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口吸氣就好，」我說：「別吞進去。別忘了妳現在是青少年，重點不是尼古丁，而是看起來夠酷。瞧我這個專家示範，」我學詹姆士．狄恩無精打采斜坐在長椅上，塞了一根煙在嘴角，點燃之後揚起下巴，吐了長長一口煙。「像這樣，看到沒？」
「沒錯，就是謝恩，他很棒，是他讓他們生色的。這個團完全靠氣氛，只要拿掉燈光和服裝，就只是四個傻蛋。」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說：「當然，我已經想了幾個月了。」
「天哪，是啊，你想想看。這裡只有一些不入流的玩意兒，想想要是擁有貨真價實的設備，比方說在大型酒吧裡，假如替巡迴演出的好團工作，每兩天就能摸到不一樣的器材……」
諾拉笑了，又做了一次。「對吧？我真的是。」
「你有興趣嗎？」
趁她還沒換上睡衣，不方便去叫爸爸對付闖入者之前，我拿起一塊小石頭朝她的窗戶扔去。我聽見尖銳的喀嚓一聲，但沒有任何反應。諾拉顯然以為是鳥、風或屋子安靜下來的聲音。我又扔了一塊石頭，這回用力一點。
我可不希望她想起自己的小孩。「說到妳父親，」我說：「很抱歉我老爸前兩天那個樣子。」
「為什麼……？我還以為你不在乎。」
我懂得一石兩鳥。雖然我說這些是為了套話，但不表示我虛情假意。四周幾近全黑，諾拉看著我，眼睛又圓又大，滿臉煩憂。她說：「我沒看見他們兩個為什麼吵起來，法蘭西斯，但如果你要我猜，我會說是你老爸和我老媽說話。」
我只好正襟危坐，哪兒都去不了，連煙都不能抽，怕被人看到火光，直到諾拉．戴利決定該睡覺了。麥特．戴利是那種為了社區安全，會拿著球棒追遊蕩者的人。我只能呆坐不動，感覺自己好幾個月沒這樣了。
「我一點都不曉得，妳完全沒說。」
「妳有看到他們是怎麼吵起來的嗎？我和潔姬聊天錯過好戲了。前一秒還正常得很，下一秒就看他們兩個像『洛基』一樣大眼瞪小眼。」
「妳說燈光？幫樂團打燈？」
「我很想她，法蘭西斯，非常想念。」
「無所謂。我不曉得自己在緊張什麼，他又不能讓我禁足。我已經長大了，想走隨時可以離開這間屋子。」
「不，妳說得對極了，那表示我們必須離開。」
「沒有，我太怕妳老爸了。」
十一點，一團黑點（麥特．戴利的腦袋）走進廚房。他仔細打量一圈，確定冰箱關好之後便熄燈離開。過了一分鐘，頂樓後面房間的燈亮了，是諾拉。她一手解開髮圈，一手摀著嘴巴打呵欠，搖搖頭將頭髮甩開，伸手去拉窗簾。
是她將我推開。她滿臉脹紅，氣喘吁吁地拉下套頭衫說：「我得進屋裡了。」
她像碰到炭火似的突然噤聲，手也鬆開我的胳膊。我說：「他對吉米．麥奇從來沒有半句好話，妳想說的是這個？」
我用急躁憂愁的口吻說：「諾拉，我花了半小時才讓我老爸冷靜下來，再這樣下去，我看他遲早會心臟病發。我不曉得他們兩人交惡是不是我的錯，是不是因為我和蘿西交往，惹妳爸不高興。無論是不是這樣，我起碼想搞清楚，做一點什麼，免得我老爸丟了老命。」
「我已經想好了。」
我說：「我們上吧。」
「當然，」我說：「沒錯，老天，我們要怎麼？……我們沒錢，要錢才能買票，還要住的地方，還有……天哪。」
她說：「因為健力士的工作，就是這件事讓我下定決心。只要我還待著，我老爸就會千方百計把我弄進去，而我遲早會放棄堅持，順他的意。因為他說得沒錯，你知道，法蘭西斯，這是個大好機會，多少人拚了命想進去。一旦進去，我就出不來了。」
我想起蘿西，想到那天在歐尼爾酒吧，她堅持不願意假裝我們結婚了：不行，我不要假裝，重點不在別人怎麼想……我柔聲說：「我不是要妳說謊，我只是說她不必因此消失。妳可以說，我曾經有過一個姊姊，她叫蘿西，已經過世了。」
「健力士有人要退休，下個月。我老爸說他抓住機會就向廠裡遊說，只要我想，那份工作就是我的。」
蘿西就會留下，我差點脫口而出。要是我真覺得有那麼一點機會，我一定會說。但我只是坐回長椅深呼吸一口氣，感覺心跳緩緩變慢。我翻過諾拉的手，親吻她的掌心。「我也是，」我說：「謝謝妳出來見我。快回去吧，免得妳讓我發狂，祝妳好夢。」
「這裡，」蘿西說，一邊坐到磚塊封死的窗戶壁架上。「他們還不錯，我說台上那些傢伙，對吧？」
安詳的夜燈陪著雅痞寶寶沉入夢鄉，他母親緩緩起身溜出房間。忠誠之地的燈光開始一個個熄滅，從莎莉．荷恩家的耶誕老人、朵耶家的電視到毛怪學生宿舍歪斜的啤酒商標霓虹燈。九號漆黑一片，曼蒂和葛爾早早便相擁而眠，也許因為他得早起幹活，幫生意人炸香蕉。我的腳開始發凍，月亮低垂在屋頂之上，隔著雲層顯得昏黃骯髒。
我看見諾拉窘得匆匆眨動睫毛，雖然太暗看不清楚，但我敢說她一定臉紅了。「我想是吧，沒錯。沒有人當面告訴我，不過……我幾乎可以肯定。」
「媽的，那麼是誰的錯？我搞迷糊了，諾拉，整個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卻沒有人肯伸出援手。蘿西不在了，凱文也走了，忠誠之地有半數居民認為我是兇手。我感覺和*圖*書快瘋了。我來找妳是因為我覺得只有妳懂，知道我的感受和處境。我求求妳，諾拉，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想到荷莉，想到她在我有把握一定是的象牙塔中，努力思索世界沒了凱文叔叔要怎麼繼續，還有可愛的史帝芬小子穿著他的全新風衣，努力不去煩惱我在他背後下指導棋。我想到我母親，想到她在教堂牽起我父親的手，為他生兒育女，而且相信這麼做很好。我想到自己、曼蒂、伊美達和戴利一家人今晚各自默默坐在一個角落，努力揣想沒有蘿西牽引的這二十二年究竟算是什麼。
那天晚上，世界一片肅殺。我平常很喜歡危險，只有危險能讓人無比專注，可是那天不同。我感覺地表就像巨大的肌肉在我腳下起伏折曲，讓所有人騰空飛起，讓我再次看清這場遊戲裡誰是老大，誰又是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空氣中的詭異顫動提醒我，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未定數，所有基本規則隨時會變，而且莊家永遠會贏。就算七號忽然塌陷，壓垮荷恩一家和他們的耶誕老人，五號轟然起火，將雅痞夫婦和小孩燒成灰燼，我也不會意外。
這個年紀的我們，女孩依然比男孩成熟，男孩唯有靠著實現女孩的渴望才能成為男人。我從很小就知道自己要的不只是老師對我們的評斷，不只是工廠和排隊領失業救濟金，但卻從來沒有想過真的可以離開，親手打造我要的一切。
「你也曉得男人幾杯黃湯下肚之後是什麼德行，再說兩人過去幾天都不好受……一點小事都能惹火他們。」
「那我選你，因為她比你更行。」他朝我們眨了眨眼，就去找零錢給我了。
我雙手順著她的大腿滑到柔軟的臀部，將壁架上的她拉近。她兩腿勾著我的腰吻我，喝酒和跳舞的汗水讓她的唇又甜又鹹。我們嘴貼著嘴，我感覺她臉上依然掛著微笑，直到音樂再度響起，我們吻得更加激烈，笑容才退去。
我發現自己好想聽見她說「不」，把我嚇壞了，讓我明白自己應該起身就走。我已經問出她能告訴我的一切，多留一秒只會壞事。諾拉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不，我完全不覺得。」
「是嗎？為什麼？」
房間的燈熄了，窗簾抖動一下，微微開了一道縫。我打開手電筒照自己的臉，朝上頭揮手，給她一點時間看清楚我是誰，接著伸出一根手指壓著嘴唇，招手要她下來。
我不曉得戴利家上床前的作息是什麼，直到將近半夜，我才聽見後門打開，諾拉躡手躡腳跑進後院。她穿著套頭衫和裙子，披了一件羊毛長外套，一手按著胸膛上氣不接下氣。「老天，那扇門——我拚命拉才拉開，還被它彈回來打到，聲音像撞車一樣，你有沒有聽到？我差點暈倒——」
我說：「他們棒呆了。」那星期我每天在城裡走動，四處問人需不需要零工，卻幾乎只換來訕笑。全世界最髒的餐館徵求廚房工人，讓我滿懷希望，心想沒有正常人會幹這種工作，但經理一發現我住哪裡就拒絕了，隱隱暗示廚房曾經掉過東西。過去幾個月來，謝伊每天都在冷嘲熱諷，說家裡高材生讀了這麼多書，竟然連一份養家活口的薪水都掙不到，而酒保才剛收走我最後一張十鎊鈔票。我管它什麼樂團，只要音樂夠吵夠快，讓我腦袋放空，就是好樂團。
「你還有更好的主意嗎？」
我心裡又是一絞，這回更痛。「妳不蠢，」我說：「妳很窩心，最窩心了。」
「就是要這樣。不過假如妳喜歡優雅一點的，像明星那樣，我也可以做給妳看。首先坐直，」她照做了。「雙腿交叉，好，收下巴，側臉看我，嘴巴抿起來，然後……」她輕輕吸氣，手腕瀟灑一揮，對著天空吐煙。「漂亮，」我說：「妳現在是忠誠之地最酷的小孩了，恭喜。」
「喏，給我，」我接過煙蒂，收進煙盒裡說：「一個厲害的叛逆少女是不會留下證據被老爸發現的。」
那天晚上，我是和謝伊交換才能出來。交換的代價不小，下星期整個週末。我出門的時候，老媽正在臭罵潔姬，說她壞得讓老爸受不了，他才會去酒吧。我說：「妳現在是我的家人了。」
我說：「留下來。」同時伸手又抓住她。
諾拉輕彈煙灰，小心對著明天早上應該不會被老爸發現的方向。她用不成聲音的痛苦語氣說：「我先生不知道，沒辦法了解我為什麼不安。我二十年沒見到她，現在這樣我心都碎了——他要我冷靜一點，免得嚇壞寶寶。我老媽在吃煩寧，老爸認為我應該照顧她，因為她失去了一個女兒……我一直想到你，我覺得所有人裡頭，可能只有你不覺得我很蠢。」
一樓窗戶有一盞燈光，我看見牆上一排整齊的松木櫥櫃，是廚房。果不其然，半小時之後，諾拉出現了。她穿著太大的黑色套頭衫，頭髮隨便挽一個髻，即使隔這麼遠，都看得出她一臉蒼白而疲憊。她倒了一杯自來水，靠著水槽小口啜飲，兩眼茫然望著窗外，一手按摩頸後。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抬頭，轉身喊了什麼，接著便匆匆將杯子洗好，扔到瀝水板上，從櫥櫃裡抓了一樣東西便離開廚房。
「所以，假設你真的打算跨出去，無論如何都想做的話，你會選擇從哪裡開始？」我聳聳肩說：「這裡不可能，倫敦才行，利物浦或許可以，總之是英格蘭。找個養得起人的樂團邊做
和_圖_書邊學，再慢慢往上爬。」
蘿西點點頭。「我想燈控也一樣，每年就那麼幾場演唱會，肯定只要有經驗的老手。沒有課程可以上，也沒地方實習，什麼都沒有，我查過了。」
酒保從吧台下將零錢塞給我，我接了過來。「什麼？為什麼？」
她點點頭，注視煙頭的火光。「我今天晚上有想到你。」
「嗯，沒錯。」
「欸，很久的事了，在他們結婚之前——不是劈腿，完全不是，就小孩子胡鬧。」
她嘴角抽動，藏不住笑。「我是啊，差點沒錯。我感覺老爸隨時會出現……自己好像回到十六歲偷爬排水管似的。」
「我要確定才說，現在我確定了。」
「而且只要做得好，結果就會不一樣，我很喜歡。我從來沒有那種經驗。我在紡織廠縫好縫壞根本沒有人在乎，只要不出錯就好，這是唯一的重點，到健力士工作也不會例外。我希望自己有一技之長，不但做得很棒，而且很重要。」
我咧嘴微笑，在長椅上稍微讓開一點位子。「我什麼都沒聽見，妳簡直是天生神偷。坐吧。」
「老天，法蘭西斯，慢一點！我又沒叫你今晚做決定，只是要你想一想。」
「那妳就吼回去，要他別把妳當小孩子看，好像妳還是十六歲。我剛才就說了，這是家長魔咒。」
我以為諾拉會開始描述離譜的暴行，甚至連勒人都有，但她只說：「我不曉得，法蘭西斯，我真的不曉得。我說了，沒人跟我提過，是我自己一點一點拼湊出來的。」
「喔，天哪，」諾拉好不容易呼吸恢復正常，抹了抹眼睛說：「我實在學不來。」
諾拉露出懷疑的眼神。「我不抽煙。」
「我記得，真的，」我說。她眼中無言的哀求：她需要我們共同享有一段回憶，這是我唯一能滿足她的，即使這個渴望是那麼微不足道。「我當然記得。」
「妳還是可以跟別人說妳有一個姊姊。」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嘴角再度上揚。「有何不可。」她說著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將煙接了過去。
我說：「你想現在就吃我一拳，還是待會兒被自己的女朋友教訓？」酒保的女友頂著雞冠頭，手臂爬滿刺青，我們和她也處得很好。
「是啦，我知道，我猜是用止咳糖漿做的，在通風的櫥櫃裡擺上幾週，就可以拿出來賣了。」酒保喜歡我們兩個。
「妳這女人了不起！」我湊過身子替她點煙，對著她雙眸微笑。她抽得太用力，不禁一陣咳嗽。我幫她搧風，兩人壓低聲音咯咯直笑，指著房子互相提醒不要出聲，結果笑得更厲害。
我得搞清楚我父親和麥特．戴利到底有什麼恩怨。隨便敲門找鄰居不是什麼好主意，再說只要有選擇，我寧可直搗黃龍。我敢說諾拉一直對我有好感，雖然潔姬說她目前住在布蘭查斯頓還是哪裡，但普通家庭（也就是我家之外的家庭）通常遭逢橫逆都會靠得更近，我有把握上週六之後，諾拉一定拋下丈夫，讓他和孩子互相照顧，回娘家住個幾天。
「這我喜歡，到時我會練出一身肌肉，連滾石合唱團都不敢碰我的女人。」我秀了秀手臂上的二頭肌。
蘿西一條腿晃呀晃的，目不轉睛看著我，臉上卻露出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你這個傻瓜呆，我又不是說今天晚上走。我們必須存錢。」
「沒錯，跟鴨子見到水一樣，我早就知道妳心裡藏了一個壞女孩。」
她溜進屋裡將門關上，一次也沒有回頭。我坐在長椅上，看她的身影在臥室窗簾後的燈光下移動，直到我雙膝不再顫抖才起身離開，翻牆回家。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人無藥可救，我每回咬緊牙關走進家門，我的心就有一小塊被掃射成碎片，但無論我再氣、再怒，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直到現在，當蘿西需要我趕上她的腳步，我才恍然大悟。
那個地方既像鼠窩，又像火災必死的巢穴，黑漆斑駁，沒有窗戶，牆上用模板噴漆畫滿巴布．馬利、切．格瓦拉和其他當紅人物的肖像。不過，它深夜還營業——多少算有，因為老闆沒有販酒執照，深夜只有兩種黏稠的德國酒可供選擇，兩種都會讓人變得有點娘，而且酩酊大醉——現場音樂又像大樂透一樣，永遠不曉得接下來會聽到什麼。現在的小孩避之唯恐不及，我們當年卻愛死這個調調。
我走到波多貝羅，在運河邊找了一張長椅坐了很久，將驗屍報告讀完。史帝芬這小子很有摘要的天份。報告沒什麼新奇，頂多兩張相片值得一提，但也不能說是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凱文健康得很，起碼從庫柏的角度看，只要避開高樓肯定長命百歲。死亡方式寫著「未定」。就算庫柏對你謹慎周到，你也曉得自己麻煩大了。
我鬆了一口氣。「哇，帥呆了。」我說。換成別人，我肯定很難這麼開心，尤其又和戴利先生有關，但她是我的蘿西。「好棒，真有妳的。」
她是認真的，她確實想知道。「想啊，我會做，毫不考慮。聽起來很棒，可以旅行，聽好音樂，又不會無聊……問題是我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
「哪時候？」
諾拉又咯咯笑了。「你好像黑道。」
我發誓，她真的想過留下。接著她搖搖頭，手腕掙脫我的雙手說：「你今晚來找我，我很開心。」
她搖搖頭說：「有一回，我那時還很小，五、六歲吧，我帶了莎莉．荷恩家的一隻貓到街上玩，幾個
hetｕｂoｏｋ•cｏｍ.ｃoｍ大小孩把牠搶走了，想要鬧我。他們將貓丟來丟去，我拚命尖叫……結果你出現了，讓他們住手，把貓還給我，要我帶貓回荷恩家。你一定忘了。」我又散步了幾個小時，途中切進史密斯路走到忠誠之地入口，和凱文週日晚上陪潔姬回她車子之後的路線相同。其中一大段路，我都清楚看見十六號頂樓的後窗，也就是凱文倒栽蔥摔出去的窗子，而從牆頂望去也能約略瞄到一樓的窗戶。經過十六號走到忠誠之地盡頭，只要轉身便能盡覽屋子正面。
「你可以一起來，管理樂團道具。」
她站著不動，一邊調節呼吸一邊轉動眼珠子戒慎地看著我。「我只能待一下子，我只是出來看看……我不曉得，看你怎麼樣，是不是還好。」
「我看到妳就好多了，不過妳倒是像心臟病發一樣。」
我說：「看來我得讓妳溜進蓋提劇院後台玩開關了。」但蘿西沒有笑。
諾拉不再看著我。我快失去她了，她很快就會想起自己是三十歲的良家婦女，有丈夫小孩與不錯的品味，和她現在跟一個陌生人坐在後院抽煙的舉動格格不入。「這就是家長魔咒，」我說，不忘加上嘲諷的微笑：「只要和他們相處兩分鐘，就會立刻變回小孩。我老媽到現在還是不停恐嚇我，不騙妳，甚至準備拿木湯匙揍我，管我是不是大人，她才不在乎。」
「哎，妳少來了，都柏林有多少樂團請得起道具領班？妳認為這些傢伙行嗎？」我朝火星唇膏撇撇頭，他們看起來連回程的公車錢都沒有，更別說僱幫手了。「我敢打賭他們的道具領班是某人的弟弟，負責將鼓塞進某人老爸的廂型車後座裡。」
燈光變了，有如深海般迷濛。我背後傳來女孩的歌聲，低沉、沙啞而渾厚。緩緩轉動的金黃與綠色燈光下，蘿西似乎成了美人魚，彷彿光與顏色織成的幻象。我忽然好想抓住她，緊緊摟在懷裡，不讓她消失在我手中。她讓我屏息。
不久，燈再度亮起，諾拉扯開窗簾朝我揮手，但我不曉得是「走開」或「等一下」的意思。我又招了一次手，更急切一點，露出微笑要她放心，希望手電筒的光線別讓我看起來和傑克．尼克遜一樣邪惡。諾拉抓著頭髮一臉挫折，接著（果然和她姊姊一樣足智多謀）湊向窗台朝玻璃呵氣，用手指寫了「等等」，而且還記得左右顛倒，讓我好讀一點，真是好樣的。我朝她豎起兩根大拇指，關上手電筒靜靜等待。
夜裡的忠誠之地安靜許多，電視照得朵耶家的牆面忽明忽暗，微弱的音樂從某處輕輕飄來，女人甜蜜渴望的歌聲在院子迴盪。七號窗戶掛著五顏六色的耶誕燈飾和胖胖的耶誕老人閃閃爍爍，莎莉．荷恩家一個青少年小孩大吼：「不！我恨妳！」接著猛力甩門。五號頂樓的化外之民（那對雅痞夫婦）正在哄孩子上床：爸爸抱著剛洗好澡、穿著白色睡衣的小孩，抓著他在空中搖晃，朝他肚子吹氣，媽媽笑著彎身將被子攤開鋪平。馬路對面，我老爸和老媽應該像兩個死人坐在電視前，各自不曉得在想什麼，看能不能直到上床之前都不和對方說話。
這種事，我比大部分人都清楚，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後來怎麼了？」
我彎身在石礫上將煙摁熄，收進煙盒。「這個，」我說：「妳一定覺得我很蠢，因為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想做的就是這個。」
「老天，法蘭西斯，快別這麼說！絕不是你的錯！」她睜大眼睛，手指捏住我手臂。成功了，剛才那句話裡的自責與埋怨融合得恰到好處。「真的不是你的錯。他們兩個就是處不來，早在我小時候，在你和蘿西開始約會之前，我老爸對……」
她一臉嚴肅，我立刻將酒保拋到腦後，開始暗自瘋狂計算日期。「哦，什麼事？」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蘿西喝一口酒，靠回凹壁看樂團表演，接著平鋪直敘地說：「那就去英格蘭吧。」
「那最好別開始抽。不過，今晚不算。今天晚上妳十六歲，是個小叛逆鬼。我真希望妳順便拿了一瓶廉價蘋果酒。」
「我知道，寶貝，我也是。」
我笑了：「哪個樂團不是這樣。」
我只用指尖輕觸她的頭髮。她呼吸急促，熱氣暖暖拂過我手腕。「妳去哪裡了？」我貼著她嘴邊輕聲說：「這些年來，妳都到哪裡去了？」
諾拉拉了拉外套，讓厚領緊緊包住喉嚨。她說：「我也沒看到。」
她依然困惑而擔心地看著我。月亮出來了，後院在冷冷的微光下顯得淳樸而不真實，有如對稱的郊區地獄外緣。我說：「諾拉，告訴我，妳覺得我是殺人兇手嗎？」
不一會兒，諾拉笑了，但笑得有點勉強。「我覺得老爸很可能禁我足。」
我回到自由區，在卡波巷兜了兩圈找好位置，等八點半一到，所有人忙著享用晚餐、看電視或催孩子上床，我便翻牆跳進朵耶家的後院，再走到戴利家的後院。
「妳的意思是，我二十多年懶得回來，又何必在乎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我不要妳跟著一票搖滾樂手去巡迴，誰曉得妳會煞到誰。」
我心裡一絞，說：「很多人認為我是。」
路上一盞街燈，表示守在屋裡的人可以清楚看見我來，而燈光讓窗玻璃變成一片暈黃，就算屋裡的人打開手電筒或有動靜，我也絕對看不和圖書見。假如對方想探頭喊我，就必須非常大聲，很可能讓忠誠之地所有人聽見。凱文不是因為屋子裡有東西發光而被吸引過去，他和人有約。
「我知道，但重點就在這兒。不然我們要怎麼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我可不希望未來十年還有老爸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頭，不放過任何扭斷我們脖子的機會，直到終於發現我們很幸福才罷手。我希望我和你有個好的開始：做我們想做的事，兩個人一起，天殺的沒有你或我的家人干涉我們的生活，只有你和我。」
「我可以『測試』女歌迷嗎？」
十八歲那年，蘿西頭一回對我提起「英格蘭」。那天是週六夜，春天，我們在蓋立根酒吧。蓋立根在我們那個世代家喻戶曉，人人都能說出一段往事，沒有也會借別人的故事來說。都柏林每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人都會興致勃勃告訴你，當年凌晨三點警方臨檢酒吧，他是怎麼抱頭鼠竄，或者他在U2發跡之前請他們喝過酒，或是在那裡遇到現在的老婆、狂舞亂跳被人撞掉牙齒，甚至嗑藥睡死在洗手間，週末過完才被人發現。
她搖搖頭，將煙摁熄在一塊石頭上。「我沒事，謝謝。」
鼓手一陣興奮亂敲，樂團再度開始演奏，蓋過了蘿西的下半句。她笑了笑，指著酒吧後方，那裡通常靜得連自己在想什麼都聽得見。我牽著她的手在前頭帶路，擠過一群戴著無指手套、眼影塗得像浣熊、蹦蹦跳跳的女孩，她們身旁圍了一圈不善言詞的傢伙，心想只要纏得夠久，或許能贏得佳人一吻。
「說吧。」我喜歡蘿西的心思，假如能住到她心裡，肯定會開心得一輩子不想離開，每天東走西看。
我說：「一旦離開，我們就回不來了，妳和我都是。」
「我不是會掉眼淚的人，」我說：「但我知道妳的感受。」
微光下，諾拉彷彿小女孩，狀似幽魂，又像令人屏息的黑白蘿西從老電影或夢裡飄回人間。我知道自己只要一碰她，她就會消失，瞬間變回諾拉，再也不回頭。她唇邊的微笑幾乎將我的心從心房剜出來。
「一定的，那又怎樣？反正他發現我們仍然在一起，還不是會氣翻？但起碼我們不用在這裡聽他發飆。這又多了一個理由去英格蘭。天高皇帝遠。」
諾拉的身子忽然劇烈一抖。我說：「妳會冷嗎？」
笑意從遙遠的角落回來了，藏在蘿西的眼神裡。她說：「還用說，那是一定的。假如你走不了，這裡就這裡。」
「但妳知道他們的衝突點，對吧？」
「為什麼？」
諾拉聳聳肩。「一個巴掌拍不響。」
我的眼睛慢慢習慣黑暗。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座後院，就像我對凱文說的，因為我很害怕被逮個正著。果然是麥特．戴利家。舖板很多，灌木修剪整齊，註明花卉名稱的標籤已經插在花床等抽枝發芽，廁所改建成牢固的小棚屋。我在陰暗角落看見一張可愛的鑄鐵長椅，位置剛好，便將它稍微擦乾，坐下開始等待。
她眼中的神采令我開心，跳舞過後，她頭髮亂得狂野，我伸手撫平她的頭髮。「是很不錯，的確。」
「喔，不對，他們還可以，沒那麼好，而且有一半歸功於這個。」蘿西舉起酒杯指著天花板。蓋立根酒吧有五、六盞燈，多半是用類似打包繩的繩子綑成的，由一個名叫謝恩的人負責，只要拿酒太靠近操控台，他就會揚言揍人。
我們從來沒有聊過我的家人，她一定知道一點，整個忠誠之地都略知一二，但卻從來不曾提起，一次也沒有。我很感激。她目不轉睛看著我。
諾拉說：「前天晚上不是你的錯，這就是我要說的。」
我從牆上跳下來，踩得碎石窸窣作響，我靠牆不動躲在陰影裡，但沒有人出來張望。
「會做這件事的人，我看不出來他會傷人，至少不會刻意傷人。也許是我自己蠢。」
我們像兩個走失的孩子緊緊依偎，既渴望又急切。我雙手依然牢記她臀部柔軟火辣的曲線，那美妙的輪廓從我心底的幽谷浮現，我還以為它早已消失不見。我不曉得她在尋找誰。她用力吻我，吻得我嚐到一絲血腥。她帶著香草味。我記得蘿西身上是檸檬水果糖、陽光和工廠清除衣物污漬的揮發溶劑味。我手指深深嵌進諾拉玲瓏的曲線，感覺她的雙乳抵著我胸膛震動，讓我以為她在哭泣。
「是啦，算是，可能吧，」蘿西隔著杯緣側頭看我一眼，神情近乎羞澀說：「我可以跟你說一件事嗎，法蘭西斯？」
「我想也是。」
那天晚上，我和蘿西去聽一個新的華麗搖滾樂團「火星唇膏」演唱，她之前聽過覺得很棒。還有其他樂團，反正有什麼聽什麼。我們暢飲上等德國白酒，微醺地踩著舞步。我喜歡看蘿西跳舞，看她扭腰擺臀，頭髮飛揚，笑得嘴角彎成弧線。她跳舞總是表情多變，從來不像其他女孩一臉癡呆。
「沒錯。你也知道音樂會讓我變一個人，我從小就想進這個圈子，」我知道，所有人都曉得，忠誠之地只有蘿西一個小孩將堅信禮的錢拿去買專輯。但這是她頭一回提到想當燈控。「我唱歌五音不全，可是——而且對創作一竅不通，不管寫歌或彈吉他，統統不行，但我喜歡這個。」她揚起下巴對著來回移動的燈光說。
冬夜的後院漆黑泛著藍光，諾拉一臉素淨，頭髮隨意和圖書披垂，看起來跟十六歲差不多。我說：「原來妳是這麼度過青春年少的啊？真是小叛逆鬼。」
也許是酒的緣故，我感覺酒吧裂了，牆壁色彩繽紛，都是我沒看過的顏色，地板隨著我的心跳上下震盪。樂團來一個花稍收尾，主唱將麥克風扯下額頭，聽眾隨之瘋狂，我跟著鼓掌。酒吧裡安靜下來，所有人（包括樂團成員）都朝吧台移動之後，我說：「妳是認真的，對吧？」
諾拉猛力搖頭，搖得頭髮甩到臉上。「不，我沒辦法說謊。最糟的就是這個，我其實一直在說謊，自己竟然不曉得。我之前跟別人說自己有一個姊姊，這是錯的，我早就是家裡唯一的小孩了。」
唯一沒有變成自己老媽的人，黑暗中，伊美達的聲音出現在我耳畔，帶著一萬根煙的沙啞與無止盡的哀傷。脫逃的人。我和伊美達從小就會說謊，是天生的騙子，但她對蘿西的愛不是虛假，而我說她是蘿西最親近的朋友也不是謊話。伊美達（上天保佑）懂她。
她聳聳肩膀。「我不要老爸給我的東西，我寧可自己爭取，而且反正——」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和蘿西以前都在這裡約會？」
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看她，發現她眼睛眨也不眨，於是我說：「妳是說真的？」
「蘿西，」我放下酒杯，湊到她面前，膝蓋貼著膝蓋說：「妳之前想過嗎？徹徹底底想過？」
原來如此。才一轉眼，有如齒輪卡入定位，我腦中立刻湧出千絲萬縷，在童年回憶的紡車上轆轆旋轉，織出清楚的圖案。我想過千百種解釋，一個比一個誇張、牽連範圍更廣（麥特．戴利洩漏了我老爸不光明的差事，封建時期飢荒年代誰偷了誰最後一顆馬鈴薯），卻完全忽略了男人最容易衝突的原因，也是最兇狠的一個：女人。我說：「他們有過同一個女朋友。」
「比平常的還遜，你這批貨很差，到底有沒有像樣一點的酒啊？」
「真的？為什麼？」
「蘿西，還有凱文。你來這裡不也是為了這個？」
「嗯，」我答得小心翼翼：「多少是。我想，要是有人曉得過去這幾天來……」
「可是，」蘿西頓了一會兒才說：「你的家人，你走得了嗎？」
這回她是真的笑了，坐在長椅上的身子再度放鬆。「我們有一天也會這樣對付自己的小孩。」
「這樣的話，」我說：「妳有資格大玩特玩，趁現在還可以，把從前的份補回來。」我掏出一包香煙，彈開蓋子，俐落地抽了一根給她。「來根癌症吧？」
酒吧裡的感覺越來越好，樂團當然比不上齊柏林飛船，但歌詞很犀利、鼓手很棒，全團散發著不顧一切的光芒。我們豁出一切，就算這輩子飛黃騰達不了也無所謂，因為在那一刻，唯一能擺脫沒有未來、靠政府接濟、在套房公寓混吃等死的命運的，就是擁抱音樂。這樣的氣氛讓樂團不一樣，給了他們一點魔力。
那美麗的大大的笑容再度緩緩回到蘿西臉上。她說：「你這輩子打算做什麼？」
「那得花上幾個月。」
「什麼？妳說燈光？」謝恩不知道怎麼弄出迅速移動的銀色閃光，將樂團渲染得粗俗狂暴，看來待會兒肯定有人要下台算帳了。
「怎麼會？」
「我一直這麼跟你說啊。」
我說：「過去這二十二年，我只見過凱文幾小時，但我還是心如刀割。我一點也不認為妳蠢。」
「我感覺自己再也不是過去的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從小到大，每次別人問我有沒有兄弟姊妹，我都說：有啊有啊，我有個姊姊。現在卻得說，沒有，就我一個人。好像我是家裡唯一的小孩似的。」
「千真萬確，為什麼不做？」
「我不想去。」
蘿西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老天，」我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我？天哪，怎麼可能？只要有我爸就不可能。我是好女孩，什麼刺|激的都沒遇上，只聽朋友說過。」
蘿西的話彷彿在我心裡炸開一整座煙火工廠。鼓手猛力敲打歌尾的節奏，有如一連串華麗爆炸撼動我的骨頭，讓我眼花撩亂。我說（我竟然只擠得出這一句）：「妳老爸會氣翻了。」
貝斯手彈斷了一根弦，證明自己不是玩票的。趁著換弦的空檔，我和蘿西走到吧台邊買酒。「剛才的酒爛透了。」蘿西對酒保說，一邊拿著上衣搧風。
「你這個色胚，」蘿西開心地說：「不行，除非我先跟搖滾明星上床。說真的，你會想做嗎？我說樂團道具領班之類的。」
「但很夠勁，不是嗎？不然乾脆甩了男朋友，等我打烊帶妳去更棒的地方。」
「因為那傢伙讓樂團變得更棒，就這麼簡單。不管他們表演得好或壞，就算聽眾只有小貓兩三隻，也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到他，無論如何，只要他在就會讓樂團變得比原來更好。要是他夠厲害，本事夠高，每次都能讓他們好上幾百倍。我喜歡那種感覺。」
「我完全沒想到……之前，我偶爾才會想念她，比如我生小孩，她卻不在，或者老媽或老爸惹我生氣，我很想打電話給蘿西訴苦。除此之外，我幾乎不會想起她，再也不那麼思念了。我還有其他事情要想。然而，當我們得知她的死訊，我卻哭了，怎麼也停不住。」
諾拉披頭散髮，親吻讓她的雙唇飽滿圓嫩。她說：「回家平安，法蘭西斯。」接著便起身穿越後院，拉緊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