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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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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等棠官走了,季姨娘問道:「小丫頭說你到舅舅家去了;怎麼一回來又說有要緊話,倒是甚麼事啊?」
想來想去、無法接納夏雲的要求;這便惹得曹府上的這個俏丫頭大發嬌嗔了。
惹出來的豈止是非?夏雲心想,曹家的家規極嚴,季姨娘如果真的跟賽觀音說過這種話,讓震二奶奶知道了,在「四老爺」面前告上一狀;那怕棠官都這麼大了,仍舊會毫不容情地攆出門去。那一來如何得了?
「夏雲姑娘,夏雲姑娘,你別生氣!」賽觀音急忙低聲下氣地說:「我那裏會不知道你跟季姨娘是在照應我。實在,實在——咳,一言難盡!你是姑娘家,有些話我不便跟你說;說了,你也未必懂。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錯,無垢錯,季姨娘總不錯,我對不起季姨娘,一定得想法子,不能讓震二奶奶誤會季姨娘。夏雲姑娘,這是我心裏的話。」
「你知道不知道那地方?」
「果真如此,謝天謝地,就此斷了吧!」
「二爺又何嘗不怕二奶奶?」興兒答說,「誰都怕。」
「你別管!只把他找來就是。」
「這話當然不錯;而且是你的事,應該跟你商量。不過,這件事關乎——,」賽觀音遲疑了一下,改口問道:「如果我把他們相會的地方打聽到了,你打算怎麼辦?」
曹震連連點頭,「你顧慮得不錯,我也不願出人命;當然,若有那樣的事,我自然不能再要她了!她娘家有勢力,我倒也不怕;只是出了人命,那就又是一種說法了。」他停了一下又說:「這樣,你歸你去打聽;打聽到了看情形再定辦法,反正這件事怎麼辦,我一定跟你商量,絕不會冒失。」
到得起更時分,興兒施施然而來;賽觀音已燉好一個一品鍋在等著了。興兒聞見香味,嚥了兩口唾沫問道:「五嬸兒,無功不受祿;你先說,要我幹甚麼?說明白了,我吃得才安心。」
「張五嫂,你是怎麼回事?老實說,這件事如果不是我從中極力調停,只怕連你家張五哥都會落個灰頭土臉。季姨娘做事顧前不顧後;你家也是織造衙門的機戶,莫非沒有聽說過?再說,這件事季姨娘半點錯處都沒有,話到那裏都說得響;如今寧願委屈,也是顧念著你。你如果連這點起碼要做的事都不肯做;那可是沒有法兒了,只有原原本本告訴震二奶奶,聽憑她怎麼料理,反正季姨娘總是有了交代了。」
賽觀音鬆了口氣。她自覺她的行逕是所謂「放野火」,當然是件很「過癮」的事;就怕野火燒得不可收拾,甚至自己都會被捲入烈燄。現在看曹震的神情,野火不致漫無邊際地燒了開去,至少不至於燒到季姨娘和她身上,就可以放心了。
「妙!真是天從人願。」賽觀音心裏在說:「只別下得太久。」
「別說一句,半句都沒有。張五嫂跟震二奶奶有心病,我何苦去提人家不願意提的人。」季姨娘緊接著問:「這話怎麼來的呢?非得問問明白;真是真,假是假,我如果說過,我絕不賴;沒有說,硬賴上我——」
「聽說隆官有一處地方;專為他跟二奶奶見面預備的。」
「我也不過說說而已!」季姨娘急忙陪著笑說,「我不能那樣不識輕重。」
時當盛夏,二更天納涼的人還很多,不甚方便;但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賽觀音便問:「你呢?」
「你別急、你別急!我知道。」賽觀音撫慰地拍拍他的肩,「不過,我如果託你一件事,你能辦得到的,肯不肯幫我的忙?」
「無垢總知道吧?」
「那,」曹震想想也不錯,便即問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你說,是那兩個辦法?」
「那就對了。」
「我想了半夜,就怕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話則已經傳到震二奶奶耳朵裏了,那時候再來辯白,就晚了一步。倘或如此,要拉你出來作個見證;讓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不但沒有說過這話,而且已經在悄悄兒查這件事了。」
「好傢伙!」曹震搖搖頭,「顏色像十四五歲的小妞;那份辣勁兒,如狼似虎,跟你在床上一樣。」
「說起來似乎不能教人相信。等我說明白了,你就知道了:第一、老實人辦不了這件事;第二、能幹的也許暗中讓她收服了,或者正好去告密換賞,我這裏一說,她那裏就知道了;第三、這種事到底是家醜,遇到嘴不緊的,一傳出去,我的面子都繃不住了,還做人不做?」
「好!你的腳步站得很穩;萬一有這樣的情形,我幫你們說說話。」
見此光景,秋月放心了;另端張藤椅坐了下來。夏雲便從無垢來訪季姨娘說起;一直談到她此刻的來意。
「光是說一句話的事,好辦。興兒家不是跟你也熟;你告訴她家裏,興兒一回家就知道了。」
莫非他要捉妻子的姦?賽觀音這樣在想;口中答說:「看樣子不會再在甘露庵了。」
微有酒意的曹震,久已沒有這樣興奮的心情了,不僅因為工於泥夜的賽觀音,是他眾多舊歡中,絕少常常縈懷的一個;而且也因為她有不知道甚麼「極要緊的話」,為他帶來了一份渴望揭開謎底的期待之故。
「不行!」賽觀音搖搖頭,「我跟無垢鬧翻了。」
曹震想了一下說:「不要緊!我自己跟季姨娘說,沒有她的事,叫她放心好了。」
「嘚、嘚!你先別嚷嚷行不行?」夏雲說道:「據無垢說,是張五嫂告訴她的。既然姨娘沒有說過,那就是張五嫂瞎說八道。咱們得想個法子把自己洗刷出來。」
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了回話,他說曹震這天晚上有個應酬,酒不能不喝,但絕不會喝醉。等應酬完了,就來赴約;大概是二更時分。
「本就只要你暗中出力,越暗越好。」賽觀音說,「以後我會常去看你媽;有話在你家談。」
「你來,」秋月將她拉到一邊說道:「我只跟何大叔說,請他帶你去找張五福的老婆;可沒有跟他說是甚麼事。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哼,」夏雲冷笑,「姨娘,我不是說你,你真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一來,不錯,你倒是洗刷出來了;不過等於弄個尿盆子扣在震二奶奶頭上,她不恨死你才怪!」
這場雨下了半個時辰,便即止住;納涼的人正好趁暑氣全收,補足連日炎暑、夜不安枕所缺乏的睡眠,所以巷子裏空宕宕地,惟有明月照著積水,恰是來赴幽期密約的好辰光。
「不會!怎麼個情形,我明天下午來給你回答。」
「那好!」賽觀音說,「我來替你出個主意;不過話要先說明,我出的主意,你願意就照辦,不願意也隨你;只別問我為甚麼要這麼辦?」
「我剛才說過,只要幫得上忙一定幫。」賽觀音凝神盤算了一會問道:「這件事,能不能讓興兒知道?」
「打酒去了。」賽觀音端了一碗綠豆湯來,「話多得很,得跟你慢慢兒細談;先涼快涼快。」說著,便坐在他身邊,為的是「一人搧風二人涼」。
「跟誰說了?請師太告訴我,我好悄悄兒勸季姨娘。」
賽觀音不便道出實情,已經這樣子追蹤過hetubook.com•com了;想一想答說:「如果真的還是在甘露庵相會,事情倒好辦了。她要到甘露庵去燒香,總是預先定了日子的;到了那天,你找興兒去找隆官,把隆官找到了,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這話說得是!我今天就辦。」賽觀音又加了一句:「反正,一定對得起季姨娘就是了。」話已說到頭了,再言無益;夏雲只說一句:「我跟季姨娘等著聽好消息。」隨即告辭;自己到巷口茶館找著何謹,一起回家。
賽觀音不作聲;原來無垢跟她的「交情」發生變化了!甘露庵中有人到住持圓明那裏去搬嘴,說光憑賽觀音這個外號,可知其人品;無垢把她請了來應酬賓客,好些施主在背後批評,話很難聽,將甘露庵的名聲也帶壞了。因此圓明將無垢找了去,狠狠地數落了一頓;不准她跟賽觀音往來,那四樣首飾當然亦要收回。
「是啊!不但有相好,還有三個。」
曹震從困惑中,別有領悟,看樣子是賽觀音想有所需索,所以先以肉身布施;此刻話難出口,才有這種盤馬彎弓的語氣。
「我說,外頭有謠言,曹家的震二奶奶,養了族裏的一個侄子;有這話沒有?」
這可把曹震問住了。心裏盤算又盤算;終於定了主意,「我不怕鬧家醜。」他說,「拿住了,問她自己怎麼辦?」
「這算得了甚麼!你要有空儘管來;我還有幾樣拿手菜,做來請你吃。只別忘了我託你的事就是了。」
夏雲當然聽得出來,事有蹊蹺;不過難得季姨娘聽不懂,倒省卻許多是非;當即答說:「無垢師太也是一番好意,勸姨娘講話留點神。一句不相干的話,也許就惹出是非來。」接著顧左右而言他地,把話扯了開去。
興兒一哆嗦,「能拿得住嗎?」他結結巴巴地說,「拿不住,或者拿錯了,那可是沒法子收場的事。」
一個急,一個偏是慢條廝理地,「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沒有來龍,那有去脈?」賽觀音又說:「你這麼緊催,催得人心慌;我都不知道打那兒說起了?」
他趁勢拉住她的手,雙攜進屋,燈下細看;賽觀音已披散頭髮,鬆鬆編了一條辮子;身上是一件玄色紗衫,映著她的如凝脂般的膚色,一下子將他的興奮心情,推到了盡頭,便抱住不放了。
曹震想不到她是這種作恕詞的口吻;聽來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想來她是怕麻煩不肯插手,心裏不免反感。
「你能不能替我打聽打聽?」
「你坐!」賽觀音說,「我跟你娘從前最好,你總知道。」
到得二更天,一品鍋只剩了骨頭和湯了;興兒起身抹抹嘴,一面打飽膈;一面向裏面喊道:「五嬸兒,我可吃飽了要走了;有事快說吧!」
「你聽,無垢師太的話是甚麼意思,甚麼惹是非;甚麼甘露庵的名譽?我一點都不明白。」
「還有件事。」夏雲又說,「我得去找賽觀音,不知道怎麼找法;又不能到處去打聽。一打聽,人家先就會問,你找她幹甚麼?我怎麼說?」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賽觀音又說,「你如果仍舊覺得為難,把難處說出來,咱們再商量。」
「正就是為這個。」興兒答說,「震二奶奶另外派了密探,跟著震二爺,一舉一動;震二奶奶都知道。」
「五嬸兒,你別張羅了。有話就說吧!」興兒又問:「五叔呢?」
「你倒真有良心!」賽觀音故意這樣說,「你叫五福把我休了;我靠誰?」
「我不說,你也知道。」
「不會,不會。」興兒坐了下來;由張五福陪著,據案大嚼。
「張五嫂,」夏雲用埋怨而同情的語氣說:「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甚麼話能說;這話怎麼能說?震二奶奶,你不是沒有領教過;曹府上的事,你也知道的,不必瞞你,我們季姨娘也怪可憐的;你這一說,傳到震二奶奶耳朵裏,還有她過的日子嗎?」
「為我?」興兒既困惑又好奇,笑著問道:「一件事拴著三個人;是件甚麼事?可真想不出來了。」
「我實在不知道。」興兒的神情有些著急,彷彿怕賽觀音對他誤會似地,「五嬸兒,你是我媽的朋友,我不能跟你說瞎話。」
「這是幹嘛?」張五福說:「有事我告訴他好了。」
「不忙!」賽觀音提著個瓦罐出來,向她丈夫說道:「去巷口提一罐酸梅湯回來;那玩意醒酒最好。」
「怎麼?」
「話是不錯,不過——。」曹震突然想起,「你有甚麼要緊話,快說!」
既是賭命,自然放手大幹,要多找幫手;第一個是興兒,非把他收服了不可。因此,等興兒一來,打起精神全力對付,親熱得讓興兒有受寵若驚之感。
「多虧得這場雨。不然,這會兒巷子裏說不定還有人呢!」賽觀音又問:「沒有遇見人吧?」
「是賽觀音!」夏雲駭然,「她怎麼說來著?」
「你呢?」賽觀音望著他問;眼波欲流,冶蕩無比。
賽觀音不作聲;她得考量考量利害得失。不過曹震既有這樣的心,總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所以口中不言,眼中有情。
「這個主意好。只要不連累你,我就放心了。」賽觀音又說:「你跟二爺說,打後門進來;不必叫門,推進來就是。」
於是,夏雲盤算了半夜;也只睡得一𥇰,天剛一亮便到萱榮堂去叩門;恰好秋月這天也起得早,問明白了,開開門來,不免有些驚慌,「頭不梳,臉不洗,這會兒來敲門,」她問:「是出了甚麼事?」
曹震點點頭說:「好吧!你先說。」
「說都不能說的。」夏雲仍有戒心,「姨娘,我這會兒要跟你說明白;你如果相信我,這件事讓我來辦,你別插手!反正我不能替你惹禍。」
賽觀音自然不肯說實話;不過恰好有個說法:「還不是為了季姨娘。」她緊接著又問:「二爺,季姨娘的事怎麼樣?」
沖淡了的酒是不容易醉了,但徐娘風情,別有醉人之處;賽觀音的眉頭眼角,處處挑逗。她是有意如此,等縱體入懷,了卻了相思債,好談正事。
說到這句話,賽觀音便往深處去想了,「你們家二奶奶,平時不大出門;出門坐轎,還有底下人照料,丫頭服侍,照規矩說,一舉一動並不自由,不難打聽。」她緊接著又說,「而且去的一定也是有限的幾個地方;若是無緣無故去了一個陌生地方,難道不怕轎伕,底下人在背後談論?」
幸好,張五福不曾來通知;夏雲也很順利地找到了賽觀音。何謹很老到,猜到她們要談的話,不足為外人道,所以不但他自己不願意夾在夏雲與賽觀音中間;而且要把張五福也調開,邀到巷口茶館去喝茶。
「五嫂子,」曹震終於開口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當然。」
「我這回去就裝肚子痛;還得到二奶奶那裏去要藥,讓她知道,今兒我沒有跟二爺出門。」
夏雲不願這麼辦。當時約定,第二天上午再來;如果這天賽觀音不曾回家,請張五福一早通知hetubook.com.com何謹,以免再次撲空。
「那容易。把無垢、張五嫂,還有震二奶奶都找了來,三曹六對,當面說明白了,不就行了嗎?」
「曹織造是南京第一家大戶人家;那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好託?」賽觀音搖搖頭,「我不相信。」
「自然是休書,一刀兩斷,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原就是為了『不讓震二奶奶誤會季姨娘這句話』,你知道就好。」夏雲又問:「你倒是預備想個甚麼法子,不妨說一說。」
一向沉著的無垢,亂了槍法;私下埋怨季姨娘不該信口開河,壞了甘露庵的清譽;還怕會惹出極大的是非來。接著便很怨切地勸她,將「禍從口出」的道理,翻來覆去,說個不休。
「也可以這樣說。」賽觀音又說:「就這件事,拴著三個人,二爺、你、我;辦好了大家都好。」
「我不知道。」
「別恭維我!這件事還得你好好兒出點力。」賽觀音很鄭重地說,「興兒,你這會說一句,願意不願意出力;如果不願意,也不要緊。這件事不能勉強,我不怪你,二爺也不會;因為知道你怕你們二奶奶。」
「知道。怎麼不知道。」
因此,她緊接著說:「二爺,你自己別鬧新聞,凡事擱在心裏;該怎麼辦,咱們慢慢商量。」
「幹嘛這樣猴急!該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那怕拴在床欄杆上,還是會飛掉。」
「你們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這番開場白說得很好;因為雖不知道季姨娘為甚麼一見面就要吵架,但夏雲討這個差使,完全出於好意,卻是已很清楚地表明了。
興兒還待再問,只見張五福已經進門,便住口不語;喝了一大碗酸梅湯,起身道謝。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對!從這個人身上去追根,是個好法子。不過,我這會在想無垢既然怕事,一時不會讓他們在甘露庵相會,也是可想而知的。」
「那有甚麼要緊?你是怕她?」
季姨娘本想說:「我可不管她怎麼做人?」轉念一想,這樣一說,不就是跟夏雲抬槓?因而改口問道:「那麼你說呢?」
「你當我在搗鬼是不是?」賽觀音說,「剛才我故意不說,為的是一說了,你甚麼興致都沒有了。」
張五福自然也回家了;賽觀音叮囑他立即去找曹震的小廝興兒;約他來吃消夜。
「這,」賽觀音不斷搖頭,「我可不能作這個孽!」
是這樣爾虞我詐,弄巧成拙;本以利結,因好成仇的關鍵,那裏還能彼此體諒,協力應付難題。可想而知的,不提此事便罷,一提必是相互詰責,賽觀音當然要指摘無垢不該跟季姨娘去談震二奶奶的秘辛;但她想像得到,無垢更有理由責備她不該隨口胡攀季姨娘。禍是她闖出來的;憑甚麼要求無垢跟震二奶奶去解釋?事實上這又如何解釋?
「喔,」賽觀音笑道:「夏雲姑娘,有你在,季姨娘跟我吵不起來的。不知道是為了甚麼?」
「那還用說。」
「第一步自然先要把他們的窩找出來。這一點辦不到,甚麼都無從談起。」曹震接著說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說的就是她。打蛇得打在七寸上;『七寸』要看準了,才好下手。還不能打草驚蛇,所以我只好託你。」
「你們府裏那麼多妞兒,總有你看中了的吧?」
到口留情,「忘八」二字沒有說出來,但說與不說都一樣;曹震自是刺心般痛,「你瞧著好了!」他重重地說,「看我這回饒得了她?」
等他站定腳輕咳一聲,窗戶中隨即出現了人影,背著燈看不清面貌,但不言可知必是賽觀音。否則,深夜擅闖民宅,早就為主人家大喊「有賊」了。
「為甚麼呢?」
「你這話不錯。因此,我疑心還是在甘露庵。」
「震二奶奶是我家少奶奶,一家人自然常常談到;只不知是指那一樁?」
這樣一想,便絲毫不急了,笑嘻嘻地左手復持酒杯;右手伸到她胸前說:「你也別說了;我摸一摸就知道你心裏的話。」
「自然當真的。」曹震忽然覺得他跟賽觀音的感情不同了;彷彿在共患難似地,因而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在懷裏,柔聲問說:「我給五福幾兩銀子,讓他另娶一房;寫張紙給你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剛才不願意跟你說我的主意,就因為雖打聽到了地方,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這得慢慢兒想,想到了好法子,我才跟你說;想不出來,我乾脆說一無結果。免得你冒冒失失把他們拿住了;弄得無法收場,非出人命不可。」
「對!」
「別害臊!」賽觀音又說,「我不是無緣無故跟你瞎扯;你跟我說實話。」
「回頭你知道了。我先問你,二爺跟你怎麼說來的?」
「你打算找誰?」
「喔!」曹震有些困惑,興兒來說,她是有要緊話;來了又說沒有,只是哄他來的一個藉口;這會卻又說是一件他一定要打聽的新聞。言語閃爍,到底是甚麼花樣。
「難?你是怕震二奶奶知道?」
「五福把你休掉;我也要把她休掉!」曹震說道:「得想個甚麼法子,讓她乖乖兒拿著休書回旗。事情就圓滿了。」
「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吧,必是五福賭輸了,逼著你要弄幾兩銀子花。明兒我叫興兒,送二十兩銀子給你。」
「不!下面還有話。」賽觀音搶著說道:「過了一兩天,無垢去看季姨娘,勸她說話要謹慎,嚕哩嚕囌一大套;季姨娘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她有個丫頭叫夏雲——。」
「你慢慢喝著酒,聽我告訴你一件你一定要打聽的新聞。」
一聽這話,興兒越發要細看她的神態;怎麼樣也看不出她是在開玩笑,可也不能就這麼信了她的話。想一想問道:「是件甚麼事?」
「喔、夏雲!原是我家老太太身邊的人;很能幹的。」曹震問道:「夏雲怎麼樣?」
「震二爺自己要來,你還能攔住他不許。」賽觀音說,「你不肯幫忙就是了。」
因此,夏雲無心再與無垢周旋,急急趕回去,一路上思量,季姨娘人雖糊塗,也還不致於如此不識輕重。一回去先把事情弄清楚,倘是賽觀音造謠,要趕緊為季姨娘洗刷;萬一她真的說過這話,該當如何補救,更是件刻不容緩之事。
「那麼,二爺現在不怕她了;你又怎麼樣呢?」
「那麼,你該知道,我現在跟你說的話,就是二爺的話。」
「我到甘露庵去了。姨娘,你要跟我說實話。」
這使他意識到蓬門蓽竇,屋淺人眾,說話千萬不能大聲;便湊近她的耳際,卻又忍不住先親了一下,然後答說:「不是說晚一點好嗎?」
兌上金銀花露的洋河高粱,好上口得多了;曹震一面喝酒,一面問道:「你近來怎麼樣?」
「好吧!你回去拾奪好了來;我替你找人。」
「沒事!明天三伏;『頭伏火腿二伏雞,三伏吃隻金銀蹄』。我家就兩口子,這個一品鍋吃不了,壞了可惜;特意邀你來敘敘。就算有事託你,也一定是你辦得了的;你儘管放量吃,只別喝hetubook.com.com得人事不知。」
「我知道,這件事跟季姨娘不相干。」
「還不是過苦日子。熬不出頭了!」說著,賽觀音幽幽地嘆口氣。
「在裏屋。」
「只要拿住她的把柄,不怕她不就範。」曹震加重了語氣說:「對!咱們就照這條路子上去琢磨,一定能想出法子來。」
「別胡說!」賽觀音輕輕打了他一下。
季姨娘之少不得夏雲,已如過去少不得碧文一樣;當時毫不遲疑地答說:「好吧!我不插手,聽你去辦好了。」
「五嬸兒,這會就咱們兩個人了,有話你說吧!」
「那麼在甚麼地方呢?」
賽觀音點點頭:「倒是我錯怪你了。」她想一會說:「這樣,你跟震二爺說,明兒晚上,最好晚一點兒,更深人靜,讓他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了來;叫他晚上別喝酒,要喝酒到我這兒來喝,因為我有要緊話跟他說,非讓他清醒白醒不可。」
「你說得不錯,夏雲很能幹;到甘露庵去盤問無垢,她說那些話,到底是甚麼意思?無垢就和盤托出,說季姨娘告訴我,震二奶奶如何如何?夏雲回去問季姨娘;季姨娘氣得不得了,不過既不能吵得大家都知道;又怕這話傳到你們二奶奶耳朵裏,跟季姨娘過不去,所以夏雲特為來找我。說禍是我闖的,要我自己來收拾。她的話不錯,是我冤枉了季姨娘,要替她洗刷。不過我總不能到你們二奶奶那裏去認錯;就認了錯,她也饒不過我。想來想去,只有請了你來,把話說個明白。請你無論如何想個法子,別讓季姨娘為難;那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就是那個張五嫂。」
到家正遇見季姨娘為棠官將新上身的一件細夏布大褂,撕了好大的一道口子,在罵個不休;夏雲便說:「姨娘別為這點小事跟棠官嘔氣了!我有要緊話說。」接著,拿手巾替棠官擦了眼淚,哄著他說:「乖!把那八首『秋興』去唸熱了,回頭背給我聽;背得一字不錯,我教你怎麼用牙牌算卦。」
「這話當真?」
「一個是責成無垢,話是你傳出來的,反正不管你們怎麼說,扯不上我;這一層,你得趕緊到震二奶奶那裏說明白,免得誤會,再一個就是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悄悄兒跟震二奶奶說清楚,她怎麼辦是她的事。」
「怎麼不是作孽?你這麼一鬧,她還能見人?不是投井,就是上吊;豈不是一條命送在我手裏?」
「別大呼小叫地,輕輕兒說。」
興兒凝神想了一會;點點頭說:「好!我有甚麼說甚麼。二奶奶跟隆官的事,我也聽說過;沒有敢打聽。」
「怎麼翻法?」夏雲神色懍然地,「姨娘,你千萬別起這種心思!要闖大禍!」
「這,」興兒遲疑地問道:「二爺想拿二奶奶跟隆官?」
上口才知道厲害;不敢下嚥,怕嗆了嗓子不得了,忍著辛酸在口中含了一會,才慢慢下嚥。
「我明白。你說啊!」
「別的都好辦。唯獨——,」興兒苦笑著說,「有點難。」
賽觀音雙淚交流,「夏雲姑娘,是我不對。不過,我也是被逼處此:詳細情形,沒有辦法告訴你。如今、如今,」她似乎突然下了決心,「只有你怎麼說,我怎麼辦!」
聽得這一說,曹震將酒杯放了下來;有些惴惴不安地,「你別再吞吞吐吐了!」他催促著,「痛痛快快說吧。」
「你怎麼說?」曹震打斷她的話問。
「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賽觀音迎了上來,握著他,用極低的聲音問說。
興兒想一想答說:「我說實話,只能暗底下出力。」
「何大叔回頭要來換字畫;我找他陪了你去。」秋月又說,「只有他老成靠得住。」
「興兒總靠得住吧?」
「能不能——,」話說半句賽觀音突然停住,往裏就走,等她回出來時,手裏多了個手巾包,「這個,」她說,「帶給你媳婦。」
「那我就說了,你能不能悄悄兒把震二爺替我約來?」
興兒略一遲疑,方始回答:「我也是聽說,不知道真假。」
「以後,無垢就說,她是做好事,替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姨太太『救苦救難』。我就問她,『救』過那些人?她不肯說。我心裏一動,你們家二奶奶不是甘露庵的護法;說不定也是她『救』過的,我就拿話套她——。」
賽觀音毫不在乎地笑一笑;「這還用你說?自然都想週全了。」她說,「不但要拿住真贓實犯;還鬧不起來。怎麼鬧不起來呢?是你們二奶奶不敢鬧;一鬧不是自己出醜?」
「當然,誰也不敢打聽;你們二奶奶不是好惹的。」賽觀音又說,「話又說回來,我又怎麼敢打聽、敢惹她呢?就為的有二爺在。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沒有甚麼好怕。」
「不行!這件事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曹震率直問道:「你也不必說這種話,只說肯不肯幫我的忙就是了。」
「你怎麼聽說了?」
興兒一驚,幾乎將一碗綠豆湯打翻;定定神問道:「這是二爺讓你來問我的?」
曹震不作聲,心裏不免歉疚;因為連句安慰她的話都想不出來。
「絕不是!」興兒急忙分辯,「其中另有個緣故;震二奶奶交代過,我跟震二爺去了那裏,回去都得跟她報。不然,我就甭想再在府裏待了。五嬸兒,你倒想,震二爺到你這兒來,我當然瞞著不說;可是萬一有密探跟她一報,問起我來我怎麼說?」
「喔!」曹震不由得注意,「他還有相好?」
季姨娘新得了個右眼抽風的毛病,此時左眼睜得好大;右眼不斷抽搐,形容既可笑,又可怖;夏雲便躲遠些說:「姨娘,你把心定下來!這件事錯不得一步;照你的辦法,等於替人家『賣朝報』,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人家怎麼做人?」
賽觀音正好發問:「你打算怎麼辦?」
「一定有法子!這會兒我還說不上來。」賽觀音突然心中一動;凝神靜想了一會,聲音變得興奮而有把握了,「夏雲姑娘,一定有法子。你回去告訴季姨娘,請她放心好了。」
「不是客氣。」賽觀音又說,「可也不是買你的話。我想這個地方你也未必會知道;甚至於連打聽都沒法兒打聽。為甚麼呢?隆官第一個要瞞的就是你。」
「不知道。」興兒很快地回答。
曹震一口承諾;但到底還是提出要求,賽觀音是何主意,最好說出來大家商量。因為關於震二奶奶,他到底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賽觀音要跟她「鬥法」,無論如何該聽聽他的意見。
賽觀音起身換了個坐的地方;在床沿上挨著曹震坐下,低聲問道:「震二奶奶與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那是說,有你看中的。」賽觀音緊接說,「我也不問那是誰;你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你替二爺把事情辦成了,包在我身上,把你看中了的妞兒,娶回家去。」
「正是!外面風言風語,我們也聽到過。季姨娘也應該知道,家醜不可外揚,何必跟不相干的人去說。」
季姨和-圖-書娘細想一想,果然不錯;失笑說道:「我也是鬧糊塗了!」她又問說:「我想張五嫂一定會抵賴;那又拿她怎麼樣呢?」
到得傍晚,賽觀音取兩三兩碎銀子,讓張五福到賭場裏去混一夜;然後預備了酒菜瓜果,洗了一個澡,已是起更時分;不道天色忽變,下起雨來,將在外面納涼的人,都趕回屋子裏去了。
「寫張甚麼紙?」賽觀音明知故問地。
「甚麼——?」季姨娘的聲音極大,人就像要跳起來似地。
「好吧!慢慢兒想。」賽觀音說:「太晚了!你請吧,別忘了;明兒讓興兒來。」
夏雲咬著指甲沉吟了一會說:「先得問一問張五嫂,她跟無垢說過這話沒有?等她承認了;再問她:季姨娘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跟你說過這話?」
曹震已猜到興兒是怕他來赴密約,萬一為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預留卸責的餘地;不過這話跟賽觀音實說就無趣了。所以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你說要喝酒到這兒來喝;酒呢?」
「這跟相好泡上了,就是一夜。」曹震笑著問說:「是不是?」
「窮家小戶,就只有這樣待客了。」賽觀音說,「你坐在床沿上吧,舒服些。」
「不行!不行!」賽觀音亂搖著手,「這一來不都知道了,所有你們二奶奶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弄出來的。」
「我倒問你,你家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賽觀音緊接著說:「月光菩薩在上,咱們倆今晚上的話,誰也別告訴誰;如若不然,叫他不得好死。」
「我明白。」曹震微微頷首,「我也隱隱約約聽人說過,甘露庵不規矩。你說以後好了。」
「不是她捨得捨不得的事;是她還有沒有臉見人?沒有臉見人,捨不得死也要死。何況她是那麼好強的人!」
「這怕是你的如意算盤!那麼厲害的人,能聽你擺佈?」
「我幾時跟她說過。我又不是吃屎的,這話也能說嗎?」夏雲一塊石頭落地;不過還有些不放心,「你老再想想,也許不是說得很明白;言語中隱隱約約帶到過這麼一句。」
曹震默不作聲,他根本沒有理季姨娘的事,賽觀音看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不安的感覺復起,但亦不敢多問,只全神貫注地要聽他說些甚麼?
「行!」興兒毫不遲疑地答說。
曹震這話惹得賽觀音起了極大的反感,「莫非你不怕!」她說:「我吃她的虧,都是為你。她那麼折騰我,你也不出來說句話;事後又不敢出頭,脖子一縮,真像個——。」
「不會!死不了。」曹震答說,「她捨不得死。」
「五福呢?」他沒話找話地說。
果然,夏雲第二天單身來到甘露庵;到得只有她跟無垢在一起時,率直道明來意:「師太,是不是我家姨娘言語不謹,惹了甚麼是非;把甘露庵牽涉在裏頭了。」
無垢卻越發不安了,不知是季姨娘沒有聽懂,還是明知她意何所指,而故意裝傻,不肯承認?就在欲言又止之際,夏雲拋過來一個眼色;示意極其明顯:暫且勿言,找機會細談。
「既然這樣,你剛才怎麼說,讓興兒每天到我這裏來聽信息,莫非就不怕你們那口子知道?」
「我明白。」
季姨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似乎還有第三個辦法;夏雲不免困惑,她自覺已想得很透澈,不可能還有更好的辦法。
「不但沒有人,連鬼都沒有。」
「對了!要請你勸勸她;不然真會闖大禍。」
「對!」季姨娘說,「我倒疑心是無垢這個禿婆娘在瞎造謠言!」
這「圓滿」二字,在賽觀音聽來別有意味;忍不住問說:「怎麼叫圓滿?」
於是她說:「前兩天觀世音菩薩生日,甘露庵的知客無垢邀我去幫忙。晚上睡在一起,那知道無垢這個出家人——,」賽觀音笑道:「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她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只是問我:這話聽誰說的?讓她緊催,緊催地,催得我心慌了,隨便拉了個人出來;正好那天季姨娘也來燒香,我想不起別人,就說:季姨娘告訴我的。天地良心,」賽觀音很鄭重地,「季姨娘沒有跟我談過你們家二奶奶。你想,大家客客氣氣地,她又不是不知道你們二奶奶跟我嘔過氣,何苦提這個我不願意聽的人?」
「是啊!我們家震二奶奶的名聲,大家都知道的。是非惹到她頭上,這場飢荒有得打。」夏雲緊接著問,「季姨娘是告訴誰了?」
「就為了怕出事,才來找你。」夏雲看院子裏擺著藤椅茶几,一碗現沏的荷露茶;便即笑道:「你倒會享清福。」說著,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
無垢遲疑了一會說:「是震二奶奶的事,莫非你沒有聽說過?」
「你知道,我跟你說實話,我可沒有拿你當外人。我問你的話,你如果願意告訴我,當然最好;不願意告訴我,也不要緊,不過你可不能跟別人;連你五叔在內,都別告訴他。你能不能答應我這話?」
「她,」曹震很坦率地說:「這些年積了不少私房;又不是她馬家帶來的,我當然得想法把它截下來。將來是她陪嫁的東西,儘管帶走;不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全得留下。」
「幹嘛呀!五嬸兒還客氣?」
賽觀音知道他膽子小,趕緊安慰他說:「不管鬧不鬧,絕不會把你扯在裏頭。我跟二爺已經商量好了;只要你聽話,包管有你的好處。而且,好處還不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禍是你跟無垢闖出來的;我想只有你去跟無垢商量,怎麼樣讓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沒有說過這話。把她洗刷出來就行了。」
「她呢?她怎麼回答。」
「目前只有你能幫我的忙,請你暗底下留心,知道那一天他們又約在甘露庵,趕緊來告訴我。」曹震又說,「我讓興兒天天到你這兒聽信息。」
曹震愕然,「你這話甚麼意思?」他問,「你是幫我忙,怎麼叫作孽?」
由於賽觀音懇切關懷的臉色,具有撫慰的作用;曹震不覺得太難堪,話也容易出口了:「我一直在疑心!苦於不便打聽,你知道他們的事,再好沒有。」他說,「你詳詳細細跟我說,不必顧忌。」
「他讓我到你這兒來,說你交代的話,就跟他自己交代一樣。」興兒皮裏陽秋地笑一笑,「五嬸兒,我真服了你了。」
賽觀音臉一紅,「甚麼功夫不功夫?別胡說八道。」她忽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興兒,我問你句話,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有你的好處。」
「怎麼呢?」
「你自己可別鬧新聞」這句話,及時提醒了曹震:面子要緊!點點頭說:「不錯!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不會沉不住氣。」
賽觀音忽有警覺,倘或說了實話而曹震沉不住氣,當時就大嚷大叫,吵了開來,鬧得四鄰皆知,如何得了?因此,她覺得語氣應該和緩些;而且該提出警告。
經過徹夜思考,賽觀音自覺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跟震二奶奶的冤家是做定了,解不開,逃不掉。如今只看誰先動手?若是震二奶奶先發制人,根本就無法招架;自己呢,先下手不一定有勝算,但如占了上和_圖_書風,那就像脫胎換骨一樣,後半輩子另是一番境遇。這是賭命;值得賭,不容不賭。
「這就得找無垢了。讓她們自己去弄明白。那時——,」夏雲一面想,一面說:「有兩個辦法;該挑那一個,到時候再看。」
「咦!」季姨娘詫異,「我幾時騙過你?」
一提「隆官」,曹震恰如當頭著了一個焦雷,一顆心驀地裏往上一跳;隨即又沉了下去。果然!他多少時候憂疑的事,終於證實了。
「也說不定。」
當然,措詞不但婉轉,而且含蓄異常;季姨娘聽不懂她說些甚麼,甚至也無從詰問,只好向夏雲求援了。
秋月考慮了好一會說:「這件事要託一個人。你預備甚麼時候去找她?」
「是啊!季姨娘那作興說那樣話!就算沒有一個人信她的話,到底名聲難聽;而且牽涉到震二奶奶,府上這一場家務鬧起來,笑話就大了。」
「不錯,興兒靠得住;可是起碼有三個人盯著興兒,他也動不了!」
於是夏雲回去梳洗好了,吃了早飯,換了衣服,復又來到萱榮堂;何謹已經在等著了。
夏雲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甚麼藥;但她的語氣,為她帶來了信心,不過仍舊要提醒她:「你有法子也要辦得快。萬一震二奶奶先來問季姨娘,豈不是啞巴吃官司,有口難辯?」
「不光是替二爺;為我自己,也為你。」
「還不是又去看他的『相好』去了?」
「為甚麼?」
「本來我不想告訴你,只為我說錯了一句話,怕要連累一個老實人,不得安生;沒奈何,只好在你面前,替這個老實人剖白——。」
說著,賽觀音去捧出一小罈酒來;也不知是甚麼藥料泡的,只看是極嬌嫩的鵝黃色,曹震便忍不住猛喝一口。
「狗嘴裏不出象牙!」賽觀音白了他一眼;接著又說:「我泡了一壺金銀花露在那裏,拿來把它兌上。」
「多謝!不過你沒有猜對。我不說了,要告訴你一件你一定要打聽的新聞;你倒想,那應該是誰的新聞?」
張五福知道多說無用,乖乖兒地去找到興兒來,訂了消夜之約,回來上覆閫命。
「越說越玄了!」曹震有些不耐煩,「到底甚麼事?」
「第一、你到蘇州或者杭州去一趟,就說有公事。第二、你讓興兒到我這裏來一趟;還有,要跟興兒交代清楚,我說的話,就跟你自己交代他一樣。」
這又像是開玩笑的話;興兒便仔細看一看她的臉色,要弄清楚了真意,才好作答。
夏雲越發吃驚,想了一會說:「你大概是指的隆官。震二奶奶當家,有時候派隆官出去辦事;外面就有風言風語。無垢師太,你指的是這件事不是?」
「事情是早已有了,不過,只怕你還是頭一回聽到,那就是新聞。」
進入極窄的巷子,家家熄燈;幸好方向正對著下弦月;積水泛光,相當明亮,他只揀著黑處下腳。到得張家後門,細辨一辨,牆頭上有盆「萬年青」,確定不錯,便照約定,伸手輕輕一推,「咿呀」一聲,那扇黑漆小門應手而啟。
賽觀音知道他誤會了;便請問說:「你知道我心裏要說甚麼?」
興兒想了一下問道:「五嬸兒,你的意思是,我不必跟了來,就沒我的事了。是不是?」
「沒有。」賽觀音的回答,大出意料,「不是說有要緊話,怎麼能把你哄了來。」她緊接著又問:「興兒呢?」
「我在想,」這回是季姨娘自動壓低了嗓子:「咱們趁此機會,翻它一翻,好不好?」
這一說,曹震才知道她在開玩笑;張五福喜歡「趕老羊」,三個「相好」指的是三粒骰子。
「是我的?」
這天去撲了個空,賽觀音為甘露庵派人來接了去了。甚麼時候回來不知道;張五福說她妻子有時候就住在甘露庵。而且他還建議夏雲不妨就到甘露庵去找。
張五福如言照辦;興兒也明白,這是賽觀音特意調虎離山,所以等張五福出了門才開口。
「我也知道姨娘不會騙我,不過這件事出入太大,我不能不特為提醒姨娘,半句假話都不能說。」夏雲將季姨娘拉到一邊坐下,她自己靠在方桌上,臉對臉地問道:「姨娘,你可曾跟張五嫂說過,震二奶奶養著族裏的一個侄子?」
裏屋便是賽觀音的臥房,床前一張半桌,雜物都已移開;覆一個大紗罩,揭開來看,一碟魚乾、一碟蝦子拌鞭筍、一碗還有熱汽的鮝雞湯,再就是一碟子已用石灰收得極燥的毛筍煮黃豆。
「這還差不多。」賽觀音躊躇地說,「我倒有心幫你的忙,只是幫不上。」
「這怎麼會?如果無垢不是聽張五嫂說過這話,她昨天怎麼會特地跑了來勸你。」
看她的神情決非開玩笑。興兒也正色道:「好!我一定說實話。」
「我能幫二爺甚麼忙?」賽觀音頗感意外地。
「回頭就去,趁早風涼好辦事。」
聽這一說,曹震臉上先就是一陣紅;卻故作從容地問道:「她出了甚麼新聞?」
「甚麼鬼心思?」
一聽這話,夏雲大吃一驚;急忙問道:「季姨娘到底說了甚麼不該說的話?」
「是——。」無垢很吃力地說,「是跟你們本家侄子的事。」
「張五嫂,」夏雲開門見山地說:「我是季姨娘要我來的;不,是我自己討的差使。為甚麼呢?因為我怕季姨娘跟你一見面會吵起來。」
「是啊!」
賽觀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唇翕動,欲語還休。這自然很明白,她跟無垢說過這話。
「跟二爺好久不見;一見就把他擺佈得服服貼貼。五嬸兒,你真是好功夫。」
「不會幫不上。」曹震答道:「替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不會!」賽觀音答得很快;顯得很有把握。
「也差不多。這件新聞如果傳開來,少不得要提到你。」賽觀音突然浮起震二奶奶當初惡毒咒罵,毫不留情的記憶;心中一陣激動,脫口說道:「是你家那個雌老虎、醋罈子的新聞。」
聽得這話,興兒鬆了口氣,「想來是有高招。」他說,「五嬸兒,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
「夏雲姑娘,你就別問了。我也不是怪季姨娘,一時失言,也是有的;我只是怕季姨娘惹出是非來。」
興兒考慮了一會,覺得這樣做法,足可脫卻干係;便點點頭,表示承諾,卻又問道:「五嬸兒,你是甚麼要緊話?」
「為了無垢師太來勸季姨娘,言語要謹慎,她說,張五嫂告訴她,季姨娘跟你說過,我們家震二奶奶養著族裏的一個侄子。張五嫂,你跟無垢師太說過這話沒有?」
「要怎樣辦?」興兒驚疑不定,「不會大鬧一場吧?」
「鬧肚子疼,跟我請假;又到裏面去要藥。這個小猴兒,」曹震笑著罵道:「鬼心思多得很。」
「當然靠我。」曹震很認真地,「一時還不能接你進府;我在外頭買房子。只要你肚子爭氣,能替我生個兒子,在曹家自然有你的名分。」
「不敢當、不敢當。」興兒一面喝綠豆湯,一面問道:「五嬸兒,你在替我們二爺辦一件甚麼事;是不是?」
賽觀音不即回答,眨了一陣眼,方始開口:「二爺跟你說了,我的話就像他自己交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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