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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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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我替你買座房,買兩個丫頭,另外給你幾千銀子,動息不動本,每個月的開銷也夠了。」曹震又說,「只要你肚子爭氣,能替我生一個,那怕是女孩,我也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這可不能不開口了!曹震反詰:「莫非你們做的事,就不教人寒心?」
這一下,賽觀音便大感為難了,不知如何收藏,才能萬無一失?最後仍是曹震作了決定暫且包好,置於枕旁再說。
屋子裏的人,連曹震都大吃一驚;錦兒與秋月都趕了上去扶持,一摸一手血,錦兒便即哭了。
「不要緊!吳三哥,紙包不住火,你儘管說好了。」
「你先回去。」曹震一到便囑咐興兒,「明兒上午來接我;留神多打聽打聽,明兒告訴我。」
「喔!」曹震聽出弦外有音,便即問道:「甚麼話,你先說。」
「我知道。」曹世隆說,「我只擔心二奶奶!唉!」他嘆口氣,萬語千言都塞在喉頭,反而隻字不出。
「在那裏吃的飯?」錦兒問說,「要不要再燙點酒你喝?」
錦兒卻還未睡;但也沒有料到曹震會回來,急忙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面便埋怨似地說:「這麼冷的天,這麼晚才回來!」
「甚麼都不想,只給我燙壺酒來,就行了。」
越來越覺得需要找個人商量;而這個人,自然是賽觀音。
「我到上元縣去過。」
「唉!說起來,我跟震二嬸都是上了尼姑庵的當——。」
曹世隆覺得這一問匪夷所思;但也不敢斷定,因為賽觀音的出現,便是意料所不及,仔細想了一下說:「看樣子不像!」
「錦姑娘,老實說,我算是遇到對手了!這樣吧,你再給一個萬兒八千的摺子,咱們就算成交了。」
「我認識孫鬍子;他來找我,到隆官家送了個信,不知道送了多少錢,孫鬍子把他放走了。」
「讓他的朋友約到秦淮河『舊院』去了,」賽觀音緊接著說,「震二爺另有個朋友姓孫,看這件事鬧開來,要出人命,願意幫震二奶奶一個忙;他認識我家五福,所以特為託我來通個信,最好你跟隆官見個面,一切都明白了。」
「鬧不起來的,我先就給她一顆『翻天印』!」
這時曹震才開始解皮袍衣紐,一面解,一面說:「我做了一回賊。」
「我憑甚麼吃得住他。」賽觀音是怕曹震疑心她跟吳鐸有交情,所以特為辯這一句;接著又說:「你如果怕他;不妨防著一點兒。反正有件事,我可以寫包票,這回再不會把你賣給你們二奶奶。」
「摺子倒有一個,可沒有萬兒八千;是我自己的一筆私房,借了給我們二奶奶,也有三千多兩銀子。」說著,又拿出來一個摺子;而且將袖筒提起來抖了兩下,表示再沒有了。
「她能替震二奶奶作主嗎?」
賽觀音心想,曹震能拿如此貴重之物託付,其意可知;以後患難富貴相共,就在此刻便該輸誠,才能進一步收服他的心。因此,決定透露曹世隆脫走的真相;不過其中關礙著錦兒,似乎需要考慮。
「反正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曹震答說:「我也不願意決裂,可是事由兒擠得我如此,也真教沒法子。」
曹震駁不倒她,只能連連冷笑;有些牢騷想發,卻又怕洩漏了偷走存摺的秘密,唯有強自忍耐。
聽他用了「咱們」二字,是把賽觀音也當作曹家的人看待了。她心裏自然高興;為震二奶奶憂慮的心思,便拋到一邊了。
「指教談不到;能幫忙倒想交你個朋友——。」
倘或曹世隆不肯畫押,無從私了,那就只有告到當官;吳鐸是親耳聽他訴說與震二奶奶奸情的證人;何況此外還有許多人證。總之,一打官司,不必經第二堂,真相就會大白;逆倫重案,必是「斬立決」的罪名。
「那,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賽觀音笑道:「只怕你不願意。」
「以後,」賽觀音指著那張筆錄說:「震二爺要隆官畫花押,承認他自己說的話,隆官不肯;震二爺就決定告狀,說是『你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狀子寫好,派興兒去『抱告』,隆官這才畫了押。」
「自然是存摺。」錦兒從袖籠中取出一個摺,連同一枚圖章,交了過去,「孫先生,一點小意思。」
曹世隆心「崩冬,崩冬」地跳,不斷畏懼地看著曹震,就是開不得口。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我倒沒有想到,是你送的信。你當時沒有想過,你送這個信,壞了我的事?」曹震的臉色不好看了。
縣衙門大堂前面,甬道兩邊,分列六房,東面吏、戶、禮;西面是兵、刑、工。興兒回憶了下答說:「記得是在西面中間。」
曹世隆一面聽,一面發抖,臉上由紅轉青,由青轉白,一雙眼骨碌碌地轉,不知是想找個地洞去鑽了還是打算著逃走。
因為如此,他反顯得格外沉著,只是一閒下來,便一個人或是靜坐;或是閒步,反覆思量,如何處置這件事?
至於事後,「哼!」他在心裏冷笑,「你不跟我打飢荒,我還找你的碴兒呢!怕甚麼!」
「不必,不必!給我一個燈籠就行了。」
賽觀音不解所謂,信口問道:「你偷了誰的東西?」
四角包鐵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兩銀子,既非「破箱子」,更不會用來裝「舊衣服」;憑這一點就見得曹世隆是在撒謊。至於贖當人是誰,細想一想也不難明白——內務府廣儲司主事馬森如。
「不給怕不行!」曹世隆用手勢做了個大鬍子的模樣,「那老小子是他們的狗頭軍師,手段很厲害,花招很多,防不勝防。不過,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當然能講價的。」
曹世隆再次低下頭去,想了又想,終於問說︰「二奶奶也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還要讓她來分辯、分辯?」
「她肯給嗎?」
孫鬍子點點頭,沉吟好一會說:「聽說震二奶奶很厲害?」
接著便是撈起皮袍下襬,將那捲成長條的包裹,繫在袴腰上;將皮袍放了下來,誰也看不出來他不止於「腰纏十萬貫」。
「是的。名叫錦兒。」
「二叔,」他還勉強請了個安,「你老也在這裏?」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說道,「你來舀熱湯,把包子吃了。」
「那,」賽觀音又暢快、又好奇、又有些擔心,「你家二奶奶會怎麼樣?怕不鬧翻了天?」
「錦姑娘,」曹世隆囁嚅著說,「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孫鬍子無奈,「好吧!」他說,「我放一回交情。」
「該說甚麼說甚麼!」孫鬍子提出警告︰「別白耽誤了工夫。」
「這麼說,你一下子發了十五萬銀子的財,」賽觀音笑道:「倒不嫌燙手。」
一車雙載,到得停車撤簾;錦兒看是陌生地方,便即問道:「不是你家?」
「太太不必生氣;更犯不著傷心。二爺橫了心要我的命,我給他不就完了。」
「瞎說八道——。」
「我,我實在對不起她——。」
「不錯,一千。」賽觀音問道:「吳三爺意思倒是很誠的。」
孫鬍子不必再多問了,只安慰了曹世隆幾句,復又入內;這就該輪到守候在那裏的賽觀音出力了。
「好!」錦兒毫不遲疑地,「我坐你的車,一起走。」
「我怕甚麼?說起來我還是為她好呢!不過,我看你這個法子沒有用;你跟她要圖章,是自己送信給她,找兩句話把你穩定,趕緊去掛了失,換新摺子、新圖章,那時,你手裏的摺子,就真的成了廢物了。」
「吳三爺。」
見此光景,門上便揮揮手說:「你自己進去吧!讓中門上替你去通報。」
曹震這才完全明白,賽觀音是讓他們勾結住了;當即問道:「你分了多少錢?」
一股鬱悶的怒火,無可發洩,曹震在衝動之下,抄起一隻花瓶,對準穿衣鏡;正要出手之時,突然心頭一動——早就打算著要盜用震二奶奶的私房,只為平時總有和*圖*書人在左右,不得其便。同時事後也怕震二奶奶跟他打飢荒;所以那一點「盜心」往往一起即滅;此刻卻是很快地在上升了。
「自然。」
「你沒有那個力量。我知道。」孫鬍子問說:「聽說震二奶奶有個幫手;是個通房丫頭,有這話沒有?」
過不多時,興兒帶著人提來一個食盒,除酒以外,一個生片火鍋;四碟開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個包子,一罐小米粥。舖設好了,又將炭盆撥旺,關嚴了門窗。曹震喝了兩杯熱酒,覺得興緻好些了。
「逃走了!」
「我替你引見一個人,他一定有辦法。」賽觀音說道:「這個人,你或許也認識:吳三爺!」
正坐著發楞,錦兒回來了,見了也沒有理他,匆匆到後房去理衣服;震二奶奶的傷處,經何謹敷藥止血,已無大礙,但叮囑以不移動為宜;震二奶奶亦樂得避開丈夫,便決定在馬夫人那裏暫住。身上衣衫,由裏到外,都染了血污;所以錦兒替她來檢替換衣服。
「往那面走,可得你自己拿主意。」
說完,搶過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頭扎了去;踉踉蹌蹌,腳步不正,身子一歪,一剪刀扎在左肩上,頓時仆倒在地。
就這麼一句成語,將孫鬍子一張臉燒得通紅;這樣的事還有第二回,不就自供以敲詐勒索為常業嗎?因而急忙說道:「失言,失言!」
「那麼是一千銀子?」
「我不知道。不過,」賽觀音慢吞吞的說:「我想,胃口不小吧?」
「怎麼回事?」曹震疑雲大起,「甚麼話礙口?」
由擺桌子、請入座、斟酒佈菜;他對錦兒的服侍,一概以冷漠處之;於是錦兒也越來越氣餒,最後終於忍不住說了句:「看見你這張臉,我一直涼到心裏。」
馬夫人剛要答話,只見門簾一掀,錦兒出現;進門大聲說道:「興一個家不容易;毀一個家很容易。請太太寬容我沒規矩,有句話我不能不說,打官司還得讓被告說話;二爺不能只憑自己的片面之詞,就說要讓二奶奶回旗。」
「對!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聲說道:「你再去要一盤包子來,咱們吃飽了去辦事。」
「辦甚麼事?」賽觀音問:「五福辦得了辦不了。」
聲音驚動了曹世隆,回頭一看,急急奔了出來,看到賽觀音不由得一楞,脫口說了一句:「原來你也有分!」
這番道理本不難明白,曹世隆雖自忖打上官司決無生理,但總覺得一畫了花押,便等於認了罪,所以仍舊躊躇難決。
「沒、沒、沒有甚麼好說的。」
錦兒噗哧一笑,掉了句文:「『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主意打定,氣惱便能暫時丟開了;坐下來想喝茶,叫小丫頭倒了茶,上手連熱氣都沒有,自然生氣,但立即想到,正好借故嚇阻,以防讓她們撞破。
「造孽是我的事。」
錦兒臉上一陣燒,急急打斷她的話說:「別提這些了,你只說以後。」
「說到頭來,你到底要他辦甚麼?說來我聽聽,也許能替你拿個主意。」
「兩口破箱子,舊衣服,賣給打鼓的能值幾個錢?五十兩銀子當本,加上利息去贖了回來,倒說賣給打鼓的;天下那有這個道理?」
賽觀音這才知道他不是開玩笑;急忙開了房門,只聽西北風「嘩啦、嘩啦」地刮窗戶作響,院子裏空宕宕地那裏有人?但她還不放心,去看大門閂得好好地;回來又在走廊上細細看過,方才進屋。
「興兒,興兒!」曹震隨即大喊。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高個子——。」
兩相比較,自然是棄盒一法,對他有利;但那一來,所有執役的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有一兩個手腳不甚乾淨,讓震二奶奶狠狠揍過一頓的小丫頭,必然大遭其殃。這件事做得本欠光明,再貽禍他人,惹得大家痛罵,將來怎麼做人?
「我再問你一句,二爺怎麼樣?」錦兒自覺這句話,問得不夠明白;便又說︰「你看二爺是不是勾引了外人,做這個圈套,來敲二奶奶的竹槓?」
但曹震卻不肯脫。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非跟她決裂不可。」曹震使勁地揮著手,「家破人亡,在所不惜。反正,這個家遲早是破定了。」
目送他的背影遠去,錦兒急急說道:「你快拿主意。如今是片刻都耽誤不得;你先說,預備往那面走?」
這一下,使得震二奶奶頓感窘迫;不過她的思路快、有決斷,心想,照此光景已無法從容分辯,那就只有使出激烈的手段。轉念到此,決定不顧一切行一條苦肉計。
「你怎麼不問一問我,嚥得下這口氣嗎?」曹震又說:「她的私房也不只這麼些,有兩箱子東西已運回娘家了。再說,她的私房那裏來的,不就咱們曹家的錢嗎?」
「既然她都告訴你了,我也不必瞞你。」錦兒臉上忽現憤怒,「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做好圈套來敲二奶奶的竹槓,你居然會夾在裏面和稀泥——。」
曹世隆大喜,搶著說道:「那太好了!孫老先生跟我交長了,就知道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
「孫先生,」她徐徐說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帶了東西來的;談妥當了,一面交錢,一面放人,大家都很痛快。不過,孫先生,凡事要量力而為,人家辦不到的事,再狠亦無用。你說是不是?」
到得僻處,賽觀音壓低了聲音說:「錦兒姑娘,只怕震二奶奶做夢都不會想到,隆官親口告訴震二爺,他跟震二奶奶睡過覺!」她故意這樣放肆地說;先報復了震二奶奶對她的羞辱。
「吳三爺欠著你的情。他託我打你招呼,說這件事是孫鬍子的主意,他亦叫無奈;只有將來補報。這件事不正好託他去辦嗎?」
「怎麼說?」
壓頂的綠雲將曹震的情緒磨得鋒利如刃;心裏不斷在說:非宰了奸夫淫|婦不可!
「不錯。你到了刑房找張書辦;拿一張我的名片去,就說我託他多照應,他自會派人帶你去投文。」
錦兒的心一沉,「那可真是獅子大開口了!」她說,「這件事難辦!」
「我知道。」曹世隆又問:「我要捎信回來,該怎麼辦?」
聽她說得坦率懇切。曹震完全諒解了。但事情過於離奇,他一時還不能分辨自己的感覺。前前後後地想了幾遍,才發現賽觀音所透露的祕密,極有關係;他覺得到得此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了。
其時孫鬍子已迎出來了,賽觀音替雙方引見;錦兒很客氣地說:「張五嫂告訴我,多承孫爺關照,謝謝,謝謝!」
「既然有真贓實據,我也不能說甚麼了。而況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著辦吧!」
吳鐸陪著曹震進入別室。外面當然有人看守;曹世隆心裏七上八下,只是在想,怎麼得有個法子能通知震二奶奶才好。
這也提醒了錦兒,顧不得埋怨曹世隆;看孫鬍子走遠了,立即低聲問道︰「他們是怎麼個意思?」
不知不覺中吐露了實話;他只是將當票給了震二奶奶,確是不知道誰去贖了那兩口箱子。反正這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由他口中說出來:「那兩口箱子是誰讓你去當的?」
賽觀音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真是一顆翻天印;她的啞巴虧吃定了。不過——。」
賽觀音沉吟了好一會說:「這件事不鬧開來就罷了,一鬧開來,只怕無法收場。二爺,你先要自己打定主意,我才能替你出主意。」
「震二爺,事情是辦得有個眉目了;不過,像這樣的大事,切忌魯莽。我的意思,委屈令侄在這裏住一晚,免得洩漏消息;我陪你到秦淮河房散散心,拿心思先冷它一冷,謀定後動。你看如何?」
賽觀音她每次到曹家,必得跟門上或者守側門的老婆子,陪笑說幾句好話,才能進得去;甚至有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還不能如願,因為大家都知道,震二奶奶討厭她,對她就不得不稍存戒心。
一聽是吳鐸,心裏先就反感;正待發話,賽觀音卻又搶在前面開了口。
「喔,甚麼話?」
「是的。我全知道了。」錦兒的語氣很急,「你只說,他們要多少錢?」
見此光景,吳鐸也不催他;只喊一聲:「震二爺!」
「你別替她擔心了,只自己留心,別讓二爺逮住。」錦兒又說,「你跟家裏不必多說甚麼;話多了反而不好。」
這一喊,將擠在門口的嚇傻了的丫頭老媽都驚醒了,有人往外奔,去找何謹;有人往裏走,幫著救護,只聽馬夫人不斷在說:「看看傷勢重不重?傷著骨頭沒有?」一面說,一面跟到裏屋;孤零零地剩下曹震一個人在外面,尷尬又窩囊,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吳三爺?」曹震大為驚奇,「是吳鐸吳三爺嗎?」
「不過怎麼樣?」
「對了!就是上元縣。」吳鐸又問:「刑房在那裏,你知道不知道?」
說完,滿啣了一口酒,由灼熱雙唇中,度入曹震口中;接下來摸摸索索地溫存了一會,聽得遠遠傳來打更的梆子,細數一下,是二更天了。
「孫鬍子說,看守疏忽了一下,讓隆官溜走了,他還到隆官家去找過,說是臨時有急事到杭州去了。興兒有些氣憤地說:『我看是孫鬍子在搗鬼。』我說:『沒有人不好交代,請你去一趟,當面跟我們家二爺說一聲。』二爺,你知道他怎麼說?」
錦兒點點頭;看著曹世隆問道:「怎麼樣?」
「你是怪我衛護二奶奶?」
「掛失是怎麼個規矩。」賽觀音說,「非得本人不可?」
「一萬?」
興兒答應著走了;賽觀音便先替他卸馬褂。屋子小,火盆大,連皮袍都不用穿。
「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只要震二奶奶錢上不太心疼自然就能讓你遠走高飛。」
「你聽我說完,」錦兒把話又搶了回來,「這件事不論真假,反正只要一鬧開來,這大家子就算完了,虧你還是一家之主,怎麼不顧大局!」
曹震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走向天井中,在一株臘梅樹下徘徊;曹世隆感到威脅已減,才能認真地考慮如何措詞。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吳鐸陪著曹震,復又出現,他手裏拿著兩張紙,遞了一張給曹世隆。
興兒依言從火鍋裏舀碗湯,站在那裏就吃了起來;一面吃、一面問:「有句話,二爺剛才怎麼不問隆官?」
於是她說:「把隆官找來問一問也好。」
賽觀音想了一下問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他逼得我這樣,」震二奶奶也哭著說:「教我有甚麼法子?」
錦兒倒寧願曹震勾引外人,作此圈套,事情反比較好辦;如今聽曹世隆這樣說法,覺得事態嚴重,凝神考慮了一會兒說:「你把姓孫的找來,我跟他談。」
曹世隆卻愧悔交併,不知從何說起?想一想,低著頭問道︰「你都知道了?」
「時候不早了,」曹震囑咐:「你快去!」
賽觀音一驚,也很懊悔;是弄巧成拙了!心頭千迴百折地想過來,認為除了和盤托出以外,再無法能消除他對她的懷疑與不滿。
想到做到,當下將眼一瞪,將茶杯使勁往地下一摔;聲音極大,連走廊的小丫頭都嚇得一哆嗦。
曹震欲言又止,只是「嘿,嘿」連聲,那種不屑與言的神情,自然使得錦兒更加惱怒。
「不知道;姓孫的在我家,他會帶你去。」
「我知道,你先喝著酒,慢慢兒告訴我。你說完了,我也有話告訴你。」
「哼!若非你死護著她;我怎麼會扯上你?莫非你也知道做的事見不得人,所以死撳著,不教掀出來?」
曹震沉吟了一會說:「你的話對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動,一定得找人搬那兩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會找熟車行,甚至於不會雇車,雇腳伕,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幫忙。」
「我倒還沒有想過這件事。」他很快地有了主意,「這筆錢要拿來還債;公家的債,我自己的債都可以還了。再有錢多,置上百十畝祭田。花光拉倒。」
他在想:震二奶奶住在馬夫人那裏;錦兒要在那裏照料,一時不會回來;那班小丫頭看他的臉色可怕,都躲得遠遠地,這不是絕好的一個機會?
「你們今天把隆官弄在一處地方,逼著他承認奸情,是不是?」
「這是真話?」
錦兒勃然色變,「你這話甚麼意思?」她瞪著眼問:「我淌甚麼渾水?」
曹震雙眼一瞪,彷彿噴得出火來;隨後用決絕的聲音說道:「既然他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
見他是這種態度,曹世隆稍覺輕鬆了些,口中問道:「吳三爺要問我甚麼?」
照此看來,移挪財物的指控,亦非誣告。曹震驚駭之餘,最覺嚥不下的一口氣是,經過上次大吵大鬧,震二奶奶仍舊拿曹世隆當作比丈夫還親的親人看待,可知奸情未斷。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話說來就長了。」
「孫老先生,你總聽見、看見了,這樣逼著我,叫我有甚麼法子?」曹世隆哭喪臉說,「我心裏的味道,你是體會不到的。現在只要有法子救她;甚麼事都幹!」
「真要扎在喉嚨上,怎麼得了?」錦兒用責備的語氣說:「不想想,真要出了事,怎麼對得起太太?」
曹震沒有理她,管自己回臥室;錦兒便叫小丫頭沏熱茶、撥火盆。見此光景,曹震心不覺就軟了;但他知道,這一回的言語行動,錯不得一點,在錦兒面前亦須小心。因此,只是想著她去私會曹世隆送摺子的事;要這樣才不會讓錦兒的柔情把他的心拴住。
「你看一看,有錯了的,可以改正;如果不錯,那就——,」吳鐸從錄供人手中接過毛筆,遞了過去:「請你畫個花押!」
錦兒勃然大怒,恨他明知道她清白無辜,卻以制不住悍妻,遷怒到她頭上;一股怒火有壓不住之勢,但畢竟還是強自抑制了。
「我看他有點兒怕了。你如果吃得住他,我就聽你的。」
「不必捎信了。」錦兒正色說道:「你跟二奶奶就到此為止吧!」
「還要我說嗎?你們做得出來,我可說不出口。呸!」曹震重重地吐了口唾沫,「醜死了!」
失望之餘,逼得他橫起心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來個「席捲」。當下找了塊包袱,放在床上,將首飾連存摺往上一倒,捲成一長條,擱在旁邊,先處理那個首飾盒。
接過來一看,是張狀子;事由是:「呈為惡侄曹世隆逼|奸叔母,逆倫犯上,狀請迅即拘拿到案嚴審,按律定罪,以正國法事」。以下細敘事實,檢具證據,物證是曹世隆證供的筆錄;人證可就多了,第一個便是吳鐸。
「我那還有陪人喝酒的興緻?」曹震想了一下說:「你告訴小廚房添兩個菜,作為我送的;替我謝謝三位師爺,說我身子不爽。」
「那要先問你的意思怎麼樣?」
那小丫頭臉都嚇白了;囁嚅著說:「我,我再去倒!」
「一張是隆官說的話,他跟震二奶奶的奸情,原原本本都寫在上頭;一張是震二爺打算進到上元縣,告隆官的狀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這時候別說這些話了!」錦兒問道︰「你直說,他們真正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最後這句話是反話,她真正要說的是:「你要說二奶奶就說二奶奶,別扯上我。」曹震自然明白;但心恨錦兒有意抹殺是非,便故意拿話擠她。
被劫到以前吃過虧的那座空屋中;曹世隆一看有曹震在,頓時顏色大變,身子都有些發抖了。
「原來我也要找他來對質;後來想想,何必再讓她出醜。既然太太也不信,我只好照原議了。」說著曹震衝了出去,大聲喊來興兒,關照他說:「你到原先去的那地方,找孫鬍子,說我拜託他把隆官送了來。」
這就彷彿在www•hetubook.com•com說:二奶奶偷人,我可沒有;你得分個清楚。曹震懂她的意思;但不以她的想法為然;當下責問:「不是你心裏只有她;一點都沒有想到我,我怎麼會拿你們相提並論?」
孫鬍子聽這幾句話,暗暗佩服;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震二奶奶調|教出來的人,說話有分寸。辦這種事,原要圖個乾淨俐落,她能帶了「東西」來,便是得竅的。這樣想著,決定大大地讓一步。
「好吧!」賽觀音也拿定主意了,「你再說一遍,你要甚麼?」
「打算把隆官放掉,讓他遠遠躲開;找不到奸夫對質,淫|婦不就可以賴得乾乾淨淨?」
「震二爺找了幾個朋友,把隆官騙到一處地方;拿刀架在隆官脖子上,要他說實話。話從利和當談起,震二爺已經打聽清楚了,當的兩口樟木箱,是震二奶奶的東西;贖當不是隆官,是震二奶奶的叔太爺。隆官想賴賴不掉,把在庵裏怎麼樣勾引震二奶奶都招了;據說那天還有你替他們望風——。」
「對了!不必到我家,免得張揚出去;隆官就在這裏,你進去談吧!」
孫鬍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妥當?只打開存摺看,上面存著存銀一萬;另外有一筆利息三百二十兩銀子,亦記在存摺上。
「哼!」曹震冷笑道:「我要說出來,你會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
原來曹震是決定將曹二奶奶的圖章掛失,這得向縣衙門立案;戶婚細故,找到戶房就行了。丈夫出面替妻子辦這些事,名正言順,絕無不准之理;只要縣衙門有了案,存錢之處想不承認,或者要求本人來處理,道理上都說不過去。
這是在問如何辦理交割?孫鬍子索性漂亮一次,將存摺圖章交回說道:「請世隆兄拿著,準備往那面走,我派人送了去;到了城外,再交東西。」
馬夫人面凝嚴霜,久久不語;慢慢地眼角滾出兩粒淚珠。
「是怎麼拿出去的呢?」
「那就要看震二奶奶了。」
「是——。」他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中門上一通報,錦兒深感突兀;及至見了面,看她神色詭異,已覺不安;再聽她要求私下密談,錦兒便更有禍事臨頭之感了。
因此,她冷冷地說:「你可把話說清楚,甚麼『你們、你們』的;你要說我就說我,別扯上二奶奶。」
「不必客氣。」孫鬍子很坦率地,「水幫船,船幫水;這件事要快,等震二爺回家一發作,補救就很難了。」
「喔,喔!」
錦兒大吃一驚,簡直目瞪口呆了;但等至神色恢復正常,卻又繼以囅然一笑,「我知道你到那兒去了。」她說,「是在賽觀音那個騷|貨那裏。」
「她能嚥得下這口氣嗎?」
「說我就說我,說二奶奶就說二奶奶;別扯在一起。」
「那有這話!就說像老太太這麼一位要緊人,一過去也就過去了,不見得一個家就敗了下來。」
把狀子要了回來,他乖乖地在證供筆錄上寫了名字,也蓋了手印。
吳鐸為曹世隆解析利害;他說曹震的本意,家醜不必外揚,將妻子休回娘家就算了。但沒有確實證據,震二奶奶那裏肯賣這本帳?要曹世隆的親筆證供,就為了對付震二奶奶;至於在曹世隆,此事既然私了,當然就不會把他牽扯出來,這是必然之理。
「是的。她心思快,有決斷。」
「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成了她的死黨?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
不能讓他再催了!賽觀音心生警惕,決定揀能說的話先說。
「不!」曹世隆堅決地,「我不能畫押;一畫,我就死定了。」
錦兒自不免有些發慌,不知道會出甚麼事;但到此地步,即便是虎穴也得去闖;示弱反而不好。這樣想著,便挺起了胸,直往裏走。
「震二爺,」吳鐸說道:「這種事,當著你的面,也難怪他說不出來。你請避一避,等我來問他。」
這時天色將暮,小丫頭怕他,不敢來掌燈;他想了想,不要燈也好,摸索著到床後去開了箱子,伸手探索,摸到首飾箱便捧了出來;花梨木匣子上有一把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小鎖;曹震使勁一扭,就把它扭開了。
「說得那麼可憐!」賽觀音笑道:「賞你一個『皮杯』吧!」
曹世隆嚇得身子癱瘓,坐不住往桌下溜;吳鐸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提了起來,按著他坐下,然後勸說:「剛才跟你說過了,只要說了實話,沒你的事!犯了錯,還不老實,無怪惹你令叔賞你一刀,可是有冤沒處去訴。」說著,他將桌上的刀移走了。
將興兒找了來,吳鐸問道:「你去縣衙門沒有?」
「這,」他說,「錦姑娘,未免差得太遠了。」
「我只有一句話,我該死!」說完,他左右開弓,狠狠地揍了自己幾個嘴巴,雙頰都打得紅腫了。
「自然是真的。」
「已經不是甚麼衛護了,簡直是心甘情願蹚渾水。」
曹震倒抽一口冷氣,明明是買放了;只奇怪曹世隆如此神通廣大,居然片刻之間,能將孫鬍子說服。但轉念細想吳鐸在河房殷勤款待,一再挽留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自己是被人出賣了。
「我們窮家小戶,連個柴米油鹽憑摺取貨的摺子都沒有,別說生息的存摺了。不過,我在想,圖章如果掉了呢?莫非就取不到錢了?」
「不忙!我先問你一句話;我想給五福幾百兩銀子,讓他寫張休書給你。你的意思怎麼樣?」
「好吧,你真我也不假。你給五福一千銀子;等過了元宵,我就跟他提。」
「你提醒我了!我可以掛失。不過,」他又現躊躇,「這件事得找個人去辦。」
「叫你的小跟班做『抱告』,等我來交代他幾句話。」
「你把這些東西收好。」曹震撿起三個存摺,「我有話跟你細說。」
「錦姑娘,」他很客氣地說:「我想請問,你帶了甚麼東西來?」
這一回,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大模大樣地上了門,說一句:「我有要緊事找錦兒姑娘。是我自己進去呢,還是你們把錦兒姑娘請出來?」
錦兒一聽這話,幾乎昏厥;趕緊一手扶住牆壁,一手指著賽觀音手中的兩張紙問:「那是甚麼?」
「對不起,請你說明白一點兒。」
「二爺,」興兒走來說道:「帳房裏三位師爺,今天湊分子做消寒會,請二爺去喝酒。」
不還價!只說欠著;此是何事,那裏有賒欠的交易?孫鬍子估量情勢,作了個很慷慨的決定。
第二次去看利和當的朝奉方子中時,曹震是預先有準備的,從頭細問,鉅細靡遺。問得脾氣極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煩了;但收穫甚豐,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鐵的樟木箱,已很有用處;最令人驚喜的是,據說贖當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漢子。
曹世隆大吃一驚,但事實具在,無法抵賴,唯有低頭不語。
轉念到此,他毫不考慮地將扭壞了的那把小鎖,往首飾盒中一丟;蓋上盒蓋,放回原處;鎖好了箱子,鑰匙亦仍舊放在鏡箱之中。
「可別耽誤!人家也不能久等。」
「好!這件事弄清楚了。還有件事——。」吳鐸遲疑地看著曹震。
「當然。」錦兒抬聲答說,「誰知道你那兒弄來的那兩張東西!」
「我跟你實說了吧,我通知的不是隆官家,是通知錦兒去跟隆官見面。錦兒帶了一個存摺去,連圖章給了人家,才得脫身;往北方逃了去了。」賽觀音緊接著說,「我這麼做是為你,不願把事情鬧得收不了場。你手裏的證據,儘夠了;儘可以讓你們的二奶奶服貼了。既然如此,何必又抓破臉。照我的心願,巴不得你那頭雌老虎出乖露醜;可是你場面上的一個爺們,傷了面子,以後還見人不見。為了你,我才這麼做的。」
「這話倒也是。」曹震想了一下說:「我明天就找他。」
「甚麼我有分!」賽觀音沉著臉說,「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罷,一摔手走了。
興兒點點頭又問:「二爺自己呢?想吃點甚麼,我好一塊兒交代下去。」
「這也好辦。是不是車伕、腳伕,一看就知道了。二爺不妨再去問一問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麼個樣子,穿甚麼衣服?回來再找隆官問:如果兩下的話不對頭,看他怎麼圓謊?」
「那是因為有二奶奶在;沒有二奶奶,你倒看是怎麼一個樣子?」錦兒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一家不能沒有二奶奶!你去問十個人,十個人這麼說。就為了這個道理,我才跟隆官去見面的。你讓我摸摸良心;我自己覺得對得起你。」
「隨便你怎麼說,我自己對得起自己就是了。丈八燈台照得見人家,照不見自己;我勸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剪了隆官的靴腰子,叔侄倆一盤混帳,那裏會有今天的風波。」說完,提起衣包,越過曹震身邊,出了房門。
「這是甚麼法寶?」
等興兒答應著一走;馬夫人隨即派人去請震二奶奶。不多片刻,震二奶奶神態自若地到了。
錦兒識字也不多,但曹震所寫的名字,她是認得的;此時不暇細看,先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曹震被提醒了,「好,好!」他忍著氣說,「你讓她來對質?」
「坐車來的;車還等著。」
於是曹震卸去皮袍,將腰上那個包袱捲解了下來,放在床前的一張桌子上,背對著窗戶,解了開來。賽觀音頓時神迷目眩,幾乎失聲驚呼。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吳鐸遙遙喊一聲:「寫好了就拿出來吧!」
這一下就讓錦兒更不肯干休了,「怎麼?」她想狠狠地責問:「我做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你血口噴人,摸摸良心看。」
「甚麼這件事?」錦兒問說。
這一來,錦兒哭、秋月也哭;丫頭老媽都受了感染,無不以手背拭眼。在外屋的曹震再也待不住了,一跺腳往外就走;心裏一股氣渴盼發洩,決定等曹世隆來了,先狠狠揍他一頓再說。
「別哭!」秋月比較沉著,先奪去震二奶奶手中的剪刀;接著用手掩住創口,大聲喊道:「趕快找何大叔!」
「混帳東西!多冷的天,拿涼了的茶來我喝,你有腦子沒有?」
「令侄不肯畫押,怎麼辦?」
「去了怎麼樣?」錦兒想到最要緊的一句話:「姓孫的打算怎樣幫忙?」
一聽這話,曹震勃然大怒;霍地起立,揎一揎袖子,便待出手,這時便又閃出一個人,是秋月。
「死不如走!」孫鬍子接口便說:「只要你遠走高飛,事無對證;以震二奶奶的厲害,自然就能招架得住!」
回到自己院子剛剛坐定,小丫頭來報,興兒已回;曹震便衝了出去,大聲問道:「隆官呢?」
聽得這一聲,曹震就如當頭打下來一個焦雷;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於是曹震從天井中走了回來,臉色鐵青,左眼下有條筋在微微抽搐,將嘴角都吊了上去,形容頗為可怕。
由於興兒先來通知,張五福揣了他妻子給他的十兩銀子,上賭場去過夜;賽觀音央興兒去辦來酒肴,生得旺旺的一個火盆,靜候曹震來幽會。
馬家的人很多,這馬森如是震二奶奶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婦對他的稱呼不同,震二奶奶叫他「三叔」;曹震卻算馬夫人的關係,叫他「三舅」。他跟曹家走得很近,每次奉差到南方來,經過江寧,一定要在曹家住一兩天。這一回到鎮江去勘查金山寺佛閣工程,來去都住在曹家;曹震記得帶了五六個人,其中兩個是聽差;其餘的都是工匠。聽差之中,有一個左眼上一圈青斑,外號「大小眼」,任誰一見都會留下極深的印象。問起方子忠,果然有這麼一個人,那就決無差錯了。
說完。孫鬍子引路,曲曲折折地帶入一個院落,遙遙望見曹世隆兩肘支案,雙手抱頭,雖是背影,卻似乎已看到他欲哭無淚的表情。
興兒答應著,帶了狀子及吳鐸的名片,轉身就走。曹世隆心裏如滾油熬煎,想到「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這句成語,脫口喊道:「回來,回來!」
吳鐸聽完問說:「你還有甚麼話要說?」
「你正好說反了,如果你不肯畫押,那就非死不可;身首異處不說,還落個極難聽的名聲。這是甚麼講究呢,等我說個道理,你一聽就明白了。」
在裏屋,解鈕露肩,看震二奶奶的傷勢,幸好不重;但血污淋漓,看著卻很可怕。加以震二奶奶有意做作,閉著眼氣息懨懨的模樣;惹得馬夫人的眼淚又流個不住。
「怎麼不是真話!」
「兩口箱子,隆官一個人怎麼拿?不是雇車,就是雇腳伕挑;能把這些車伕跟腳伕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兩口箱子落在那兒。」興兒又說,「反正不過那幾家熟的車行,悄悄兒去問一問,一定問得出來。」
曹世隆料知爭也無用,垂著頭不作聲。等他們一走;裏面走出來一個瘦削的中年人,長了一把大鬍子,他自我介紹:「敝姓孫;大家都叫我孫鬍子,足下不妨也這樣叫。」
「那麼,能不能請你說個數目,或許我的力量也辦得到。」
錦兒默然;好久,才說了句:「你的心腸真硬!」
曹震氣鼓鼓地不理;小丫頭重新倒了茶來,找同伴將碎瓷片及水漬都收拾乾淨。有一個不小心,滑了一跤,這回是讓曹震嚇了一跳。
於是曹震伸出右手拇指,就桌上的印泥按了一下,在狀子上蓋了個很清晰的指紋。
「誰?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
「我是說,他們到底想要多少錢?不給又怎麼樣?」
「等等!」賽觀音是小腳,怕跟不上。
「隆官在那裏?」
聽這一說;曹世隆真有絕處逢生之感;定下神來,心思也靈敏了,知道孫鬍子話中有話,當即低聲問道:「孫老先生,你說,我怎麼才能遠走高飛?」
這下將曹震問住了。從「掛失」二字上去琢磨了一會,即時喜上眉梢。
「別說人,鬼都沒有。」
孫鬍子就站在垂花門前,一招即來,神情閒豫,錦兒當然也知道,絕不能現出驚惶的神色,否則爭取不到多少讓步。
「吳三哥,你為朋友打算,真是周到。」曹震感動地說,「我請吳三哥到秦淮河房坐一坐;請那位孫老哥也一起去讓我聊表心意。」
「說啊!」
「那不會,可以掛失。」
曹震突然警覺,掩住皮袍衣襟,輕聲說道:「你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曹震也忍不住了,「你還嘴兇!我問你,隆官是怎麼逃走的?」他說:「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做的事,對得起我對不起我?」
「本人死了呢?」
一個人打著燈籠,踽踽涼涼地回家;門上一見詫異,怎麼深夜獨歸,連興兒都不帶,這是從沒有的事,但也知道他們夫婦吵得不可開交,所以不敢問甚麼,只陪著到了中門,代為叫開了門。再由看中門的老婆子打燈籠送了回去。
馬夫人心中卻如倒翻了一個五味瓶,既恨她不爭氣,又替她委屈;而更多的是憂慮著急,加以見了親人,另有一份一瀉哀痛的感覺,因而只說得一聲:「你看你女婿!」熱淚便即滾滾而下。
「我還是往北走。」曹世隆說,「先回家一趟,帶點盤纏,交代幾句話。」
打開一看,珠翠滿目,還有三個存摺,一個八萬多,其餘兩個三萬,這就快十五萬了,可是,圖章呢?
「老孫還有事,不必邀他了,就我陪你吧!」吳鐸又說:「世隆兄,事非得已,請你在這裏委屈一兩天;府上,請興兒去通知一聲,你安心住在這裏好了。」
「那裏!據孫鬍子說,一共才弄了五千銀子,不過倒是兩個摺子;其中一個還是錦兒的。」
這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空盒子擺回去;一個是乾脆將空盒子藏在不易發覺的地方。若取後者,一旦發覺,震二奶m.hetubook.com.com奶會疑心遭了外賊;倘用前法,那就等於明告,是他幹的好事,因為除了他以外,還有誰能這麼從從容容地取走了東西,還將空盒擺回箱中?
由此開始,他將與震二奶奶結成那段孽緣的經過,招供了出來;當然也有避重就輕的地方,但奸情是真,逆倫也就是實了。
曹震不能不理;也不願假以詞色,只在鼻子裏哼了一下。
「不給我就拉你出來做證;你不會怕吧?」
「上萬銀子,也不少了。」錦兒說道:「一時之間,那裏去湊這麼多現銀。如果孫先生信得過,先把隆官放走;隨後再慢慢來湊,總讓孫先生滿意就是。」
「你是怎麼來的?」
曹震沒有理他;只向吳鐸說道:「吳三哥,請你替我跟他說。」
「我想也是!不然也不敢偷侄子。」孫鬍子說,「把你留在這裏的用意很明白,震二爺回去一吵,要找了你去對質;那時候你怎麼辦?」
「不敢,不敢!」曹世隆很謙恭地問:「孫老先生,你請多指教,多關照。」
由於她語氣平靜,說得又在理上;曹震想尋釁亦無懈處可擊,竟眼睜睜看著她揚長而去。
「到底夫妻一場,」錦兒試探著問:「你也不問二奶奶的傷勢?」
原來隔室有人在做筆錄;曹世隆如夢方醒,難關還在後面。
這是無法賴也不必賴的事,曹震便答一聲:「不錯。」
「當然。」
信手開了幾個抽斗,最後打開鏡箱;視線觸處,不由得心頭狂喜,一把繫著紅頭繩的鑰匙,赫然在目,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把。
「不用說,這是你家那頭母老虎的東西。」賽觀音問道:「你是怎麼弄了來的?」
「都替我滾!」他大吼著,「別惹我生氣。」
「他說:『我勸你們家二爺別找麻煩了。鬧開來大家面子不好看。』」
見此光景,馬夫人不免疑惑;同時也生了希冀之心。她原來看了曹世隆的招供,覺得千真萬確,無話可說。現在看錦兒的語氣神態,似乎對震二奶奶信任得過;既然如此,倒不可造次。
曹世隆不答,轉過身來,「撲托」一聲,雙膝著地,跪在曹震面前。
錦兒聽得「你們做得出來」這句話,不免氣惱;但想到曹震也許是有意尋釁,跟他一吵,正好讓他將消退的波瀾又掀了起來,不能不忍一忍。但與震二奶奶涇渭不分,卻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快走吧!」賽觀音說,「好在路也不遠,辛苦一點兒,走了回去吧!我送你到巷口。」
她將賽觀音帶了回去,交代小丫頭好生伺候;進去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出來時已換上皮襖帶著袖籠,是預備出門的樣子。
「你,你請過來。」
「他怕辦不了。這得跟縣衙門的書辦打交道。」
「那麼,震二爺呢?沒有看他回來,到那裏去了?」
「好!世隆兄一定識好歹的。」吳鐸很和緩地說:「世隆兄,你總知道你自己做的甚麼事;今天只要你說了實話,令叔不難為你。我們外人,更不會多管閒事,你放心好了。」
曹震幾乎靜坐了半個時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來;但仍不時有一陣陣的衝動,恨不得掀了屋頂,才能出胸頭這口惡氣。
「我再告訴你吧,贖那兩口箱子的人,不是你;是京中來人。」
賽觀音遲疑著,最後還是搖搖頭說:「不行,我不能造這個孽。」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曹震突然想到,既已有恃無恐,何不公開跟妻子談判:「我還拿了她三個摺子,沒有圖章沒有用;我本想跟妳商量,想個甚麼法子,能讓這三個摺子有用。如今不必了,我明天叫錦兒跟她去要圖章。」
「說啊!我淌甚麼渾水?你拿證據出來!」
想想她的話也不錯;但總有些戀戀不捨,「我實在怕回去。」他說,「冰清鬼冷的一個人,真正萬般淒涼。」
「是啊!」曹震大為驚異,「你怎麼知道?」
「那只好蓋手印了。」
吳鐸想了一下便又問曹世隆:「是你勾引你震二嬸的呢;還是震二嬸勾引了你;或是誰拉了縴?」
曹世隆明白,孫鬍子是預備跟錦兒去打交道;當即答說:「事情太大,她作不了主;不過甚麼話都可以跟她談。」
等檢齊打包,攜出外房,曹震已換了個地方,坐在當門的一張椅子上,顯然是有心截堵;錦兒便將衣包放下,開抽斗裝著找東西,等他發話。
「先談利和當的那兩口箱子;八角包鐵的樟木箱;花五十兩銀子贖回來,倒說你家老太太賣給打鼓的了。這話你說能相信嗎?」
「要,要——,」曹世隆很吃力地,「要五萬銀子。」
一語未畢,只見曹震從桌下抽出一把馬刀來,使勁往桌上一拍,暴聲喝道:「說!」
「好!請你跟我來。」
「請進去吧!」孫鬍子說,「我們不打攪。」
等小丫頭走光,他喝著茶把氣平了下來,然後起身去找鑰匙——震二奶奶床後有口箱子專貯緊要東西,但卻不知從那裏去找開箱子的鑰匙?
話好像駁不倒,但也不能使他心服,「照你說,為了家醜不可外揚,我就得當活王八?」曹震又說:「你知道我是怎麼個打算?」
「你不用如何!」曹震根本不容他開口,轉臉問吳鐸:「沒有帶圖章,怎麼辦?」
看曹世隆有欲言又止的模樣,孫鬍子很知趣,起身說道:「你們先談談。」
曹震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錦兒卻殷勤得很,不知是適逢其會,還是預先便有安排,擺了一桌子的菜和點心,而且無不精潔。曹震暗生警惕,不斷地自我提示一句俗話:「無毒不丈夫!無毒不丈夫!」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我倒沒有想到。還是得另外想法子。」
一說長相,可以確定就是吳鐸。曹震追問賽觀音何以與他相識?她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了——當然,她與吳鐸都不會說破,曾兩次謀震二奶奶跟曹世隆的事。
原來曹震還有這一著!曹世隆一被提醒,頓時五中如焚;越想越怕,越想越煩,不由得脫口說道:「我恨不得死!」
「震二爺,君子動口。」
「怎麼樣?」他問面色如土的曹世隆。
「我怎麼不知道?你是打算把二奶奶休回娘家!」錦兒緊接著又說:「可是,你想過沒有?這一大家子,沒有二奶奶也就完了。」
「那,我可不知道。」
「二爺,」賽觀音忽然警覺,「你今兒個還是回去。因為有這件事,格外要避人耳目。咱們的日子長,也不爭在一個晚上。你說是不是呢?」
「這話,」孫鬍子笑笑沒有說下去;然後說道:「我倒有句話想問你,你這樣子出賣了你一床睡過的嬸娘,心裏是怎麼個想法?」
「我知道死不了!」曹震終於找到機會一逞口舌之快,「她肯死,也就不會做那種不要臉的事了。」
曹世隆心想,不說絕不行;說了也沒有甚麼要緊,便即答說:「是震二嬸。」
「說說笑話也是有的。」錦兒正色問道:「孫先生,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要證據!你替我想個法子,怎麼能抓住他們的證據。」
「啊!」曹震如夢方醒,目瞪口呆;心理浮起許多念頭,好久才說:「你再燙壺酒來,咱們好好核計核計。」
錦兒聽她如此肆無忌憚的措詞,真想使勁給她一巴掌;但此時又何能不忍?強字壓抑僨張的血脈,想一想問道:「姓孫的肯幫忙,自然是有所圖的;他想要多少錢?」
賽觀音略現窘色,笑著伸了一隻指頭。
「你別問我;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跟誰對質?」錦兒立即接口,「要對質得找隆官。」
這一核計,抓住了幾個要領。興兒認為那兩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會搬回來;但也不致於寄頓在曹世隆那裏,是移到了另一個為震二奶奶所信得過的地去了。
「一句話就把她堵住了;與其你拿存摺送人;還不如我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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