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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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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野

木野

「我想見個面,為這件事好好向你道歉。」
KAMITA回去後,木野走出外面,在附近繞一圈看看。但巷子裡靜悄悄的。並沒有行人。既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也沒有血跡。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回到店裡,等待客人。但到最後都沒有客人上門,貓也沒回來。他在玻璃杯裡注入雙份的白標威士忌,加了等量的水,放兩小塊冰塊,試著喝看看。並不是有獨特風味的飲料。只是該有的樣子而已。不過不管怎麼樣,那一夜,他需要一些酒精。
但熟了之後,跟那個男人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對木野來說已經不會再感到拘束了。因為木野自己也是個木訥的人,因此跟誰在一起彼此都不開口,對他來說並不難過。男人專注於讀書之間,木野就像只有自己一個人時那樣,洗洗東西,準備醬料,選擇唱片,或坐在椅子上一口氣讀起當天的早報和晚報。
KAMITA——不過那時候還不知道名字——對那兩個男人那種旁若無人的舉動顯然深覺困擾。表情雖然沒變,但他左手的手指,卻像鋼琴師在檢點在意的特定琴鍵時那樣,輕輕咚咚地敲著吧檯。這個場面必須妥善處理才好,木野想。這裡是他必須主動負責的場所。木野走到兩個人的地方去,客氣地拜託說很抱歉可以請小聲一點嗎?
「為什麼?」木野問。
木野過去雖然沒有和阿姨談過多少話(母親不太喜歡他和這個阿姨親近),但一直以來他們彼此有不可思議互相理解的地方。她知道,木野是一旦約定之後不會輕易食言的男人。
「是啊,或許是這樣。」木野同意。然後繼續撫摸貓。貓從喉嚨發出巨大的聲音。那也是過去所沒有的事。
「這種東西在其他地方也有。」女人以缺乏表情的聲音說。「該怎麼說呢,在有點不方便讓人看的地方。」
是誰在敲門,木野知道。那敲門要求他,起床從內側打開門。強烈、而執拗地。那個誰無力從外面打開門。門必須從內側靠木野自己親手才能打開。
那一夜下了雨。雨腳雖然不算太大,卻是秋天看不見雨停跡象的特有長雨。就像多次反覆的單調告白那樣,既沒有間歇停頓,也沒有輕重緩急。甚至連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到現在都想不起來了。那雨所帶來的是濕濕冷冷的無力感。連撐把傘走出外面,找個地方吃晚餐的心情都提不起來。不如乾脆什麼都不吃算了。枕頭邊的玻璃窗上覆蓋著細細的水滴,水滴一一又被新的水滴繼續替代更新。木野以漫無邊際的思緒觀察著那玻璃窗模樣的細微變化。那模樣的對面,陰暗的街容漫無目標地延伸出去。從口袋瓶往玻璃杯注入威士忌,兌以等量礦泉水喝。沒有冰塊。也懶得走到走廊的製冰機去。那酒的微溫,適度融入他身體的倦怠中。
木野還清楚記得,那個男人第一次到店裡來時的事。一個原因是他理了一個大光頭(好像剛剛才用理髮推子理完似的頭皮發青),雖然很瘦但肩膀卻很寬,總覺得眼光有點銳利。顴骨突出,額頭寬闊。年齡大約三十歲代的前半,既沒下雨,也沒要下雨的跡象,卻穿著灰色長雨衣外套。剛開始還以為是那方面的人。所以某種程度覺得緊張,也提防過。那是四月中春寒料峭的夜晚,七點半過後,沒有其他客人。
「這想法很好。記憶總會成為某種力量。」
女人有時會找木野說話。每次都是和當時放的音樂有關的事情。音樂家的名字或曲名。她喜歡爵士樂,說她自己也收集了一些黑膠唱片。「我父親常常在家裡聽這種音樂。我自己雖然喜歡比較新的東西,不過聽到這個會很懷念。」
第一次見到的是不起眼的暗褐色的蛇。相當長。在影子落在前庭的柳樹下,蜿蜒著慢慢前進。木野抱著裝有食物的紙袋,正在打開前門的鎖時,目擊那條蛇。在東京正中央看見蛇是很稀罕的事。他有點吃驚,但沒有太在意。後方就是根津美術館留下大片自然的廣闊庭園。有蛇住在裡面也不為奇。
「今天他不來。因為他在很遠的地方。」女人從高凳上站起來,走到正在熟睡的貓的地方去,用指尖溫柔地撫摸牠的背。貓不介意地就那樣繼續睡。
女人花時間喝了三杯白蘭地,又聽了幾張老唱片。Erroll Garner的〈Moonglow〉、Buddy DeFranco的〈I Can't Get Started〉。木野剛開始心想,她可能和每次來的男人約好了,但到了快打烊的時間男人依然沒露面。女人似乎也沒在等男人來的樣子。證據是眼睛一次也沒看時鐘。一個人聽音樂,在無言之間尋思著什麼,拿起玻璃杯喝著白蘭地。女人看來並不以沉默為苦的樣子。白蘭地是適合沉默的酒。可以安靜地搖一搖,看一看顏色,聞一聞氣味以消磨時間。她穿著黑色短袖洋裝,披著深藍色薄毛衣。耳朵上戴著小巧的人造珍珠耳環。
「真是小氣的店。」壯漢又再重複。
「給伊豆的阿姨就行了。不可以寫出寄件人的名字和任何訊息。請只寫收件者。這是很重要的事,千萬不可以忘記。」
KAMITA環視一圈無人的店裡。然後看著木野的臉說:「您似乎還不太明白我說的意思喔?」
木野當天晚上就整理好旅行的行李。最好在下次開始下長雨之前離開這裡。這告知未免太唐突了。既沒有說明,也不太清楚前因後果。但木野就那樣相信KAMITA所說的。雖然相當離譜,但不知怎麼並沒有引起他的懷疑。KAMITA口中說出的話具有超越理論的不可思議的說服力。他把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放進一個中型背包。以前在體育用品公司上班時,自己也把行李塞進同一個背包裡去出差旅行過。他很清楚長途旅行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
「不過,蛇這東西本來就是很聰明的動物啊。」阿姨說。「在古代的神話中,蛇經常扮演引導人類的角色。這是全世界任何地方的神話都不可思議地共通的地方。但那是往好的方向,或壞的方向,除非實際被引導之後才會知道。或者很多情況是,那既是好的東西,同時也是壞的東西。」
字是神明的田地的神田,讀成KAMITA。不是KANDA。住在這附近。
「那是因為這個場所變殘缺的關係嗎?」
木野有一個單身的阿姨。母親的姊姊,容貌端正。那個阿姨從木野小時候就很疼他。阿姨有一個交往很久、年齡比她大的戀人(可能稱愛人比較接近),那個男人很大方地在青山為她準備了一間獨棟的房子。那是古老美好時代的事情。她住在那二樓,一樓經營喫茶店。有一個小庭園,一株大柳樹的綠葉茂盛地垂下來。位於根津美術館後方巷子的深處,雖然地點完全不適合做生意,但阿姨卻不可思議地對人擁有吸引力,生意還算興隆。
「因為讓你受傷了。」妻子說。「你受傷了吧,有一點?」
她什麼也沒說,露出的背長久向著木野。新品似的內衣鮮明的白色,和痣般的暗沉形成不祥的對照。木野彷彿被問到什麼問題,卻無法掌握那問題意思的人般,無言地注視著那背。眼睛無法從那裡移開。女人終於把背後的拉鍊拉上,轉過身來。披上毛衣,像在消磨時間般整理頭髮。
「夠多了。」木野說。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在那之後女人還以客人身分來過店裡幾次。和每次來的那個顎鬚男人一起。坐在吧檯,兩人安靜地一邊談話一邊適度喝著雞尾酒,然後回去。女人會和木野簡短交談幾句,主要是談音樂。以極普通的若無其事的聲音,以完全不記得某一天夜晚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事情的樣子。但在女人眼睛深處,則有類似深深慾望之光的東西。木野看得見那個。就像漆黑坑道的更深處看得見油燈那樣,確實沒錯是在那裡。那凝聚的光,讓木野清晰地想起,指甲掐入背後的疼痛、陰|莖被絞緊的觸感、到處探索的長舌、留在棉被上奇異的強烈氣味。在在告訴他,你無法忘記那個。
貓不見了,木野是過了一些日子才發現的。原因是那隻母貓——沒有名字——想來的時候才會來店裡,有時也會有一段時間完全不見蹤影。貓是崇尚自由的生物。而且好像還有其他地方有人會餵那隻貓。所以一星期或十天不見蹤影,木野也不以為意。不過不在超過兩星期,他開始有點不安起來。會不會遇到什麼意外?然後達到三星期時,木野憑直覺領悟到貓可能不再回來了。
木野在她的杯裡注入白蘭地。她喝了一口,感覺到那溫暖在胸部深處慢慢流下去。
又在幾乎同樣的地方目擊到第三條蛇,是在那三天後。也是在前庭的柳樹下。這次的是身長比前兩條要短得多的,帶有黑色的蛇。木野不清楚蛇的種類。不過那條蛇給他的印象是到目前為止最危險的。看起來像有毒的蛇,但不能確定。他看到那條蛇是只有一瞬間的事。蛇一感覺到木野的動靜時,就飛也似地消失到雜草中去。一星期內目擊三條蛇,怎麼說都太多了。這一帶或許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這家店不得不關門的事。就算只是一時的。」
「什麼地方一定有可以好好跟你相處的女人。我想對象並不那麼難找。我沒能成為那樣的人,結果做出殘酷的事,我覺得非常過意不去。不過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hetubook.com.com有像扣錯釦子般的情況。我想你是能更平常地得到幸福的人。」
扣錯釦子,木野想。
KAMITA請木野結帳,自己的份連零錢都正確地放在吧檯上。馬尾巴從紙袋抽出一萬圓鈔票,放在桌上。
「你沒有家嗎?」壯漢對KAMITA說。
在高松車站附近的商務旅館住下,在那裡過了三天。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到處走,看了幾場電影。白天的電影院每家都空蕩蕩的,每部電影都很無聊。天黑後回到房間打開電視機。依照阿姨的建議盡量選教育性節目看。但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資訊。到高松的第二天是星期四,因此在便利商店買了風景明信片,貼上郵票寄到阿姨的地址。照KAMITA說的那樣,只寫了阿姨的姓名和地址。
第三天晚上忽然想到,買了女人。計程車司機告訴他電話號碼。對方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滑溜溜的漂亮身體。但和那女孩的做|愛,自始至終都沒味道。那只不過是性|欲的發洩而已,這麼說來幾乎連發洩都算不上。反而更飢渴而已。
「有。」KAMITA回答。「我住在這附近。」
女人沒有回答。連想回答的跡象都沒有。而且木野也沒有特別再尋求答案。
「書借我看看。」小個子男人說。「我幫你看好了。」
阿姨說自己並不知道蛇在乎什麼。木野當然也不知道這種事。
「請不要責怪店裡的人好嗎?」KAMITA指著木野說。「因為你們聲音很大,所以我拜託他幫忙提醒你們一下。我沒辦法集中精神看書。」
「可以呀。」KAMITA說。「到哪裡都行。不過在那之前要不要先把帳結清?這樣才不會給店造成麻煩。」
那是住在熊本的第三夜。銀行的存款餘額還十分充裕,只要想住的話也可以住得起更像樣的飯店。但他覺得,以現在的自己來說這樣可能是最適當的逗留場所。只要在狹窄的地方安靜不動,既不必去想多餘的事情。一伸出手大多的東西都搆得到。那對木野來說出乎意料之外的慶幸。這樣如果還能聽得到音樂的話就更沒話說了,他想。有時特別想聽Teddy Wilson、Vic Dickenson、Buck Clayton這些老派的爵士樂。扎實的技巧、簡單的和弦、演奏這件事本身樸素的喜悅,徹底的樂天主義。現在的木野所追求的就是這種現在已經不存在的音樂。但他所收藏的唱片卻在遙遠的地方。熄燈後,他腦子裡浮現靜悄的「木野」打烊後的店內。巷子深處,巨大的柳樹。走過來的客人看到休業的告示,放棄地回頭走掉。貓不知道怎麼樣了?就算回來了,知道出入口已經被封住了,一定很失望。還有那些充滿祕密的蛇,是否依然靜靜地包圍著那棟房子?
「請好好想一想那件事,」KAMITA筆直看著木野的眼睛說:「那是需要深入思考的重要問題。雖然答案可能不太容易出來。」
但那一夜,女人一個人來到店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客人。繼續下著長雨的夜晚。一打開門,有雨味道的夜氣便悄悄潛入店裡。她坐在吧檯點了白蘭地,說請幫我放比莉.哈樂黛的唱片。「盡可能早期的東西更好。」木野把收錄了〈Georgia on My Mind〉哥倫比亞的老LP放在轉盤上。然後兩個人默默聽著那張唱片。背面也放可以嗎?她說。他依她說的做了。
木野鼓起勇氣乾脆問道:「KAMITA先生,我想請教一個問題,以前在這一帶看過蛇嗎?」
貓不見蹤影的前後,房子周圍開始出現蛇。
無論如何,木野都無法回答。他沒有特別說什麼。就那樣在吧檯裡繼續收拾著。把調理臺的髒汙擦掉,把調理用具洗了收進抽屜。
那前一天是星期一,因此木野在旅館的小店買了熊本城的風景明信片,用原子筆寫上阿姨的姓名和伊豆的地址。並貼上郵票。然後手拿著明信片,無心地長久望著城堡的相片。那種明信片會用的典型風景照片。以藍天白雲為背景堂堂聳立的天守閣。附說明:「別名銀杏城。日本三大名城之一。」怎麼看都找不到,那城和木野之間有稱得上接點的東西。然後他衝動地把明信片翻過來,在空白的部分給阿姨寫了一段文章。
「嗯,是啊。我想是不尋常。說不定是大地震來臨的前兆,不是有這種說法嗎?據說動物在變異來臨之前會有感覺,而表現出和平常不同的行為。」
「木野先生。」
雖然如此,只有敲法沒有改變。兩次。繼續兩次。稍隔一下再兩次。無止境地重複。聲音微妙地變大,又變小。就像擁有感情的特殊心臟的鼓動那樣。
那個男人開始常常光顧木野的店。每週一次,多的話兩次,這樣的程度。一開始先喝啤酒,然後點威士忌。(白標,同量的水,少許的冰)。有時也會點第二杯,但大體上一杯就結束了。有時也會看黑板上所寫的本日菜單,點個簡餐。
「只要是當地的風景明信片,什麼樣的都行。」
「上次我看NHK時,在比較世界各地神話的節目中,某個地方的大學教授這樣說。電視會教我們很多有用的事。不可忽視喔。如果有空,你也不妨多看電視。」
男人選了吧檯最裡面的位子坐下後,脫下外套掛在牆上的掛鉤,以安靜的聲音點了啤酒,然後就默默讀起厚厚的書。從臉上表情看來似乎正很專心地讀著。花三十分鐘喝完啤酒之後,向木野輕輕舉起手,點了威士忌。問他要什麼牌子,說沒有特別偏愛。
到底是懷念音樂,還是懷念父親,從那口氣無法判斷。不過木野刻意不去問她。
「我想最近會離婚。」
壯漢打開門出去外面,馬尾巴跟在他後面。貓可能感覺到不安穩的空氣吧,明明下著雨,也在他們之後跑出外面。
但時間的移動似乎規定得不太公正。欲望帶有血腥味的重量,試圖阻礙時間本來應有的流暢。在這裡,時間並不是一直線飛出的箭。雨繼續下著,時鐘的針不時猶豫不前,鳥兒們還在深深沉睡,沒有臉的郵局職員正默默區分著風景明信片,妻子形狀美好的乳|房正激烈地在空中晃動,有誰執拗地在玻璃窗上繼續敲著。像要引誘他進入幽暗的深沉迷宮,永無止境的規律的,叩叩、叩叩,然後再叩叩。眼睛別轉開,筆直看著我,有人在耳根這樣喃喃說道。因為這是你的心的模樣。
木野學KAMITA那樣試著仔細環視店內一圈,看不出和平常不同的地方。但可以感覺到好像比平常空虛,也失去活力和色彩。打烊後的店本來就空蕩蕩的,即使知道這點,依然有這種感覺。
「不能說太平常。」木野把對方的話沒什麼用意地照樣重複。
木野用了儲蓄的一半,把喫茶店的裝潢改為酒吧。備齊了設計盡量簡單的餐具,用厚木板作成長吧檯,椅子換新。貼上顏色沉靜的壁紙,燈光也改成適合喝酒場所的東西。從家裡拿來少量的唱片,排在架子上。音響設備也擁有還不差的東西。Thorens的唱機和Luxman的擴大機。小型JBL 2-way。這是單身時代相當勉強地買下來的東西。他從以前就喜歡用黑膠唱片聽古老時代的爵士樂。那幾乎是他唯一的——而且周圍並沒有稱得上是同好的朋友——興趣。加上他曾經在六本木的酒吧打工當過酒保,所以大多的雞尾酒他都可以當場調出來。
「今天看不到妳的朋友嗎?」差不多快到打烊時刻時,木野索性問女人。
只有柳樹還不夠時,木野想到瘦瘦的灰色母貓,想起那隻貓喜歡吃烤海苔的事。想起在吧檯座位熱心讀書的KAMITA的模樣,想起在田徑跑道反覆嚴格練習的那些年輕中距離跑者的姿態。想起班.韋伯斯特(Ben Webster)所吹的〈My Romance〉,優美的獨奏(中途有兩次刮傷音。噗茲、噗茲)。記憶總會成為某種力量。然後想起頭髮剪短,穿上藍色新洋裝的前妻的身影。無論如何,木野希望她在新的地方過著幸福而健康的生活。但願身體不要受傷。她已經當面道過歉了,我已經接受了。我不僅要學會淡忘,還必須學會寬恕才行。
「不管怎麼說,我可不想被閣下一一指使去哪裡或別去哪裡。」馬尾巴說。並用長舌頭慢慢舔著嘴唇。像面對獵物的蛇那樣。
「字是神明的田地的神田,讀成KAMITA。不是KANDA。」KAMITA說。這時候木野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姓。
KAMITA只輕輕搖頭。可能是「別知道比較好」的意思。然後他回到座位喝剩下的威士忌,若無其事地繼續讀書。臨走時要付帳,因此木野提醒他已經結過帳了。「是啊。」KAMITA不好意思地說,立起雨衣領子,戴上有帽簷的圓帽走出店外。
木野住在九州熊本車站附近的便宜商務旅館。低低的天花板、狹窄的床、小小的電視、小小的浴缸、小氣的冰箱。房間裡的一切東西都小了一號。住在那裡,甚至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一個怪彆扭的巨人似的。但他對那狹小並不以為苦,整天都窩在房間裡。也因為下雨的關係,除了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之外,一次也沒走出房間。他在便利商店買了口袋瓶威士忌、礦泉水,和餅乾。躺在床上讀書,書讀膩了就m•hetubook.com•com看電視,電視看膩了再讀書。
「盡可能普通的蘇格蘭威士忌雙份。請兌同量的水,放少量冰塊。」
「沒錯,這裡是小氣的客人聚集的,小氣的店。」KAMITA說。「不適合你們。另外還有適合你們的店吧。不過不知道在哪裡。」
KAMITA默默把雙手插|進雨衣外套的口袋,然後說:「暫時把這家店關起來,到遠方去旅行吧。目前這時候,似乎沒有別的事可做。如果認識高明的法師,可以請他來誦經,在房子周圍貼護符。不過這個時代,很難找到那種人。所以最好在下次開始下長雨之前離開這裡。很失禮,你要去長途旅行的費用夠嗎?」
「對不起。」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木野點頭。「妳道過歉,我接受了。所以可以不用再掛心了。」
「那麼,一星期之間在家的周圍一連看到三條蛇,是不太尋常的事囉?」
「二義性。」木野說。
木野在運動器材的行銷公司上了十七年班。在體育大學讀書的時候,還算個過得去的優秀中距離跑者,但三年級時跟腱受傷,只好放棄進企業團隊的夢想,畢業後在教練的推薦下進入該公司擔任一般職員。在公司主要負責跑鞋。他的工作,是讓全國的運動用品店盡量多陳列公司的產品,並盡量讓更多活躍於第一線的運動員穿自己公司的鞋子。這家總公司設在岡山的中堅企業,品牌名字並不像MIZUNO或ASICS般響亮。也沒有像NIKE和adidas般累積高額契約金,擁有和世界一流選手簽專屬契約的雄厚資本。連招待有名選手的經費都出不起。如果想請選手吃飯,只能撙節差旅費,或自掏腰包。
妻子什麼也沒說。
一星期之間在這附近看到三條不同的蛇,不能算是普通的事——這是和阿姨的談話中弄清楚的一件事。
十二點打烊,關上店門後,上了二樓。泡過澡,讀了一會兒書,兩點前熄燈睡覺。在這樣的時刻,木野開始感覺到自己正被一群蛇包圍著。家裡周圍有無數的蛇團團圍住。可以感覺到那隱密的氣氛。深夜裡周遭一片寂靜,除了偶爾有救護車的警笛聲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響。好像連蛇爬行的聲音都聽得見。他為貓所設的出入口,已經釘上木板封住了。為了不讓蛇爬進屋裡來。
盡可能普通的蘇格蘭威士忌?木野在玻璃杯注入White Label,兌以等量的水,用冰錐切割冰塊,加入形狀美好的兩小塊。男人喝了一口那個,吟味一番,瞇細眼睛。「這樣很好。」
木野蒙起棉被閉上眼睛,用雙手把耳朵緊緊塞住,逃進自己狹小的世界裡躲起來。而且對自己說,什麼都別看,什麼都別聽。卻無法消除那聲音。就算逃到世界盡頭,兩耳用黏土塞住,只要還活著,只要還留有一點意識,那敲門聲都會窮追著他不放。那所敲的不是商務旅館的房門。敲的是他的心扉。世人無法逃過那聲音。而且到黎明之前——如果還有所謂黎明這東西存在的話——還有很長的時間要度過。
他又讀了三十分鐘左右,終於站起來,用現金結了帳。為了不用找錢而把零錢拿出來數一數。他離開後,木野稍微鬆一口氣。但那個男人不在之後,還暫時留著他的氣息。木野在櫃檯裡一邊做著餐點的準備,偶爾忽然抬頭,看看剛才男人坐過的位子。因為感覺好像有人在那裡微微舉手,想點什麼的樣子。
木野打電話給在伊豆的阿姨。簡單報告過近況後,就試著問她過去在青山的家裡周圍有沒有看過蛇。
「到底發生了什麼?」
「妳是說我不知道比較好嗎?」
木野一時失去語言。但又不能不說什麼。「是誰做了這種事?」他以缺乏溫潤的聲音說。
木野從公司離職,不是因為對工作不滿。而是夫妻間意想不到的問題所帶來的結果。公司裡向來和他最親的同事竟然和他的妻子發|生|關|系被他知道了。木野與其在東京不如去外地出差的時間比較多。帶著一個旅行袋,裝滿鞋子的樣品跑全國各地的運動用品店、到當地的大學,和有田徑隊的公司露面。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兩個人有了關係。木野對這種跡象不是太敏感。以為自己夫妻感情很順利,也沒有懷疑妻子的言語舉動。如果不是有一天出差碰巧提早回家,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
「我今後要做什麼才好呢?」木野問。
她和木野交談之間,同行的男人以擅長讀取行間真意的讀書家般的眼光,非常注意地仔細觀察木野的臉色和舉動。那對男女之間,擁有黏稠地糾纏著般的感覺。他們似乎悄悄分享著只有兩人才能理解的重大祕密。他們來到店裡是在性行為之前或之後,木野依然無法判斷。但可以確定是這二者之一。而且要說不可思議也真不可思議,兩個人都完全不抽菸。
木野無言地看著KAMITA的臉。店要關門?
「小氣的店。」壯漢嘲笑似地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應該準備一些非常時期的食物比較好吧。」木野說。
理光頭的那個年輕人開始到店裡露面,是開店後大約兩個月的時候。而到木野知道他的名字為止,還需要再過兩個月。那個男人姓神田。字寫成神明的田地的神田,發音是KAMITA。不是KANDA,男人說。不過並不是對木野這樣說的。
「太太沒反對嗎?」
「好啊。」小個子男人同意。
然後KAMITA就出去了,把門關上。雨還繼續下著。雨腳比剛才稍微轉強一些。木野依他說的在吧檯的高凳上坐下,只等時間過去。沒有新客人進來的跡象。外面非常靜,聽不見任何聲音。KAMITA正在讀的書依然在吧檯上翻開書頁沒動,就像訓練過的狗那樣等待著主人歸來。十分鐘過後門開了,KAMITA一個人進來。
木野沒有說明原因,阿姨也沒多問。電話那頭有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阿姨開口提到,如果出租,月租多少。比木野所預期的金額要少得多。木野說那樣的話應該付得起。
木野拿出兩個葡萄酒杯,注入納帕谷的Zinfandel。然後兩人默默地喝著。總不能為祝賀離婚正式成立而乾杯。貓走過來,稀奇地自己跳上木野的膝頭坐下來。他幫貓撫摸耳朵後面。
「總之我們出去外面怎麼樣?那樣彼此可以有話直說。」小個子男人說。
KAMITA的聲音反而比平常安穩而且緩慢。但其中,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什麼開始慢慢動起來的跡象。
窗簾一直保持敞開的。他在就寢前,沒什麼用意地眺望著附著在玻璃窗上的水滴紋路。現在如果從棉被伸出頭來,黑暗的玻璃窗外看得見什麼,木野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不,不對,想像不到。必須消除所謂想像這種頭腦的活動本身才行。無論如何,我都不可以看到那個。無論是多麼空虛的東西,這現在還是我的心。就算是些許也好,裡面還留有人們的溫暖。幾許個人的記憶,像纏繞在海濱木樁上的海草般,正無言地等待著漲潮來臨。幾許思念,如果被切斷的話想必會流出鮮紅的血。現在,還不能讓那心在某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漂泊。
兩個男人剛開始還心平氣和很平常地喝著葡萄酒,但終於因為某種原因而開始爭吵起來。內容並不清楚,不過似乎是兩人對某個特定問題的意見有微妙的差異,嘗試找出共同點但終於失敗的樣子。雙方都逐漸感情用事起來,輕聲的口角變成尖銳的爭論。到了某個時間點一個人正要從座位上站起來時,桌子傾斜了,滿是菸蒂的菸灰缸和一個葡萄酒杯掉落地上,玻璃碰得粉碎。木野拿掃把過去,清掃地板,拿出新的玻璃杯和菸灰缸。
到底經過多少時間,一留神時,敲門聲已經停止。周遭像月球背面般靜。雖然如此,木野依然蒙著棉被動也不動。不能疏忽。他屏著氣息,側耳傾聽,注意聽取沉默中不祥的任何暗示。在門外的東西不可能那麼輕易放棄。對方不需要著急。月亮也沒出來。天空黑黑地浮著枯死的星座而已。世界暫時還是他們的。他們有幾種不同的手段。需求可以採取各種形式。黑暗的根可以將尖端伸入地下任何角落。那會耐心地花時間,找出最弱的部分,連堅硬的岩石都能粉碎穿透。
「殘缺了?」木野說。木野不清楚這話具體上意味著什麼。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個碗的邊緣有個小缺口的程度。
「我想別談那個比較好。」
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即使頻繁地到店裡露面,但之後除了點東西之外就不再開口。和木野碰面時,會輕輕點個頭。好像在說,我記得你的臉。夜晚還早的時刻,腋下會夾一本書走進來,把那放在櫃檯上讀。厚厚的單行本。沒看過他讀袖珍的文庫本。書讀累了時(大概累了吧),就從書頁抬起眼睛,一一眺望前面架子上排列的酒瓶。簡直像在檢點從遙遠的國度傳來的珍奇動物剝製標本般。
終於正如預料的那樣,敲門聲再度響起。但這次聽起來方向不同。聲音的響法也不同。比之前更近,聽起來名副其實就在耳邊。那個誰現在,好像就在枕頭邊緊貼著的窗外。可能就緊貼在聳立地上八樓的牆上,臉壓在窗戶上,叩叩地繼續敲著被雨淋濕的玻璃。除此之外無法想像。
「我會記得。」壯漢說。
「那隻灰色的貓大概不會回到這裡了,」KAMITA沒回答那個地說:「至少暫時之間。」
女人把玻璃杯裡還剩少許的白蘭地喝乾。「我有東西想讓木野先生看。」
「方m.hetubook.com.com便的話可以借我毛巾嗎?」他說。
「那,你可以回家去看哪。」
木野覺悟到那來訪,是自己最渴望,同時也是最害怕的事。對,所謂二義性這件事,終究是在兩極的中間抱著空洞。「你受傷了吧,多少有一點?」妻子問他。「畢竟我也是人,所以受傷還是會受傷。」木野回答。不過那不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說謊。我在該受傷的時候沒有充分受傷,木野承認。應該感覺到真正的痛的時候,我把最重要的感覺壓制抹煞了。因為不想接受深切的東西,迴避正面面對真實,結果變成這樣一個沒有內容繼續抱著空虛的心的人。那些蛇正想得到那個場所,把牠們冷冷地跳動的心臟藏在那裡。
老實說,木野特別注意不要和那個女人太接近。因為他跟她稍微親近,她的男伴看來似乎就會不高興。有一次跟那個女的稍微多談了一下音樂的事(東京都內二手唱片行的資訊,和唱片的保養整理),後來每次有甚麼事,那男的就開始朝木野投以含有懷疑意味的冷眼。木野平常就注意盡量和這方面的麻煩保持距離。人類所擁有的感情中,或許沒有比嫉妒心和自尊心更惡質的。而且木野不知怎麼卻再三嚴重地遇到這兩種麻煩。木野有時會想,我或許擁有某種刺|激人們這種黑暗部分的東西。
「什麼變成這樣?」木野不禁反問。
「這個嘛,」木野停頓一下然後說:「畢竟我也是人,所以受傷還是受傷了。至於程度是多是少,就不知道了。」
八樓窗戶正對面,看得見辦公大樓的窗戶。一棟低成本建造的細長建築物。透過窗玻璃,可以眺望正對面的樓層,從早晨到黃昏之間人們正在工作的身影。有些地方百葉窗拉上,因此只能看到斷斷續續的樣子,不知道是在做哪方面的工作。打領帶的男人進進出出,女人敲著電腦鍵盤、接接電話、整理著文件。看著並不覺得會引起興趣的光景。工作的人無論長相和服裝、都一樣平凡。木野會花很長時間不厭其煩地眺望的唯一理由,是因為沒有其他特別的事可做。而且在那裡木野感到更意外,或更驚訝的是,人們時常露出非常快樂的表情。其中還有張口大笑的。為什麼呢?在那樣不起眼的辦公室裡工作一天,被沒什麼趣味的工作(從木野眼裡看來)所追趕,為什麼還能有那麼愉快的心情?難道裡頭隱藏著自己所無法理解的重大祕密般的東西嗎?一想到這裡,木野不知怎麼有點不安起來。
「不過不管經歷什麼樣的途徑,事情的結果都會一樣吧?」
「風景明信片?」
「不曉得。」木野說。
女人拉起木野的手,到那灼傷的疤痕上。讓他一一順序觸摸全部疤痕。緊靠乳|頭的旁邊,緊靠性器的旁邊也有那疤痕。他的指尖在她的引導下,摸索著那黑暗而僵硬的疤痕。就像順著編號用鉛筆畫出引線,讓圖形浮現那樣。那形狀既像什麼,結果什麼也不像。然後女人讓木野把衣服脫掉,兩人在榻榻米上交合。沒有對話也沒有前戲,連關燈的餘裕、鋪被的餘裕都沒有。女人的長舌在木野的喉嚨深處探索,雙手指甲掐入背上。
女人以前也來過店裡幾次。每次都和同年齡層的男人一起。男人戴著玳瑁框眼鏡,下巴留著以前披頭族式的尖鬍子。長頭髮,沒繫領帶,因此可能不是一般上班族。她經常穿著細長的洋裝,明顯襯出她苗條的好身材。兩人坐在吧檯席,有時一邊悄悄交談一邊喝雞尾酒或雪利酒。待不太久。可能是親熱之前喝的,木野想像。或那之後。都有可能。但不管是哪一種,兩人的喝酒方式中有令人聯想性行為的東西。長久而濃密的性行為。兩人都缺乏表情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尤其女人,木野沒看過她笑。
「不過,您到底是誰?」
向公司遞出辭呈之後,木野打電話給阿姨,問她店是否還沒賣掉。雖然已經委託仲介公司了,不過現在還沒聽說有人認真詢價。如果可能,想在那裡開一家類似酒吧的店試試看,能不能以每個月付房租的方式租給我?木野問。
「好像還有一點離職金可以拿,我想錢的事不會給阿姨添麻煩。」
KAMITA說不定以某種形式,和前庭的老柳樹有所聯結,木野忽然這樣想。那棵柳樹保護著自己,還有那棟小屋。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不過這種想法一旦在腦海裡浮現之後,就覺得很多環節都可以一一連上了。
「我不能不向你道歉」妻子說。
「有意思的傢伙。」壯漢說。「很好笑。」
木野的眼睛轉向她身上新的藍色洋裝。因為兩人面對面坐著,因此並不知道那背後是拉鍊或釦子。不過那拉鍊拉下時,或那釦子打開時,那裡看得見什麼呢?木野無法不去尋思。那身體已經不屬於他了。再也無法看到那裡,再也無法摸到那裡。他只能動用想像。閉上眼睛時,無數暗褐色的灼傷疤痕,在她光滑白皙的背上,像一群活生生的蟲子般蠢蠢移動,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爬著。他想擺脫那不祥的印象,一連輕輕往左右搖了幾次頭。妻子似乎誤解那動作的意思了。
「這想法很好。記憶總會成為某種力量。」KAMITA說。
有一天晚上KAMITA在十點前出現。點了啤酒,喝了雙份的白標,在那之間甚至還吃了高麗菜捲。他在這麼晚的時刻到店裡來,和待那麼長時間,都是特例。KAMITA偶爾從讀著的書抬起頭來,注視著正面的牆壁。好像在深入思考什麼。然後到了打烊時刻,等待自己成為最後的客人。
但阿姨過了六十歲後腰搞壞了,一個人要打理整個店的生意漸漸感覺吃力。於是決定從店的經營抽手,打算搬到伊豆高原附有溫泉的休閒公寓去。那裡的復健設施也很完善。因此曾經問過木野:「我離開後,將來你有沒有意思來接這家店?」那是發現妻子出軌的大約三個月前的事。很感謝您的好意,但現在並沒有那個意思,木野回答。
在那之間,雨仍不間斷地,冷冷地濡濕著世界。
「我會記得。」壯漢說。
木野停下正在擦著玻璃杯的手,抬頭看她。
她溫柔地把手疊在木野的手上。「對不起,」她說:「真的很抱歉。」
「如果有紅葡萄酒,就一點點。」
「在事情演變到這樣之前,我就想一定要老實告訴你才行,但怎麼都說不出口。」
「可以再給我一杯白蘭地嗎?」女人說。
比人更先發現「木野」很舒服的是一隻灰色的野貓。一隻年輕的母貓,擁有長長的美麗尾巴。她好像很中意酒店角落一個凹入的裝飾櫥櫃的樣子,在那裡縮成一團睡覺。木野盡可能不理會貓,隨便她去。貓大概希望別理她吧。一天餵她一次,幫她換水。除此之外沒做別的。而且為了讓貓能隨時自由出入,還幫她設了一個小出入口。但貓不知怎麼,反而比較喜歡和人一起從正門進出。
「或許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過去是他妻子的女人說:「不過我想你還是早點把事情都忘掉,找到新的對象比較好。」
一個人抬起頭來看木野。一副厭惡的眼神。然後從座位站起來。這時候才發現,竟然是個壯漢。個子雖然不太高,但胸板厚實手臂粗壯。去當相撲力士都不奇怪的體格。從小打架從來沒輸過。習慣指揮別人。卻不喜歡被指揮。木野在體育大學時,看過幾個這種類型的傢伙。不是道理說得通的對象。
「是啊,我跟您的阿姨很熟。老實說,是她事先拜託我的。要我注意關照您的身邊不要發生不好的事。不過似乎沒有達成她的期望。」
木野在棉被裡,身體像蟲子般縮成一團,眼睛閉得緊緊的,只想著柳樹。那顏色那形狀和那動態,一一具體浮現在腦海。然後一心期望黎明的來臨。只能像這樣耐心等待周遭逐漸亮起來,烏鴉和小鳥醒過來開始一天的活動。只能相信全世界的鳥。擁有翅膀,擁有尖喙的所有的鳥。到那時候為止,心分秒都不能放空。因為空白所產生的真空,會把那些拉近來。
木野驚訝地看對方的臉。「您跟我阿姨很熟嗎?」
差不多該往下一個地方移動了。盡可能頻繁地繼續移動——KAMITA這樣說過。但木野不知怎麼卻無法從熊本的那間狹窄的商務旅館動身離開。甚至想不出往後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風景。世界是個沒有標誌的浩瀚大海,而木野則是一艘失去海圖和錨的小船。今後要往哪裡去才好,翻開九州的地圖找找看,卻被暈船般的輕微噁心所襲。木野躺在床上讀書,偶爾抬起頭,觀察對面辦公大樓裡那些工作的人的身影。隨著時間的經過,自己的身體逐漸失去重量,感覺皮膚好像漸漸變透明了。
「我想這樣很好。不管怎麼樣,反正只要住在東京,地震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來。」
「以後想起來,請慢慢笑吧。」KAMITA說。
木野說出在家的前面一連目三條蛇的事。
在完全沒有客人來的店裡,木野好久沒有這樣盡興地聽音樂,讀想讀的書。就像乾燥的地面承受雨水那樣,極自然地接受孤獨、沉默和寂寥。經常放亞特.泰坦(Art Tatum)的鋼琴獨奏唱片。那音樂和現在他的心情很搭配。
「不用擔心。」KAMITA嘴角浮現淡淡的微笑說。「木野先生在這裡,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等著。不會花多少時間。」
女人可能哪一天還會來,或許在安靜的下雨夜晚,一個人來訪吧。同行的留顎鬚的男人到某個「遠方」的時候。木野知道這個。女人眼睛深處那深沉的光告知這件事。女www.hetubook•com•com人坐在吧檯的座位沉默地喝了幾杯白蘭地,等候木野打烊關門。然後走上二樓,脫下洋裝,在燈下張開身體,讓他看新增的灼傷疤痕。然後兩人又再像兩頭野獸般激烈交合。沒有餘裕想任何事,直到夜色泛白為止,那會是什麼時候,木野不知道。不過總有一天。是由女方決定的。想到那件事,喉嚨深處就一陣乾渴。喝多少水都無法痊癒的乾渴。
木野給他乾淨的毛巾。KAMITA用那擦擦溼掉的頭髮。並擦擦脖子,擦擦額頭,最後擦擦雙手。「謝謝。已經沒問題了。他們再也不會露面。應該也不會給木野先生帶來麻煩吧。」
對分手的妻子,和跟她睡覺的前同事,不知怎麼竟然沒有湧起憤怒和憎恨的心情。當然剛開始曾經受到強烈的打擊,有一段時間一直處在沒辦法好好思考的狀態,但終於開始想開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終究,就是會遇到那種事。本來就沒有任何成就,也沒有任何生產的人生。既不能帶給誰幸福,當然也無法帶給自己幸福。大體上所謂幸福是什麼樣的東西,木野無法清楚斷定。他也不太能清楚感覺到所謂痛苦、憤怒、失望,和看清。他勉強能做到的,只有讓自己像那樣失去深度和重量的心,不要飄忽不定,暫且先確保住確實能繫緊的場所而已。「木野」這間巷子深處的小酒吧,就成為那具體的場所。而那裡——雖然說起來只是結果——很奇怪居然成為一個很舒服的空間。
「怎麼樣,好神氣啊,來妨礙人家說話?」壯漢以乾燥粗壯的聲音說。
「我想也是。」妻子說。「不過,一直說不出口拖拖拉拉之間竟然變成最糟糕的情況。」
事情立刻就解決(她所提出的一切條件,木野毫無異議),兩人在文件上簽名蓋章。妻子穿著新的藍色洋裝,頭髮剪成從來沒有的短。表情也比以前明朗,看起來很健康。脖子和手臂的贅肉也乾淨地消除了。對她來說,是開始了新的,想必是更充實的生活。她環視店裡一圈,說滿漂亮的店嘛。安靜而清潔,有一股穩定的氛圍。很像你的樣子。然後有一段短暫的沉默。但是這裡沒有會讓人心震動的東西……她可能想這樣說,木野推測。
木野想像KAMITA也和那一樣地,在數秒之內就擺平那兩個男人的情景。這麼說來,KAMITA的風貌有點令人聯想到拳擊手的地方。但在那個雨夜,實際上在那裡做了什麼,木野無從知道。KAMITA也不打算說明。越想謎團越深。
KAMITA點點頭。「嚴格說的話,可能是這樣。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打算責怪您一個人。我也應該更早注意到。這也是我的疏忽。這裡不只有對我是這樣,一定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個住得很舒服的地方。」
「如果時候到了可以回來的話,我會通知您。木野先生,到那時候為止請不要靠近這裡。明白嗎?」
「您貴姓?」馬尾巴問。
「不用找了,去買好一點的葡萄酒杯吧。」馬尾巴對木野說。「那種杯子連上等葡萄酒都變難喝了。」
「說話滿有意思的傢伙。」壯漢說。「很好笑。」
「公司我最近已經辭掉了。」
「沒辦法看書。」小個子男人小聲地,照對方說的原樣重複一次。好像在確認文法上的結構有沒有差錯似的。
但在那兩天後,他中午之前想拿報紙而打開門時,幾乎在同樣的地方又再目擊不同的蛇。這次是帶有青色的蛇。比上次那條小一些,感覺有點滑溜。那條蛇看到木野現身時就停止不動,微微抬起頭窺視他的臉。(或看起來像在窺視)。木野正猶豫該怎麼辦時,蛇慢慢放下頭,快速消失到隱蔽的地方去。木野這時不得不感覺到某種可怕的東西。因為覺得那條蛇好像知道他似的。
「依長度而定,不過如果只是暫時,還可以支應。」木野說。
「不過風景明信片要寄到哪裡,寄給誰呢?」
KAMITA沒回答這問題。「聽清楚了吧,要去遠方,盡可能頻繁地繼續移動。另外一件事,每星期一和星期四一定要寄風景明信片。那樣的話就知道木野先生平安無事了。」
學生時代,走在新宿的後街,曾經目睹像流氓的男人和兩個年輕上班族打架。流氓看來是一副有點窮酸相的中年男人,兩個上班族體格比較好,也喝過酒了。所以兩個人小看了對方。但可能是有拳擊的心得吧。在某個時間點流氓握緊拳頭,不發一言地,把對方兩個人以眼睛都來不及轉一下的速度就打倒了。而且在倒下後隨即用皮鞋底猛踹了幾次。可能斷了幾根肋骨也不一定。聽得見那鈍重的聲音。然後男人若無其事地走掉。這是行家的打鬥,木野當時這樣想。不說廢話。腦子裡已經預先想好動作的招數。在對方準備好之前就快速制伏對方。在對方倒下後仍毫不猶豫地補上最後一擊。就那樣離去。外行人沒有勝算。
醒來時,枕邊的數字鐘正顯示2點15分。有人在敲著房門。雖然不是用力敲,但那聲音就像一個腕力很好的木工在釘釘子那樣簡潔、堅硬、凝聚。而且那正在敲的誰,知道那聲音確實傳到木野耳裡。那聲音把木野從深更半夜的睡眠中,從慈悲的短暫休息中拖出來,殘酷地清清楚楚傳遍他意識的每個角落。
另外一個男人個子小多了。瘦瘦的臉色不佳,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給人一種善於巧妙煽動別人去做什麼事的印象。他也從座位慢慢站起來。木野成為和兩人面對面的態勢。兩人這時候似乎乘機把爭吵暫且擱在一邊,決定聯手對付木野的樣子。兩人的呼吸驚人地契合。簡直就像早已暗中等待著這種局面的展開似的。
天亮後,他在店門上用圖釘釘上「暫時休業,敬請包涵」的紙條。KAMITA說遠方。但他腦子裡無法浮現具體上該朝什麼方向去才好。連朝北?朝南?都不知道。所以就暫且決定依照以前在當跑鞋業務時經常巡迴的路線走。搭高速巴士到高松。打算先繞四國一圈,然後到九州去。
「請好好想一熄那件事,」KAMITA說:「那是需要深入思考的重要問題。」但無論如何深入思考,木野都無法理解,在這裡到底是什麼成問題呢?
那不管是什麼,木野都不想看那種東西。那是不該看的東西。這種事情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但他這時早已失去該開口說出的話。
為什麼要寫出這種事,木野當時無法適度掌握自己心的動向。那是KAMITA嚴格禁止的事情。除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之外,明信片不可以寫任何事情。請不要忘記這件事。KAMITA這樣說。但木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必須在什麼地方和現實聯繫才行。要不然我可能會變成不是我。我會變成不在任何地方的男人。木野的手幾乎是自動地,用又細又硬的字把明信片狹小的空白填滿。並趁著想法改變之前,急忙把明信片投進旅館附近的郵筒。
「想喝什麼?」木野問。
那個男人每次都坐在同樣的位子。吧檯最裡面的高凳上。那個座位幾乎不例外地空著,當然是指人不多的時候。除了這家店本來就很少客滿之外,那裡也是最不起眼,而且說不上舒服的位子。因為內側有樓梯,上方斜斜地低下來。要起身時必須小心別碰到頭。男人個子高,但似乎很中意那個不舒服的座位。
木野無法理解。他說不太懂。
「我喜歡在這裡看書。」KAMITA說。
妻子沉默。
「我喜歡自己安靜地看。」KAMITA說。「而且因為我不喜歡漢字被讀錯。」
「我只是KAMITA,」KAMITA說:「寫成神田,但不讀成KANDA。從很早以前就住在這一帶。」
木野默默把葡萄酒杯送到嘴邊。實際上,他幾乎就要忘記那時候所發生的事了。很多事情無法照順序想起來。就像紛紛散落的索引卡那樣。
初夏的風吹拂下,柳條溫柔地搖曳著。木野內心深處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裡,有誰朝他的手伸出溫暖的手,正要重疊起來。木野的眼睛依然深深閉著,想起那肌膚的溫暖,想起那柔軟的厚度。那是他已經長久遺忘的東西。相當長久之間他被隔離的東西。對,我受傷了,而且非常深。木野對自己這樣說。然後流淚。在那黑暗的安靜房間裡。
木野喜歡那隻貓,貓似乎也和木野很投緣。他會餵貓食物、提供睡的地方、盡量不去打擾牠。貓以顯示好意,或不顯示敵意回報。貓似乎還負起保護木野的店的任務。只要貓在角落裡安靜睡覺,就不太會發生壞事。有這種感覺。
那些蛇至少現在似乎沒有打算對木野做什麼。牠們只是在這棟小屋的周圍靜悄悄地採取二義性的包圍而已。那隻灰色的母貓不再到這家店來或許也因為這個原因。被灼傷的女人也有一陣子沒出現了。木野怕她在雨夜一個人獨自到店裡來,同時內心深處也悄悄期待著。那也同樣是二義性的事情之一。
或許那隻貓帶來了好運。雖然只是一點一點慢慢增加,不過客人終於開始光顧「木野」。巷子深處的獨棟房子,小而不起眼的看板,歷經歲月的老柳樹,沉默寡言的中年店主,唱機轉盤上旋轉的老LP唱片,只有兩種每日更換的輕食菜色,躺在店裡一角的灰色的貓。也有客人喜歡這樣一個暫時歇腳的地方,來過許多次。他們也會帶新客人來。雖然離生意興隆還差得遠,不過營業額開始可以付得起每個月的房租。對木野來說這樣就夠了。
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不過KAMIT和*圖*書A既然沒有主動表明身分,木野也無從知道。
回頭一看,KAMITA從吧檯的高凳下來,站在那裡。
「這種事我倒不擔心。」阿姨爽快地說。
但那一夜,女人顯然強烈地需要被男人——現實上是被木野——擁抱。她的眼睛缺乏深度,只有瞳孔奇妙地膨脹著。沒有退回的餘地,有的是充滿決心的閃光。木野無法抗拒那強烈的形勢。他沒有那樣的能力。
木野為阿姨的博學感到敬佩。
他說:「這也不能怪誰。如果我不要比預定提早一天回家就好了。或者事先聯絡就好了。那麼事情就不會變成那樣。」
「KAMITA所說的是,我並不是因為做了什麼不對的事,而是因為沒去做對的事,所以產生了重大的問題是嗎?關於這家店,或關於我自己。」
「嗯,我想我不太能理解您在說什麼。」
夏天的終了,離婚終於正式成立,那時木野和妻子見了一面。還有幾件事必須兩個人商量解決,據妻子的代理人說,她希望直接和木野兩個人單獨談。於是決定兩人在木野營業前的店裡見。
「蛇?」阿姨好像嚇一跳似地提高聲音。「那種爬行的蛇嗎?」
「是用點著的香菸壓出來的。」女人簡單地說。
那一夜,為什麼會和那個女人發|生|關|系,木野已經想不起自己心的動向了。那個女人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這件事木野一開始就感覺到了。那什麼小聲地在他本能的領域告訴他。說不可以和這個女人深入交往。何況背上有菸疤。木野本來就是一個很小心的男人。無論如何都想抱女人的話,以職業的為對象就行了。只要花錢就能解決事情。而且本來木野的心也沒有被那個女人所吸引。
濃密的綠色枝條垂到接近地面的柳樹姿態,浮現在木野的腦海。夏天那涼爽的濃蔭落在小小的前庭。雨天無數銀色水滴在柔軟的枝頭閃爍著光輝。無風的日子深沉安靜地思索,起風的日子不定的心便漫無止境地搖擺不息。一群小鳥飛來,一邊發出尖銳的高音交談著,一邊巧妙停在輕輕搖曳的細枝上,終於又飛走。小鳥飛走後的枝條,還暫時快樂地左右搖擺。
店名就用「木野」。因為想不起其他合適的名字。最初的一星期,沒有一個客人。但因為是預料中的事,並沒有太在意。他開這家店的事,沒有告訴認識的任何人。既沒有廣告,也沒有豎立醒目的看板。在巷子底開店,只是安靜地一直等著意外發現這裡的好奇客人走進來而已。還有一點離職金,分居的妻子也沒有向他提出任何經濟上的要求。因為她已經開始和木野的前同事同居了,因此過去兩個人所住的葛西的公寓大廈已經不需要了。所以他決定把那裡賣掉,扣掉貸款餘額所剩的錢兩人各分一半。木野住在店的二樓。暫時應該可以餬口。
「那就好。以後的事只能以後再想。」
他們像兩頭飢餓的野獸般,在毫不掩飾的燈光下,無言中幾度貪戀著慾望的肉身。以各種姿勢各種做法,幾乎沒休息地做。窗外開始轉亮時,兩人才鑽進棉被,像被拉進黑暗中般入睡。木野醒來時已近中午,那時女人已經消失蹤影。心情像做了一個非常真實的夢之後。但當然不是夢。他背上有深深的指甲痕,手臂上留著齒痕,陰|莖上有被絞緊過的鈍重痛感。白色枕頭上留下幾根黑色長髮渦捲著,床單上留有從來沒聞過的強烈氣味。
KAMITA說:「木野先生不是一個自己會主動去做錯誤事情的人。這點我很清楚。不過這個世界,有時光是不去做不對的事還不夠。有的東西會利用這種空隙當退路。我的意思您懂嗎?」
這件事發生過的大約一星期後,木野和客人中的一個女人睡覺。她是木野和妻子分手後的第一個上床對象。年齡大約三十,或稍微超過三十,這左右。是否能納入美女範圍內有點微妙,不過頭髮直直長長的,短鼻子,有一股吸引人目光的獨特氛圍。舉動和說話方式有些慵懶的印象,很難讀取她的表情。
「連打破的玻璃杯算在內,這樣夠嗎?」
「我在那兒住了很久,這麼說來並不記得看過蛇啊。」阿姨說。
「木野先生,」KAMITA結過帳後,以鄭重的聲音說:「事情變成這樣,我也非常遺憾。」
木野不知道男人的姓名。男人知道他被稱為木野。店名也是「木野」。男人並沒有自我介紹,木野也沒有特地問他。他來到店裡,只不過是喝啤酒和威士忌,沉默地讀書,用現金結帳的常客而已。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還需要多知道什麼?
KAMITA像在剖白般說:「我相當喜歡這裡。可以安靜讀書,也喜歡這裡放的音樂。我很高興這個地方開一家這樣的店。不過很遺憾很多東西似乎都殘缺了。」
「不過,蛇這東西這麼在乎地震嗎?」
KAMITA沒回答。
「沒錯,蛇這東西本來就是二義性的生物。而且其中最大最聰明的蛇,為了自己不要被殺,而把心臟藏在別的地方。所以如果想殺那條蛇的話,就要趁牠不在家時到那藏匿的地方去,找出搏動的心臟,把那切成兩半才行。當然這不是簡單的事。」
「跟那個男人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木野問。
「沒問題嗎?」木野問KAMITA。
那天下著雨。令人猶豫要不要撐傘程度的雨。店裡只有KAMITA和穿著深色西裝兩人一組的男客。時鐘指著七點半。KAMITA像平常那樣坐在吧檯最靠裡面,一邊喝著白標兌水威士忌一邊讀著書。二人組則坐在餐桌席,喝著Haut-Medoc瓶裝。他們一走進店裡就從紙袋裡拿出葡萄酒瓶,說:「我們會付開瓶費五千圓,所以可以在這裡喝這個嗎?」雖然沒有前例,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因此木野說可以呀。幫他們開了瓶,拿了兩個葡萄酒杯過來。並端出綜合豆子來。並不麻煩。只是兩個人抽很多菸,因此對香菸敏感的木野來說,是不太敢領教的客人。因為店裡閒著,因此木野在高凳上坐下來,聽著收錄了〈Joshua Fit the Battle of Jericho〉(〈約書亞在耶利哥城之戰〉)的Coleman Hawkins的LP唱片。Major Holly的貝斯獨奏非常精彩。
「您好嗎?最近腰的情況如何?我還像這樣一個人繼續到處旅行。有時覺得自己好像有一半變成透明了似的。就像剛抓到的烏賊那樣,連內臟都能看透。不過除了這個之外大致還好。不久之後我想到伊豆去。木野」
女人脫下毛衣,放在高凳上。然後雙手繞到脖子後面,把洋裝拉鍊拉下。接著把背朝向木野。白色胸罩背後部分的稍微下方,看得見幾個小痣般的東西。顏色像褪色的炭一般,那不規則的分散方式令人想起冬夜的星座。暗沉而枯竭的星星的連續。可能是傳染性疾病發疹後所留下的痕跡。或某種傷痕?
不過他的公司,為頂尖運動員手工製造鞋子,不計損益地仔細製作,不少選手為這有良心的工作態度給予極高評價。「只要誠實地工作,結果自然跟著來,」是身為創業者社長的想法。可能是這種樸素的,與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公司風氣和木野的人格契合吧。即使像他這種話很少而不親切的男人,也能把業務工作努力處理好。而且正因為是這種個性,反而也有信賴他的教練,和愛慕他的選手(就算人數不算太多)。每一位選手需要什麼樣的鞋子,他會傾聽他們的聲音,回公司轉達給製作負責人。工作相當有趣,也有意義。待遇不算很好,但有適合自己身高的手感。自己雖然已經不能跑了,但看到年輕力壯的選手優美的體型,活力充沛地跑在跑道上時也滿心快樂。
「該怎麼說才好呢,」女人停止撫摸貓,一邊響起高跟鞋的聲音一邊回到吧檯來,「因為我們的關係,不能說太平常。」
木野把店門關上,和女人一起走上樓梯。女人在臥室的燈下快速脫下洋裝,脫掉內衣,張開身體。並讓他看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木野忍不住別過頭去。但視線沒有理由不再轉回那裡。能夠去做那樣殘酷行為的男人心的動向,和能夠繼續忍受那種疼痛的女人心的動向,木野都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那是在距離木野所住世界多少光年的地方,不毛星球上的荒涼光景。
秋天來了,首先是貓不見了,然後是開始出現蛇。
「這裡不只有對我是這樣,一定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個住得很舒服的地方。」KAMITA說。他想說的,木野現在終於也能理解了。
「公司的工作怎麼辦?」阿姨問。
他們都穿著看來頗高級的西裝,但靠近仔細一看那縫工卻不算上品。雖然不是真正的流氓,不過可能接近那路的。總之似乎是不務正業的傢伙。壯漢剪了個鍋蓋頭,小個子染成茶色的頭髮綁了個髮髻般的馬尾。木野察覺到可能有點小麻煩了。腋下開始滲出汗來。
「我們正在想,以後不要再見面了。」女人好像透露心事般說。或者是對貓說的也不一定。
他從出差地直接回到葛西的公寓大廈,目睹妻子和那個男人赤|裸地在床上。在他家的臥室,夫妻經常睡的床,兩人身體互相重疊。這下子已經沒有誤解的餘地。因為妻子是以騎坐的姿勢在上面,因此木野一打開房門,就和她面對面了。看得見她形狀美好的乳|房正上下大大地晃動著。他那時三十九歲,妻子三十五歲。沒有小孩。木野低下頭,關上臥室的門,肩上扛著裝滿一星期份換洗衣服的旅行袋就那樣走出家門,沒有再回去過。然後第二天,就向公司遞辭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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