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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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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延信的祖父就是太宗的長子肅親王豪格,與皇帝是共曾祖的堂兄弟;他跟老平郡王訥爾蘇一樣,亦是受命掌撫遠大將軍印信,而不知感恩圖報,竟站在胤禩與恂郡王這一面,且對年羹堯亦隱然庇護,因而為皇帝所惡。王公大臣會審定罪,奏請「按律斬決」;皇帝決定「從寬免死,著與隆科多在一處監禁」,靜待先帝「昭鑒」一起「默誅」。至於十阿哥圈禁高牆;恂郡王圈禁壽皇殿旁特建的小屋中,派內務府護軍嚴密看守,說甚麼也不足以為患了。
「我想不出來。」曹頫苦笑著說,「舍間的情形,老兄總也有所知;反正小妾是絕不敢的。」
「沒影兒的事!」震二奶奶神態自若地,「一定弄錯了。」
出門上車,一路上激動不已;但亦不免疑惑,震二奶奶既然用假當的方式,寄頓財物,何以又贖了回去?是不是寄放在別處;或者曹世隆起了「黑吃棉」的心思,私下吞沒了這兩口箱子。
「是真是假呢?」
「我沒有帶箱子來。」
朱實一聽,暗暗心驚於怡親王不再管曹頫那句話;因為凡是皇帝認為雖有小愆,尚可造就的人,都交由怡親王照看。如今怡親王聲明不管曹頫,即等於認為曹頫不堪造就。案子交給管理內務府的莊親王處理,即有「公事公辦」的意味在內。
照典當規矩,除非官府盤查,是不能洩露個中底蘊的;但看曹震的神色嚴重,方掌櫃怕隱瞞不說,鬧出事來,無力承當,所以考慮了一會,決定能說實話,就說實話。
「今兒怡王特為派侍衛來找我,」平郡王皺著眉說:「告訴我一句話,可真不大好!他說:曹昂友的事,他可不能管了。有件案子,已經交了給莊親王。我當時不便問,辭出來找尚老七,才知道兩江范制軍參了一本,說曹家暗中將財物寄於他處。又說:事情大概不假。」說著,大為搖頭,是頗為煩惱的神情。
「說得不錯。」曹震凝神想了一會又問:「你倒沒有問他,箱子裏是甚麼東西?」
「他也不會。」曹頫答說,「他常鬧虧空,根本就無財物可移。」
「照你猜想呢?」
一聽這話,馬夫人心裏又拴上一個疙瘩;因為曹震的語氣很明顯,又打算要翻老帳了。
「那時候還沒有?」
曹震算了算日子說:「當然到了。」
范文程有六個兒子,第三子叫范承勳,官至兵部尚書;他就是范時繹的父親。范時繹在康熙末年還只是一名佐領,當今皇帝即位,升調為馬蘭峪副將,短短四五年間,官符如火,竟得出任財雄勢大的兩江總督,只為他的一樁差使幹得出色,才能大蒙恩眷。
這樁差使就是看守十四阿哥恂郡王。當今皇帝奪位之初,母以子貴的仁壽皇太后,心疼小兒子恂郡王;一直跟做皇帝的大兒子賭氣;皇帝心想,恂郡王如果住在京裏,無法禁止他不跟太后見面,而一見了面,母子抱頭痛哭,實在不成樣子。為此傷透腦筋;最後是那個以姚廣孝第二自命的文覺,想出來很絕的一著,在雍正元年四月,先帝奉安時,降旨命恂郡王在陵寢附近居住,俾「得於大祀之日,行禮盡心。」目的就在將他跟太后隔離開來。
這五年真是費盡心機;皇帝自覺耽誤了太多的珍貴光陰,始終未能念茲在茲的在整飭吏治一事上,放手大幹。
兩碗鴨粥下肚,朱實又飽又暖,精神抖擻地坐車到了王府,恰逢平郡王上轎,已放下轎簾,真個是來晚了一步,失卻交談的機會,只有等他下朝再說。
「你的箱子呢?」錦兒低聲問說。
「請坐,請坐。」上元曾知縣很客氣地,「昨天制臺特為找了我去,對老兄很誇獎了一番,說你肯實心辦事;連我面子上也很光采。」
「是震二爺。」
「我不敢這麼說。特為來跟太太請示。」
「沒有。」一聽這話,馬夫人明白了,曹震口中道「不敢這麼說」;其實已認定了是他妻子的事,所謂「請示」,無非「告狀」。這件事關係甚重;處理不得當是一場極大的風波。因此,她不肯輕易開口;先得想一想才發話。
「王公子弟,都在『上書房』唸書,怎麼照應不上?」朱實又說。「四阿哥跟郡王好,還有一層淵源。那就要談到莊親王的生母密太妃了——。」
聽說考績列為上等,升官有望:顏巡檢即時請安道謝,笑嘻嘻地退了出來。曾知縣也很滿意,因為他那一聲「句句是實」;對兩江總督范時繹足可交代了。
她大興兒六歲,從他十歲挑進來當「跑上房」的小廝,就歸她管;可以說是積威之下,欲抗無力,乖乖把手伸出來。
四阿哥就是當今皇四子弘曆;他從小由莊親王胤祿的母妃所撫養,所以叔侄的感情特別深。此外還有一份師徒之情——胤祿的天算火器,為先帝晚年所親授;弘曆又由胤祿指點這兩門學問,而且有出藍之譽,因而得蒙先帝寵愛。當今皇帝心感胤祿培植弘曆之勞;所以當即位未幾,胞叔莊親王博果鐸病歿無子,便以奉太后懿旨的名義,將胤祿承繼莊親王為子並襲封。王爵並不稀罕,皇帝原可自封;難得的是,老莊王留下了一筆極厚的遺產;這才是皇帝要將胤祿出嗣襲爵的本意。
「這,這就有點奇怪了。」曹頫想了一會又問:「你今天下午跟郡王見了面沒有?」
錦兒想了一下說:「這樣,我交代門上,明天隆官來了,先來通知我;找機會遞一句話給他。」
聽朱實這一解釋,碧文明白了,大概四阿哥弘曆幼年,常受遊伴欺侮;大三歲的平郡王世子福彭,總是出頭衛護。兒時情誼,每每終身不忘;只是弘曆又何以常受欺侮,欺侮他的又是誰?
「如說有誤會,也非弄清楚了不可,這件事關係太大了。」
「是,是!」方子忠說:「請過來。」
曹震懂她的急思,是怕他們夫婦因此衝突;便點點頭說:「我不跟她吵;只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又為甚麼要派隆官去辦?」
接下來便又想:這件事是不是先要回明馬夫人?但馬上想到,應該先找利和當,辨明真相,再作道理。
而且還破獲了許多恂郡王跡近「謀反」的「逆跡」;有一次還捕獲了一名叫蔡懷璽的「奸人」,說是到恂郡王住處去投書,稱恂郡王為「皇帝」;稱皇九子允䄉的生母為「太后」。范時繹得知此事,特為去查問;據說恂郡王包庇蔡懷璽,將書信中「大逆之言」的一部分裁掉,餘下不關緊要的部分,交給范時繹,關照他「酌量完結」;而范時繹據實奏陳;因此大得皇帝的賞識,在雍正四年四月,特旨派置兩江總督,一直至今。
「不知道。」興兒唯恐她不信似地說:「真的不知道;那裏的掌櫃,邀了二爺到裏頭去談,我又不便跟進去。」
當然,這個抄本不能給曹頫看;但朱實決定透露最要緊的一點,就是范時繹原奏中,指明曹家轉移的財物是寄頓在m.hetubook.com.com利和當。
「四阿哥。」
「我也是這樣想,認一認筆跡就明白了。那知道不行!東西已經贖回來了。」
提到這一層,曹震不免負咎,因為馬夫人倒是催過他幾遍,他筆懶耽誤了一些日子,此刻只好低頭不語了。
碧文叫丫頭到門房去關照老劉,通知車伕寅正伺候。又怕自己睡得失曉,誤了時辰;索性不睡,一個人在燈下,用牙牌消磨時間,磨到自鳴鐘打兩下,喚醒朱實,照料他漱洗。
「尚老七要我馬上去一趟。」曹頫將信遞給朱實,「好在很近,我去走一遭再回來。」
聽得他這麼說,曹頫心又寬了些;酒興也好了些,仍算是盡歡而散。
「今年『大計』;老兄必是『上考。』」
「不會,絕不會!」朱實極有把握地,「郡王從前照應過四阿哥。」
「曹家的事,我有那件不盡心的。睡吧,丑正叫醒我;我得趕在郡王上朝以前,跟他見面。」
及至恂郡王奉旨看守景陵,住在昌瑞山以南的湯泉,亦歸馬蘭關總兵保護;此時的范時繹已由副將升為總兵,深喻皇帝的意向所在,不必叮囑,便負起嚴密看守的責任,恂郡王住處附近,經常戒嚴;由湯泉通往京師的唯一一條大路、設置多處關卡,盤查極嚴,行人形跡,稍有可疑,就會被擋住,甚至帶入營內,仔細查問。
「這,」平郡王躊躇著說,「怕不便形諸文字。」
「來吧!」碧文掀開門簾招呼。
「沒有。」
「沒有。」
「那何不請郡王自己跟莊王去說?」
「季姨娘不敢;她也可憐巴巴地,根本沒有甚麼東西。除了震二奶奶再沒有別人!可是,」碧文又疑惑,「她好端端又為甚麼挪兩口箱子出去呢?其中恐怕有誤會。」
「居然還有封條?」曹震是閒閒的語氣,「他倒沒有問,是誰封的?」
平時朱實都是辰卯之間才到平郡王府,倘有要公趕辦,總是宿在府裏;似此半夜起身,摸黑出門的情形,極其罕見。
曹世隆原以為有一場大鬧,不道輕騎過關;膽便大了些,「二叔也別著急!」他說,「我再去找一找,也許能找著那個打鼓的。」
看他說得很懇切,越使方掌櫃覺得說實話是聰明辦法;於是將原票找了來,擺在曹震面前。
「這都是堂翁的栽培。」
「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啊!」她又氣又恨,左手一指頭戳在興兒額上,咬牙切齒地說,「我真不懂,你怎麼會想不明白,不巴結二奶奶,巴結二爺,有你甚麼好處?我問你,二奶奶許了你媽甚麼,你知道不知道?」
曹震亦接口:「四叔來信。我有事要跟太太回。先讓秋月把四叔的信唸給太太聽。」
等朱實將原委說明白,碧文亦頗感欣慰,但是,「誰跟四阿哥去託人情呢?」她想了一下問:「自然先還要求郡王?」
秋月心裏當然也是雪亮;立即心生警惕,不宜處於這是非之地,便將信擱在茶几上,悄悄地後退,預備溜之大吉。
平郡王為他說動了,「這樣吧,信寫好了,你親自去一趟,看莊王有工夫接見你不?」他說,「如果接見,你不妨探探口氣;可行則行,千萬不可勉強。」
典當的房子,無不閎深;方子忠將曹震帶入一重院落,讓小夥計送上茶,便即迴避,然後動問來意。
「打擾,打擾!」曹震起身告辭,又留下一句話:「說不定還要來請教。」
朱實也是這樣想,但結論不同。
「好,你把隆官帶到那裏去。」
銀魚紫蟹的火鍋,正吃得熱鬧時,門上送來一封信,卻不是送給主人朱實的——內務府總管尚志舜,有封信給曹頫,送到曹頎家;由於信封上標著核桃大的一個「急」字,所以曹頎特為派人送到朱家,轉給曹頫。
朱實喝了一口,挾一塊羊羔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自語:「不要緊,有路子!」
「問了。」
「不好!」震二奶奶連連搖手:「下午在太太那裏,隆官剛一走,他就把興兒找了來,不知交代了些甚麼?只見興兒賊頭賊頭地,一溜烟走了;說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於自投羅網,那時無利有弊,怎麼樣也辯不清楚了。」
「是些甚麼東西?」
曹震茫然不知所措,細細將整個經過回想了一遍,才找出來一些頭緒,「方掌櫃,」他說:「你們收回的當票,總要存起來吧?」
聖祖仁皇帝的陵,名為「景陵」,在遵化州的昌瑞山;此山之北即為長城,自東而西有青山口、喜峰口、羅文峪口、馬蘭峪關;此與簡稱馬蘭關是守禦要地,明朝中葉、蒙古幾次由此處入寇,因而特設總兵一員,負防守之責。到了清朝,內外蒙古已綏服,馬蘭關不再是備邊重鎮,但因陵寢要地,需要嚴密保護,所以保留著原來的編制,並不裁撤。
「不是我要問。四太爺從京裏寫信來問;這件事不弄明白,關係甚重。」曹震又說:「我就不明白,這兩年,你也很多了幾文;何致於少五十兩銀子花?再說,當當就當當吧,弄那些玄虛幹甚麼?別怪人家起疑,自己原有說不通的地方。」
皇帝對於用人,除了部院大臣、督撫監司,以及武官的將軍、都統、提鎮以外,比較不關緊要的差缺,都要問一問怡親王胤祥;不過怡親王亦很謹慎,徇私庇隱,不敢過分。就因為如此,當皇帝出示范時繹的密奏以後,怡親王即不便替曹頫講話了。
「當了多少?」
馬夫人識字不多;當即說道:「你唸來我聽。」
方子忠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震二爺何以問起這話?」
「有個消息很奇特,說我家有人拿財物暗中寄頓他處,尚老七私下告訴我,說怡王把案子交給莊王了。」
「這麼冷的天——」
「好了,又鬧得我一身雞皮疙瘩。」碧文笑著打斷;隨又憂形於色:「四老爺虧空著公款;有這個誤會可是大告不妙!你得好好兒費點心思在這件事上頭。」
「這話也是。」錦兒低聲說道:「這話要通知隆官。」
「無非衣服之類,不值錢的東西?」
他的抱負是讓天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闤闠不驚,才能安居;輕徭薄賦,才能樂業,因此,他所著重的兩項要政是:捕盜與肅貪;當然,更重要的是斥退疲軟不謹的官吏;獎進清勤幹練的人才。
「你別說了!」馬夫人深恐他們夫婦又起衝突,所以急急打斷,「照你說,沒有教隆官幹這件事;那兩個口箱子是怎麼回事呢?」
怎麼樣得通知他一聲才好!錦兒不斷地這樣在想。
「二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兩年二叔跟二嬸很照應我,不錯,境況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積下來的債務很不少;我娘生的又是『富貴病』,一劑藥總得五六兩銀子,所以常常還有接不上的時候。至於弄那些玄虛,也叫迫不得已。如今請問二叔,這麼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又驚動了京裏了呢?」
「你在說甚麼呀?說四老爺的事?」
錦兒又怎能輕易下手?原以為十六和圖書七歲的大孩子要顧體面,經她一威嚇會說實話;不知他寧願讓人傳出去當笑話:興兒挨了手心!不吐真言。這一來倒讓錦兒不知如何收篷了?
朱實走到外屋,只見燒著熊熊一盆火;燒酒、鴨粥、包子、羊羔、魚乾、肉脯,還有下粥的醬菜,把桌子都擺滿了。
「手頭不便的時候,我去請教過他幾次。」曹世隆是略帶困惑的聲音:「二叔,你問他幹甚麼?」
「是註明封條上的名字?不然何以為憑?我說是這兩口箱子;當主說不是,那不就要打官司了?」
「總在卯時。夏天卯前;冬天卯後。」
郡王就是平郡王福彭;他在內廷行走,跟怡親王每天都在朝房中見得到面。若有跟曹頫相關的事,要辦理、要注意;怡親王常會要當面告訴平郡王。這一回尚志舜所傳來的消息,怡親王不會不知道;而竟不告平郡王,直接交給管理內務府的莊親王,事情就顯得有些蹊蹺了!
「不錯,我知道你們這行有這規矩,但要有身分,信用卓著的才行。莫非曹世隆也夠這個資格?」
及至曹世隆進入花廳,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來的;早就面凝寒霜,嚴陣以待。這副架勢,自足以寒人之膽,但曹世隆已通前徹後,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舉,只得硬起頭皮,好歹要闖過這一關。
話雖如此,卻不敢將他的想法說出來,免得增添曹頫的憂慮。不過會不會有暗中轉移財物的事,卻不妨談一談。
興兒倒是識得輕重,一再提醒老娘:「只要關連著震二爺的事,千萬別在震二奶奶面前說;一句都說不得!」但此時他自己卻要說了;錦兒的話不錯,巴結震二爺不如巴結震二奶奶,至少也犯不著得罪震二奶奶;反正到利和當去一趟,又不是私會賽觀音,就說了料無大礙。
「自然有緣故在內。這件事關係重大,務必請說實話。」
在曹震只以為箱子必是在震二奶奶處,這一夜破工夫嚴密監視;讓曹世隆無法移花接木,只能另外拿兩口箱子來搪塞。那時只找了方子忠來認,如與原件不符,立即往下追究,不怕真相不現。
曹世隆自然吃驚,「怎麼了?」他問:「是甚麼事?」
「我想一定有誤會。」秋月向曹震說:「震二爺,回頭你讓太太問好了。」
就這時馬夫人來召喚了。這在震二奶奶與錦兒,都不覺得是意外;因此,錦兒答一聲:「馬上就去。」隨即向震二奶奶低聲說道:「太太派人來請了。」
「來當的到底是甚麼東西?」
話雖如此,卻還是要扶住椅背,才能站穩。見此光景,錦兒不敢去打攪她;去沏了一杯茶來,悄悄地擺在茶几上,然後坐在門口一張椅子上,靜觀變化。
這在范時繹,當然要感恩圖報;同時他亦很清楚,他之得寵以及調任兩江總督,是皇帝看他能盡稽察之責,要他到江南來整治年羹堯、隆科多以及其他一班傾向於「八貝子」及恂郡王的「奸人」。因此,其他政務都可以擺在一邊,唯獨對於這方面,絲毫不敢放鬆。
「二叔,我替我娘陪罪!」說著,他雙膝脆倒,在澄泥青磚上,「崩冬」磕了一個響頭。
進入堂屋,曹震先請了安;然後取出信來說道:「有件事,很不好。要請太太拿主意。」
「這就不要緊了!閨閣私房,授受移轉,畢竟與公家之事無涉。」朱實安慰曹頫,「請放心,不會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進後堂作了揖,顏巡檢問道:「堂翁見召,有甚麼吩咐。」
這話驟聽不可解;曹震要想一想才明白,典當怕吃賠帳,預留餘地;好好的金銀器皿,當票上寫成破銅爛鐵。不過,他的話意外之意,也是很明白;暗示那兩口一箱子中所藏之物,非不貴重。
料知從興兒口中再逼不出甚麼話;錦兒便丟下雞毛撣子,從懷中掏出一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塞在興兒手中,還替他捏攏拳頭,然後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口中說道:「走吧!別說到裏頭來過;不然,你的好處全折了。」
「我的話還沒有完。這兩口箱子是貼了封條的;封條上的花押是『蘭記』」。
「喔,是他!」馬夫人透口氣,「他當當,怎麼說咱們家挪動家財?還不是胡亂給人扣帽子嗎?」
下朝已是午末未初;朱實正擬好一道賀歲的奏章,借送稿為由,去見平郡王,談完公事,果然談到曹頫了。
「當然,誤會一定要弄清楚了,趕緊給你四叔去信。」馬夫人又說,「如今得找隆官去問。」
范沉有孫子叫范文程。當清太祖起兵時,范文程是一名秀才;不知以何因緣,竟報效了清太祖;相談之下,清太祖大為傾服,從此做了幕後的軍師。及至清太宗接位,更見重用;清兵入關得天下,公認得力於兩個漢人,一個是洪承疇、一個就是范文程。
「還不是他的堂兄弟?大人勢利,孩子們跟著也勢利了;四阿哥的出身不好,當然會受欺侮。」
「你,秋天去當過兩口箱子?」
這在碧文可是新聞了!她只知道郡王跟弘曆交好;卻無從想像當年的皇孫,何以猶須外藩來照應?
門上一走;她也走了,手裏拿著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讓曹震遇見了,便有個託曹世隆到銀樓重新包金的藉口。
回來是回來了,而且很快;因為尚志舜的住宅,距離朱家只得兩條胡同。但是,曹頫的臉色卻不很好。
馬夫人一怔;曹震已抽出信箋,遞給秋月;她看馬夫人不作聲,便即問說:「太太自己看,還是我唸?」
錦兒抄起一把雞毛撣子,倒捏在手裏,用頗為威嚴的聲音說:「把手伸出來!」
「好,都進來吧!」
一問這話,興兒對「二爺」的忠誠,於是打了折扣——從曹震自鑑心山房搬回去以後,震二奶奶就著手籠絡興兒;重陽以後,檢點冬衣,將興兒的娘找了來「翻絲棉」,一連七八天,每天都有穿舊了的衣衫鞋襪、吃不了的糕餅水果,讓她包了回去。最後一天特為喚她一桌來吃飯,興兒的娘真有受寵若驚之感;及至震二奶奶面許明年一定為興兒擇配成親,好讓她後年抱孫子時,興兒的娘差點將賽觀音常到她家的這段秘密都獻了出來。
「我自然有話。」
問話是在馬夫人院子裏,但馬夫人並未出面;她與震二奶奶在裏屋靜聽。只聽堂屋中曹震在問:「世隆,你跟利和當的方朝奉熟不熟?」
時機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廳門口,遇見曹世隆;門上看到她手裏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辦,交代一聲,轉身而去。
「是的。」曹世隆緊接著問:「二叔,你問這些幹甚麼?」
「好!」曹震說道:「請你把那兩口箱子,拿出來看看。」
「是的。我明天一進府就去見郡王。」
「不知道。」曹頫答說,「我問尚老七,他也說不上來;我已經託他去打聽了。」他又問:「你在府裏聽到了甚麼沒有?」
考慮下來,決定直接訴之於馬夫人。到得那裏,遇見秋月;曹震便留住她說:「正好你在這hetubook.com.com裏,一起商量!」
應該是始驚、繼惑、終疑,變化分明的表情;而曹世隆不是。最使曹震印象深刻的是,曹世隆臉上無可掩飾的悔意——悔不當初!早知如此,絕不會去做這件事的神情。
曹震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將曹世隆找到。經過將近一整天的反覆考量,他自覺已經能夠從容應付了。
秋月不知何事;正待動問,馬夫人聽見聲音,隔窗問道:
想了一下,只有老實發問:「方掌櫃,這三個甚麼字?」
「是!」朱實問道,「不知道能不能請莊王將兩江原摺,抄個底出來?」
為了不使下情壅於上聞,先朝才創始了密奏制度,擴大耳目。各省除將軍、督撫、學政以外,凡是欽命官員,譬如織造之類,都可以規定必須親筆繕寫;到京呈遞,不經通政司,而由大內奏事處,用黃匣呈御前。君臣萬里,恰如咫尺相對;同時規定,除陳奏本身職司以外,舉凡地方上一切與國計民生有關的事故,皆可陳奏。皇帝亦經常有所垂詢;不論是否本身職掌,都須打聽翔實,密密陳奏。高居九重,而闤闠瑣屑,往往知其首尾,就靠的是這個密奏制度的運用。
「怎麼會有這樣事?」馬夫人皺著眉說:「老太太的東西跟利和當又有甚麼相干?」
「這倒可以。」
「只有找你媳婦來問。」馬夫人隨即喊道:「來個人!把震二奶奶請來。」
曹震心頭一震;雖是意料中事,仍不免心潮起伏,幾乎無法自持,定定神說:「典當向來『認票不認人』怎麼會寫上『蘭記』兩字?」
「好吧!你跟震二奶奶一定要我說,我就說;二爺到一家字號叫利和的當鋪,去看了那裏的掌櫃。」
這時的兩江總督又稱江南總督,是名臣之後,他家本出於蘇州范氏;始祖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到了明朝嘉靖年間,出現一位兵部尚書,名叫范鍶;他的兒子叫范沉,因為立了軍功而授為瀋陽衛指揮同知,范家從此落藉遼東。
「在小花廳。」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午時分,門上才來通報,說隆官來了。錦兒是早有預備的問說:「震二爺在那裏?」
「太太說得是!應該跟利和當不相干;可是我去問過利和當的方掌櫃,確有兩口箱子,是咱家的人送去當的;只當了五十兩銀子,明明是以當為名,寄頓是實。」
「震二爺說得是。不過其中有個說法:第一、貴府上的這位少爺,也算是熟人:第二、當得不多,風險有限,不妨通融。」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氣,錦兒放心了,「好吧!」她說,「你進去吧!」包金象牙筷,當然也不必交給他了。
「對!一定是這麼回事!」朱實有譽妻癖,此時便又誇獎了:「到底是你,看得準、料得透——。」
這一著很厲害,將震二奶奶困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跟錦兒私下交談的機會;但彼此都無善策。
聽這一說,馬夫人立即屏息側耳;聽曹震在問:「你怎麼說呢?」
「贖走了?」曹震大感意外,「多早晚的事?」
「有的。」
「唉!」馬夫人重重地嘆口氣,還頓一頓足,「信早該寄的。你四叔早知道已替他還了兩萬銀子的虧空,就在京裏上一個奏摺;有這件事在前面,就有人參你四叔也不怕了。如今,」她又重重地嘆口氣,「但願沒事才好。」
「天下莫非就是我的名字當中,有個蘭字?」震二奶奶繃著臉說,「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甚麼人了!凡有壞事,都安在我頭上——。」
此言一出,連震二奶奶亦知道百密一疏,是個漏洞;在曹世隆自然更有為人拿住短處之感,但不能不硬起頭皮答一聲:「是!我明天送了來請二叔過目。」
「果然如此,倒還不要緊。」平郡王想了一會說:「這麼辦,請你替我寫一封信給莊親王,說明有此緣故在內;請他先放寬一步,把案子壓一壓。另外請你通知我四舅,趕緊自己查明白;今天就寫一封家信交給我。我來交兵部驛遞。」
馬夫人點點頭;向曹震說道:「這中間怕有誤會!」
「是!」
「四阿哥倘或不肯呢?」
「隆官——。」
「你還是脂油蒙了心?多早晚才不糊塗?」錦兒一指頭又戳上來了。
「錦姑娘讓我來跟隆官說,回頭也許府裏會派人來找;請你馬上避開,只說出門了,要明天才能回來。千萬,千萬!」
「二奶奶,」錦兒嚇得瑟瑟抖,扶著她坐了下來,「你、你怎麼啦?」
「誰會做這種事呢?」
曹世隆不敢怠慢;等張媽一走,隨即出門,臨行告誡家人,說不論甚麼人來找,都說他下鄉了;最快得明天才能回來。當然,也絕不可透露,張媽曾經來過。
「對!指的就是他。」
曹震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甚麼;為了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他一下子變得非常笨拙了,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棍似地,只覺耳中「嗡嗡」作響,心裏亂糟糟地,抓不著一個頭緒。
「不是三個,是兩個字;『蘭記』。」
「對了!」
「也不一定。當頭貴重的才存;不然就銷燬了。」
「不值錢的東西也能當?」曹震問說:「那你跟方朝奉的交情很不淺囉?」
「後來呢?你把那兩口箱子贖回來了?」
朝奉寫票,是一個師傅傳授;那一筆狂草,另有一工,除卻同行,無人能識。曹震楞住了。
「這麼旺的火盆,冷甚麼!倒是你;這會兒外頭滴水成冰,你把郡王送你的那件大毛袍子穿了去。」碧文又說:「五更雞上燉著一小鍋鴨粥;我再替你燙一盅酒喝,肚子一暖就不怕了。」
正說到這裏,鐘打四下,已到寅正;碧文站起來說:「可不得了!一聊聊得忘了時候;你喝粥吧!」
「怎麼叫算是熟人呢?」
震二奶奶點點頭走向梳妝臺;等錦兒為她卸去了鏡套,細看了自己的臉色,一面交代:「絞個手巾把子來!」一面拿起牙梳,先撂頭髮。
「那好。」曾知縣深深點頭;然後又放低了聲音說:「曹家方面的情形,你還得多費心,常常打聽打聽。有甚麼不尋常的舉動,務必隨時讓我知道。」
「句句是實。」
「我一定回來。」
「那當然,怡親王、平郡王、再加上一個莊親王,還照應不了一個七品官兒的江寧織造?」碧文問道:「你想起的那個人是誰?」
「那,」錦兒急急問說:「你怎麼交代?」
「那還早,你可以慢慢兒吃。」說著,揭開方瓷罐的蓋子;坐在圓孔中的薄胎酒杯,為瓷罐中的滾水燙得酒都在冒熱汽了。
興兒也怕曹震發覺,一溜烟似地走了。錦兒當然立刻就告訴了震二奶奶——她聽說驛站派人送了京信來;曹震接信以後,隨即帶著興兒走了,便有疑惑。及至聽說曹震一回家便去見馬夫人www.hetubook.com.com,越發不安;才囑咐錦兒跟興兒去打聽曹震的行蹤。聽說他是去了利和當,頓時像數九隆冬,冷水澆頭,彷彿身在冰淵了。
「聽天由命好了。」震二奶奶的話,有些豁了出去的味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只要隆官一口咬定,他又那裏去辨真偽?」
這一下馬夫人的神色嚴重了,急急問說:「咱們家的人,是誰?」
「那麼,方掌櫃,請你查一查,那張當票銷燬了沒有?如果銷燬了,請你取底帳讓我看一看。」曹震緊接著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要把這件事弄清楚。我再奉告方掌櫃,我弄清楚了這件事,於寶號也有好處。其中緣故,我亦不必明說;請你相信我就是。」
「孩子們在一起,有一個受了欺侮;另外大些一個出來幫他、哄他,這就是照應。」
不過十天工夫,信就到了曹震手中。拆開一看,恰如當頭一個霹靂;定定神心想:誰會做這種事?第一有嫌疑的是震二奶奶。
朱實立即接口:「不過,交情是夠的。」交情是由李家來的。康熙三十八年,聖祖奉太后南巡;李煦辦皇差時,選取了幾個禮節嫻熱、端莊聰明的蘇州女子,侍奉太后。其中有個在籍佐雜官員名叫王國正的女兒,偶而為聖祖所眷顧,帶入宮中,封為密嬪,就是皇十六子胤祿的生母。王國正被賞了一個知縣,未幾病歿;他的妻子黃氏也就是密嬪的生母,便一直由李煦照應,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夏天,黃氏病故,家書亦由李煦呈進。有此淵源,所以朱實道是「交情夠的」。
曹頫始而不安,原因在此。但聽說朱實跟平郡王下午不曾見面,便設想著平郡王亦知其事,只是來不及告訴朱實,託他轉達;照此看來,不是甚麼太嚴重的事,否則一定會即時找朱實去交代。
到得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六,皇帝已再無心腹之患。首先是年羹堯,以九十二款大罪賜死,一子年富被斬,其餘諸子年在十五以上者,充軍極邊,永不赦回,亦永不得為官;其次是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在幽禁之中不明不白地送了命,皇帝稱之為「伏冥誅」;再次是隆科多,犯重罪四十一款,皇帝開恩「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間,永遠禁錮」,但預言「皇考在天之靈,心昭鑒而默誅之」,命運就可想而知;最後便是這位為王公大臣會審二十款大罪的延信。
於是曹頫連夜寫好一封給曹震的信,第二天仍是由朱實起個大早,趕在平郡王進宮以前,將信交給他。機會很好,兵部正有一道廷寄,飛遞浙江——浙閩總督高其倬,「辦理兩省之事,才力稍不及;李衛著授為浙江總督,管理巡撫事;酌量時勢,因人而施,不為浙江定例」——到杭州須先經南京;曹頫的家信正好由驛差帶去。當然,這是平郡王面託兵部堂官,才能辦得到的事。
朱實答應著去擬了信稿,經平郡王看過謄本;隨即趕到莊親王府去投書,並要求進見。結果很圓滿;莊親王命人將范時繹的原奏,抄了給朱實,不過再三叮囑,不可外洩。
這個辦法行之既久,奧妙不成秘密,因此督撫密奏,無不存著戒心,力求真實;顏巡檢的報告,需要進一步查證,亦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好強的震二奶奶,從錦兒的表情中,發現自己大失常度;隨即使勁一甩膀子,挺直了腰,走向一旁,口中是那種不在乎的聲音:「沒有甚麼!」
「總有一個月了。」
至於曹家的事,他雖知道曹頫為人忠厚謹慎;而且當奪嫡糾紛鬧得朝野震動時,曹頫尚未成年,不可能是「八貝子」一黨。只是曹寅在日,對各王府都有交結;同時老平郡王訥爾蘇,代掌撫遠大將軍印信、未能達成皇帝的委任,是否對恂郡王存著庇護之心,亦頗可疑。既然如此,對曹家的稽察,宜嚴不宜寬;所以接獲顏巡檢的稟報,在密奏中詳細陳述事實雖無增添,語氣卻頗嚴重。
「對了!這件案子,怡王已經交給莊王;我想起一個人,在莊王面前說話一定靈。只要莊王肯通融,事情就不要緊了。」
「你當是小事!」曹震微微冷笑,「我告訴你吧,連皇上都知道這件事了!」
「你先別問。只說有這回事沒有?」
「是!」秋月無奈,只得答應;不過就不走也不能在這裏,「我不走。太太有事招呼我就是。」說完,公然退了出去。
聽得這一聲,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廳舒一口氣,倒希望再遇見錦兒,讓她帶一個信給震二奶奶,難關過去了。
「怎麼又贖回來了呢?」馬夫人有些困惑,看著秋月說:「這不是說不通的事嗎?」
說辦就辦,一點都不曾耽擱,但還是晚了一步——錦兒也有心腹,是坐夜的張媽;聽她的指使,先一步找到了曹世隆。
這下方掌櫃無法裝糊塗了點點頭說:「對了,就是他。」
於是他聲色不動地,帶著興兒悄悄到了利和當;見到方子忠,首先就說:「方掌櫃,我借一步說話。」
「如果他不鬆口,方掌櫃又那裏敢認定了不是?」
「那兩口破箱子,連些不值錢的衣服,讓我娘賣給『打鼓的』了。我娘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閉眼;叫我替二叔多磕兩個頭,替她賠罪。」
錦兒又喜又驚;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地問:「去幹甚麼?」
「你走吧!」
「好!你明天一早就送來。」
「怎麼不真?四阿哥名為熹貴妃所生;可是在康熙年間,熹貴妃在雍親王府的名號,只是『格格』。年大將軍的妹妹,前年才死的年貴妃;還有三阿哥的生母齊妃,那時都封了側福晉。按會典來說,親王除了嫡福晉之外,可以請封四位側福晉;不過得有了子女才能請封。熹貴妃的出身很好,是滿洲世家;如果真的生兒子,豈有不為她請封之理?光從這一點看,你就可以想像得到了。」
曹世隆頓時目瞪口呆,好半晌作聲不得;曹震也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心中一動;覺得他的表情中似乎隱甚麼秘密。
碧文深深點頭,「怪不得!像這樣的孩子,連庶出的資格都夠不上,當然受欺侮。」碧文又問:「可是郡王當時在自己府裏,又不在宮中,怎麼照應得上四阿哥?」
「老太太留下來好些東西,原說了歸芹官的;上次太福晉說要置祭田,必是拿些東西去變賣,讓人瞧著彷彿在逃產。」
因為如說此已上達天聽,驚惶自在情理之中;但亦必不免於困惑,何以這樣的小事,皇帝亦會知道?從而就會懷疑他是不是過甚其詞;拿「皇上」來嚇他?
曹震大出意外,怎麼叫替他娘陪罪呢?怎麼想也想不通他這句話的意思。
「通聲呢?」
「只怕找方掌櫃來認,那就糟了。」
「算是熟人。」
於是秋月展箋細看;不多幾行,便現憂色,走近馬夫人身邊,低聲說道:「四老爺來信查問,有人在皇上面前參了一本;說咱們家在挪動家財,有兩口箱子擱在利和當。問有這件事沒有?是www.hetubook.com.com不是變賣老太太的東西,讓人誤會了?要震二爺趕緊查清楚了,儘快給回信。」
當今皇帝,機心極深,對這個制度的運用,更是出神入化;他又另外發明了一套考查臣下是否誠實的辦法——說穿了不足為奇,無非同中見異。譬如每年入冬第一場瑞雪,照例皆須奏報,大家都說得雪八寸;唯獨有一人說得雪一尺許,此人的話是否可靠,就有疑問了。再如久旱得雨,亦須奏聞;如果只是一場小雨,對旱象的疏解,並無多大補益,而唯獨巡撫道甘霖沛降,歡聲雷動,今年必仍豐收;便可料定此人居官,務為矯飾,只報喜、不報憂,更不知民生疾苦為何物。這樣的封疆大吏,必遭黜陟。
「才五十兩銀子。」
錦兒一聽就明白了:震二奶奶此去,應付的策略是,將這件事賴得一乾二淨。這樣處置,倒也乾淨;就怕曹世隆的話不合符節。
「不知道!錦姑娘也沒跟我說;喔!還有一句話:你今天回家越晚越好。明兒一早我再來;那時候,大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張媽又說:「我得走了。你也趕緊走吧!」
「他問,封條上的花押是甚麼?我說:是『蘭記』。我娘封的;我娘名字裏頭有個『蘭』字。」
「有誤會!甚麼誤會。」
江南三織道,高斌是新任;孫文成年邁力衰,早就決定要調動的;這一下,連曹頫的差使亦不保,而且還麻煩。
「也是貴族中一位子弟,見了面認識;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了。」
送走客人,回到上房;少不得要跟碧文談這個意外消息,「照你看,」朱實問說:「誰會幹這麼一件事?」
曹震心頭,疑雲堆積,卻不知如何去掃除疑雲?就當曹世隆要開口告辭時,忽然想到一個法子,「你把那兩口箱子,搬了來讓我瞧瞧。」他說,「一定是那兩口箱子惹眼,才會引起誤會。」
亦因為如此,朝廷對地方上的情形更隔膜了,一切只聽督撫的陳奏;連監司是何意見,都無從得知,都莫說道府州縣。
「無從猜起。」方掌櫃笑道:「震二爺你總聽說過,我們這一行的眼睛裏,沒有貴重東西。」
碧文點點頭,叫丫頭又添來一副杯筷;打橫坐了下來問說:「平郡王是甚麼時候進宮?」
「何用這麼多吃食。」朱實攏著她的肩說:「你也喝兩杯,稍為有些酒意上床,再舒服不過。」
曹世隆反問:「二叔,你怎麼知道?」
「是震二爺不是?」
「我想起來了。」馬夫人突然問說:「你寫給你四叔的信,早該到了吧?」
「沒有四阿哥來得力量。」朱實又說:「郡王果真照應舅家,一定會託四阿哥,而不是自己去託人情。」
「是這個不是?」曹震寫了「曹世隆」三字。
「怎麼?」朱實看她殘妝未卸,詫異地問道:「你還沒有睡過?」
「是!」曹震一面回答;一面已經移動腳步,「我馬上派人去找他來問。」
「那也許還來不及告訴你。」曹頫臉上稍見寬舒了,「明天請你替我問一問。」
這日常的溫柔體貼,在朱實自覺有南面王不易之樂;飲水思源,越發關切曹頫的前程。心中尋思,此刻要從壞處去打算,才是萬全之計;案子在莊親王手裏,得怎麼走一條路子,通得到莊王那裏?
「這一睡下去,這會兒那裏醒得來?索性不睡,倒也省事。」
原來自康熙年間起始,就有一種密奏制度。上下交通,原有極嚴的體制,地方官雖說當到監司,便有題奏的資格;但藩司、臬司既為督撫屬官,遇到公事上有所陳說,當然先報督撫;督撫若認為有出奏的必要,自會處理,不勞監司越級陳奏。因此若說藩臬拜摺,必是參劾督撫;而監司參封疆,在朝廷亦視為大忌。因為如此,監司雖說亦有題奏之權,但這份權力,可說根本沒有使用的機會。
「太太這話,可把我問住了。也許是隆官自己在當當呢!」
他相信平郡王不知道;換句話說,怡親王並沒有告訴平郡王。這是為甚麼呢?可能案情嚴重,需要保密;甚至是皇帝格外叮囑,不可洩漏,所以才不告平郡王而逕交莊親王查辦。
「是的。」
好在朱實事先已知消息;同時跟碧文琢磨過這件事,便即說道:「尚大臣昨天已經送信給曹四爺了。這件事,怕有誤會;太福晉曾經關照——。」他將可能是變賣曹老太太遺物,準備購置農田;以致被誤會為轉移財物的推測,向平郡王細說了一遍。
「請問方掌櫃,舍間有人來當過兩口箱子沒有?」
「封條上的花押,可是『蘭記』兩個字。」曹震冷冷地說。
如今畢竟一切都過去了;真正發抒抱負的日子開始了。
曹震默默無語。馬夫人大感欣慰;轉眼看震二奶奶,卻沒有甚麼表情,只偏著頭仍在細聽外面。
「你媳婦的筆跡,你總識得;你認過沒有?」
她來傳話,已非一次;所以曹世隆一見她來,不必動問,便就將她引到僻處,聽她細說來意。
信只寥寥兩行:「乞即顧我一談。竚候。」語氣卻很緊急;朱實便不攔他,只說:「我也是『竚候』。」
「不敢當,不敢當。」曾知縣緊接著說:「不過制臺要我再問一問,老兄公事裏所敘的,可有一句虛言?」
因此,等曹世隆一走,他亦毫不怠慢,外面派興兒去偵察曹世隆的動靜;內裏自己監視妻妾,視線中總有震二奶奶或錦兒在。
「不清楚。是整箱當在這裏的,上面加了封條,不便打開來看。」
「『蘭記』?」馬夫人睜大了眼問,「你的意思是,你媳婦拿了兩箱東西,讓隆官當在利和?」
「交情不過如此。」曹世隆說:「我玩了個手法,故意貼上兩張封條,說裏頭有點值錢的東西;好在只當五十兩銀子,方朝奉也就通融了。」
用熱毛巾捂了臉,又略施脂粉;然後提一個銀手爐,出門時向錦兒說道:「甚麼事都沒有!人家當當,跟咱們甚麼相干?」
馬夫人看到了,立即出聲阻止:「你別走!」
「你看你四叔的信,幾時寄的?信上提了沒有;那時候收到了家信沒有?」
這些疑問,一直到家都想不透;而目前又有一個疑問,卻必須自己作解答:事情是清楚了,該怎麼辦?
「你問過你媳婦沒有?」
「一無所聞。如果有這樣的消息,我當然馬上就會通知。」
「即令銷燬,底帳總是有的囉!」
「拿不出來了;贖走了。」
這一說,使得碧文想起一個藏之心中已久,一直找不到解答的疑團;「前兩年我聽季姨娘說起,如今皇上有一個阿哥,是熱河行宮,一個幹粗活的宮女生的,」她問:「可就是指四阿哥?」
曹震這一氣,幾乎昏厥;頹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無淚之慨。好半天才冷笑著說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是啊!若說是五百兩銀子;倒也許震二奶奶一時有急用,拿兩箱子東西去週轉一下。只不過五十兩銀子,這就不對了。」
朱實詫異而疑惑,「甚麼案子?」他問,「是不是有人參了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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