒有類似犯罪的事情。所以居民不太提防門戶安全。為了忘記帶鑰匙的家人,而在玄關墊下,或附近的盆栽下藏鑰匙是常有的事。
不過那樣的可能性並沒有讓羽原感到太大的不安。那是我自己必須憑一個人的力量處理的狀況。雖然是困難的狀況,但總能設法度過。並不是我一個人在孤島上,羽原想。不是這樣,而是我自己就是孤島。他本來就習慣一個人獨處。就算變成一個人了,他的精神也沒那麼容易崩潰。會讓羽原心亂的,是那樣一來就不能再和雪哈拉莎德在床上談話了。說得更極端一點,就是無法再聽到她說故事的後續發展了。
另一件讓他迷惑的是,雪哈拉莎德的性行為,和她所說的故事難以分開地連繫在一起,成為一對的這個事實。無法把任何一方單獨抽出來。和一個心沒有特別被吸引的對象、算不上多熱情的肉體關係,自己居然會以這樣的形式深深被綁住——或緊緊被縫住——這是羽原過去從來沒經驗過的狀況,也帶給他輕微的混亂。
「但那是違法行為。」
然後雪哈拉莎德打開衣櫥的抽屜,順序查看裡面的東西。他的內衣和襪子。襯衫、長褲。足球用的服裝。全都規規矩矩地整齊折疊著。沒有一件是留下汙點,或磨破的衣服。
因為還沒有食慾,因此在開始準備做菜之前,決定繼續讀正讀到一半的書,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專心。腦子裡總是浮現,雪哈拉莎德悄悄潛入那棟兩層樓房的情景,或她把同班同學的T恤貼在臉上,頻頻聞著氣味的光景。羽原很想早一刻聽到那故事的後續。
「所以我想代替那個,必須在那裡留下某種東西當記號。證明我在那裡存在過這回事。聲明那不是單純的竊盜,而是一種交換。但要留下什麼才好,腦子裡卻一時想不起適當的物品。我掏過背包和衣服的口袋,卻找不到任何一件能當記號的東西。如果先準備了什麼就好了,但事前並沒有想到這種事……。沒辦法只和_圖_書好決定留下一個衛生棉條。當然是沒用過的,包裝著的。因為生理期近了,所以準備了帶著。我把那放在他書桌最下面一個抽屜的最深處,很難發現的地方。而且那讓我非常興奮。他抽屜深處悄悄放著我的衛生棉條這件事。我想大概因為太興奮,在那之後月經立刻就開始了。」
羽原事後一個人被留下,也想不起要特別做什麼,就像牛在反芻食物那樣,試著在腦子裡一一玩味,她在床上告訴他的事。那件事往後到底會往什麼方向進展——就像她的故事大多會的那樣——完全猜不透。也幾乎無法想像雪哈拉莎德高中二年級時,是個什麼模樣的女孩子。那時候,她的身材是否還很苗條?穿著制服,穿著白襪子,頭髮綁著辮子嗎?
「看得非常清楚。」雪哈拉莎德說。「那裡的光線、水流動的觸感。連當時自己正在想的事情都能想起來。有時也能進入那光景中。」
「八目鰻哪,會想非常八目鰻式的事情啊。八目鰻式的主題,以八目鰻式的文脈。不過那無法轉換成我們的語言。因為那是為了在水裡的東西所想的。就像身為胎兒在胎內時的事情一樣。雖然知道在那裡有思想,但那想法卻無法以這地上的語言來表達。對嗎?」
於是兩人前所未有地激烈相交。花很長時間熱情地。而且她最後清楚地迎接高潮。身體幾度激烈痙攣。那時候的雪哈拉莎德,似乎連容貌都驟然改變了。雪哈拉莎德十七歲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少女,彷彿從細縫瞬間窺見的風景般,羽原的眼中可以大致浮現那形影姿態。現在他這樣抱著的,碰巧是三十五歲的平凡主婦的肉體中所封存的,懷有問題的十七歲少女。羽原很清楚這個。她在那之間閉著眼睛,身體一邊微微顫抖,一邊專心地繼續嗅著滲滿汗水的男人襯衫的氣味。
雪哈拉莎德總之決定,把那件吸了汗的T恤帶回去。那當然是危險的事情。母親一定會發現T恤遺失了一件。就算沒想到有人會偷走那個,至少也應該會懷疑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家裡會打掃得這麼清潔、整理得這麼整齊,母親一定是像管理整頓狂般的人。如果遺失了什麼,一定會在家裡翻箱倒櫃地到處找遍。就像被嚴格訓練過的警犬般。而且可能會在寶貝兒子的房間裡,發現雪哈拉莎德所留下的若干痕跡。但就算知道這個,她還是不願意放棄那件T恤。她的頭腦無法說服她的心。
「聽過。」
第二次闖空門之後,她又能夠每天過著心滿意足的日子。她把足球徽章藏在鉛筆盒裡。並在上課時不時用手指撫摸鉛筆。用牙齒輕咬,舌舔鉛芯。並想著他房間的事。想他的書桌,想他睡覺的床,想塞滿他衣服的衣櫃,想他簡樸的白色四角褲,想藏在他的書桌抽屜裡自己的衛生棉條和三根頭髮的事。
羽原想像著許多八目鰻像水草搖搖擺擺的模樣。那是有點脫離現實的光景。話雖這麼說,但羽原知道現實往往脫離現實。
雪哈拉莎德以一星期兩次的頻率造訪「House」。雖然不一定星期幾,但從來沒有在週末來過。週末可能有必要和家人共度。露面的一小時前一定會打電話來。她會在附近的超市買些食物,放在車上載過來。MAZDA的藍色小型車。舊車型,後保險桿上有明顯的凹痕,輪框骯髒變成漆黑。她把車子停在「House」的停車位,打開掀背車門拿出購物袋,用雙手抱著那個按了門鈴。羽原從窺視孔確認對方,轉開鎖,鬆開鎖鏈,打開門。她就那樣走進廚房,把帶來的食物分門別類放進冰箱。然後寫好下次來時的購物清單。看來是個能幹的主婦,工作手法俐落,動作不拖泥帶水。在處理事情之間幾乎不開口,滿臉認真一本正經。
「八目鰻沒有下顎。這點跟一般鰻魚有很大的差別。」
「沒錯。如果被發現會被警察逮捕。所謂侵入住宅加上竊盜(或竊盜未遂),是相當重的罪喲。不過,明知道不行,卻會著迷。」
愛之賊,羽原想。簡直像無聲電影的片名一樣。
在那十二天後,雪哈拉莎德第四次去造訪他家時,門鎖已經換新了。那承受著近午的陽光,閃爍著炫耀的堅固金光。而且玄關墊下已經不再藏有鑰匙。洗衣籃裡遺失了一件兒子的內衣,這件事想必引起母親的懷疑。而且在母親銳利的眼光到處仔細搜查後,發現家裡發生過某種奇怪的事。說不定有誰趁他們不在家時進來過。於是立刻把玄關的鎖換掉。母親所下的判斷都非常正確,行動極其迅速。
當然雪哈拉莎德知道鑰匙換新的事之後非常失望,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心情感覺就像有人走到身後,為自己卸下肩上的沉重包袱那樣。她想這麼一來我可以不用再去那家闖空門了。如果鎖不換的話,一定會一直繼續侵入那裡,而且她的行動一定會隨著次數的增加而變得更激烈。而且遲早將面臨不可收拾的局面。當她在二樓時,可能家人中的誰突然有事而回家來。那樣的話她會無處可逃。也沒有辯解餘地。總有一天一定會發生這種事。終於可以避免那種毀滅性事態了。或許應該感謝——雖然從來沒見過——他那擁有老鷹般銳利眼睛的母親。
每和羽原發生性行為一次,她就會說一個有趣的、不可思議的故事。就像《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王妃雪哈拉莎德那樣。當然和故事不同,羽原完全沒打算在天亮後砍掉她的頭(她也從來沒在他旁邊待到早晨)。她只因為自己想那樣做,才為羽原說。也可能為了撫慰不得不一直一個人窩在家裡的羽原。不過並不只這樣,或許更主要的可能是她自己喜歡跟男人在床上親密談話這行為本身——尤其性行為結束後兩人獨處的慵懶時間——羽原這樣推測。
有一天雪哈拉莎德蹺課,去那個男生家。他家距離雪哈拉莎德家走路約十五分鐘。他家沒有父親。以前在水泥公司上班的父親,幾年前因為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而去世。母親在鄰市的國中當國語老師。妹妹是中學生。因此白天家裡應該沒人。她事先已經調查好那樣的家庭狀況。
就算這樣,坐在他的書桌前,光是眼睛追蹤著他在筆記上所寫的筆跡,雪哈拉莎德的心已經漲得滿滿的。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會瘋掉。她為了冷卻興奮而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在地板上。然後抬頭看天花板。周遭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她就那樣,讓自己和水底的八目鰻同化。
雪哈拉莎德的外貌,無論以多麼偏袒的眼光來看,都絲毫不像出現在《一千零一夜》中的美貌王妃,她是個身體開始到處附著(簡直像用補土填補空隙般的)贅肉的地方都市的居家主婦,看來已經確實步入中年的領域。下顎有幾分變厚,眼角刻著疲憊的皺紋。髮型、服裝和化妝,雖然不至於太隨便,但也沒什麼能令人感動的地方。容貌本身絕不算太差,卻看不到焦點般的東西,只能給人模糊渙散的印象。在路上擦身而過,或同搭一部電梯,大多數人可能不會特別對她注目。或許十年前她也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幾個男人曾經回頭看過她。但就算是那樣,那日子也已經在某個時間點落幕了。而且現在依然看不到那幕會再升起的跡象。
「簡直像咒術性的儀式。」羽原說。
「接下來的一星期左右,我度過了前所未有心滿意足的每一天。」雪哈拉莎德說。「我用他的鉛筆在筆記簿上漫無目的地寫字。聞聞那氣味,親親那筆,抵在臉頰上,或用手指搓一搓。有時還用舌頭舔一舔吸一吸。寫著寫著鉛筆漸漸變和圖書短,當然很難過,不過總不能不寫。如果變短不能用了,就再去拿新的好了。我這樣想。他書桌上的筆筒裡,還有很多削好開始用的鉛筆。而且他也不知道那少了一支。可能也不知道書桌抽屜深處放有我的衛生棉條。想到這裡我就非常興奮。腰部有一種像癢癢的奇怪感覺。為了壓制那個,兩個膝蓋不得不在書桌下互相摩擦。就算在現實生活中,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算他幾乎完全沒發現我的存在,我覺得一點都無所謂。因為我在他毫不知情之間,已經悄悄得到他的一部分了。」
跟她的性|愛雖然稱不上熱情的地步,但也不能說從頭到尾都是實務性的。那事情就算是從被賦予(或強烈暗示)的任務而開始的,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她對那行為——就算可能只有部分也好——似乎顯示出相當喜歡的樣子。從她肉體反應的微妙變化,羽原感受到這件事,而且也覺得相當高興。因為再怎麼說他都不是一個被關在檻欄裡的粗暴動物,而是一個擁有微妙感情的人。光以處理性|欲為目的的性行為,雖說某種程度是必要的,但並不是心情愉快的事。話雖如此,雪哈拉莎德把和羽原的性行為,到什麼部分為止視為自己的職務,從什麼部分開始視為屬於個人領域的行為,他無法斷定那界線。
也不想當羅馬時代的奴隸,羽原想。當然任何時代的奴隸都不想當。
「八目鰻會想什麼樣的事情呢?」
「非常想。」羽原說。
「當然。」
「我的前世是八目鰻。」有一次雪哈拉莎德在床上這樣說。非常乾脆地,像在說「北極點是在更北方」般若無其事地說。
雪哈拉莎德三十五歲,比羽原大四歲,基本上是專業主婦(擁有護士資格,有時也會應需要被雇用),有兩個上小學的孩子。丈夫在一般公司上班。家住在離這裡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至少那是她告訴羽原關於自己資訊的(幾乎)全部。那是否都是沒有虛假的事實,羽原當然無法確定。話雖如此,也沒看到需要懷疑的特別理由。她沒告訴他名字。雪哈拉莎德說,沒必要特別知道我的名字吧?確實正如她說的。她對他來說終究只是「雪哈拉莎德」,那暫且沒什麼不方便。
「我開始不得不定期去他家闖空門了。」雪哈拉莎德說。「我想你也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事。自己也非常清楚,這種走鋼索的行為不能永久繼續下去。總有一天會被誰發現,如果被發現一定會鬧到警察局。想到這裡就非常不安。不過車輪一旦開始滾落斜坡是擋也擋不住的。第二次(造訪)的十天後,我的腳又自然地往他家走去。不這樣做的話,腦袋好像要瘋掉似的。不過現在想起來,我的腦袋可能實際上稍微變怪了吧。」
「下次不妨在什麼地方仔細看看。到水族館之類的地方。一般鰻魚既有下顎也有牙齒。不過,八目鰻卻完全沒有下顎。代替的是嘴巴變成像吸盤那樣。用那吸盤緊貼在河流或湖泊底下的岩石上,身體搖搖擺擺地倒立著。像水草那樣。」
「八目鰻實際上就混在水草裡生活。悄悄隱身在裡面。然後當鱒魚從上方游過時,就迅速游上去吸附在那腹部。用吸盤。然後就像蛭那樣緊緊貼著鱒魚過著寄生的生活。吸盤內側是長有牙齒的舌頭般的東西。用那個當銼刀般咔嗞咔磁地在魚的身體上挖洞,一點一點地吃那肉。」
羽原不知道,她所說的事情是實際上真有其事,或完全是創作,或部分是事實部分是創作。要分辨那差異是不可能的。那裡面似乎雜亂地混合著許多現實和推測,觀察和夢想。因此羽原並不一一去在意那真偽,只是無心地傾聽著她的故事。不管真的也好、謊言也好,或是那麻煩的雜斑也好,差異對現在的自己又有多少意義?
「不再闖空門後過不久,對他的強烈憧憬逐漸淡化。就像平淺的海岸潮水逐漸退潮那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熱心地嗅他的汗衫氣味了,也很少再著迷地撫摸鉛筆和徽章了。簡直就像熱病漸漸治好了那樣,熱度也退了。那並不是像病似的東西。一定是真正的病吧。那病有一段時間使我的頭腦因為高燒而錯亂。任何人在人生之中,可能都會經歷過一次那樣錯亂的時期。或者那是只有在我一個人身上所發生的,特殊的事情。嘿,你有過這種事情嗎?」
「有什麼想讀的書嗎?」臨出門時雪哈拉莎德問。羽原回答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想聽妳繼續說而已,他想,但沒說出口。因為覺得一說出口,好像會永遠聽不到那故事的後續似的。
「只是進入他的房間用手去摸各種東西,然後一直安靜不動而已嗎?」羽原說。
雪哈拉莎德就那樣暫時閉上嘴。像在倒溯時間,一一檢視曾經在那裡的各種事物般。
「只有一支鉛筆?」
說到這裡之後,雪哈拉莎德看看枕邊的時鐘。然後說:「好了,差不多該走了。」好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然後一個人下床開始穿衣服。時鐘數字告知時刻是四點三十二分。她穿著幾乎沒有裝飾的實用性白色內衣褲,胸罩在背後勾上,快速穿上牛仔褲,從頭上套下有NIKE商標的深藍色運動衫,在洗臉臺用肥皂仔細洗過手,用梳子簡單整理過頭髮後,就開著藍色MAZDA車離去。
「我想可以。」羽原說。
「羅馬時代到處都有八目鰻的養殖池,不聽話的任性|奴隸會被活生生丟進那裡,當成八目鰻的飼料。」
無論如何,雪哈拉莎德深深懂得吸引對方心的談話術。在語氣上、時間的間隔上、故事的推進方式上,一切都完美無瑕。她讓聽的人感興趣,壞心眼地賣關子,讓他思考推測,然後才確切地給予聽者追求的東西。那令人可恨的技巧,就算是暫時的也好,能讓聽者忘記周圍的現實。緊緊黏著般的不愉快記憶片段,或如果可能但願能遺忘的掛心事,都會像被濕抹布擦過的黑板般消除得一乾二淨。光是這樣不就夠了嗎?羽原想。不如說,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如那個,而那正是現在的羽原所要的。
雪哈拉莎德把鼻子伸進抽屜裡,聞著一件件衣服的氣味。有仔細洗過,充分讓太陽曬乾的衣服氣味。她把一件灰色素面T恤從抽屜裡拿出來,攤開來,貼在臉上。想著會不會有他腋下的汗味。但沒有氣味。雖然如此,她依然把臉長久緊緊貼在那T恤上,從鼻子吸進空氣。她想要那件T恤。但那樣恐怕太危險。原來所有的衣服都這麼規規矩矩地整理好、管理著。他(或他母親)可能詳細記住抽屜裡T恤的數目。如果少了一件,可能會引起不小的騷動。
羽原看她的臉。
「你闖過空門嗎?」
女人看看枕邊的數字鐘。差不多該回家的時刻了。她若有含意地稍微停頓一下。然後說:
那天雪哈拉莎德在他的床上,身體長久仰臥著。這次心跳得沒有上次那麼厲害,呼吸也能保持平常的樣子。也有他在旁邊安靜睡著,自己正陪著他睡似的心情。只要稍微伸出手,手指好像就能碰觸到他那強壯的手臂。但當然實際上他並不在旁邊。她只是被籠罩在白日夢的雲裡而已。
或許,他一切的自由都被剝奪,結果不只是雪哈拉莎德,或許連所有的女人都被遠遠隔離。那種可能性也很大。那樣一來,就不能再進入她們濕潤的身體深處。也不能感覺到那身體的微妙顫抖了。對羽原來說最難過的,可能與其說是性行為本身,不如說是不能再和她們共有的親密時間。所謂失去女人,www.hetubook.com.com結果就是這麼回事。一邊組合在現實中,一邊又讓現實化為無效的特殊時間,那是女人們所提供的東西。而雪哈拉莎德充分,且無盡藏地獻給他。那件事,有遲早將失去那個的事,比什麼都讓他感到悲哀。
「那麼結果,有留下什麼在那裡代替他的T恤嗎?」羽原打破沉默問道。
雪哈拉莎德在書桌前坐下,暫時只在那裡安靜不動。想到「他每天都坐在這張椅子上做功課」時心臟就怦怦跳。她把桌上的文具依順序拿起來,在手上撫摸,聞聞氣味,親吻一下。鉛筆、剪刀、尺、釘書機、桌曆,這些東西全部。平常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只因為是他所擁有的,不知怎麼看來都閃閃發亮。
「對。已經開始用的鉛筆。但我想只偷還不行。因為那樣的話會變成單純只是闖空門。那就失去那是我的意義了。因為我說起來是『愛之賊』呀。」
「我想沒有。」羽原以乾乾的聲音說。
「什麼都想不起來。」羽原說。老實說也沒有想要想起來的心情。現在這裡的現實已經應付不來了。
「妳可以看見那樣的光景啊。」
「小學時候,我在水族館第一次看到八目鰻,讀了那生態解說時,就忽然發現,我的前世是這個。」雪哈拉莎德說。「因為,我有清楚的記憶。在水底吸附在石頭上,混在水草裡搖搖擺擺,眺望著通過上面的肥美鱒魚,這樣的記憶。」
「那麼,下次找個時間告訴你那件事。我胎兒時候的事。」
八目鰻是長成什麼樣子的什麼生物,羽原完全沒有這知識。所以沒特別對那陳述感想。
「我又從玄關墊下拿出鑰匙,打開門進入裡面。就像平常一樣,不,不知怎麼,家裡比任何時候更靜。廚房冰箱的自動控溫器斷斷續續啟動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大型動物的嘆氣聲般,奇怪得令人吃驚。然後中途有一次電話鈴響起來。巨大響亮而刺耳的聲音,我的心臟差一點停止。渾身冒出冷汗來。不過那電話當然沒有任何人拿起來,響了十次左右後停止。鈴聲停止之後,沉默變得比之前更深。」
雪哈拉莎德瞄了一眼枕邊的數字鐘,然後再繼續說:
想到今後不能再到他家去闖空門(可以不用進去)時,雖然是漸漸的,但雪哈拉莎德的頭腦也恢復正常了。意識可以平常地運作了。在教室裡恍惚地做著白日夢的情況也減少了,老師的聲音雖然只有部分但總算能聽進去了。不過她在上課時,與其認真傾聽老師的聲音,不如集中精神查看他的模樣。他的舉動有什麼改變嗎?有沒有顯出什麼神經質的動作?她毫不怠惰地密切注意。但他的舉動看來和平常毫無改變。還和平常一樣天真地張口大笑,被老師問到時就清清楚楚地正確回答,放學後則熱心賣力地參與足球社的練習。大聲呼叫,盡情流汗。完全看不出他周圍發生過什麼異樣變化般的跡象。真是正常得可怕的人,她感到佩服。沒有任何陰影
「沒想到什麼。」羽原回答。
「不過老實說,事情並沒有在那裡結束。大概在那四年後吧,我上護士學校二年級時,在一個有點不可思議的機緣下,又再遇見他。在那裡他的母親也堂堂地出場,而且還牽涉到一點怪談似的東西。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想不想聽那個故事?」
她下了床,穿上內衣,穿上絲|襪,穿上肩帶背心,穿上裙子和襯衫。羽原從床上恍惚地望著那一連串的動作。女人穿衣服的每個動作,或許比脫下時的動作更有趣,他想。
雪哈拉莎德以職業性的眼光,確認過羽原在保險套裡正確射出該有分量的精|液後,開始說故事。
雪哈拉莎德拿著那件T恤走上二樓,在他的床上再躺下一次。然後把臉埋進T恤裡,不厭倦地繼續嗅著那汗的氣味。在這樣做著之間,腰一帶感覺酸酸的。乳|頭也感覺硬起來。是月經快開始了嗎?不,沒這回事。時間還太早。會這樣大概是性|欲的關係吧,她推測。她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那個才好,該如何處理才好。不如說,至少在這種地方什麼也不能做。畢竟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上。
不,,不知道。羽原說。連八目鰻吃鱒魚這件事本身都是第一次聽到。
然後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也許會順利。於是快步走下樓梯。在浴室的脫衣處找到洗衣籃,打開蓋子來看。裡面有他和母親和妹妹三人份的待洗衣物。應該是一天份的洗衣量。雪哈拉莎德從那裡面找到一件男生的T恤。是BVD的白色圓領T恤衫。於是試著聞那氣味。毫無疑問是年輕男人的汗臭味。衝鼻的體臭——靠近班上男生時,她曾經聞過同樣的氣味。並不是特別令人開心的氣味。然而他的那個卻帶給雪哈拉莎德無限幸福的感覺。她把臉貼在那腋下部分,吸進氣味時,感覺自己好像被他的身體包住,雙臂強有力地緊緊擁抱著一般。
說到這裡,雪哈拉莎德沉默下來。就那樣長久之間沒說一句話。閉上眼睛,安靜地用鼻子呼吸。羽原也一樣沉默地躺在那裡,等她開口。
不只是性|愛的事。她為羽原所做的所有一切日常行為,到什麼地方為止是被規定的職務,從什麼地方開始是基於個人的好意所做的(也不知那是否能稱為好意),羽原也無法判斷。在各方面來說,雪哈拉莎德都是感情和意圖難以讓人讀出的女人。例如她大體上經常都穿著簡單素材,沒有裝飾的內衣。一般三十幾歲的主婦日常可能穿的——雖然羽原過去從來沒有和三十幾歲主婦交際過的經驗,只能憑推測——那種,像從某個量販店的特賣活動時買來的便宜東西。隨著時日的推進,有時也會換成非常講究設計、像要引誘男人般的內衣。雖然不知道是從哪裡買來的,但那些怎麼看都像是高級品。美麗的絲絹,精緻的蕾絲,使用深色調的纖細的東西。羽原完全無法理解,如此極端的落差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和由來。
「對,某種意義上那或許是咒術性的行為。後來偶然讀到那方面的書,曾經想到。不過那時候還是高中生,並沒有想那麼深。我只是被自己的慾望推動著而已。做那種事遲早會出事。如果闖空門被當場發現,可能會被學校退學處分,而且那種事一旦傳開也可能很難在這地方住下去。我這樣警告過自己幾次。但沒有用。我想我的頭腦已經變成無法正常運作的狀態了。」
這次雪哈拉莎德決定放三根自己的頭髮,當作第二個記號。她在前一天晚上拔下三根頭髮,放在塑膠袋裡,裝進小信封裡封起來。她從背包裡拿出那個準備好的信封,夾在抽屜裡的舊數學筆記之間。不太長,也不太短的,筆直黑髮。除非檢查DNA,否則不會知道是誰的東西。不過看一眼就知道是年輕女孩的頭髮。
試想了一下,但羽原沒想到什麼。「我想並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他說。
如果母親發現,他的抽屜深處藏著衛生棉條的話,到底會怎麼樣?雪哈拉莎德試著想像。看到那個,母親會想到什麼?會為那件事直接逼問兒子嗎?她會說,你為什麼會有生理用品,告訴我理由吧。或者只把事情悶在自己心裡,東想西想地暗中推測而已?雪哈拉莎德無法預料這種情況下母親會採取什麼行動。但總之就讓衛生棉條依舊在那裡。因為再怎麼說,那都是她所留下的最初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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