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黑暗,帶我走

作者:丹尼斯.勒翰
黑暗,帶我走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慢著,」他說。我看得出來,像火蟻般在我脊樑骨上爬行、有如覺醒一般的微癢感覺,也正在襲擊著菲爾,他的眼睛像信號彈般放出光芒。
「我只是靜不下來,我——」
「我累斃了,」安琪道。
當天稍晚,菲爾打電話來。鈴響第一聲我就接了。
「我會走人。像我這樣的人在哪裡都能找到工作,不管哪裡都有有錢人要重新裝潢他們的房子。所以,我很快就會上路,我想該讓你們兩個有機會發展一下試試看。」
「因為她在跟你賭氣——」
可是寫這封信的男人卻擁抱邪惡,他享受別人的痛楚,他不把自己的一腔恨意合理化,他陶醉於這一股恨。
祝好
重點在於痛楚,你要明白這一點。
「我想說它是非人類的,」她說:「可惜不是這樣。」
「你說得對,」我承認。
「我給那貨車留了記號,」我說。「我他媽的給它留了記號,菲爾,我自己都不知道。後來愛德華艾弗瑞防衛協會的人就是憑那個記號找到了那輛貨車。」
我放掉缸裡的水,沖個澡……繼續我的生活。畢竟,人一旦做了不道德或難以想像的事,他們該怎麼做呢?他們活下去。要是你逃過了法律的爪子,你便沒有別的選擇。
菲爾在煮咖啡。我在睡房換上乾淨衣服,然後回到廚房。
「狗屁。」
「沒有的事。」
「可不是你丟的嗎?」
我不太確定我給了他一個怎樣的表情,但他立刻舉起手來表示歉意。
我同時微笑和打寒嚓:「喔,嗯。」
「所以我不會讓她這麼做,我是她背上的包袱。目前來說,我要讓彼此的傷口——我不曉得——多癒合一些,讓事情有個了結,好讓她徹底知道對不起她的是我。錯全在我,都在我,不在她。」
「在這之後呢?」
「然後我們跑去告訴我爸,」我抬起手來半掩嘴巴,因為它正出於震驚張得大大的。
我不確定我為什麼要寫信給你,派崔克。寫信給你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從事日間工作時的那個人,也不是我殺人時的那個人。我有許多張面孔,有些你未曾得見,有些你不會想看見。我看見過幾張你的臉——漂亮的、暴力的、沉思的、還有其他的一些——我在想,假如有天你我碰頭,中間隔著一堆腐肉,你會擺上一張什麼樣的面孔,我真的有在想。
讀他的信比什麼都累人,而且讓人覺得格外齷齪。
「你有直覺,」他說:「你總是比其他人早一步看清形勢,然後採取行動。」
「又是。」他靠在椅背上,張開兩臂做個幾乎是歉意的手勢。「嘿,」他說:「我是有魅力,我是有張帥臉,但你有直覺。」
「別,hetubook•com•com」她極小聲地咕噥著。「別,」她又說一遍,依舊熟睡。
他笑笑,「我清楚得很,派崔克。」他用雙手捧著馬克杯。「我知道她愛我,我不是不認帳,可是她一直以來也半愛著你呀。」
我舉一舉手。「不,我不是想批評誰,我只是好奇在想。正如你告訴波頓的,我們跟親兄弟沒差,我們就是親兄弟,看在基督份上。之後你就丟下我一個人走開了,你什麼時候開始那麼恨我的,菲爾?」
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可以這麼做,事實上我們絕大多數人也都這麼做。
沒多久開始下起冰雹。我在安琪的浴室沖澡時,那冰雹還只是輕輕濺在窗戶上,像海水刮來了沙石,到我抹乾身體時,大顆大顆的冰雹已經往窗上和牆上亂飛亂射,彷彿那風在放射著釘子和螺帽。
「我也是。」
他點點頭。我看得出來,對他來說,遭遇那兩個小丑之後緊緊攫住我們好幾個禮拜的膽寒之感,即使在二十年後的今日仍然記憶猶新。
我環顧四周,碗櫥裡有她母親的古老黑鍋,小偏廳裡的沙發上有她的飾巾,菲爾和我都坐在她父母在阿伯翰角的馬歇爾.菲德百貨店買的椅子裡。那家店在六〇年代末讓火燒了。有些東西一輩子就在你眼前,等著你去注意它,但往往就因為近在眼前,以至於你從來也不曾好好的看它一眼。
他的笑容消失了。「嘿,你——」
「因為——」
他聳聳肩,「安琪她沒法說再見,所以她會很努力把我留在她身邊。」
事實上,奪人性命滿像性的。有時它是一種超然物外、可媲美性高潮的行為。其餘時候,它只是「馬馬虎虎,過得去,沒什麼大不了,但你又能如何?」之類的感覺。但它從來不會缺少趣味。它是你會記在心裡的東西。
「要是你沒用那個棒球砸破他們的擋風玻璃,」他說。「誰曉得我們今天還會不會坐在這裡。」
所以我繼續過我的生活,之後那些羞恥感犯罪感都離我而去了。我以為這些感覺會流連一輩子,然而沒有。
我們相互對視,我可以感覺到往日的情義又在我們的內心澎湃——神聖盟約與共度童年的情義。菲爾和我在各自的家從小就覺得不被接納,他父親是個酒鬼,一個死性不改的女人玩家,跟社區裡的每個女人都睡過,而且生怕他老婆不知道。到菲爾七、八歲時,他家簡直是個盤子亂飛、謾罵不絕的非軍事區。任何時間只要卡麥和蘿拉.狄馬西同處一室,那地方的安全度就跟貝魯特沒差,而基於一種對天主教教義的嚴重曲解,他們拒絕離婚或分居。他們喜歡日復一日的吵吵鬧鬧,夜復一夜講和之後的激|情性|愛,把緊貼兒子睡房的牆和-圖-書壁撞得砰砰響。
我想起葛瑞絲,卻不知為什麼無法在腦子裡喚起她的完整臉孔。我看見她的頭髮,她的眼睛,但是當我嘗試組合她臉孔的完整圖像,卻怎麼都不成功。
我走到睡房,靠在門框上。她坐在床上,堆在她身上和她周圍的羽絨被像一片粉紅玫瑰花海。
他猛搖頭,「是,是,我們是小孩沒錯,而且我們都有點神經質,因為卡爾.摩里森剛在那週被殺,而我們從古早以前就聽說過關於那些小丑的傳聞……諸如此類諸如此類。這些全不假,但我們人在現場啊,派崔克,我跟你兩個。你曉得要是我們上了那輛小貨車,我們會有什麼下場嗎?我到現在還能清清楚楚看見那輛車子,狗屎!擋泥板上滿是污垢油漬,一股不知什麼氣味從那開著的車窗飄出來——」
「菲爾,」我說:「菲爾,耶穌基督!」
「不是那種愛,你從來就搞不清楚。」
「是呀,不論我是怎樣變成那樣的人,我始終是變成了那樣的人。我失去了她,活該失去她,因為長遠來說,她沒有我,對她來說會比較好。」
「什麼事?」我說。
他聳聳肩,「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法原諒你,派崔克。」
我靠向椅背,側著頭,向他揚起一邊眉毛。「你太過分了,菲爾。」
我搖搖頭,「你對她拳打腳踢的那些年裡,菲爾,你猜怎麼著?她從來沒有背著你亂搞,一次都沒有。」
「我懂你的意思。」
擋風玻璃被砸爛的白色廂形小貨車!哈迪門檔案裡的那輛車!
「亞歷.哈迪門和查理斯.勒格史東就是那兩個小丑。」
「真知道嗎?」我靠前一些,壓低聲音:「但你還是照樣三天兩頭罵她是妓|女,還是照樣興致一來就把她給痛揍一頓,不是嗎?」
「喔,」安琪把信扔在飯廳桌上。「太精彩了,這傢伙有夠正常的。」她對著信紙直皺眉,「耶穌啊!」
「安琪睡著了。」
「你說那沙發嗎?」
我又轉身,「哼嗯?」
「才不是胡扯,」他說:「你少裝蒜了,派崔克,我總是瞻前顧後考慮太多,但你說做就做。你第一個意識到安琪不再只是我們隊裡的一個小夥子了,你第一個不再在街角上鬼混,你第一個——」
「你怎麼就變了,菲爾?」
起初,我沒有什麼偉大的計畫。我幾乎是意外地殺死了一個人。真的,之後我體驗到所有那些你該有的感受——罪惡感、噁心、恐懼、羞恥、自我憎惡。我浸了個浴來清洗她在我身上濺的血。坐在浴缸裡的時候,我吐了,但我沒動。我坐在那裡,一缸的水散發著她的血和我羞恥的惡臭,那是我的不赦之罪的惡臭。www•hetubook.com•com
我看看那封信,「它是人的手筆沒錯。」
「呃……像你跟安琪,你曉得……」
我點點頭。
「那兩個小丑,」我說。「你剛剛都說了,就是卡爾被殺那個星期,然後,該死!我丟棒球把擋風玻璃砸爛了——」
「派崔克,」他小聲說。「我知道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現在是什麼樣的人。」他皺起眉頭,定定瞅著咖啡杯。「我打老婆,我是個酒鬼,就是這樣,行了吧。」他對著杯子苦笑一笑,「我揍了那女人。」他回過頭去看著她的睡房。「我揍了她,換來她的恨,她再也不相信我了,再也不會。我們再也不可能……做朋友,像我們以前那種關係的朋友。」
她再次瞥瞥那封信,手碰碰肩膀,閉起眼睛。
我在她沙發上給自己弄了個窩,正想要舒舒服服安頓下來的當兒,她在睡房裡叫我。
此刻當他坐在前妻的桌子前,坐在我對面,我又看見那個昔日的菲爾,我唯一有過的兄弟。他也嘻開了笑臉,彷彿他也正在想起往日種種,而我又聽見了我們在那些日子裡的笑聲,當我們在街頭浪蕩、在屋頂上像狼一般拚了命奔跑不讓爸媽追上時的笑聲。耶穌啊,我們該是憤世嫉俗的小孩才對,但我們卻老是笑啊笑個不停。
「哦,」我凝視她:「怎麼了?」
「你進來一下。」
「你睡那沙發還行嗎?」
我微笑起來,一時意識到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在菲爾面前發乎自然地微笑。「我們確是夾纏不清。」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我點點頭,「八月四日。」
「拜託,派崔克,拜託,」他說:「你是在跟我說話耶,我們從古早以前就是朋友了。我了解你,也了解安琪。也許你現在跟葛瑞絲之間超美好的,我覺得那很棒,我真這麼覺得,可是你得了解你自己。」他用肘彎撞我一下,眼睛逼視我:「好不好?哪怕這輩子就這一次,老友,你得認清你自己。你打幼稚園開始就愛上了安琪,而她也愛上了你。」
屋外,冰雹的噼啪聲像一千枝棍子敲打在屋頂上。
派崔克,
他雙眼發直地瞪著我,我看出來他也想到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菲爾?」
正睡著,安琪動了一下。我睜眼發現她的腿彎在我腿上,緊緊纏在我大腿間,頭塞進我肩窩裡,左手搭著我的胸脯。她的呼吸吹到我脖子上,隨著睡眠的節奏抑揚頓挫。
「還行。」我說。
「你胡扯什麼?」
「她還在睡?」他說。
「那行。只是……我一個人坐在這兒,等著這小子動手,害我快抓狂了。」
「我在想也許我過來一下。」
「派崔克,你是說——」
「就像被泰森打昏過去的史賓克斯,對不?這一分鐘還龍精虎猛的,下一分鐘她就像一個月沒睡似的倒下。」他往一只馬克杯裡倒了些咖啡。「那妞兒一貫是這樣。」hetubook•com•com
世界末日就是這樣子的,我心想,又再睡去。
「滿大的,你曉得,地方很夠。」
我記得我在心裡想道,不可能就這麼簡單,不過的確就這麼簡單。沒多久,出於好奇心多於其他理由,我又殺了一個人,而這次我覺得,嗯,很棒,很平靜。想必就是一個渴了一段時間的酒鬼剛喝到一杯冷凍啤酒的感覺,或者一對被迫分開的戀人頭一夜做|愛的感覺。

「大概是吧。」
「狗屁?」他輕笑。「得了吧,派崔克,這是你的天賦。你記不記得那回我們在薩文山碰到那兩個鬼鬼祟祟的混蛋小丑?」
「敏感話題,」他說:「我一時忘了。」
「喔有的,」他輕輕一笑:「喔有的。你們把我撇給巴巴跟法蘭基.薛克斯那一票四肢發達、滿腦子漿糊的人。接下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八月嗎?」
他依舊是那個苦笑。「這是典型的安琪。說實在話,派崔克,儘管她總是擺出一副去你的、我誰也不需要的架勢,安琪是說不出『再見』的,對任何東西都一樣。你想她幹嘛還要住在她媽媽的房子裡?跟她小時候就在這裡的大部分家具住在一起?」
我因為另外一堆不同的理由總是不愛待在家裡,我和菲爾便結伴避難。第一個讓我們感到自在的家,是個我們在蘇丹街一家工業車房樓頂找到的廢棄白鴿舍。我們把那些白色鴿糞清理掉,用舊貨盤的木板將它加固,再把一些沒人要的家具擺在裡面。沒多久我們這裡便成了其他同類逃家小孩的收容所——巴巴、來混過一陣的凱文.赫里易、尼爾森.法拉爾和安琪。一票滿腔階級憤怒、貪心妄想、徹底鄙視威權的小流氓。
「我知道,她也愛我,搞不好有那麼一陣子,她愛我更多一些,這一點我不懷疑。但我們可以同時愛上不只一樣東西,我們是人嘛,人總是夾纏不清的。」
「嗯,」他把咖啡端到桌上:「你跟她睡了沒有?」
他聳聳肩,「她愛你啊,派崔克。」
你明白我在教導你什麼,派崔克?
聖父
「我想她並沒有打算把你永遠逐出門外,菲爾。」
「別要我說出口。」
「因為我們睡一起過?」
安琪呻|吟一聲,腿把我纏得更緊了。
我完全無法估計,https://m.hetubook.com.com她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把這句話說出口。
「我也一樣。」我說,走進睡房。
「所以呢?」
「可是她嫁的人是你,菲爾,」我回撞他的手肘。
「你想她幹嘛一直不離開多切斯特?像她那樣聰明美麗的女孩,卻只有渡蜜月時才離開過這個州。你想她幹嘛要等十二年才離開我?換了別人六年就走人了,但安琪不走,這是她的缺點。可能因為她妹妹的個性跟她完全相反的關係吧。」
我點點頭。這事實本身就很驚人。就連那些每天起床、上班、盡可能相信自己是好人的人都有邪惡的一面。搞不好他背著太太搞外遇,搞不好他把一個同事整得很慘,搞不好在心底深處,他認為有一兩個民族的人比起他來要低等一些。
「怎麼了?」
「她在你手上失去貞操。你們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我們這一夥人都是那麼死腦筋的天主教徒,那麼壓抑,對性那麼沒法平常心,但你們兩個……那個夏天,你們兩個疏遠了我。」
有回我夢見自己被困在一個星球上,它上面只有雪白雪白的沙,天空也是白的,天地間只有這幾樣東西——我,傾瀉如注遼闊如海洋的白沙,和炙熱燃燒的白色天空。我一個人,我很渺小。流浪多日之後,我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腐爛惡臭。我知道我會死在這沙堆間,在炙熱的天空下。我祈求陰影降臨,而它終於來了。它有個聲音,有個名字。「來吧,」黑暗說,「跟我走。」可是我太虛弱了,我在潰爛。我無法用膝蓋支撐身體。「黑暗啊,」我說。「牽我的手,帶我離開這地方。」於是黑暗把我帶走了。
「菲爾——」
「我醒著。」
我們在睡時,氣溫下跌了十五度,天空成了花崗石色。從加拿大呼嘯而下的風吹襲著社區一帶,把窗子吹得嘎嘎響,沿路停泊的車輛都被吹得跳起來。
「好吧。」我說,回頭向沙發走去。
「你過來好了,菲爾。」
「你醒著嗎?」他說。
「好的。」
她咧一咧嘴唇想笑,可是出來的結果很難看:「我害怕,派崔克,這樣行了吧?」
「比方說呢?」
「在卡爾森海灘,你們兩個……呃,做了那事。之後嘛,哼,你這天才,當她狗屎一般待她,跑來跟我哭訴。我是第二人選……又是第二人選。」
我給自己拿罐可樂坐到桌邊。「她會沒事的,菲爾,沒有人能傷害她,或你。」
大部分時候,由於我們擁有將一切事物合理化的秉賦,他永遠不需要面對那一面。他大可一直相信自己是個好人,直到他進棺材。
「說什麼?」
「又是?」
「這我知道。」
「菲爾,」我說。「我們那時還只是小孩,我們想像力太活躍,而且——」
「那不是唯一的理由。」
「像這樣的人,」她說:「居然存在。」
她皺皺眉,「我是說這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