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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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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也好!」
「甚麼事?」震二奶奶按著秋月的肩說:「你坐下來,吃完了慢慢兒談。」
「我在想,假如芹官有專人照應;棠官似乎也不能沒有。倒不如讓夏雲跟了去,順便照應芹官。一舉兩得的事,讓人瞧著也顯得大方。」
「我知道!」
「她說,芹官問起,只說太太派她到杭州辦事去了。」
夏雲沒有理他,只問秋月:「甚麼時候動身?」
「太太這話說的太重了。」秋月急忙解釋,「我是在想,春雨只怕會傷心。」
秋月悚然而驚!一個人行為大改常度,江南稱為「變死」,視作大限將至的徵兆。以震二奶奶的精明,竟會說出看人有沒有良心這種近乎無奈的話,不能不說是一反故態。不過,通常罵人「變死」,多指一個正常的人忽然作出許多悖情無理之事而言;像震二奶奶是由刻薄變為厚道,不應說是「變死」。
於是擦臉漱口;芹官又洗了手,才去寫疏頭。那不費事,疏頭是從法藏寺取來的;印得有現成的格式,只要填上姓氏、籍貫之類就行了。費事的是簽條——銀錠裝在桑皮紙剪成的「籃子」裏;上面要加一張行紙簽條,寫明甚麼人「冥中收用」。曹家的昭穆宗親很多,列出長長一張單子,一一照寫,很花工夫。
「她要是死了呢?」
原來震二奶奶跟馬夫人已經商量停當,要在查抄的上諭未到以前,儘量遣散下人。但為了隱瞞真相,必須另找一個在情理上不致使人懷疑的藉口;卻好有為曹老太太除靈一事,震二奶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到得除靈的最後一天,將由馬夫人親自宣布一個曹老太太的遺命。
「不!老太太當初也沒有想到,芹官的知識開得這麼早。再說,當初照料芹官的那些日子,也很不錯。如今不同了;應該,應該功成身退了。」錦兒不好意思地說,「你別笑我在你面前掉文,不過除了這句話,我再想不出別的話。」
「我不是傷心別的。」馬夫人搖搖頭。「只捨不得住了這麼多年的地方。」
「不!我找錦兒一塊吃。」秋月接著交代:「太太那裏說妥了;都照震二奶奶你的意思。我先找錦兒去;一會兒再跟你細回。」
馬夫人點點頭坐了下來;開口第一句話是:「我有件要緊事,非春雨去辦不可。只怕她年裏都趕不回來。」
「那麼芹官呢?不能沒有人照應。」
「願意、願意,怎麼不願意?」季姨娘一迭連聲地回答;最後又加上一句廢話:「我又不是不識抬舉的人。」
「噢!」秋月笑道,「怎麼一下子又大方起來了呢?」
震二奶奶恢復了她的尊嚴,對回事的總管和嬤嬤,談到公事,絲毫不假詞色。秋月心裏雖急,也不敢冒昧去打攪,只靜靜地等在一邊。
「好了,我知道了。」
這一問將馬夫人問住了;楞了一會說:「不是不能再回來了嗎?」
「你可放明白些!」震二奶奶接口警告,「可別昧著良心說話。」
「別再聊天了。」震二奶奶起身說道:「我還有好些事要料理,春雨、夏雲的事就交給你了。」
「這話說得並不錯。」秋月問道:「你的意思跟太太一樣,不必讓她跟了去?」
「我也不大相信。不過,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春雨一個月總得回去一兩趟。有時候是說明了的;有時候是溜回家,一早去到下午就回來了。」錦兒問道:「這總是以前沒有的事吧?」
「我、我不知道。」
秋月懂她的意思;也正是怕她有這樣的意思——既然不回來了,不該把自己的東西全帶走?這話不必等她說出來,就要把它攔回去。
秋月覺得弦外有音,而一時卻還無從分辨,心想跟錦兒好好談一談,便即問說:「你上哪兒去?」
這一下,春雨越有被排斥的感覺;只是自己也有心病,因而陡起不安之感。跟著秋月到了她臥室裏,頭一句話就問:「是不是說芹官要在京裏唸書,不回來了?」
芹官不明所以,一進了萱榮堂,先到祖母靈前行禮;回身看看幾蔑簍摺好的「銀錠」,知道秋月要他幹甚麼了。
「我能有甚麼打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到甚麼地步說甚麼話。」
「這可真是怪事!」秋月又問:「莫非她家就不知道她跟芹官的事?」
「是!」秋月深深點頭。
「怎麼啦?」冬雪開口催問了,臉上且有不安的神色。
聽得這話,秋月的感覺是一惑難解,又生一惑,不由得就說:「這不像是震二奶奶你說的話。」
「知道了。」春雨問說:「還有甚麼事?」
到了馬夫人那裏,但見箱籠凌亂;只喊得一聲,卻以馬夫人忙著指揮丫頭收拾行李,芹官一直找不到說話的機會,只覺得母親容顏慘淡,心想必是為外祖母的病勢愁煩,更不忍離去。而轉來轉去,深感無聊的神態,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一看她那神情,便知道她對春雨的事,比自己知道得多;當即答說:「就因為我沒有聽說,所以才來問你。你如果聽說了甚麼,細細告訴我。這件事關係很大。」
秋月卻不這麼想,她總覺得冬夏春秋是一體,而她是同胞四姊妹中的大姊,有一份不能不關切的責任;當然也還有好奇心,先聞為快已不可能,此刻心就更急了。
跟著馬夫人就是為了照應芹官;她始終不願這樣說的緣故是,還想保留春雨。而錦兒卻就是要逼出她這句話來。當下笑笑說道:「這一來,更見得太太的打算不錯了。」
秋月是模擬著芹官的感想,這樣發問;碧桃那裏會知道她的心事,楞著無法回答。
聽得這話,春雨頓時收淚;趴了下來給馬夫人磕頭,口中說到:「多謝太太的恩典。這一路進京,又是雪、又是雨;春雨不能伺候太太去,請太太保重。」
「你怎麼知道?」
秋月立刻又將心思關注在春雨懷孕這件事上;要找錦兒,想起她出門去提存款,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回來?考慮了好一會,總不能暫且拋開;決定直接告訴震二奶奶。
「老太太給芹官的東西不少,只怕你也未必記得。春雨如果有良心,少拿一點;不然來個席捲,或者一趟趟偷運了出去,又拿她甚麼辦法?」
「除非你去。我看他對你倒也是一往情深。」
「這說得也是。」馬夫人問:「還有呢?」
「那就做三天、拜三天梁皇懺;放三夜瑜伽燄口。」
「怎麼話說半句?」秋月追問:「而況甚麼?」
「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這一來,季姨娘就沒有人來對付了。」
好久,震二奶奶問道:「芹官甚麼時候放學?」
「娘說了,自然就定規了。」芹官答說:「何必問兒子。」
這就不但季姨娘,連夏雲也深感詫異,「怎麼回事?」她問:「太太為甚麼進京?甚麼時候走?」
這時秋月想起一件事,頗不放心;恰好錦兒來了,便搶先迎了上去,悄悄向她說道:「芹官如果要走,你務必把他絆住。我馬上就回來。」
到得申正時分,天色已經https://m.hetubook•com.com暗了下來;冬雪走了來,趁芹官埋頭伏案時,使了個手勢,暗示春雨已經離去。秋月鬆了口氣,去倒了杯熱茶來,等芹官寫好一張簽條擱筆時,便即說道:「累了吧!明天再寫。喝杯熱茶,我送你到太太那裏去。」
「春雨恐怕不能再要了!」馬夫人嘆口氣說,「我很傷心。」
但事已如此,甚麼都顧不得了;只是急急忙忙趕到雙芝仙館,卻還得裝作從容地說道:「太太找你有話說呢!」
「那還不容易。讓冬雪替春雨好了。」
秋月伸手捏了一下,裏面是有稜有角的幾個硬摺子,隨即明白;「你是去結帳?」她說。
馬夫人半晌作聲不得,但畢竟說了句:「我懂了。儘量少帶。」她接著又問:「那天走?」
秋月執著她的手還不肯放;震二奶奶便又開口了,「吳嬤嬤!」她說,「放丫頭出去的規矩,你都知道,念在她照應芹官一場,箱子只略為看一看就可以了。」
可憐!秋月在心裏說,她還想著過年呢!若是知道了抄家不免,不知道會怕出甚麼樣子?
「不用打聽,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你叫人去看看,季姨娘在那裏,趕快把她請回來。」
這一下,秋月不能不說心裏的話,「我是答應了老太太的!」她說,「將來總是跟著太太。」
正說到這裏,只聽春雨喉頭咽咽有聲;她自己急忙用手將嘴捂住,強忍著不讓它出聲,以致臉都脹紅了。
「在那裏寫?」他問。
「春雨,我顧你的面子,你自己說吧!」
這提醒了秋月,確是一件要緊事,都還不曾想到;略一沉吟,立即作了決定,「不要緊!」她說,「明天我替他來收拾,你們只把芹官常用的東西,歸在一起就是了。」
「我告訴你件事,或者你會高興。」秋月扶起筷子,從容不迫地說:「你要進京了。」
「還有件事,季姨娘那裏誰去說?」
「怎麼一下子會派她;她能替太太辦得了甚麼事?」
「你說吧!」
果然不出震二奶奶所料,馬夫人想帶秋月同行。及至秋月老實說了震二奶奶的打算;馬夫人也就只好怏怏而罷。
「不要緊!我來對付。」秋月極有把握地說,「我自信對付得了她。」
「那也要寫。而且昭穆宗親都要寫到,夠你忙半天的。」
「不錯!她如果良心太黑,我自然有法子治她。不過,」震二奶奶嘆口氣說:「那是以前的話;如今,也許我在變死!」
秋月將自己的椅子讓了給她;另外端張骨牌凳,緊挨著震二奶奶坐了,將發現春雨乾嘔及急忙掩飾的情形,悄悄地說了一遍。
「又是誰送了春雨去的呢?」
「我就等你來說一句話;說完了我就得走。」錦兒放低了聲音說:「太太一定不要春雨跟了去!二奶奶說該怎麼辦,都聽你的;這件事就算交給你了。」
但馬夫人一聽會抄家,心就亂了;一時心事如潮,還無法聽清楚她的話。好半晌,眼中閃現了淚光。
「秋月。」錦兒脫口就說。
「到那時候才看她的良心?」秋月頗為困惑,「有良心怎麼樣?」
在此「遺命」之後,馬夫人還有一段話說:「這是當初老太太嚥氣之前親口|交代我的,我留到今天才跟大家說,是因為老太太屍骨未寒,不忍就此散掉。現在老太太的靈也除了,我也要走了,不能不辦這件事。」
「那可不一定。」秋月又說:「京裏親戚那麼多;就算馬老太太病好了,會一會親戚,也得把個月。這一來一去,我看起碼三個月。太太還有層意思,想讓芹官在京裏唸書;也許四老爺覺得他們兄弟在一起的好,那棠官就不跟太太回來了。」
秋月是為了替震二奶奶釋怨,有意把交情賣給季姨娘;這回她倒是頗識好歹,「難為震二奶奶替棠官想到。」她問,「她的傷勢怎樣了。我想去看看她,又怕不方便。」
「自然有來歷。看樣子太太也知道了。」
「這也不是我一個。『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的文章很多,何以獨獨這個句子最流傳,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還好,我不必說兩遍了。」
死樣的沉寂中,只聽得門簾作響,回頭看時,吳嬤嬤老遠便深深點頭,接著伸了三個指頭:馬夫人便問:「人呢?」
傷心是由失望而生;當初何等看重春雨,如今作出這種自輕自賤的事來,難怪馬夫人傷心。秋月雖知其意,卻苦於無詞相慰,只好不作聲。
當震二奶奶談到她跟馬夫人商量好的這些話,秋月已忍不住傷心,但強自忍淚,有些話要說。
「第一,想請太太把棠官也帶了去——。」
到得萱榮堂,只見大大小小都在摺「銀錠」;春雨要坐下來動手,卻讓夏雲攔住了。
「放她走!」震二奶奶忽然說道:「替老太太除靈,得做佛事——。」
「為甚麼呢?」秋月想了一會,眨著眼問。
說完,不等錦兒開口,就匆匆奔向雙芝仙館;一進堂屋,先到春雨住的那間屋子,但見一切陳設如常,才算放心。
「不用想了!論手段我不如夏雲;可是夏雲莫非還能勝震二奶奶你?」
「做下人的,那裏作得了自己的主?」
方在考量時,冬雪卻又開口了。
「喔,」秋月被提醒了,「還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帶了去,看四老爺。」
「那還好!」秋月鬆了口氣,「不然,不知道芹官會傷心成甚麼樣子?」
「女大十八變,還有得變呢!」錦兒又說:「秋月,只有你沒有變。」
「我?」芹官大感詫異,「是四老爺寫信來,要我去?」
「現在太太不就不要她了嗎?」
「就在這兩天。」
秋月默不作聲。馬夫人的話,自然很有道理;但她總覺得非人情之常,春雨如果覺得難堪,定要相從,豈不又生風波?這時候是再也不能惹任何麻煩了。
等春雨請了安;吳嬤嬤起身說道:「春雨,你跟我來。」
「我剛才到你那裏去了,夏雲說你在震二奶奶那裏,我特為尋了來的。」
「那天就是春雨回去壞了。」錦兒放得極低的聲音:「這話也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聽說那天她喝了點酒,睡到半夜,發現床上有個人,是她大舅的兒子,嫡親的表兄。當時就鬧了起來;但只喊得一聲,讓她表兄捂住了嘴,以後就不鬧了。」
「太太別傷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經過這番挫折,能讓芹官知道,重振家聲,希望在他身上,一發了憤,讀書上進,反倒是塞翁失馬的一件好事。」
「這個好消息,是由一個壞消息來的。」秋月緊接著說,「其實也不算太壞。」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震二奶奶一笑,「這倒也是實話。就怕那時候沒有工夫來對付。」她緊接著說,「也罷,就照你的意思辦好了。你自己跟夏雲去說。」和*圖*書
「那是衝著你。」說完,匆匆走了。
於是秋月先辭了出來,心中尋思,是應該先找春雨,還是跟季姨娘談妥了再說。不道走不多遠,在轉角上與春雨撞了個滿懷,彼此都嚇了一跳;站定後是春雨先開口。
「啊!你倒提醒我了。」秋月想一想說:「不但要做,而且要多做。」
春雨料知事發,面色慘白;轉眼向秋月望去,眼中有乞援的神色。秋月卻仍是畏縮地避開了視線。
「我可告訴你,」秋月沉下臉來,「這話你們敢在芹官面前說一句;小心震二奶奶把你的嘴撕爛。」
「甚麼時候回來?」
「對了!弄成個尾大不掉的局面,倒不好了。」馬夫人停了一下,又放低了聲音說:「再說,到了京裏,不比在家;才十三歲的人,弄這麼個人在屋子裏,說起來也不是一件好聽的事。」
芹官自然感到興奮,但也有濃重的依戀不捨之情,「好事倒是好事!」他說,「一來一去,總有三個月不能跟你們見面,那牽腸掛肚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
「你別跟我咬文嚼字!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聽她毫不思索地拒絕,彷彿這件事兒早就考慮過了,秋月不免奇怪,因而追問原因:「為甚麼?」
「那,」冬雪悵悵地說,「今年過年就更冷冷清清了。」
秋月急忙站起身來;錦兒卻坐著不動,只看著秋月說道:「你跟震二奶奶商量吧!」
冬雪話中有味外味;秋月怕洩漏機關,便輕咳一聲示意,緊接著說道:「太太為了要進京,所以先給老太太除靈;明兒起做三天佛事,白天梁皇懺;晚上瑜伽燄口,等你來寫疏頭。」
「還有,」秋月忽然問道:「太太預備帶點甚麼東西?」
「秋月姑娘是甚麼時候來的。請坐、請坐。」她又回頭問小丫頭:「替秋月姑娘沏了茶沒有?我那裏有好龍井,看爐子上有滾水沒有?」
「我明白。」
秋月想了一下,有了計較,「我的意思是,讓春雨跟了去。」她說,「到了京裏,春雨如果水土不服,再把她送回來。」
「這件事就交你去辦吧!」
「這,」秋月問道,「她準知道府裏會放她嗎?」
馬夫人點點頭,想了一下問:「震二奶奶呢?她怎麼不自己來跟我說?」
無奈有小丫頭在,說話須得避忌;只好忍耐一時,到得坐下來吃粥,看小丫頭出了房門,才又催促:「這會兒可以說了吧?」
「已看過皇曆了,大後天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明天先替老太太除靈。」
「那麼芹官呢?」冬雪卻問到了。
「怎麼下呢?」
秋月不便再問;不過料無好事,有些替春雨擔心,也有些替自己擔心,怕震二奶奶詰問此事,會將她牽涉在內,春雨會對她不滿。
「別哭了!」震二奶奶冷冷地說,「你如果還有點良心,就別再惹芹官為你傷心。」
「替老太太除靈,是因為太太要進京——。」秋月仍是一樣的說法;也沒有提到春雨。
「只怕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春雨緊接著補充,「本來我知道不知道,沒有甚麼關係;就怕該我要辦的事,我不知道,豈不誤事?」
「那情形不同,不要她跟了去,不一定就是放她。」秋月又說:「而且,她是一廂情願,莫非她娘老子也跟她一樣的糊塗心思?」
秋月把筷子擱了下來,又傷感又埋怨地說:「你還說包我開胃!我一點都吃不下了。」
說「不知道」必不能使芹官滿意,還會去問別人;秋月心想這得有個一致的說法,才不至於露馬腳。
「不要給震二奶奶說一聲?」
「不見得。傷心的只怕是芹官。」
「說得也是。有些你還不知道的事,應該告訴你。走吧,到我那兒說去。」
錦兒從袖籠中取出一個手巾包說:「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這行。也是應該的。」馬夫人說,「我們母子在一起;也該讓他們父子團圓。不過一路上,季姨娘有點兒難對付。」
為了不負春雨所託,秋月親自守在中門上,等芹官一下了學,便一面從他手裏接過書包;一面說道:「上我那裏去;我要抓你的差。」
「有這回事!」震二奶奶問道:「你當時怎麼樣?」
「只怕不知道。」
「可是老太太把春雨看錯了。」
春雨倏地望了她一眼;彷彿在問:馬夫人自己不會派人來傳喚;又何用勞動你充任小丫頭的差使?意會到這一點,秋月覺得應該有所解釋;轉念一想,大可不必。不過,還是將臉扭了過去,避開了春雨的眼光。
秋月尚未開口,門外震二奶奶接口發問:「甚麼事太太的打算不錯?」說著揭起棉門簾走了進來。
這話也是實情;秋月越覺得她剛才想的辦法不錯。
「不必!她已經有話了,該花的儘管花,做三天佛事也花不了多少錢。」
「這是怎麼說?」
「我先去跟太太回;你悄悄兒把春雨找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想也不行啊!」
「嗯,嗯!我明白。」秋月連連點頭,「你管你去收拾你的東西好了。」
秋月自是義不容辭;等震二奶奶一走,她也就到了季姨娘那裏。一進門只見夏雲,不見季姨娘,便問是到那裏去了?
這使得秋月想到震二奶奶說過的一句話:芹官是曹家重振家聲的一棵苗。緊接著又聯想到曹老太太臨終「託孤」;不由得心潮起伏,覺得自己真應該從此刻起,就得想法子督促芹官讀書上進。
飯已經擺好了,秋月告訴他,鯽魚湯是從雙芝仙館取來的;芹官要秋月、冬雪陪著吃,她們也都同意了。
「就是這話,而況是老太太最後一件事。」說著冬雪就往外走,「我去告訴外頭,讓他們去通知。」
秋月也省悟過來了,臉上不覺一紅,「她就那麼賤嗎?」旋覺措詞不妥,隨又說道:「我倒不大相信。」
「是的。」秋月問說:「還有呢?」
「知道甚麼?」
「那可不知道。反正我沒管閒事。」
「四老爺一定很高興。還有,我們那位小師娘,不也挺想棠官的嗎?」
「你放明白些!太太跟震二奶奶開恩,放你一條生路。你怎麼倒不開口了呢?」
「怎麼?」馬夫人問,「你覺得我錯了。」
這一進來的春雨忸怩萬狀,臉上陪笑不像陪笑;傷心不像傷心,神態尷尬極了。
「冬雪怎麼樣?」馬夫人問,「願意不願意跟了我去?」
「不忙!」秋月答說,「先吃飯。」
馬夫人可真忍不住了,流著眼淚向震二奶奶說:「給春雨一百兩銀子;別出公帳。」
於是秋月又說:「春雨自然要帶走的;我讓冬雪也跟了去,加上太太屋子裏的人,路上也夠使喚了。」
「讓她進來。」
「秋月,」她走過來臉色平靜地說:「我求你一件事。」
秋月恍然大悟,慚愧地說:「看我這腦筋,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意會到此,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她的表兄。這一驚非同小可,臉上的顏色都變了;正在尋思該如何去問她這和*圖*書一段私情時,卻又突然意會:說不定是芹官的種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憑一位震二奶奶,還在乎春雨有沒有良心嗎?」
「是!」秋月答說,「來告訴太太一個消息,震二爺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不是!你跟太太進京——。」秋月將前因後果講完了,又加一句:「觀光京國,總是件好事吧?」
「你不信,你先去探探她的口氣看。眼前不必告訴她,我們母子一去不回來了;只說我想留她看家,反正一兩個月就會回來。」
「既然是這意思,那裏會是芹官的種?而且,她也早就要說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麼回事呢?」
語氣中帶些酸溜溜的味道,秋月倒不免微生歉意,只好笑著答一句:「現在你不也都知道了嗎?」
震二奶奶取出一個小金錶來看,短針已快指在十一上;到未初有八刻的工夫,便即說道:「快刀斬亂麻,還來得及;趁芹官放學回來之前,就辦了它。」
接著便又商量,還要帶那些人?秋月第一個舉薦何謹;因為他懂醫道,路上少不得他。馬夫人深以為然。此外又選了兩個誠實得力,在曹家多年的老人;算起來下人已有十口之多,不能再帶人了。
「願意留下的呢?」
「我叫碧桃。」
「芹官大概還不知道這回事;等他下了學,你先送他到太太那裏去。吃了飯再送他到這裏來;明天做佛事,讓他來寫疏頭。就這件事!」
「不光是結帳,得通知人家,年下要用錢。只怕大部分都得提出來。」錦兒又說,「得趁早通知人家,趕緊張羅。」
「你呀,真是忠厚!老太太沒有看錯人。」
「喔!」秋月隨口問一句:「是有事?」
秋月心中一跳,臉就紅了,呵責著說:「別亂扯!瞎用成語。」
原來馬夫人、震二奶奶跟吳嬤嬤已經商定了處置的辦法。春雨懂得吳嬤嬤的暗示,不覺由憂而喜,卻不敢擺在臉上;只裝出委委屈屈的神情說:「我錯了!請太太、震二奶奶責罰。」
「怎麼?」冬雪很注意地問:「你聽說了甚麼?」
「可是芹官一天都少不得她。」
「春雨一面理東西,一面直淌眼淚。吳嬤嬤還勸她:『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緣分盡了,你看開一點兒吧!』這不是不要她了嗎?」
「照現在看,春雨也不能照應他一輩子。而況——。」錦兒把話縮住了;低頭去吃粥。
「不是。」
冬雪笑笑不響;然後突如其來地問:「給老太太除靈,不要做佛事嗎?」
馬夫人心裏明白,一面向小丫頭揮揮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裏的一張軟塌上,同時招一招手。
聽得錦兒在辯白,震二奶奶便不往下提了,只問秋月:「你的意思呢?」
一句話堵得秋月開不得口;好半天才說:「就算她不跟了去,芹官總也得有個人照應。」
「你看你!」冬雪接口說道,「越來越娘娘腔了!」
「秋月姊姊,」碧桃問道:「春雨到底為甚麼去了呢?」
等辭了出來,秋月復又回到震二奶奶那裏。曹震已經起身,夫婦二人對坐早餐;只見曹震挾了個包子給震二奶奶,看來前嫌盡釋,竟同新婚。秋月看在眼裏,心生感慨;俗語道的是:「家和萬事興」。早能如此,夫婦倆和衷共濟,又何致於落得今天的下場。
「好、好!」季姨娘乖乖地坐了下來,又說一句:「你們也坐。」
這話含蓄甚深;秋月便問:「太太從哪裏看出來,春雨不會傷心?」
「老師快回去過年了,有好些功課交下來;這一陣放得晚,總得到未初。」
秋月本懷歉意,聽得這話,趕緊握住她的手,一迭連聲地說:「你儘管說,你儘管說!我一定替你辦。」
「我明白了。」夏雲轉臉向季姨娘說:「把棠官的書跟衣服,還有他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帶了去。」
「本來雙芝仙館也少不了春雨看家。」秋月緊接著說:「好在太太來去也不過三個月。」
「女大不中留。不但不必讓她跟了去:乾脆就放她一條路。」
「不然!論感情你不如碧文;論手段,你不如夏雲。你倒再想想。」
冬雪跟了進去;秋月卻不開口,坐了下來想心事——心事是剛才想到的;既然馬夫人執意不要春雨,她打算照錦兒的主意,靠冬雪去照料芹官。但此時思量,似乎夏雲替換春雨,是件一舉兩得的事。
秋月起身要迎出去,夏雲將她一把按住:「你坐著!」她說,「端著點兒。」
這是說給芹官聽的;果然,芹官自寬自|慰地在想:也不過三個月的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
「不錯。」
於是驚而又喜;心想這件事未可造次,得先告訴了錦兒再說。因而定定神問道:「你是不是想跟了太太去?」
「就因為關係很大,所以我才不敢說。如今想來你總也知道了;我就說吧!」
「不會。」震二奶奶又說,「她心裏不會,可是表面上不能不做作,那時候反倒彼此為難了;所以這件事還得先下一番工夫。」
「在外面。」
提到這一層,馬夫人又傷心落淚。這一回秋月不再勸了;因為聽說「外老太太」病重,原該著急。這兩滴眼淚,反容易令人相信,她的匆匆進京,確是為了省親。
「這意思是不想跟了去?」
於是手揮五絃,目送飛鴻地,同時應付好幾個人;片刻之間,人都散了,等她站起身來,小丫頭遞上熱毛巾跟熱茶。震二奶奶搖一搖手,逕自向秋月走來。
「多半不能。」
秋月點點頭同意;卻又想到春雨,不勝感慨地說:「一個人真是想不到,變起來變得這麼厲害!」
「因為——,」秋月突然想到,到了這時候,說老實話反而省事,便接下去說道:「震二奶奶覺得有些話,由我來跟太太回,比她自己來說更合適。」
「我是叫無可奈何,雖連個名份都還沒有掙到,可是也不能不跟著回旗。你又何苦?」
「明兒給老太太除靈。」秋月向小丫頭說,「都快去洗了手,來摺錫箔。」然後向冬雪使了個眼色,管自己向裏走。
話猶未完,夏雲就給她碰了回去,「不必瞎張羅了!」她說,「人家有要緊話說。你就先替我坐下來吧!」
震二奶奶笑了,「你倒先替人家找好台階兒了。」接著臉色一正,感嘆地說:「都像你這麼忠厚,處處替人著想,咱們家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在正主兒面前,秋月總守著她的規矩,除非讓坐才挪張小凳子過來,否則必是站著說話。但在季姨娘無須守此規矩;所以秋月一面在下首坐下來,一面說話;開門見山的第一句是說:「太太讓我來問季姨娘,她想帶棠官進京;不知道季姨娘願不願意?」
「尾大不掉。」
「還有件事,」秋月悄悄說道:「太太要真的當作外老太太有病;連芹官面前都不必說破。要說,也得上了路。」
「喔,」秋月突然想到一件事,將思緒理一理,方又再說:「春雨的事,我https://m•hetubook.com•com現在才完全清楚。有件事倒要請問震二奶奶,芹官知不知春雨的事?」
這兩句話問在節骨眼上,秋月便易於說明了,「昨兒半夜裏有急信;馬家老太太病重,想見太太一面。遲了怕來不及,所以太太趕在這兩天,就要動身。」她接著又說:「芹官自然要帶了去。震二奶奶說,帶了芹官,不帶棠官,有欠公平;再說,四老爺只怕也很想兒子,正好帶了去陪四老爺過年,還有,讓棠官到京裏去見見世面,也是好事。」
秋月默然。沉吟了好一會問說:「你呢?如果拿你去換春雨,你怎麼樣?」
於是冬雪將她從各處聽來的,有關春雨的秘密,都說了給秋月聽。據說,春雨「迷」上了她的表兄,已經有了嫁娶之約。
「我明白。」馬夫人說,「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看春雨是不是也帶了去呢?」
「我問你的意思,是要讓你知道,夏雲不比春雨,她是有正主兒,不過帶著照應你;一切是棠官當先。」
「請你到中門口等著,芹官一下了學,你就把他帶到你那裏去寫疏頭;再找些別的事絆住他。」
「不如帶了夏雲去,她比冬雪能幹得多,棠官也聽她的話,不必多花工夫去管,帶著照應芹官,不是一舉兩得?」
「回頭你帶錫箔回去摺,這會兒不必了。」說著,夏雲向秋月使了個眼色。
「是的。不能再回來,所以要請太太挑一挑,只能帶點要緊東西。」秋月緊接著說:「既說去看老太太的病,當然不能多帶東西,不然露了馬腳;還怕京裏得了消息,更加不好。再者,路上也怕惹了眼出事。」
「我?」秋月有句話不肯說,故意開玩笑似地,「我跟著你。」
馬夫人便向震二奶奶呶一呶嘴,示意她作處置;震二奶奶便用婉惜的語氣說:「本來想讓你風風光光的走;誰知道你的肚子不爭氣,把幌子都掛出來了!說不得只好這會兒就作個了斷;趁芹官還沒有放學,你就走了吧!我會替你瞞住;讓他常會想起有情有義的好春雨。」
「這也好!」馬夫人問芹官:「你看怎麼樣?」
她沒有說完,夏雲就皺眉,說這些話既非其時,又不得體,因而將她的尾音切斷;「這會兒說這個幹甚麼?」她說:「你先說一句,願意不願意?」
這是指碧文;她是冬雪的表姊,芹官便又問冬雪可有信或東西捎給碧文,話題就此扯遠了。
「要帶著去。」秋月答說,「還要帶棠官去看四老爺。」
震二奶奶靜靜地聽完,先不作聲;只深深地看了錦兒一眼,然後徐徐說道:「必是有人在太太面前搬了口舌。」
「我也是這個意思,好吧,我來跟太太說。」震二奶奶緊接著向錦兒說:「我這會跟二爺一塊兒去看太太,你隨後就來!如今的日子,一天得當兩天用。」
「春雨是甚麼腳色,自然在芹官面前瞞得風雨不透,也沒有人敢在芹官面前去搬嘴。」
「我騙你幹甚麼?」秋月答說,「我不明白,太太說她不會傷心,這話是打從那兒來的呢?」
「你倒早!」馬夫人詫異地看著秋月,「莫非有甚麼事?」
「是!差不多三個月了。」
「想法子跟她說明白。」
提到這一層,恰好引起冬雪的憤慨,「狗眼看人低嘛!」她說:「她娘老子是聽了人的話,說曹家不比當年了!水往低處流,人往旺處走,就在曹家也不會有甚麼出息,居然就跟春雨的心思一樣。」
「你來!」震二奶奶看馬夫人已起身入內;便輕輕地向秋月招呼。
此言一出,秋月大為詫異;回想當初馬夫人何等看重春雨?此刻態度大變,自然是對春雨大為不滿。原因為何,自不能問。
「喝喝茶,就動手吧!」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所以又說:「我看也不必找棠官來幫忙了;他們娘兒倆要分手了,讓他陪季姨娘多說會子話。」
「沒有甚麼!」錦兒宕開一句,卻又緊接著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何況,眼前像是非分手不可。你總也應該有個打算吧?」
「已經在辦了。」秋月搶著說:「預備做三天佛事。」
「春雨呢?」
接著起身告辭,恰好錦兒差個小丫頭來請;秋月便又到了她那裏,只見錦兒已換了出門的衣服,冒著風在走廊上等。
正說到這裏,小丫頭端了托盤過來;錦兒便說:「咱們吃著談。就當聽笑話,包你開胃。」
「還不是無事忙,不知道從那裏得來的消息,說昨兒半夜京裏有人送信來給震二爺;她忙著要去打聽。」
「你聽見了沒有?太太自己賞你一百兩銀子。好好跟你表兄去做人家;小倆口和和氣氣的,別辜負了太太的恩典。」春雨無話可說,只又給馬夫人磕了頭;接著又向震二奶奶磕頭,站起身來,一轉臉卻正好與秋月視線相接。
秋月既不便說,冬雪不願頂春雨的缺;也不肯說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因為如果說早有安排,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絕不能隨行。既然如此,何以早不跟芹官說?在他看來,竟是有意隱瞞;疑心一生,麻煩甚多,因而很謹慎地作為臨時提了個建議。
「冬雪倒也罷了。」馬夫人遲疑了一會說:「春雨,就不必了吧。」
「願意留下的,當然就是共患難,情分也不同了。」震二奶奶意味深長地說:「我跟太太一個一個琢磨過了,有幾個人,在心目中一定會留下的。你當然是一個。」
秋月點點頭,卻又微喟地說:「像春雨,照我想,是應該留下來的。」
「春雨走的時候,怎麼交代你們的?」
聽這一說,夏雲顧不得先問「這件事」是甚麼?把兩個小丫頭、連打雜的老媽子都派了出去找季姨娘。
於是秋月便端張小凳,坐在她前面,從容不迫地將曹震深夜聞警,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經過,細細地說了一遍。
見此光景,秋月感到事態嚴重了;不能不問一句:「是怎麼個辦法?」
這是警告,別誣賴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芹官的骨血。這便使得春雨更氣餒了,低垂著頭,好久都不開口。
「那就不知道太太的意思了。」秋月又說,「你聽到外面有人說春雨沒有?」
馬夫人卻不等她開口,自己就先明說了,「我看,自從老太太去世,她慢慢兒變了!聽說她常常私自回家;在芹官身上也不像從前那麼在意了。常時還鬧個脾氣甚麼的。如果縱容慣了,將來弄成個尾大,尾大——。」
「有一回,不是你們喝酒行令,玩得挺熱鬧的;春雨不是不在場嗎?」
「莫非你還不知道?」錦兒亦頗詫異:「春雨的事,你竟不知道。」
夏雲駕馭季姨娘的手段,比碧文還要厲害。碧文是以誠相待,但遇到季姨娘不識好歹時,只生氣不理她,等季姨娘自己來說好話;夏雲用的是術,倘或季姨娘有甚麼不對,當面開銷;而且看準了季姨娘欺軟怕硬的脾氣,要端架子才能讓她敬重。hetubook•com•com因此,季姨娘反不敢在夏雲面前說一句重話。
不捂還好,這一捂顯了原形。秋月本是守禮謹嚴的處|子,婦人之事,並不深知;此時由於春雨的不尋常的動作,觸發了她的一樣由見聞中得來的知識,乾嘔愛酸不就是「有喜」了嗎?
「不會,絕不會!」碧桃答說:「春雨也告訴我們了,絕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私底下也別談她;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
其時只有一個小丫頭跟了進來;秋月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喔,是那些話。」
「遺命」中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曹家興旺了五十年,也儘夠了!人貴知足;更貴見機,與其等到「樹倒猢猻散」,倉皇四散;不如及早急流勇退。凡是有家有業,願意各自營生的,好在內務府訂得有屬下人「開戶」的辦法;量力資遣。未成家的丫頭、小廝,如果有父母的;每人給五十兩銀子,領了回去。沒有父母,或者願意投奔至親,只要兩相情願,一樣給資遣散。
「叫我怎麼變?」秋月不願談她自己;此刻關心的只是春雨——實際是芹官;想起馬夫人的主張,便向錦兒問道:「照你看,要不要讓春雨跟了去?」
「那,」震二奶奶的心思快,立刻有了計較,「託你先跟春雨去說,不管她願意留還是走,到那天只說願意留下來,免得芹官傷心。過後我找個說法,不要讓她進京。等芹官一走,我會找她父母來領了她回去。到那時候就看她的良心了。」
幫著在收拾箱籠雜物的秋月便說:「太太歇一會吧!好在總還有三、五天工夫,來得及拾掇。」
「我應該怎麼說?」
「春雨呢?」冬雪又問,「當然要跟了去?」
「我夠了。」秋月便談春雨的去留,只沒有談錦兒告訴她的「秘辛」。
秋月懂她的意思,但秉性畢竟忠厚,還是站了起來,跟在夏雲後面,在堂屋中見到了季姨娘。
談到這裏,已聽見季姨娘的聲音;原來她打聽不到甚麼,掃興而歸,不必去找,亦自要到家了。聽小丫頭說秋月有要緊事找她,心中一動,料想與昨夜的緊急信息有關,所以走得很急,進門便問:「秋月姑娘在那裏?」
「不錯,可是現在是快保不住了;鐘也不用你撞,你又怎麼說?」
「我知道。」說著,錦兒便往外走;卻又回身說了一句:「還有,給老太太除靈的事,二奶奶說,也交給你了;該花的儘管花,不必省。」
秋月心想,春雨畢竟細心;而臨別的那種淒涼悔恨,從小丫頭的話中,亦大可想見。念頭轉到這裏,不覺一陣心酸,雙眼立刻就發熱了。
「那你就趕緊走吧!一回來就通知我。」
錦兒已懂了她的意思,覺得她的主意也不錯,便也改變了態度,「這樣也好。」她說,「等到了京裏,再把她送回來。」
話雖如此,心裏卻別有一種悽悽惻惻的感覺;震二奶奶察覺到她的心境,便笑著說道:「好端端的,那裏就真的變死了!我也不過覺得到了這步田地,何必還認真?再說,芹官要是有出息,那怕回旗補上個『養育兵』的名字,一個月關三、四兩銀子的餉,一樣也會飛黃騰達;倘或沒出息,有了老太太給他的那些東西,越發成了個敗家子,沒的倒丟老太爺、老太太的臉。」
一進院子,便覺得氣氛異樣;及至進了堂屋,只見馬夫人坐著,震二奶奶站著;反倒坐鎮中門的吳嬤嬤坐在靠門的一張小凳子上。
秋月亦就自回萱榮堂,只見冬雪與兩個小丫頭聚在一起,彷彿在談一件新聞,看到秋月都住了口。
「我沒有那麼傻,芹官向來有點癡,一片心都在春雨身上,看誰都不順眼,我為甚麼那麼賤,送上門去惹他討厭?」
「是這意思。」
「你說吧!」
「喔,」秋月點點頭:「這話也是。照道理要太太交代下來。」她略想一想又說:「芹官恐怕會在京裏唸書。你知道四老爺的,最看重這件事;棠官也去了,兄弟倆在一起有伴,說不定四老爺就在京裏替他們請一位好先生了。你把芹官的東西理一理;自己也預備著。」
「原來是抓我這個差!我只當寫『銀錠包』的簽條。」
「是有三個月了?」馬夫人問吳嬤嬤。
「秋月姊姊,」碧桃又問了,「春雨說芹官要跟太太進京,他的東西讓我們替他收拾;可怎麼收拾啊?」
震二奶奶卻發覺了,「你在火盆旁邊坐一會。」她說,「我這就快完了。」
芹官原就惦念著母親,聽得這一聲,如釋重負;匆匆喝了茶,說一聲:「走吧!」
春雨答應著走了。
「是!」吳嬤嬤向秋月使個眼色;讓她放了手才向春雨說:「去吧!理你的箱子去。」
「是啊!就因為她回家去了;芹官彷彿六神無主地,我們才逗著他,替他解悶。」秋月問道:「那天怎麼樣?」
「嗯!嗯!」季姨娘問:「要不要給他添點兒甚麼?」
「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辦事去了嗎?」
「你別打聽。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倒有人不願意留下來,你心裏會難過,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最後這句話,真比刀子還鋒利;將春雨的一顆心割回來一半,不覺痛哭失聲,但很快地將嘴捂住,淚流滿面,偶爾發出一兩聲抽噎。馬夫人心有不忍,將臉扭了過去;秋月更是陪著春雨淌眼淚。
「冬雪不大得力。我倒有個主意,太太看使得使不得?」
「這回頭再商量。」夏雲問秋月:「還有甚麼要交代的?」
「我才不去。」
「太太是這麼說的嗎?」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太太打起精神來,還有好些事,要跟太太請示呢!」
秋月不明白馬夫人何以編這麼一個理由?可是話已說出口來,便得幫腔;當下說道:「這一來,春雨可不能跟太太進京了。」
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幸而一口粥剛嚥下喉,不然真得噴飯。
「飯就在你那兒吃。」春雨又說,「他昨晚上跟我說,想喝蘿蔔絲鯽魚湯;我已經替他煨好了。回頭別忘了派人到我那裏去端了來。」
「你吃了沒有?」震二奶奶說,「大概還沒有,你坐下來吧。」
冬雪一走,秋月也就走了,一逕去看震二奶奶,談春雨的去留。先說春雨確不宜再留;次言冬雪不願去補春雨的缺;最後提出她的想法。
「是啊!」春雨一面走,一面說:「這麼多大事,太太要進京;老太太要除靈;還聽季姨娘說,太太要把芹官也帶去。這些事人人知道,就是我的消息不靈通。」
「把棠官找了來幫著寫。」
「越說越玄了。」秋月急急問道:「春雨甚麼事,你快告訴我。」
「季姨娘不走;眼前也不必告訴她。只把棠官帶走,將來讓她知道,太太也不是處處順著她;這裏震二奶奶對付她就容易了。」
「我沒有敢作聲,第一,怕弄錯了;第二,怕是芹官的種,不能冒失。我只問她,願意不願意跟了太太去?她說,下人作不得自己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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