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紅樓夢斷4:延陵劍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一

十一

曹世隆看他衣冠楚楚;右手拇指上戴一個翠玉「扳指」,怕不要三、五百銀子?便很客氣地答說:「敝姓曹。」
「不會,不會!」孫鬍子說,「你見了她不理亦可以;她也絕不敢說你。就算說了你,你冷笑一聲,不必睬她;以後自會有讓你痛快讓她怕你的日子。」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出氣的法子,將曹世隆揍一頓。當然,這不能自己動手,亦不便指使下人;想起來有個常在一起喝酒賭錢的朋友可託;第二天一早便取張名片交代小廝:「你到吳三老爺那裏去一趟,下午請他在愛卿家喝酒;你說,專請他一位,我有事相託,務必要來。」
「這,倒要請教你老,該當如何說法?」
「這好!」孫鬍子說,「你把她找來,等我問她幾句話。」
「不對!」曹世隆答說,「是我震二叔派的;不過有時候讓震二奶奶告訴我就是。」
錦兒也很厲害,故意說道:「那也不見得。說不定姓梁的會告訴他,你們曹家另外有人來接頭過金絲帳;這一下不都挑明了?」
「煮熟的鴨子飛掉了!沒有氣著他;倒讓他氣了我。」震二奶奶神情落寞地說:「這回,要怪我自己。」這「他」字,自是指曹震。
這一下倒提醒了震二奶奶,「中間人是誰?」她問。
「你叔叔說你如何勾引你嬸兒;又怎麼逼姦他的妾,情節不大相符。你跟我說了實話,我就可以跟他說,我問過,沒有這回事;是別人造謠。可是,何以見得是謠言?你不說實話,我怎麼找理由來替你辯護?光憑我一句話,說沒有這回事,他那裏會相信?」
曹震不再出聲,悶悶不樂地躺在床上看一部新刻的風月傳奇。第二天一早出門,到午回來,跟震二奶奶說,施家答應加一千五百銀子;又說他是如何老著臉皮跟人家軟磨,好不容易才爭到這個價錢。
聽這一說,賽觀音頓覺氣餒;而且也有些懊惱,覺得老周來找她辦這件事,不知是何居心?當時沉下臉來說:「原來是她。你知道我跟她有過節,是存心要我去受氣?」
一語未畢,姓周的一拳揍到,正打在右眼上;頓覺天旋地轉,曹世隆趕緊扶住桌子才沒有倒下去。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臉上出現了極少見的緊張,甚至憂形於色。眨著眼想了好一會說:「你說得還不對!他根本是打算好了的,特為要引我牽出那個人來。咱們可不能讓他知道。」
第二天直等到下午,曹世隆才來;震二奶奶仍在原處接見。錶是早已拿匣子裝好了的;一一點交,共計十七個,外表盡皆完好無缺。有幾個錶還能走,不過不準,亦須上油校正。曹世隆顯得很仔細,要了筆硯,將每個錶的毛病都記了下來;費了有半個時辰,方始停當。
回到家,照實直陳;震二奶奶很沉著地說:「這本來要碰機會;想不到的是,原以為不怎麼值錢的東西,倒讓施家看中了,出的價錢不錯。」
「嘚!你別說了!」吳鐸有力地揮一揮手,截斷他的話:「有我料理。」
「你去商量了再說。」
「這一次到揚州呢?」
「明兒來取好了。」震二奶奶說,「我還要託你在揚州買點東西,單子還沒有開。」
「對!」
「行。」
「到現在我有一點想不透。」震二奶奶說,「他倒居然沉得住氣,還不肯說真話;故意耍一耍我,是為甚麼?」
「不是,不是!有個道理在裏頭。」老周答說,「我們吃飽了飯,來跟你開甚麼玩笑?」
「錦兒姑娘,要讓你白跑一趟了。我可不敢出價。」徐賣婆說:「現在不比從前,京裏查得嚴;做官府的都裝窮,誰敢大把銀子拿出來置珍寶首飾?出了價沒有人要,豈不誤了府裏的正經用途?而且,價碼兒也出不高。多的是珠花;二、三十年前雪白閃亮的好珠子,如今它跟我一樣,讓人瞧不上眼了。」
曹世隆在鼻子裏哼著笑了一下,「這,你總可以想像得到。」他說。
「那麼,你們大概多少時候敘一敘?」
「你辛苦,我知道。不過,七千銀子絕不能少!你再去磨,多早晚磨成了來告訴我;東西現成。」
「不然,如果他不知道,怎麼會跟我說?」
張五福乾綱久已不振,只要有錢,無所不可;當時很高興地答應了下來,回家告訴妻子。賽觀音亦知道有老周這麼一個人,心想不會是甚麼好事,只是看在錢的分上,且不妨走一遭。
曹世隆色變,知道這一回的麻煩大了;勉強定一定神答說:「我到揚州去了,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回來見震二奶奶交修好的錶,她讓我到施家去一趟,告訴帳房可以成交了。又讓我順便問一問金絲帳還要不要,如此而已。」
曹震點點頭,神色之間,毫無瞻顧顧疑之意;似乎那頂金絲帳真的已讓他自我剔除,置之度外了。這使得錦兒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麼藥?
「好吧!」孫鬍子賣關子,「你先去找,找到了來告訴我。」
「你別急!看看有挽救的法子沒有?」
「行!你說吧!」
出了水西門便是莫愁湖,車行極速;不久到了一處大宅門停車,曹世隆跟著吳鐸進門一看,不由得大為詫異,蛛網塵封;蒿萊沒徑,竟是一座廢園。
第二天上午,照預先的約定,張五福帶著妻子到了周家;孫鬍子先就在了。老周替他們夫婦引見過後,隨即說道:「張五嫂,託你的事,無論成不成,都請你擱在肚子裏。現在請孫大爺跟你談,我陪張五哥在外面涼棚下面坐。」
震二奶奶有事在心,也希望曹世隆早走;因而答說:「既然這樣,我也就不留你了。揚州事完,馬上回來。」
「謝謝。」曹世隆問:「吳爺呢?」
「三爺,你不用激我。能中你的激將之計,還能叫個孫吳子嗎?」說得一口揚州話的孫鬍子,預先聲明:「話說在前,男不跟女鬥;要看是怎麼一件事,能鬥則鬥,不能鬥不要怪我。」
但她始終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因為曹震一回來,震二奶奶就跟他開談判了,「那頂金絲帳的價錢,你得重新跟人家去談。」她說,「太太告訴我,老太爺生日,這玩藝有人出過八千銀子。既然是出過價的,咱們辦事就得有個分寸,就沒有八千;七千總不能再少。不然,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你一直守在這裏。」孫鬍子指著圖說,「看準這道門;到有一個你認識的人出來,記住是甚麼時刻,你就可以走了。這個人是甚麼人,你現在不必問,將來會告訴你。」
賽觀音又發楞了,「怎麼叫做討厭人?」她眼風又是一瞟,「孫大爺倒滑稽,專會說怪話。」
「既來之則安之」,曹世隆心裏這麼在想,便故作從容地坐了下來,向那人問道:「貴姓?」
「那就不錯了!台甫是世隆兩個字?」
到晚上曹震回來,發現裝錶的盒子,便問:「隆官回來了;錶修得怎麼樣?」
「要走了!」老周說道:「我給你m.hetubook.com.com一個錶,你會看時刻不會?」
「好!我答應你。」
姓周的又要動手;曹世隆亦咬緊了牙,預備挨一頓揍。
「好了,好了!」曹震不服氣地說,「每次都要先來這麼幾句開場白!你倒想想,我幾時替你惹過麻煩?」
他的話完,便有個人將門推開;曹世隆料知逃不脫,便乖乖地進了門,裏面濕漉漉一片長了青苔的磚地,中間擺著一張白木方桌,居然還有一壺茶。
「不行!天機不可洩漏。」孫鬍子大掉書袋:「孫子曰:『事莫密於問』梅堯臣曰:『機事不密則害成。』不要人沒有找到;我的辦法已鬧得好些人都知道。那怎麼行?」
「你不能緩一緩?最好等到都出手了,我看情形辦。」震二奶奶又說,「而且銀子已經收進來了,再搬出去,也怕有人會說閒話。」
「過意不去——。」
「是!」曹世隆鞠躬如也地問說,「明天我有個死約會;後天動身行不行?」
「那麼,錶是我今天帶了去,還是明兒來取。」
「如果你嬸兒看你眼眶發青,問起來你怎麼說?」
這一下醋海生波,震二奶奶趁曹震公差在外,翻出五福的老帳來,拿一張曹震的名片,將他送到上元縣拷打追問;後來是賽觀音求見震二奶奶磕頭賠罪,罰誓再不理會曹震,還讓震二奶奶狠狠羞辱了一頓,方得無事。當然,布機房的差事是革掉了。
「你也是!看得我這麼不中用,連個錶都不會用。」賽觀音問:「孫大爺說我認識的那個人是誰?」
「你現在想要知道:是誰在二奶奶面前掀了你的底牌?」
「嬸娘給我的好處太多了!靠不住的話,我怎麼敢胡說。說真的,除非是嬸娘,在別人面前,我再也不敢吐露半個字。」
曹世隆此時六神無主,只有一片希冀之心;急忙問道:「你怎麼替我掩飾?」
曹世隆恍然憬悟,悔恨不迭;自己上了吳鐸的當,讓他套了一句真話去。
「敝姓周。」說著,那人倒了一杯茶放在曹世隆面前。
「這是另外託你的。」震二奶奶將一張購物單子交了過去,「大概要花個上百銀子;你到帳房一起去領。」
等曹世隆辭去,曹震回家,震二奶奶少不得要將這件事跟他提一提。說起來這是個需要細心監督,而又沒有甚麼油水的差使;他自然不必反對,只是催著妻子,趕緊將施家挑中的東西取出來,以便成交。
「好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可得告訴我了吧,誰掀了我的底牌?」
聽得這一問,曹世隆心想:怪不得!大概他們是跟曹震一路,做好圈套騙施家出一萬銀子來買金絲帳,有了好處大家分。只為自己一句話,擋了他們的財路,無怪乎為此切齒。早知這樣,倒不如說了實話陪個罪,總還好商量。如今事成僵局,無可挽回,只有賴到底了。
一聽話風不妙,曹震也有些著慌,「怎麼?」他問:「出了甚麼事?」
曹震無奈,只好這樣答說︰「好吧!我再去跟人家商量。但也不能憑你說多少就是多少。」
「吳。口天吳。」吳鐸接下來問:「聽說府上有一批珠寶想脫手。」
這個人姓魏,揚州人;是天主堂收養的孤兒,跟一個義大利的神父,學得一手修鐘錶的絕藝,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他。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反正我要一個價,少了不成。看他有甚麼轍?」
「你嬸子震二奶奶有好差使派你,是不是?」
「點心倒不必了。」曹世隆說,「嬸娘,能不能讓我開一開眼界?」
將上車之際,吳鐸忽然說道:「曹兄,先到舍間一坐如何?」
「一講明白,你就不會覺得奇怪了。譬如說,你去作客,明知道主人家不歡迎,偏偏賴在那裏不走;不管主人家說甚麼難聽的話,你只裝做不曾聽見。這一點,你辦得到辦不到?」
「你不懂?」姓周的打了個哈哈,「算了吧,你裝甚麼蒜?」
於是相偕上車,車伕揮動長鞭,吆喝著只有養熟了的騾子才聽得懂的口令,沿大街往西而去。
曹世隆也不知那裏來的勇氣,大聲答說:「沒有甚麼好說的!根本沒有這回事。」
賽觀音一楞,旋即會意,笑一笑又趕緊雙手合十,喃喃地說:「罪過,罪過!孫大爺,你這種笑話不能說的;菩薩會生氣。」
賽觀音點點頭,眼風掃過孫鬍子臉上,往下一落;卻又很快地抬頭瞟了一下,復又垂眼。孫鬍子見多識廣,加以又聽老周說過她的過去;心想,看樣子是找對人了。
「總不外乎尼姑庵。」孫鬍子又說,「燒完香就要做討厭人了。這裏有張圖,你來看!」
「你看,又犯疑心病了!」曹震苦笑,「我怕跟你說話,就是因為這個。」
「罰誓不必。」姓周的說:「我這問你幾句話;你答得圓滿,我們照實回答震二爺,就算有了交代。」
「他的酬歸誰付?」
「當然。」震二奶奶答說:「等把錶修好了,一起成交。」
賽觀音考慮了好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好!我做得到,看一千兩銀子分上,做不到也要做到。」
「他也是瞎猜,或者聽人胡言亂語。」曹世隆說,「你剛才不是說,他所說的情節前後不符嗎?」
「出去!」吳鐸大聲叱斥;等姓周的退了出去,他向曹世隆歉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你請坐。」
曹震知道多說無益;心裏在想:我就跟你來個軟磨,慢慢兒往上加;大概有五千銀子就差不多了。
「這一說,你跟震二奶奶有一腿;可是不假囉!」吳鐸看著他點點頭。
「不,不!我不做珠寶買賣,是受人之託,想辦一筆貨;東西要好,價錢上好說。」吳鐸問道:「能不能看一看貨?」
「我不知道。」曹世隆答說:「不過,這個人從來沒有跟我說過瞎話。」
「你的意思是,這樣東西不打算賣了?」
「看貨還不行。你可以先看看目錄,有中意的,我再去接頭,定期看貨。」
「這是怎麼回事?」曹世隆大聲質問,同時身子後退,打算溜走。
「甚麼事?那頂金絲帳,人家不要了!」
「那,只有好好做兩個菜,請孫大爺喝一盅。」
「請!」吳鐸指著西面的抄手遊廊說,「從這面走。」
「怎麼呢?」
「肉包子。」孫鬍子伸出兩指:「兩個就夠了。」說罷哈哈大笑。
「白花花的一千兩銀子。」
曹世隆發覺事態嚴重,心知光是抵賴無用;首要之著是弄清楚他們的意圖,於是沉著地說道:「有話不妨明說,何必弄神弄鬼,來這套玄虛?你們到底甚麼意思?」
「施家的帳房。」
「那,」震二奶奶笑道:「我就讓你做一回『皇上』,把金絲帳支起來,讓你睡一晚。」
「我倒問你,太太跟你說了沒有,從前是誰出過八千銀子?」
「這倒使得。你吃了點心就請回吧!」震二奶奶關照小丫頭,「到小廚房去催一催;看是甚麼點心,趕緊https://m.hetubook.com.com開出來。」
「六月十九不是張五嫂的生日。」
提到這一層,曹世隆可就要保持最後一點秘密了,「沒有了!」他說,「就是那裏。」
「甚麼話!要朋友幹甚麼的?二爺,你再往下說,就是罵人了。」吳鐸又說:「不過有件事,得先跟你請示,教訓完了,要不要讓他知道,是誰給他顏色看?」
「也好!請問目錄在那裏?」
「在舍間。我明天帶來。」
「是!貴姓。」
因此,她雖不便反對;卻也沒有甚麼贊成的表示。只在考慮,等曹震回來,該怎麼遞過個暗號給他;教他自己識趣。
「這就是了!」孫鬍子緊接著說,「你今天回去,就備好一隻『朝山進香』的香籃;明天一早起來,穿戴整齊,隨時等老周來接你去燒香。」
「是!」
於是,老周安排賽觀音跟孫鬍子見面;事先跟張五福說明白,請他的妻子辦一件事,當然是有好處的,也許能發個小財亦未可知。不過,是件甚麼事,請他不必過問。
「他說他要自己去。你想,還不是想去玩兒揚州的臭『黃魚』?我就說,丟下這裏一箱子東西怎麼辦?聽我這一說,他說他不管了,隨我怎麼辦,反正錶要能走,人家才要。既然這樣,自然隨我作主。」
「甚麼事?」
於是,他仍舊安坐不動;不過心裏心上八下,片刻不寧。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姓周的再度出現;臉上擺出怒容,一看便知來意不善。
「好!我明白。」吳鐸又加一句:「明天就辦。」
「他是拿蹻;以為我非求教他不可。他不知道他的底牌早就掀開了!你別急;這件事我找隆官去辦。」震二奶奶得意地笑道:「七千還是七千;餘下三千,咱們三個人:我、你、隆官,三一三十一;活活氣死他!」
「你沒有在事先告訴震二奶奶,這頂金絲帳人家出價一萬銀子?」
「確是不容易;不過總找得到。」
曹震想了一下答說:「不妨這麼說,知道他做好些對不起我的事,看不順眼,打抱不平。」
「還有,我問你的話,你要實說。」
找妥了賽觀音,孫鬍子自覺已智珠在握了。照他的判斷,觀世音誕辰將屆,甘露庵當然會邀請施主去燒香;這在震二奶奶是個與曹世隆敘舊的很好的機會,必不肯錯過。但日子不會是六月十九正日,人多不便,或前或後,總在那三、五天。至於曹世隆赴約,自然是由甘露庵的後門進出;這一點早就訪查過了,甘露庵有一道後門,一道側門;側門在冷僻小巷中,尤為隱秘。前面有賽觀音監視;再看住這一道後門,一道側門,震二奶奶與曹世隆的行跡,便都在掌握中了。
「他一會兒就來。」姓周的向那三人大聲說道:「曹大爺不是『洋盤』;你們用不著守在這裏。」
「是——。」錦兒本以為曹震不過報復;但突然靈機一動,定神想了一會,嘆口氣說:「二奶奶,這回你落了下風了!一百零一回的事,二爺棋高一著。」
「都修好了。」震二奶奶答說:「你跟中間人去接頭,可以成交了。」
果然,傍晚在秦淮河愛卿家的河房見了面;憑欄密語,吳鐸拍著胸脯說:「二爺,你那個侄子這麼討厭,我一定找人來教訓他,替你出氣。」
「你嬸兒對你怎麼樣?」
「唉!」曹世隆微皺著眉,是自怨運氣不佳的神情,「要是我早知道嬸娘這裏——。」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這個魏司務快八十了,手不聽使換,一雙眼睛可是雪亮;鐘錶上的毛病由他看了,讓他孫子動手。」
「落一成是他該得,落兩成也還說得過去;就算落三成吧,我也認了;誰知道,一萬落了七千!」震二奶奶氣鼓鼓地說,「你看,他的心有多黑?」
他說,只要曹震能找幾個冤大頭來,他有人會在骰子上玩花樣,贏個萬兒八千,易如反掌。曹震才知道此人另有耍混混的一面。
「那也隨你。」震二奶奶從容不迫地,「這是無價之寶;連皇上都不能這麼闊氣。七千銀子我還要少了呢!」
「最近一次呢?在甚麼時候?」
這「吳三老爺」單名一個鐸字;是個捐班的縣丞,但神通廣大,一直能由大府派充稅差,品秩雖微,宦囊極豐,得以廣事交遊,結得極好的人緣。不過,他的朋友品類極雜,三教九流,無所不可:有一次醉後向曹震表示,知道他最近手風不利,很想幫他一個忙。曹震問他:這個忙如何幫法?
姓梁的說了變卦的原因。原來施家有個清客,前一天方從北京回來;談起那頂金帳,此人知道它的來歷。據說,當初原是趙文華在江南特意覓精工打造,用來孝敬他的「乾爹」嚴嵩。進獻相府時,門包送得太少;門官使壞,登禮簿時不說「金絲帳一頂」,只寫「赤金七兩」。嚴世蕃一看,趙文華自江南滿載而歸,卻送這麼菲薄的禮,大罵趙文華沒有良心。這頂金絲帳變成「赤金七兩」,自然也就到不了嚴嵩父子面前;趙文華的一片「孝心」,付之東流。
「有了辦法,還得有人。」孫鬍子說,「我只管想辦法,不管找人。」
「那不折了我的福?」錦兒搖手說道:「算了,算了!弄到不好,破一個洞,我可賠不起三千兩銀子。」
「那,二奶奶你怎麼辦呢?」
「哼!」震二奶奶冷笑,「那有那麼好的事!」
曹世隆細看一看單子,抬眼說道:「不必!我估量不過五六十兩銀子;也還孝敬得起。」
「我騙你幹嘛?去吧!」
「不錯!他是真的不知道。」吳鐸又說,「這樣,我替你辯護就容易了。」
「不能試。」孫鬍子說,「要有把握,做得到才行。」
「就是那頂金絲帳。」
「你只要在心裏想一件事,就能聽而不聞了。」
曹震本就在疑惑曹世隆搗鬼,如今由錦兒一證實,不由得怒不可遏;心裏尋思,非痛痛快快治他一回,不能出胸頭這口惡氣。
曹世隆這時的想法是,除了向吳鐸輸誠,爭取他的好感以外,更無善策。於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將他與震二奶奶如何在曲徑通幽,花木深深的禪房中結下歡喜緣的經過都「招供」了。
震二奶奶愛莫能助,只有多給他川資;當下說道:「明兒個你到帳房支三百兩銀子;一百兩是你的盤纏;二百兩預備修錶,用多少算多少。」
「沒有!我去管這個閒事幹甚麼?大概震二奶奶不知聽了誰的話,耽誤了極好的一筆買賣,讓二爺一質問,沒有話說,順口拿我做擋箭牌?這不太冤枉嗎?」
「你!」曹震捂著臉,將一雙眼睛瞪得好大;但旋即苦笑:「你脾氣越來越大了。」
「曹大爺,」姓周的說,「這裏只有你我兩個,說話不必顧忌。」
「是中間人在催;早早成交,人家有hetubook.com.com筆酬勞好得。」
要治他容易,把他找來嚴厲質問,何苦做此損人不利己的缺德事?或者通知門上,從此不准他進門。但可想而知的,他必然會向震二奶奶申訴;而她亦必然會衛護他。到那時候,除非能跟妻子硬到底,不然就會大損威信。這一點必得慎重;而且吵起來也許尋根究底,會牽累到錦兒,更加不可。
「你別抱怨。」吳鐸平靜地答說,「遇上我,算你便宜。你叔叔把你恨透了,託我好好揍你一頓,我本打算不管這個閒事;後來想到,他不託我也會託別人;別人未見得像我一樣的心腸,也許這一頓揍,就卸了你一條胳膊,人生在世,那裏不行好?所以我答應下來。剛才是讓老周稍為做個樣子,反正算你挨過揍就行。誰知道他把你的眼都打腫了?不過話說回來,論你對不起你叔叔,挨這一拳也不為過。你把你嬸兒搞上手,是兩廂情願的事,倒也不能全怪你一個人;可你怎麼又把他寵的一個妾,也勒逼成姦了呢?」
冷眼旁觀的錦兒,亦頗困惑;她相信曹世隆的話不假,只看曹震一次又一次往上加碼,便是證明。既然如此,曹震何以又忽然變得這麼不在乎?這些疑問,她不敢跟曹震去談;但卻不妨說與震二奶奶。
「我就恨你這個隨處想撿便宜的脾氣。」
「肥豬倒是肥豬,怎麼逮得住?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吳鐸想了一下說,「老周,你把孫鬍子去找來。」
震二奶奶一楞,「你說值多少?」她問。
「不行!」震二奶奶問道︰「他如果說,沒有這回事;或者問是誰說的?怎麼辦?」
「沒有的話。買賣不成仁義在;再說,我也不是漫天要價。」
錦兒口中笑著答應;心裏卻替曹震可惜,很想找到他勸一勸:何必拿蹻?看把煮熟的鴨子飛了。轉念卻又警惕:他們夫婦同床異夢,震二奶奶最忌的,就是她偏向曹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啐!」賽觀音扭頭就走。
「好,好!一定來叨擾;菜不必多,點心不可少。」
「是,是!」曹世隆把他的話,一下子就聽了進去;而且很機伶地說,「我用不著提吳爺你的姓。」
「自然是施家。」曹震答說,「我開給你的價碼兒,是淨得。」
「如果你不願意改口,乾脆就告訴人家,那頂帳子破了幾個洞,不值三千銀子。這樣豈不是更漂亮?」
「反正虧也吃了,只有把這件事丟開。」震二奶奶又說,「他裝沒事人兒;咱們也會裝。始終不提,他就不會知道跟隆官有關。」
「他不會知道的。」
「你一個子兒不肯少;他一個子兒不肯加,我夾在中間活受罪幹甚麼?我告訴施家,不賣了,留著自己用。」
震二奶奶心裏琢磨,這是他故意拿蹻;不由得微微冷笑:「好吧,咱們就等著!倒看看,歸根結柢,是他拿七千銀子來;還是咱們留著這頂帳子自己用?」
「兩個月以前。」曹世隆這回說的是老實話,「我剛從北京回來的時候。」
曹震勃然變色,「我可沒臉再去開口了!」他憤憤地說。
「你怎麼知道?」曹震很注意地問說:「誰告訴你的?」
「那就算我先墊上;等回來交了帳,嬸娘再賞還給我好了。」
「是!」曹世隆說,「我跟吳爺素昧平生,跟你老兄也從未見過,不知道有甚麼事要問我。」
「行!」
「我可不會咬文嚼字。夫婦談家常,還要一個字、一個字都想過,那可太苦了。」
「你到揚州去一趟。有十來個錶,找揚州的魏司務修好了帶回來。」
「對!這樣最好。不過,八樣東西去了一樣;餘下的七樣,是不是仍舊照原議?」
聽明來意,孫鬍子問道:「你是見了震二奶奶怕?」
於是,他笑嘻嘻地說:「張五嫂,你的生日快到了!」
「除此之外呢?」吳鐸問說,「你們還在那裏親熱過。」
一聽這話,曹震宛如焦雷轟頂;勉強一定神說:「說得好好的,怎麼翻悔了呢?」
「三爺,這可是肥豬拱門了!曹家的震二奶奶,誰不知道,手裏的私房,不上百萬,總也有七八十;只要逮住了,怕她不乖乖兒拿個十萬八萬出來消消災?」
震二奶奶不作聲,怔怔地想了一會,突然用一種豁出去的語氣說:「不管它!沒有那麼多好顧慮的。」
曹世隆委委屈屈坐了下來,抗聲說道:「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把我騙了來,叫人這麼對付我,太豈有此理了!」
於是由三千四而四千;由四千而四千五。一轉眼三天過去,中間人姓梁的,氣急敗壞地來找曹震,將他拉到一邊,開口便是埋怨。
「是,是!不敢耽誤。」
「是!」
「你別怨人家,只怨你自己;早早銀貨兩訖,不就沒事了嗎?」姓梁的連連頓足:「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你看,這話有多嚇人!」姓梁的又嘆口氣,「如果早成交了,施家只有吃啞巴虧。如今是合該他運氣好,沒破財。」
「這賽觀音倒還有點良心,自己覺得對不起丈夫,想法子掙了錢來,供張五福吃喝以外,還要供應賭本。這日子自然不好過;也就可以想得到,把震二奶奶恨得牙癢癢地。」老周問道:「鬍子,你看這個人好不好?」
「不一定,要看機會。」
到得曹世隆回來覆了命;立即又受命去施家的帳房去接頭。當然不能光提金絲帳的話;只作為通知錶已修好,順便探一探口氣,相機說明,金絲帳不妨單獨成交。
「一位蒙古王爺。」震二奶奶隨口答說;說得極快,竟像真有其事似地。
「怎麼叫你開給我的價碼?莫非人家另有個價碼兒開給你?」
「既然說了,就都說吧!」吳鐸用撫慰的語氣說:「我好替你掩飾。」
那知吳鐸突然出現,「別打,別打!」他一面說,一面趕了來,看到曹世隆的眼眶發青,便責備那姓周的,「你怎麼不知輕重,胡亂出拳;把人家的眼打瞎了怎麼辦?」
這一找找了好幾天,終於有了著落;是老周在賭場裏遇見張五福才想起他的妻子賽觀音,恰恰符合孫鬍子所開的兩個條件。
「這——,」賽觀音聽出話中有因;她也是厲害腳色,當時便說:「孫大爺,你跟我痛痛快快說明白,我馬上就去;不說明白,諸事免談。」
「這容易。」吳鐸催問著:「第二是甚麼?」
「你所說的長輩是誰?震二奶奶?」
「沒有了。施家都看過了。」
「真是貨賣識家!」錦兒答說:「若是我發了財,也會出三千兩銀子買這頂金絲帳。二奶奶倒想想,誰曾睡過金絲帳?皇上都沒有那麼闊氣。」
震二奶奶又說,「本來打算把他請了來,只是八十歲的人,不能出門;揚州的鹽商也少他不得,只能把錶送了去修,鑲鑽的錶,經不起磕碰,得要找個細心妥當的人;我想叫隆官去。你看使得使不得?」
「你說呢!」震二奶奶問道:「他是胡吹,還是真話?」
「一個姓和圖書梁的,是施家的親戚。」
「是的。」賽觀音老實答道,「見了她不能不理;弄得不巧,讓她說我幾句,我又不能還口。」
「走!」
「鬍子,現在有這麼一檔子事,弄對了路,十萬八萬,伸手就有;搞砸了讓人家倒打一耙,也許吃不了兜著走。那是個有名厲害腳色;雖說是婦道人家,鬍子,只怕你不是她的對手!」
「那也好!就讓隆官去一趟好了。到底他仔細一點兒。」
「好!你問吧!」
一聽這話,曹震楞住了;好一會才說︰「已經跟人談好了,怎麼能改口?」
「忙甚麼!」震二奶奶說,「等錶修好了一起送去,豈不省事?」
「他聽二奶奶你的口氣,是有人替你辦事;要等著瞧這個人是誰?找到這個人,他就知道是誰掀了他的底牌了。」
「姑子庵,官客進不去;要找堂客。這個堂客,第一,要認識震二奶奶。」
第二天吳鐸找了幾個混混,照曹震所說,指點了曹世隆的相貌特徵,以及常去之處;親自帶著他們去找。找到一家茶館,問了茶博士;終於找到了曹世隆。
「你說不說?」
沿遊廊一進了垂花門,驀地裏一驚;有四個人等在那裏,一身短裝,臉上一股精悍之氣。心知不妙,急忙回頭;那知吳鐸已無影無蹤了。
「是的。施家有個帳房也託過我。看了幾樣東西,都不出色,沒有要。」曹世隆又說:「不知道嬸娘這裏還有甚麼用不著的首飾之類想脫手。」
「不來往了。」老周答說,「張五福有張虧空布匹認賠的筆據在震二奶奶的手裏;倘或賽觀音仍舊跟震二爺來往,拿這張筆據,往上元縣一送,張五福可又吃不了兜著走了。」
「何妨先說說!」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便問:「你也知道施家在覓這些東西?」
聽得「咱們」二字,錦兒心裏很不舒服,暗中在想:你跟曹世隆有一腿,我可是連正眼都懶得看他。甚麼叫「咱們」?同時也暗自心驚,不出事便罷;一出事自己無端牽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這件事太不能令人甘心了。
「尊駕貴姓?」吳鐸上前問說。
「不如挑明了它。光是這頂金絲帳就落了七千;另外幾樣東西,少不得還有後手,總數算起來也差不多了;不必再打甚麼主意。」
曹震氣得臉色都白了;正待發作,看錦兒拋過一個眼色,便忍氣說道︰「好吧,我再去說一回;這一回不管人家加多少,也得成交了。不然不但買賣不成,交情也斷送在裏頭了。」
「能不能此刻就勞駕回府上去一趟?我有車。」
「你不妨訴訴委屈表表功,說你因為掀了你叔叔的底牌;讓你叔叔找了個姓吳的,揍了你一頓。」
這下打動了她的心;想了一會兒答說:「孫大爺,我試試看。」
「你是說錦兒?」曹世隆急忙分辯,「那是絕沒有的事。」
「是受人所託,跟你打聽。曹大爺你跟嬸兒震二奶奶,是怎麼回事?」曹世隆大驚失色,兼且又羞又惱,抗聲答道:「你說甚麼?我聽不懂!」
這樣侃侃而談,令人一時不辨真假,姓周的便點點頭說:「你請坐一坐,我就來。」說罷,起身而去。
曹世隆一聽這話,頓覺眼前發黑;原來竟是曹震的指使,誰想得到。不過,到此地步,沒有第二句話好說;只有斬釘截鐵地答一句:「絕沒有這樣的事!我可以對天罰誓。」
「那麼,還有一項差使,也是震二爺跟震二奶奶說好了派你去的?」
「沒有救了!如今別說一萬;只怕一千銀子,人家也不要——。」
「那都隨你了!你是怨我,還是感激我,我都不在乎。」
「好吧!那就不用我多說了。」錦兒掉頭就走。
「這張五福,原來管著織造衙門的織布房。他老婆讓震二爺勾搭上了;不想有人到震二奶奶面前去搬嘴。這一下——。」
看他的神態還從容;震二奶奶便不疑有它,點點頭說:「好吧!後天送東西去好了。銀子怎麼收?」
「怎麼?你想看甚麼東西?」
一聽這話,曹世隆心頭不自覺地浮起一陣感激。但立即想到,他是吳鐸騙了來的;只是想恨他卻恨不起來。
「曹二爺,你為甚麼不肯成交?這麼好的價錢;我真不明白,你還等甚麼?」
「那十來個錶,施家全要,一共出五千銀子;還有那頂金絲帳,一共才七兩多金子,施家願意出三千兩。」
這個清客認為來自嚴寓籍沒入官的這頂金絲帳,是不祥之物;舉以贈人,受者不但不喜,或者反以為嫌。而況御用的寢具,亦不曾有過金絲帳;倘有人責以僭妄,極可能召來滅門之禍。
曹震何能放她?一把抱住,忍不住就要親嘴;錦兒反手一個嘴巴,其聲清脆無比。
這一下,使得老周大感為難,他不敢擅作主張,洩漏機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帶她去見孫鬍子。賽觀音同意了。
「吳三哥,」曹震說道:「這件事就託你了。不過有句話,我要聲明:皇上不差餓兵——」
「震二奶奶。」
「說甚麼?」曹世隆不覺心慌。
賽觀音大為興奮,急急追問:「真的?」
「胡說!」震二奶奶故意裝出不信的神情,「那有那麼貴重?」
「多謝嬸娘!」曹世隆起身說道:「我不餓,點心就心領了。」
「也是如此。」曹世隆答說,「是去修幾個錶,甚麼毛病,只有震二奶奶知道;所以才叫了我去,當面交代清楚。」
「也好!」曹震居然一口答應;倒使得震二奶奶不無意外之感。她總以為他定多少會有糾纏,而且也打算著先給他一、兩千銀子;既然他同意緩一緩再說,那也就不必多事了。
「你老成全!」曹世隆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閒話少說。」震二奶奶正色說道:「我倒跟你商量;這些錶要修好了,人家才要;打聽得只有一個人會修——。」
「言之有理。咱們先找人。」
「是啊。還有我震二叔,他怎麼受得了這種傳說?」
始末經過,曹世隆沒有能說清楚;震二奶奶也懶得多說。不過有一點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不是自己耽誤,早就料理了那頂金絲帳,銀子已經到手,施家吃了啞巴虧,只好自認倒楣。
吳鐸點點頭,「當然是少你不得,」他又問:「你嬸兒倒不怕你叔叔知道。」
「那也不能怪我。你自己話裏有漏洞。」
「孫大爺愛吃甚麼點心?」
「這回情形不同,我格外要關照。你還是說一句好了;願意不願意答應我,務必沉住氣,格外要小心。」
「我的生日?」賽觀音不解所謂地抬眼望著孫鬍子。
錦兒不作聲,心裏怨曹世隆多事;平心而論,那頂金絲帳,能賣到三千銀子,價錢很不錯了;居然值到一萬,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事不干己,曹世隆何必來獻這個殷勤,害人家夫婦不和?
於是調兵遣將秘密進行。六月十八接到消息,說曹家有女眷已坐轎到甘露庵去燒香;孫鬍子隨即派老周去接賽觀音。
這是hetubook.com.com錦兒到徐賣婆家去時,曹震帶回來的好消息——原說讓施家來看貨,由震二奶奶當面跟人家打交道;以後想想怕太招搖,仍舊讓曹震經手,送了一本目錄去,施家挑了八樣東西。
「你說是風話,就算風話。反正,我已經照你的意思告訴人家了,除非七千銀子,少一個蹦子也不行。願意,拿七千銀子來;不願意拉倒,留著自己用。」
「吳兄,」曹世隆站住腳問:「你住在這裏?」
曹世隆不知道他去幹甚麼?不過心中一動,只要能夠溜走。就不要緊了!於是起身張望;但馬上又有另一個念頭:暗中必定有人監視;以鎮靜為宜。
「我想看看那頂金絲帳。」曹世隆左右看了一下,丫頭都在廊下,便略略放低了聲音說:「倒是怎麼個好法,能值一萬銀子!」
「不錯!這個人,」曹震又說,「我大概也猜到了。」
「甚麼事——?」
「是不是,因為沒有成交,人家不要了?」
「跟你嬸兒的事啊!」
兩天沒有動靜,震二奶奶有些沉不住氣了,「怎麼?」她問:「施家沒有消息?」
「曹大爺,」四人中年長的一個說道:「你別怕!沒有事;請你來是想請問你一件事。你說了實話,馬上送你回去。請屋裏坐!」
曹世隆正要回家,因而欣然同意。於是相偕出門,只見門口停著極華麗的一輛雙套騾車;俊僕跨轅,氣派非凡,使得曹世隆更刮目相看了。
「好倒是好;就不知道她跟曹震怎麼樣?」
「好,好!」曹世隆極想結交此人;忙不迭地答應。
賽觀音腰板一硬,前胸自然突出;時值盛夏,衣衫單薄,益顯得雙峰隆然。孫鬍子心中一動,便又問道:「張五嫂,我挑你發一筆財,你怎麼謝我?」
看錦兒也同意了,震二奶奶隨即派人將曹世隆找了來;這是大大方方的事,震二奶奶照例在她每天辦事的內帳房接見。
「不是不打算賣;價錢不對。」震二奶奶斬釘截鐵地說︰「七千銀子。少一個蹦子也不行。」
「說!」姓周的又暴喝一聲。
「會生氣就不叫菩薩了。閒話少說,張五嫂,我想請教你一件事;你會不會做討厭人?」
震二奶奶曖昧地笑了一下,「東西在太太那裏,這會兒可沒法子讓你開眼界。不過,」震二奶奶斜睨著他說:「只要你的話靠得住;少不得有你的好處。」
聽得這話,曹世隆心頭一喜,「是的。」他看著吳鐸問:「老兄是這一行?」
「不。」吳鐸神色自若地答說,「我新買了前明張皇親家的園子,順路來看一看,該怎麼修?」
曹世隆覺得這是件很不對勁的事,但礙於面情;不便作聲,且陪著他看一看再說。
「諾!」錦兒呶一呶嘴,眼看著那盒鐘錶,隨又很快地說:「我沒有告訴過你;你是從施家帳房那兒打聽到這個人的!就這麼一句話,你自己去琢磨吧!」說完,很快地就去了;而且一直到了馬夫人那裏。
想想也不錯,賽觀音氣是平了;但想到見了震二奶奶抬不起頭來,徒受羞辱,還是沒有勇氣承當此事,便即問說:「甚麼道理?你不說明白,我不去!」
一聽這話,曹震大為興奮;因而馴順地說:「是,是,我不敢取巧。老老實實,有一句說一句,不錯,人家出了一萬銀子。」
「對了!」姓周的說,「震二爺就因為受不了這種傳說,所以才讓我們哥兒們幾個來問你個明白。」
「我怎麼能不問?」曹世隆似乎理直氣壯,「這是甚麼事,能冤枉我?冤枉不說,像這種謠言,污人閨閣名節;我如果不辯,怎麼對得起我的長輩?」
「你別問行不行?」
「不必鬥,肥豬拱門,只要逮得住就行。是這麼回事——。」
「誰說的?」
「必是讓賭帳逼急了。」錦兒倒是為曹震講話,「反正總是這麼回事,讓他把賭帳還清了;總不好意思再開口。」
「好吧!我跟你說一半;震二奶奶約了姘頭在甘露庵睡覺。你懂了吧?」
「自然收現銀。」曹震接著又問:「你說替我還賭帳;這一回能給我多少?」
「喔,到那裏燒香。」
「那一樁?」
「你還跟我嘴硬。」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只怕你沉不住氣,替我惹麻煩。」
孫鬍子自命為「孫吳子」,足智多謀,算無遺策;但也有人笑他,這麼自吹自擂,就是個「狗頭軍師」。不過話雖如此,仍頗為一班邪魔外道的人所看重;有時出個把歪主意,確是很高明。
「一萬銀子。」
心裏一直懷著這樣一個疑團,直到第二天下午曹世隆來過,方能打破——她不曾見著曹世隆,是震二奶奶告訴她的。
「二爺怎麼說?」
於是,由這一刻開始,錦兒便全心全意等待跟曹震單獨相處的機會——這種機會只要下決心去找,自然不愁沒有;當天晚上,震二奶奶在馬夫人那裏,曹震恰好又回來得早,是個絕好的交談的時機。
賽觀音搖搖頭,一雙銀耳環不斷在晃動,「只怕辦不到,」她說,「人家在說你,罵你;怎麼能裝做聽不見?」
「你,」震二奶奶大為困擾,「你是說風話,還是怎麼著?」
「那頂金絲帳,人家出了一萬銀子,是不是?」
「你別取巧!我說了誰告訴我的,不就把你心裏時時刻刻在想的那個人找出來了嗎?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喔!」曹世隆眼睛一亮,「原來是施家買了。」
這是提出要求,如果要跟曹震辦交涉;千萬別說破這個消息的來源。震二奶奶自然明白,索性挑明了說:「你放心好了!我怎麼會出賣原告。」
看她那滿臉不屑的神氣,錦兒心裏有氣,便拿她開玩笑,伸手捏著她的腮幫子說:「那裏!雪白粉|嫩的皮肉;我若是爺兒們,非找你睡一覺不可。」說完,笑著揚長而去。
那三人點點頭退了出去;曹世隆與姓周的,都目送他們走出垂花門外,消失了蹤影。
「這些錶都是鑲鑽鑲寶的,你可跟人家交代清楚;修好了也得仔細看一看。施家出的價錢不錯,咱們也要對得起人家。」
「所以我要開開眼界。」曹世隆慢吞吞地說,「起初我也不信;施家的帳房說:『我騙你幹甚麼?是你們曹家的東西,要騙也騙不過。』如今聽嬸娘的話,倒彷彿施家的帳房,真是跟我胡吹。」
「誰要你孝敬?」
「第二,要頂得住。」孫鬍子自問自答地,「怎麼叫頂得住。就是耗在那裏不走;不管你花說柳說,攆罵也好、勸也好,我就是堵在那裏不動身。要這麼個堂客,恐怕不容易。」
「好說,好說!」吳鐸想了一會叮囑:「你跟你嬸兒的事,當然不必再提;不過有件事,你要留神,你最好避著你叔叔。」
聽吳鐸將震二奶奶與曹世隆,在甘露庵如何結下孽緣的經過說完,孫鬍子一言不發,只「叭噠、叭噠」地使勁抽旱烟。連鬢蓋嘴的一部絡腮鬍子中,直冒濃烟,真擔心它會燒起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