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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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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晚上不回去也不要緊?」
「早就不在那裏了!」
「不好!」無垢很快地說,「這些人招惹不得;一招惹了,鬧得滿城風雨。」
「當時明老太太一口氣答應。那知道,過幾天再提,她忽然變卦了;語氣中彷彿有不得已的苦衷。」無垢問道:「你倒猜一猜是甚麼緣故?」
「怎麼樣?」無垢一面問;一面伸手到她左胸,明顯地覺察出她的心「蓬蓬」地跳得很厲害。
「這是王道台的三姨太,寄存在我這裏的。你隨便挑。」無垢又說,「多借用些日子,也不要緊。」
「我叫敬明。」
這是就趙師爺方面去想;在她自己,想到李代桃僵時,心跳得非常厲害,以至於呼吸困難,喉頭痙攣,不自覺地「嘓嘓」的出聲。
「這還像句話。」無垢手一揚;身子往後一仰,拗開了書,將賽觀音拉倒在一起,輕聲說道:「你跟男人在一起,一定浪得很。」
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隻手伸到胸前。賽觀音這一驚非同小可;身子一陣抖,書都抖落在地上,急急奪身轉臉,只見無垢笑嘻嘻地站在那裏,她也換了溼衣服,是一套藍綢褂袴,頭上戴一頂玄色綢子的軟帽,兩足分開,一雙手叉在腰上,站立的姿態像個男人。
「你在這裏幾年了?」
「那麼我就說,你到底比我自由些。而且是有丈夫的,那怕懷了別人的孩子也不要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己挨餓?」
「既然常常輸,錢從那裏來?」
「有點不舒服,頭暈。」季姨娘又說:「不要緊,過一會就好了。」
她也算是在風月場中打過滾的,要放開來並不難,當下微笑著走到床前,與無垢並排坐下,一隻手便從她身後伸過去,圈過來攬住她的腰;身子半靠著她的背,視線從她肩頭望出去,落在小說的插圖上。
「你倒說給我聽聽!」
賽觀音沉吟了一下,決定儘可能說實話;因為說假話、裝門面,是件很累人的事,大熱天何苦?
「說來是緣分,張五嫂,我一見了你,心裏就歡喜,你不要走,等我忙完了,好好談談。」無垢又說,「不必等多少時候。」又問:「你倦不倦?或者到我屋子裏息一息,打個中覺亦不妨;挺清靜的。」
「當然,我預先會告訴你。」賽觀音又問︰「住在我那裏行不行?」
她口中的「大奶奶」便是明太太;無垢聽得這話,便去端了張椅子來,明老太太便向兒媳婦說道:「你不坐,客人也陪你站著,那多過意不去?坐下吧!」
「原來不在這裏。」
「不知道是誰告訴她的?」無垢又說:「季姨娘一走,如果不是你,我就要抓瞎了。」
「莫非你手上有這麼一個人?」無垢故意試探。
這一來,季姨娘受託招待香客的一份責任,便交給了賽觀音了。日中齋罷,逐漸散去;約莫申牌時分,法事已畢,香客散盡,無垢走來向賽觀音致謝。
話中有深意,賽觀音覺得不便再往下問了,只拍拍胸說:「真嚇我一大跳!」
敬明笑了,似乎笑她的話沒有道理;她說:「裏面的屋子還深得很呢!」
「不相干!這是我們旗下的規矩;她們也是站慣了的。」明老太太說,「你坐下來,咱們說說話。」
「我老實跟你說,我不是饞,是怕;所以心跳得很厲害。」
「唷,唷!你的話說得太重了!」無垢是頗為感動的模樣,「你的為人,我那裏會不知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如果我不識人頭,那裏能當這個『知客』的職司。你不要多心;甚麼事都不會瞞你的。」
在曹家,從來也沒有人拿季姨娘當過「正主兒」:所以聽得這三個字,她真有受寵若驚之感,一迭連聲地說:「我明天來,我明天來。」
聽得這一問,賽觀音大起恐慌;而且大起警惕,倘或言語間不謹慎,稍露真相,讓無垢發覺她原來是個奸細,那就不知道她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態度了。
這幾句話分量很重。賽觀音知道,前面不管如何輸誠,那怕跪下來起誓,都是空話;只有對她提出來的這些問話,回答得能使她滿意,才真的能顯出至誠。
「你屋子裏怎麼會有這玩意?」賽觀音驚魂略定,正色說道:「讓人瞧見了,還得了?」
原來賽觀音倒也是有心結納,無垢心想,這自然是那四件首飾的功效;看來所下的一味「藥」是對症了。
「不這麼說,怎麼說呢?」
「你說應該怎麼幫?」無垢帶著一種考驗的意味,「你倒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再問問你自己,肯幫我多大的忙?」
「你說沒有機會,是沒有人?」
「你不願意不必勉強。你別多心。」無垢拉過她的手來,拍拍她的手背說,「我是跟你說著玩的。」
「還早,還早;忙甚麼?」
甚麼叫受戒,賽觀音不太明白,也不想再問;倒是帶髮修行的是些甚麼人,她卻很想知道。
「這也無所謂;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賽觀音低頭看一看身上,不免自慚,「我這副樣子,也走不到體面人面前去。」
「喔。」賽觀音答應一聲,先定定心;然後走了過去,只見桌上翻開一隻嵌螺甸的烏木首飾箱,金翠玉器、紅綠寶石,看得她眼花繚亂,不知從何下手?
「你是說著玩,我可是真心想認你這個姊姊。最好一起在菩薩面前磕個頭。」
「她是我們老太太在世的時節,頂得力的一個人;如今是來幫我,她叫夏雲。」
「看你饞得那樣子!」賽觀音笑她,「都嚥口水了。」
「喔,」無垢大感興趣,「看中意了呢?」她問。
不但有藤椅,還有茶几;几上一壺剛沏的香片,燜透了正好喝,捨不得丟下,就這麼一耽擱,著實被淋了一陣陣頭雨。
「這是師太提攜我;我不能不盡心;也不敢不盡心。」
「地方有了;人呢?」
「我也是!遇見季姨娘,心裏不知道怎麼歡喜。少爺想必長得挺高了?」
「你說有帶髮修行的,我沒有看見;看見的都是像你這樣的小師太。」
「半夜裏燒頭香的還有呢!」賽觀音又說:「我要回來,天不黑就回來了;不然就住在甘露庵,你不必等我。」
「無非常常在外面玩的一班浪蕩子弟。」
「等我約好了人來通知你;你一個人悄悄兒來,私底下看一看,看不中意不談;我另外再約。」
「我怎麼不信?」無垢又說:「不過,妹妹,我倒也有一句老實話;只怕你又會生氣。」
「妹妹,好妹妹!」
「兄妹也好,姊弟也好;反正——,」她把她的臉推過去,伏在她的肩頭上輕輕說道:「反正一男一女是不是?」
這得找一個人來搪塞,先想到季姨娘,旋覺不妥;但急切間再想不起別的人,只好先拿她來應急。
「那裏會走不到人前去?不過,『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八分人才,裝扮得好變成十二分。你原是十分人才,衣服上頭,不必講究,首飾卻少不得;我借兩件你戴。」
「倒真是清靜!」賽觀音問道:「小師太,你法名叫甚麼?」
賽觀音心想,尼姑的臥室,不知是怎麼樣子?一時動了好奇心,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那還用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賽觀音笑答說:「如果你覺得我口不緊,你就別說。」
賽觀音心想,看樣子除非自己能顯得真心實意,不能取得無垢無話不談的信任;那樣,就甚麼圖謀都無從談起了。
「不就在端椅子嗎?」和-圖-書已入中年,體態肥碩的明太太笑著說。
「也差不多。」
「人家怎麼說?」
「不是這話,你別瞎疑心。」無垢緊接著說:「最初是他們自己有意思了;在這裏會過兩三次。後來我想想不妥,跟主持說,不必招惹吧;她就不來了。」
於是無垢喚來十四五歲,尚未祝髮的一個小尼姑,關照她帶「張施主」到她臥室去休息。賽觀音到了那裏一看,木榻竹椅、一塵不染;窗外一株老槐,長得極茂密的枝葉,綠油油一片,入眼清涼,頓覺宿汗一收,舒適異常。
「這位是將軍夫人明太太;明大小姐、明二小姐。」
「那麼,」賽觀音問道:「約些甚麼人呢?」
「張五嫂,你來看,你喜歡那幾樣?」
將油燈捻得豆樣大,掖好帳門,並頭臥倒,但面對面亦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說話就更方便了。
「你怎麼忽然想起她來?」
「怎麼?」賽觀音問:「那方面也沒有消息?」
「是的。我夫家姓張。」
原來明將軍的太夫人佞佛,是甘露庵的護法之一;有一次談起,善男信女每有捨宅為寺的功德,她雖住在兒子的衙門裏,無宅可捨,但手頭有些私蓄,打算捐個萬把銀子蓋一座庵。無垢與住持圓明商量,希望能把這筆捐款拿過來,便跟明老太太說,甘露庵想在棲霞山蓋一座下院,起名叫延壽庵;明老太太既發願要做這場功德,何不將銀子捐給甘露庵?
「這當然好!不過,總也要有個盤算;天長日久,一筆開銷也不輕。」
「好看不好看?」無垢問說。
「陪將軍的老太太在說話。」
「你呢?」賽觀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像是『三師太』。」
「幾月裏生日?」
「你不是說,是客房嗎?」
轉念到此,直奔門口,先將屈戍一搭,閂好了門走回來;張五福已在叩門了。
「這是曹家抄來的一個宮方,拿好酒泡的;調經活血,養顏潤肺,喝久了,受益無窮。」
賽觀音拭著眼默不作聲;心裏在想,這是個機會,不過要應付得好。最要緊的是別性急;性急打聽不到要緊的事。
「怎麼?」賽觀音躊躇著說,「給王家三姨太太看見了,不好意思。」
「沒有得換了。」賽觀音說:「我就帶來一套小褂袴,剛才洗澡換的。」
說著,無垢揀出一枚鑲一圈紅綠寶石的珠戒;先拉過賽觀音的手,替她將銀頂取了下來,然後套上那枚戒指。
「先讓客!」
無垢點點頭,「這就對了!」她緊接著說,「其實也不難,不過花幾個錢的事。我出錢,你去賃兩間屋子,買個丫頭,咱們悄悄兒來往,你看好不好?」
「大概都要避避風頭。」老周答說,「不過遲早要逮著他們。張五嫂,你照常預備,隨時等我的消息。」
「還不是——,」賽觀音頓了一下說:「靠我一雙手。」
「提轎吧!」季姨娘對夏雲說了這一句;轉臉對賽觀音問:「張五嫂,你幾時來看我?」
「姊姊,」賽觀音說,「我們今天晚上做姊弟好不好?」
「出家人四大皆空,日子最難打發;總要想個甚麼法兒,這麼長的日子,才消磨得掉。」無垢急轉直下地問起賽觀音的境況:「聽季姨娘的口氣,你們當家的,彷彿不在織造衙門了?」
「那麼——。」
「姊姊,你要弄這麼一個地方,到底作何打算呢?」
過了好一會,無垢來請燒香;賽觀音惦念著季姨娘,趁機告罪別去。在昨日相遇的原處,再次邂逅;季姨娘似乎很驚異地,只似笑地瞅著她,自不免使賽觀音發窘。
賽觀音的辦法是有了,要說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因為從來也沒有談過這樣的事。因而想了想,學無垢的樣,從發問開始。
「看中意了,就有兩種法子,一明一暗,隨你挑。」
「你倒不妨說說看。」無垢又說,「我要知道是那一號人物。」
「不必!我在家留了話的。」
這是在閃避,賽觀音卻不放鬆,「咱們現在睡的地方就是?」她說,「不然不會有那種書在這裏。」
「不要緊!有我。」賽觀音說,「人不舒服,別勉強。」
「心到神知。」無垢的態度又一變,「你是真心,我也是真心。以後,咱們私底下是姊妹;當著人用『官稱』,你看好不好?」
「說起來,明天倒像也是她的生日;張五嫂是有名的『賽觀音』。」
「倒說來我聽聽。」賽觀音想到她又會閃避,索性單刀直入地問說:「曹家的震二奶奶請你幫過忙沒有?」
明太太立夏那天秤過,整整一百二十斤重;全身重量撐在一雙「花盆底」上,站久了苦不堪言。幸喜賽觀音知禮,使得她也有了座位,自然心感;所以明老太太跟賽觀音說了幾句話,轉臉跟德太太在聊家常時,她倒是執著賽觀音的手,問長問短,非常親熱。
「莫非沒有人幫忙?」
也許還早,且等等再說。這樣想著,便在孫鬍子指定的那間禪房中閒坐;好在她生得白淨的一張俏臉,令人樂於親近,所以夾在一班官宦家的太太、小姐之間,居然談笑自如。正談得起勁時,有人走來問道:「你是張五嫂吧?」
賽觀音想了一下答道:「人倒還在其次;是地方。我總不能拉到家裏來呀!」
賽觀音點點頭,無可置喙;無垢也沒有再提這話,只說類似這樣的事,不一而足,如果賽觀音肯真心合作,常常會有好處。
於是無垢收起烏木箱,另取一個長方錫盒,襯好棉絮,將那四樣首飾收藏妥當,用方布袱包好,交到賽觀音手裏。
「我三十四。」
「知客師太是你的師父?」
結果還是分成兩處坐。齋罷喝茶,香客正陸陸續續地散去,季姨娘便也打算要作歸計了。
她們用的是彈詞「玉蜻蜓」上的典故;賽觀音認為無垢的話是假撇清,但不便直言駁詰,只問:「你想不想?」
「不一定。」
無垢不由分說,叫再添碗筷來;自己去抱出一個尺許高的大瓷罐,裏面泡的是藥酒。
轉念到此,她毫不遲疑地說:「姊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這樣看得起我;待我這樣好,我如果對你有一點不盡心的地方,我就畜生都不如了。」
賽觀音眼尖看到了,明白她的用意;也感激她阻止季姨娘讓她受窘,便索性說明了:「季姨娘必是看我戴了這幾件首飾,」她輕聲說道:「借來的。」
「怎麼不好?」賽觀音脫口叫一聲:「姊姊!」
於是夏雲便關照小丫頭,去找轎伕;由於無垢正忙得不可開交,亦就不必作別,只託賽觀音致意而已。
「怎麼方便法,是不是隨請隨到?」
「怎麼是一個人?」季姨娘手一指,「有夏雲陪我。」
「甚麼福氣?」賽觀音嘆口氣︰「沒出息!」
等講完了,賽觀音還問一句話:「你看怎麼樣?」
「你別難過。」無垢起身去取了一塊簇新的熟羅手絹,遞到她手裏,「我來替你想法子!」她又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誰教咱們有緣呢!」
無垢無以為答,因為賽觀音的話,替她帶來了太多的猜測與想像。看她款款深談,似乎幹慣了這個勾當的;然則「賽觀音」的外號,確有由來。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費心思,乾脆跟她明說好了。
無垢原就在注意了;看她膚白如雪,長隆臉、寬額頭,加上一雙俊俏的風流眼,雖然年紀大些,卻正合和圖書中年人的意,不由得想起總督衙門的趙師爺。
「頭髮都溼了。」無垢取塊手巾給她,「小褂子都貼在皮肉上了,趕緊換。」
「這要看情形。從前的一些熟人,現在都不知道在甚麼地方了?要去打聽。」
「喔,你說我的頭髮?我還沒有受戒。」
「敢情好!」賽觀音說,「可不知我能辦不能辦。」
賽觀音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追著問;想了一下答說:「有是有兩三個,不過說出來你也未必知道。」
「喔,既然你說她肯聽我的話,我自然要效這個勞。不過,我可不知道該怎麼勸她?」
「真看不出來。就像你自己的一樣。」夏雲顧左右而言他:「首座在唸『疏頭』了,燒香去吧。」
「二太太是『大教』,怎麼會來燒觀世音的香。」
「有、有。」敬明答說,「我馬上送過來。」
「這麼早就去燒香?」
「明的怎麼樣,暗的又怎麼樣呢?」
「包了回去。」賽觀音毫不遲疑地答說。
「她的當家,原來是我們織造衙門的人;姓張,行五。這個張五嫂有個外號——。」季姨娘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是誰?」
這間臥室,與尋常閨閣,沒有甚麼兩樣,並無木魚,倒有鏡箱;亦無經卷,卻有兩套繡像的小說;香爐倒是有的,卻非「五供」中敞口插線香的香爐,是一具五彩細瓷的三足鼎,上有鏤空的蓋子。屋子中隱隱還存有檀香的氣味。
「等一等!」賽觀音說,「我在換衣服。」
她當然會問:「怕我甚麼?」
話一出口,賽觀音便大為失悔;及至聽見無垢的語氣,越發不安。不過,不安的也不止她一個人,無垢亦復如此;想到季姨娘那種口沒遮攔,不知輕重的性情,不免憂心忡忡,不知道會闖出怎麼樣一場難以收拾的禍來?
「跟她們老爺到任上去了。嫡庶不和,王三姨太不放心她的這些東西,特為寄存在我這裏的。」
賽觀音扶著明家丫頭端來的椅子把手,不肯落座;無垢便說:「恭敬不如從命,你就坐吧!」
趁夏雲替季姨娘一燃烟的那刻;賽觀音的心裏在想,只怕是弄錯了,說曹府有女眷來燒香,大概就是季姨娘。這話倒不妨問一問。
「張五嫂,我替你可惜!一針一針來的幾個錢,讓你的當家的到賭場裏去送掉。」她再一次抓著賽觀音的手,輕柔地從手腕上撫摸下來,「照你的這雙手,戴一隻銀絞絲鐲子真正委屈;連我都心疼!」
賽觀音淺淺一笑,「借來的兩件首飾,裝裝場面。」她告誡著說:「別替我到處去『賣朝報』。」
語氣不妙,無垢自然聽得出來;回想了一下,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那句話上出了毛病,於是趕緊陪笑道歉。
「不早了!」季姨娘說,「明天正日,你們有得忙,別打攪了吧。」
甘露庵客座甚多,特為撥出一間,供江寧將軍明安的太夫人休息,賽觀音到那裏,在門外一望,盡是些盛裝的旗下女眷;她久聞旗人規矩重,禮數多,深怕失禮,不免情怯縮步。
「聽起來好像不太對;其實呢,你再想想我另外一句話,我說這事急不得,我得預先想個法子,就是在想,要找個甚麼地方。」
「張五嫂,我剛才說過,我一看你就歡喜。將心比心,人家一定也是這樣;你的人緣一定很好。」
「有件事,辦成功了,我跟主持說,送你五百銀子;再替你找個地方存著,動息不動本,一個月有四、五兩銀子補貼家用。你看好不好?」
「不說病倒,光是嘔吐狼藉,就夠麻煩的了。」
「那麼喝點酒;吃著玩。」
聽到這裏,無垢方始相信,賽觀音真的已想好了辦法,一時心氣浮動,無法自持,一把將她推倒,「慢一點,」她說,「咱們睡下來談。」
夏雲矜持地微笑著;然後輕輕掙脫了賽觀音的手,取出隨帶的旱烟袋,裝好一袋烟,拿手絹擦了烟嘴,遞向季姨娘。
無垢轉過臉來,看一看她說:「你占我的便宜;應該兄妹才是。」
須臾止酒進飯;賽觀音也找補了一小碗粥。無垢起身說道:「張五嫂你請過來。」
「不要!」
「不好!無垢師太那裏交代不過去。」
剛說到這裏,驀地裏起風,一大片烏雲遮住了月色,賽觀音便說:「要下雨了!」
「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不過,『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你何不勸勸你們當家的,早早收心歇手?」
「大概中暑了。來的時候就有些不大對勁。」夏雲一面說;一面從荷包中掏出一塊紫金錠,塞在季姨娘口中,又加了一句:「回去吧!」
「張五嫂,我們跟自己人一樣了,我說老實話;首飾要配身分;這個戒指鑲得好,東西不算貴重,我說句你別見氣的話,正合你戴;別人也不配戴這麼漂亮的戒指。」
「不敢當,不敢當。」季姨娘拉著她的手,親熱地說:「好兩年不見你,仍舊是那樣子,一點都不顯老。」
賽觀音對這個著撒腳袴,梳長辮子,體態輕盈,浮著甜笑的女郎,似曾相識,就是想不起在那裏見過;當時站起來答說:「不敢當。姊姊是那個府上的?」
這一下,賽觀音只好硬著頭皮踏了進去。只見東面對坐著兩個旗下老太太,上首的總在六十開外,下首的也在五十左右。無垢為她引見,一個是明老太太;一個是明老太太娘家的弟媳,浙江乍浦副都統德良的妻子,來為明太夫人拜生日,這天跟著來隨喜。
「喔,你是怕我跟你開玩笑,你把你的辦法告訴我,就算我捏住了你的把柄。」
「只好穿我的。」
「有了地方,自然有人。這要看情形,事先說不定的。」無垢又說,「我問你可以約那路人物,就是心理有個數,到時候可以幫幫那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無垢有些遲疑;但一遲疑就露了馬腳,若想隱瞞,便是撒謊;可想而知的,不能再獲得賽觀音的充分信任。但許多秘密,已經洩露了,如果賽觀音覺得她欠誠懇而有所不滿,口舌之間無意流露,這關係可真不輕。
「正是!這位施主好像頭一回來。」
「我也覺得包回去的好。」
付訖轎錢進庵,香客已經不少了;賽觀音一出現,立刻便吸引了不少視線,但頗多困惑之色;賽觀音驀地裏想起,既像個闊少奶奶,為何連個丫頭都沒有?放眼看去,那裏有個有身分的堂客,自己提著香籃的?
「多謝你,給我一杯茶喝。」賽觀音又說:「最好是涼茶。」
「這——,」賽觀音問:「你的事,我有甚麼可以幫忙的?」
「不來這裏,不會去別的地方?」
「也怪不得有這個外號。」無垢很認真地點點頭,「先請用齋,回頭我再來。」說著,去招待其他香客。
手很白,皮膚很薄;膚下筋脈,隱隱可見,不過骨肉停勻,仍是很漂亮的一雙手。捏一捏不算太軟,又看到戴著一枚銀頂針,無垢便猜到幾分了。
「你先別問;只說你是不是張五嫂?」
「兩年多。」
聽這一說,賽觀音的眼睛又發亮了;兩相對照,夏雲看在眼中,立即在心裏浮起一個印象:賽觀音似乎希望震二奶奶到甘露庵來。
賽觀音自然心動;但也不無困惑?本想問一句出家人看破紅塵,何來首飾?轉念又覺得不問為妙;一問也許她就不便拿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了。
「只要你肯幫忙,總有辦法;就怕你——。」無垢故意不說下去;要看賽觀音來不來問。
「又想偷葷,膽子又小;那就難了。」賽觀音說:「我剛才說的話不算;你只當沒有聽見。」
「開銷自然有打得出來的辦法。」無垢問道:「如果有這麼一個地方,你可以約些甚麼人來玩?」
「唷!」賽觀音頓時肅然起敬,「我聽多少人說過,老太太面前春夏秋冬四位姑娘,才貌雙全,而且知書識字,差不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及不上。怪道好面熟,是那年老太太生日,遠遠望見過的。」說著,便去拉夏雲的手,嘖嘖稱讚:「好人才!」
「那是她們自己的事。」
「自然!正日少不得你這位護法的正主兒。」
「不!我吃得很飽。」
夏雲心思靈敏,此時已經想到,賽觀音必是顧慮著震二奶奶;怕撞見了不好意思。為了讓她寬心,不妨告訴她一句話。
她不識字;原意藉此遮眼,裝作對無垢在幹甚麼,並不關心。不想一翻開書頁,頓時一顆心「崩冬、崩冬」跳個不住;自覺臉上發燒,直到耳根——入眼的是一幅「妖精打架」的圖畫;畫得非常細緻,男的其醜不堪,矮胖,而且還少一隻眼睛。女的卻是妖嬈非凡;還有個侍兒扶枕,自也是寸縷皆無。
「喏,就是我。」說著,賽觀音得意地笑了。
「這,咱們慢慢商量。好在這也不是很急的事。」
說著,她走向木榻盡頭;榻後本是隔出來三尺寬的一道板壁,懸著布簾,原以為是置淨桶的所在,不道揭開布簾,還有一道門;門內別有天地。
「這麼說,我比你大;我是四月裏生日。」無垢問道:「你願意不願認我做姊姊?」
有了最後一句話,賽觀音越發覺無垢可親可愛,「你說得我太好了。」她說:「你的話不錯。戴首飾要配身分,除了這個戒指,我再借一隻金鐲子,一支金挖耳就行了。」
「罪過,罪過!」賽觀音趕緊朝上合十敬禮。
「你的法子倒真多。」無垢笑道:「還不止一種。」
她是因為自己不曾生育而興感;季姨娘卻誤會了,以為她在說震二奶奶,「是啊!你看我們這個,」她伸兩指示意,「如今神氣老來苦!夫婦不和,又無子息,做人還有甚麼意思?」
「方便。」
賽觀音有些不悅,所謂「飽漢」自然是指她常有這種招蜂引蝶的行逕。自己披肝瀝膽,不顧羞恥;卻招來了這樣的諷刺,豈不令人寒心?
賽觀音想了想答說:「想必是明將軍不願意?」
看無垢說話時,只是在看賽觀音;季姨娘便熱心地說:「無垢師太,你們只怕還不認識?」
「這可得怪你自己。」無垢笑道:「我以為你早聽見我的腳步聲了。」
「我本來也不想來的,敬佛在那裏都一樣;是這裏的知客師無垢師太,說『震二奶奶不來,你一定要來。曹府上是甘露庵的護法,沒有人來,面子上不好看。』卻不過情,我才來了。」季姨娘笑道:「誰知遇見你,總算沒有白來。」
「方便是方便,不過預先要說好。」
「你老怎麼了,反倒像不認識了!」
「老太太,我陪你一整天都行;不過要讓我坐,我絕不敢。」
「又累又餓又渴。」無垢轉過身來,一面扣小褂紐扣;一面說道:「我真擔心,明天正日人多,不知道我一個人頂得下來頂不下來?」
「幫忙的人在裏面,場面上只有我一個;有忙也幫不上。」說到這裏,有個老婆子端著托盤進門;後面還有個穿僧袍而留頭髮,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著食盒,無垢便說:「我還沒有吃飯;你要不要找補一頓?」
「來了沒有人——我是說,只有她一個;對方沒有約到,她心裏有數,自然就不來了。」
「大小剛剛好,倒像是我自己現打的。」賽觀音拉開手,端詳著那枚珠戒,得意地說。
幸好遇見敬明,便將香籃交了給她;口中問道:「知客師太呢?」
「怎麼看見?人都到湖北去了。」
不久端來一面盆井水;水中坐著一把瓷壺,裏面是杭菊花泡的涼茶。賽觀音先喝茶,後洗臉;然後坐定了,輕揮蒲扇,與敬明閒談。
「原來還有這麼一間精緻的屋子!」賽觀音大為驚異。
「我看!」無垢將她身子一拉,看她的髮髻:「還得一根簪子。」
「誰知道呢!」季姨娘說,「反正她諸事方便,想到要來就來;不比我們出一趟門,先要通知外頭,派轎伕、派跟的人,麻煩多多。」
「不多。五六個。」
「怎麼?」賽觀音不安地打斷她的話問:「明太太怎麼也知道我這個名兒?」
「也就是靠一點人緣,不然早就餓死了。」
一語未終,大顆的雨滴,已灑落下來;無垢便拉著賽觀音往屋子裏走。
「這樣說,你是想好一個辦法了。」
「姊姊,你出來方便?」
「你自己喝吧,我酒量不好。」
無垢深沉地點點頭;然後問說:「你出來方便不方便?」
「等等!」賽觀音說:「把藤椅子搬進去。」
「那就不錯了。你請過來吧!」
「我也是聽人說的。」
「帶髮修行是有,不過我不是。」
「唷!季姨娘,一向好!」說著,張五嫂福了一福。
「到後面換去吧!」
無垢確有被戲弄了的感覺;心有不甘,卻想不出報復的法子。轉念想到總督衙門的趙師爺,心中一動;決定將計就計,引賽觀音上鉤。
「喔,真的。」賽觀音笑道,「我倒忘記了。」
這樣想著,便有意導引賽觀音跟季姨娘去談震二奶奶;不巧的是無垢來請吃齋,打斷了話題。
說著,匆匆而去;須臾復至,帶來極精緻的一個竹絲細籃,裏面是幾樣水果;特別聲明是菩薩面前撤下來的供物,請季姨娘帶回去給棠官吃,保佑他無災無難,聰明智慧。
「怎麼不妥呢?」
這自然是拿首飾出來看;賽觀音不便跟過去,便隨手取了本小說到手裏翻。
因此,她先不作聲,凝神細想了好一會才說︰「我說老實話,若說要我捨出一條命去幫姊姊的忙,我也不肯。除此以外,怎麼樣都可以。不過為姊姊著想,這件事馬虎不得,先要好好兒預備一下,所以也急不得。」
「是季姨娘談起的。」
剛剛坐定,老周接踵而至;賽觀音說了與季姨娘邂逅的經過,判斷震二奶奶這幾天絕不會到甘露庵去。又說無垢邀她明日仍舊去隨喜;但將與無垢一見如故,已經到了深入堂奧的交情,卻瞞住了隻字不提。
賽觀音正要打聽震二奶奶,難得季姨娘自己提起,便因話問話:「照說,她應該來燒香;甘露庵的送子觀音靈驗,大家都知道的。」
「我就知道是她!」無垢的聲音極有把握,「再不會是別人。」
「自然是浪的好,越浪越好。」說著,無垢便伸手摸索著,「你沒有生過孩子?」
「也可以這麼說。」
看賽觀音並無堅決阻止的表示,凡事藏不住的季姨娘自然就說了。
「是的。」
「你是客!張五嫂,你別客氣。」
張五福是為妻子降服了的,聽完不作聲,表示默受。到晚來,張五福抱住賽觀音求歡,讓她一巴掌打得鬆了手;說明天還要去燒香,借齋戒為名,將張五福攆了到堂屋裏去打地鋪。
「沒有遇見。」賽觀音又說:「老周剛來過。」
「走吧!」季姨娘又回頭對夏雲說:「在這裏和圖書大家都是敬佛,沒有甚麼上下大小,你也坐在一起吃好了。」
「我明天甚麼時候來?」
「我倒想做『三師太』,可惜沒有一個『申大爺』。」
「說還會來通知我。」
「對了!這個忙幫得大了。」賽觀音笑著說了這一句,又謹慎地試探,「你幫過那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這倒不怕,你不是那樣的人。不過鞋子沒有穿,徒然落個樣,那又何苦?」
「除非是你,誰能到得了這間屋子裏?」
「這,跟你剛才的話,似乎就不太對了。」
「浪的好,還是不浪的好?」賽觀音閉上了眼,抱住無垢;想像著她是個「爺兒們」。
說完出門,走出兩條巷子到相熟的轎行裏雇頂小轎到甘露庵,就在轎中戴好首飾;等一下轎,轎伕楞住了。
「他說點兒甚麼?」
到底她是躡足而來,還是真有腳步聲,已無法究詰,賽觀音唯有笑一笑,不作聲;彎腰將地上的書撿了起來。
「張五嫂,你做得一手好針線?」
賽觀音瞟了無垢一眼,看她一雙手還在櫃子中搜索;便趕緊又翻第二頁。一面翻,一面不斷偷覷無垢;翻到第五頁看無垢在轉身了,才急忙將書放回原處。
無垢默不作聲,拈了兩粒燻青豆,慢慢咀嚼了好一會才開口。
「下午要不要來接?」
因此,她便加了幾分注意,要聽賽觀音如何作答;不巧的是季姨娘先搶著開了口。
「睡下來看!」
賽觀音明白了,如果想在這裏拿住震二奶奶跟曹世隆已是件不可能的事。不過她也不十分相信無垢的話;說不定她為震二奶奶另作了安排。這是不能再問下去了;一問會動疑心,反而不妙。
彼此謙讓了一會,方始並排坐定,賽觀音自然要問起「這位姐姐」;季姨娘立刻就像臉上飛了金似地,得意非凡。
「是客房。你要願意,隨時來住。」無垢一面說;一面去開櫃門。
「也要勸得醒才行!一到賭場時辰八字都忘了,非輸得兩手空空才肯回家。」賽觀音又說,「他跟我也不知道罰過多少回咒:再不賭了!那是沒有錢的話;一有了錢,倒像凳子上長了刺,坐都坐不住,忙著要到賭場去送光了回來?」
如今看季姨娘的神情,她自己的話,已能想像得到她是個招蜂引蝶的人物;因而對她的那個外號,更感興趣。
「說說不妨。」她笑著對季姨娘說,「有話不說,肚腸根會癢。」
「現在呢?在那裏恭喜?」
「不是。」敬明答說,「是我師叔。」
於是,談到極其投機的一個良宵;變成各懷鬼胎,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了。
「那麼,她是怎麼不來的呢?」
賽觀音恍然大悟;心想這是一個機會,此時再不追問,更待何時?於是想一想說:「本來呢?本來在甚麼地方?」
一個說,一面注意賽觀音的表情;非常奇怪地,預期會有輕鬆的神色不曾出現,而且臉上有明顯的失望。
「怕你根本不肯,不過拿我開開胃。我可不上你的當。」
無垢不作聲,彷彿在思索甚麼。這就越發使得賽觀音困惑不解,決定問個明白。
賽觀音目送無垢的後影,心裏也在想,看她唇紅齒白,一件藍綢僧袍中,似乎還有香氣,可知絕不是安分的人。說不定她本人跟曹世隆便有「交情」。
賽觀音還想多知道一些,但無垢一進來便打斷了。她似乎根本未將賽觀音當作初次識面的客人看待,進門便卸去僧袍,內穿一件葫蘆領的對襟綢褂子,背上汗溼了一大塊;她毫不避忌地對客更衣,只是背對著賽觀音而已。
到得大殿,只見主持圓明,親自領頭做法事;殿上氛氤一片,檀香夾雜著粉香,中人欲醉。天熱人多,汗出如漿,季姨娘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扶頭,一手扶著夏雲的肩膀;賽觀音急忙上前,扶著她的身子問:「怎麼啦?」
賽觀音躊躇未答;無垢卻趕了來了,看夏雲匆匆往外而去,季姨娘站著跟賽觀音說話,便知是怎麼回事?當即攔阻。
「唉!」賽觀音嘆口氣,眼圈都紅了;低頭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絹,卻無覓處。
賽觀音便不再推辭,坐下來看飯菜是一碗冬菇燴髮菜;一碟涼拌鞭筍;一碟素鵝;一碗羅漢齋,另外一大碗酸辣湯,細白麵的銀絲捲與帶綠色的荷葉粥。心想飲食如此講究,做出家人也不壞。
「這——,」無垢很吃力地說,「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有些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想在外面打野食;總得有個地方。你說是不是呢?」
「謝謝,謝謝,我不會。」賽觀音趕緊接口,「你老請。」
「我不太懂。」賽觀音指著她的頭髮說:「你們庵裏也可以帶髮修行?」
賽觀音臉一紅說:「是那些油頭光棍渾叫,叫出來的名兒。」
第二天,賽觀音五更時分就起身了,悄悄開了房門,打水來洗臉梳頭,換上她唯一的一件綢衫,繫上青絹裙子;那四件首飾,除了玉簪以外,其餘三件棉裹布包,置入香籃;然後喚醒丈夫,說要出門了。
轉念到此,無垢不免自悔輕率;但事已如此,只有往好的地方去想——也是往好的地方去做;打算著能夠以推心置腹的態度,換取她死心塌地的聽從。
「胡說!憑你的人才,應該過極舒服的日子。這且不去說它;我剛才已經打定一個主意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幫我的忙?」
「你是現在就都戴上,還是包了回去?」
「你一定能辦。當然,也不光是專靠你一個人。」
「也要有機會——。」賽觀音覺得措詞很難;因為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明白的事。
「自然越早越好。」無垢答說,「趁早風涼,到這裏來吃早點好了。」
「張五嫂,你像個闊少奶奶!」
「我們說正經的,如果我想弄一個,你肯不肯幫我的忙?」
這時無垢又去裝了一碟椒鹽松仁、一碟燻青豆來下酒;賽觀音不由得感嘆地說:「你倒真會享清福。」
領她去到另一頭,賽觀音想起來了,她是曹家的丫頭;因為季姨娘是她認識的。
賽觀音大感威脅,輕輕推開她的手問:「要怎麼樣幫你的忙?」
「我看你跟昨天像換了一個人——。」季姨娘說到這裏,突然停住;是因為夏雲拉了她一把。
「不是。我是說,可有別位;像二太太。」
「言重,言重!不過,」無垢突然問道:「你今年多大?」
仍舊是無垢為她挑選,一隻絞絲金鐲;一支點翠金挖耳;一根紅玉簪子。賽觀音無不中意,真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不知如何措詞。
「甚麼恭喜?沒出息!成天混在賭場裏。」
「這就行了。這種事,白天到底不方便——。」
「你們五哥倒真好說話,」無垢又說,「嫁著這種丈夫,也是一種福氣。」
「我倒要問你了,」無垢突然說道:「你是聽誰說的?我都告訴你了,你也應該跟我實說才是。」
「既然姊姊知道就好了。剛才說的那件事,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絕不會推託。」
明的是將話說明白,飲酒作樂,率性而行;暗的是李代桃僵,午夜夢迴時,做賽觀音的替身。
「不要緊。」賽觀音說︰「只要事先跟他說一聲好了。」
「當然有。我是知客;想請你幫我應酬來燒香的太太、小姐們。」無垢又說:「今天的情形,你看到的;如果你不肯幫忙,我一個人實在應付不了。不知道你肯不肯?」
那知無垢眼尖,招手喊道:「張五https://m.hetubook.com.com嫂,請進來。」
「好也談不上,不過倒總是有人拿活計上門。」
「震二奶奶本也要來燒香的,只為這幾天府裏格外忙,已經說過了,今年不到甘露庵來燒香;只在自家佛堂裏替菩薩多磕幾個頭。」
「你不必問。有花樣玩出來,自有你的好處;玩不成也不少甚麼。不過有句話要告訴你,對這件事,你最好裝作不知道;別去胡亂打聽。」賽觀音又說:「還有,我要到那裏,你也別管。」
「到底是怎麼回事?問他他不肯說;問你又說不清楚,到底在玩甚麼花樣?」
張五福被罵得不再開口;賽觀音怕他在門縫中張望,背著身子擋住首飾,收藏好了,才去開門。
抱著衣服到後房換好,綢子爽滑,更覺舒服;坐下來抬頭一望,恰好看到那部繡像的小說,心裏立即浮起莫名的興奮,毫不遲疑地去取了一本,站著就翻開了書頁。
「這是季姨娘的福氣;將來還有享少爺的福呢!」賽觀音忽然感慨地說,「別樣都是假的;只有兒女是真的。」
「偶而也有。」無垢答說,「就因為不大妥當,所以我要另外找個地方。」
這句話說到了賽觀音的心裏;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無法向任何人去訴說的委屈,一旦為人說破,那種搔著癢處的感覺,既痛快,亦痛苦。
「不會。說明白就不要緊。」
「那麼,明天呢?季姨娘,你還得請過來。」
「怎麼明天還要來?」
「眼前總有幾個吧?」
母女三人都站在明老太太身邊;賽觀音一一見了禮,誇讚那十七、八的一雙姊妹花說:「長得真俊!真正一對大美人。」
一進庵門,賽觀音便生疑問。六月十八已經很熱鬧了,震二奶奶與她的「姘頭」在何處可以「睡覺」。及至燒過香,四處隨喜,疑問更甚;以震二奶奶在曹家的身分,到甘露庵來燒香,自然丫頭老媽一大群跟著,為何一個不見。
跟尼姑認姊妹;空門中也有這種世俗之事,賽觀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而一時竟忘了回答。
既然她這麼說,賽觀音自不必認真,不過有句還要表白,「這兩年我跟你一樣,也是餓漢。」她問:「你信不信?」
本來是賽觀音在發問,不道一變而為被盤詰的人了。她心裏在想:「問就問吧!等我說完了,總該你說了吧?」於是她略為考慮了一下說:「我聽人說,震二奶奶在外面不大規矩;背著震二爺養了族中的一個侄子。有這話沒有?」
「做這種事,本來最忌的是指名道姓查問,心照不宣就是了。不過,你我像一個人一樣;何況你說得出她『養侄子』的話,足見得也是有來歷、有根據的;我更不必瞞你。只是,你應該知道輕重!」
說著,無垢已將那套小說,拿到床前,剔亮了燈,向賽觀音招招手。
賽觀音在片刻的遲疑之後,突然發覺,如果再畏縮拘謹,不但自己受罪;也會掃了無垢的興,將很有趣的一個晚上,弄成萬分無聊。
明老太太要聽見誰誇她的兩個孫女兒,最高興不過;當下便回頭說道:「你們怎麼不招呼客人坐?」
晚飯後下了一場陣頭雨,暑氣全消;雨止水退,雲散月見;賽觀音與無垢都洗了澡,在院子裏納涼談心。
「多虧得她。」季姨娘又指夏雲:「現在是她;從前是碧文。我總算運氣不錯,遇見的都是投緣的好幫手。」
「好妹妹,你不能為我無心的一句話生氣。咱們倆無話不談,等於你把心掏給我,我把心掏給你,說話自然就隨便了。」
賽觀音心中一跳,心想莫非這會兒是床底下,還是衣櫥中,就藏著一個年輕男子。不過一念甫動,立刻就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這麼熱的天,躲在床底下、衣櫥中,還不悶出痧子來?
「震二奶奶為人很厲害,說不定『人無防虎意,虎有害人心』,拿住這裏的把柄,翻起臉來,我們怎麼鬥得過她。」
交代了這話,老周匆匆走了。賽觀音便取出錫盒來,關緊房門,細細欣賞那四件首飾;正在得意忘神之際,聽得門外腳步聲,即時警覺,是丈夫回來了,這四件首飾若為他所見,十之八九會被他偷了去送到賭場,必得密密妥藏才好。
「今天虧得你!你道明太太怎麼說:她說你真賽過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你這雙手,一看就是雙巧手。」無垢順勢拉過賽觀音的右手來細看。
「今天季姨娘是一個人來的?」
「好!」賽觀音毫不遲疑地答應;但停了一下又說︰「不是我嚕囌,或者有甚麼不放心;天生急性子,凡事不問清楚,肚腸癢得難受。姊姊,還是那句老話,這個忙怎麼幫法?」
「你也該派個人去看她一看。」
「對了。」
「怎麼樣?」張五福在門外問:「遇見震二奶奶沒有?」
那方面自然是與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幽會的一方;孫鬍子判斷曹世隆必從甘露庵夾道的側門進出,派了人在那裏守候,結果也是影蹤全無。老周現在從賽觀音所談的情形中去推測,必是曹世隆已存戒心,通知了震二奶奶不能再到甘露庵;至少這一陣一定絕蹤不至。
「是的。」賽觀音平靜地答說:「頭一回。」
聽得這話,雖在暗頭裏,無垢的臉還是紅了起來,「你別笑我!」她反唇相譏,「飽漢不知餓漢饑。」
「一定要來,還要早來。」無垢忽然想起,「季姨娘,你請等一等,我有東西請你帶回去。」
張五福的為人,以及他們夫婦的關係,就這「沒出息」三字,便盡在不言中了,意會到此,無垢有了十分把握,當即說道︰「等過了菩薩生日,我請你幫忙。」
「九月。」
物輕意重,季姨娘欣然收受,作別上轎;賽觀音也要告辭,卻為無垢硬拉住了。
「不敢當;不敢當。」賽觀音遜謝著,「這裏那有我坐的地方?」
「說得是!我馬上就去。」無垢走了幾步,忽又回來說道:「你今天別回去了。我有話跟你細談;實在是有事託你。府上在那裏,我叫人去通知。」
「也是要預先說好。」
「不!」賽觀音堅決地,「明太太跟兩位小姐都站著,我怎麼能坐。」
「喔,裏面?」賽觀音微感意外,「裏頭還有屋子?」
「大呼小叫幹甚麼!」賽觀音罵道:「說話做事,從來不用腦子的。」
無垢取出來一套灰色綢子的褂袴,自然是僧衣的式樣;束帶而不用紐扣,大袖郎當,卻是窄窄的袴腿。
「不!」夏雲搖著頭輕輕地說,「我在別處坐。」
「不錯,是客房。」無垢答說,「不過要看怎麼樣的客?」
「你猜對了一半。明將軍倒沒有說甚麼;明太太不贊成。她是當家人,明老太太的私蓄又是交給兒媳婦;明太太不肯放手,做婆婆的也很為難。」無垢急轉直下地說:「明太太跟你很對勁,你說的話她會聽;能把她勸得活動了,咱們的這座延壽庵就蓋得成了。」
「這是我為你著想;要看你願意明的,還是暗的。」
「我真有點擔心;季姨娘是中了暑,萬一在這裏病倒了那可不好。」
「這樣吧,」德太太轉圜,「讓大奶奶也坐吧!」
「帶髮修行都在裏面不出來的。」
「不好就是會喝。這酒的好處是,酒性讓藥性一沖沖淡了,多喝點兒也不要緊。來,來,咱們一面喝,一面談。」
老周沉吟了好一會說:「看起來孫鬍子沒有算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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