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於是棠官一鬆手,只見血污淋漓,看著可怕;這時連馬夫人亦已擱箸,只一迭連聲地說:「趕快找金創藥!」
「我看,」秋月接口,「時候差不多了;該散了。」
「自然是各霸一方。」
「就是在鏢局子裏當趟子手的王老二嗎?」秋月問說。
「還得謝謝你小哥!」季姨娘指點著說。
「怎麼啦?」季姨娘問。
「繡春不知道怎麼樣了?」他說,「老太太去世的時候,她還特為趕了來唸經;這一回除靈也該通知她一聲。」
「你總算是識貨的。」震二奶奶不經意地說,「我的首飾其實並不多,不過不置便罷;要置一定是好的。」
「知道是甚麼罪?這個罪又怎麼認法?」
原來這些都是曹震跟內帳房銀錢過付的憑證。錦兒一一撿齊,在護書中夾好;又去找了「玉樹神油」來,一面替曹震療傷;一面問道:「你找這些帳幹甚麼?」
「喔,」曹震苦笑:「總算皇恩浩蕩,還讓我們過一個年。」
一陣陣心酸,一陣陣流淚;到得第二天冬雪來喚他起床時,將她嚇一大跳。
但她身上的皮襖與錦兒的裙子,卻又是一套;墨綠繡百蝶的緞襖與紗裙,錯開來一穿,顯得十分別致。
沒有人答話,顯然的,興致是掃定了;震二奶奶到底忍不住了,將芹官拉了一把,「回頭你到我那裏去。」她輕聲說道,「我有一把刀送你。」
「聽說要等查抄以後。」
「說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讚一聲「好!」雙唇卻黏黏地,有些張不得口的模樣。
這意思就很明白了,震二奶奶是打算彌補前愆,讓繡春跟曹震重圓舊夢。大家的感覺是,她的想法對不對,做不做得到,都頗成疑問。不過錦兒與秋月只是在心裏琢磨;芹官卻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芹官的話不錯,年紀輕輕的,過那種日子,怎麼能沒有煩惱?你倒探探她的口氣看。」
那知不但一夜無夢,而且幾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則是芹官略有擇席的毛病;再則處處觸及對祖母的回憶,從他有知識時記得第一次睡在祖母裏床的情形,到彌留時一雙失神的眼睛,還是看在他臉上的印象,無不歷歷在目。
甚麼有趣,想想沒有;錦兒搜索了好一會,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脫口說道:「你們知道這回護送太太進京的是誰?是————。」
看她神色鄭重,芹官便放下酒杯問道:「是那一樣?」
「怕甚麼?」
「冬雪還罷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給了夏雲,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誰都沒有想到,震二奶奶真的會動了勸繡春還俗的念頭。可是還了俗又如何呢?
秋月也很機警,隨即提高了聲音答道:「本家太太跟兩位姨娘的見面禮,早都預備好了。」
接著,震二奶奶便殷殷勤勤地,一面照料芹官的飲食;一面絮絮不斷地講了許多待人接物的道理。秋月和錦兒都只有靜聽的分,一句話都插不進去。
「我找不到毛筆,只好使你的眉筆!」芹官還振振有詞地說。
「如今升了鏢客了,是振遠鏢局當家的二鏢頭。」錦兒又說:「還起了個極響亮的名字,叫做王達臣。」
隨後迎了出來的秋月,也聽見了他的話;心情與冬雪相同,頗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卻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強打精神來周旋了。
「我得到一個極機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咱們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李家是皇上跟他過不去,誰也不敢馬虎;咱們——」她沉吟了一下又說:「人家多少看著王爺的面子;只要認了罪,對上頭有了交代,事後就算過去了。」
這時恰好秋月走了來,把他們話都聽了進去;當下說道:「別一早就說傻話了!和尚快來了;有得大家忙的,別耽誤工夫了。」
「開甚麼清單?知道有這回事就是了。」
「你如果想我,你會不會哭?」
曹震完全懂了,抱著拳感激地說:「多蒙指點,承情不盡。」
「我查了查書,前明最後的『大司馬』是河南新城人張縉彥。」芹官說道:「他先投降李闖;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左布政是順治十一年——」
「那就擺桌吧!」
「請你收起來吧!」芹官使勁搖頭,「你看,將來都讓我弄壞了,辜負你的一片盛情。」
震二奶奶搖搖頭說:「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如果仍舊是我當家,一定剋著大家過日子,好重新把這個家興了起來。你想,到那時候,我能把這些東西戴出來嗎?」
此言未畢,夏雲便已大驚失色;趕緊扯季姨娘的衣服,已自不及。出語不祥,連棠官都感覺到了;嘟起嘴埋怨:「娘是怎麼了?說話都不想一想。」
密談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設的一個小佛堂;向為家人足跡所不到。曹震還要招呼丫頭點燈,李果搖搖手表示不必,指一指熒熒青燄的長明燈說:「立談數語就可以了。」
這是無須爭辯的事;秋月不再作聲,將首飾一樣一樣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當,方始相偕到了堂屋裏,只見芹官與錦兒都站在那裏等著。
再下來便輪到芹官見禮,他走到西面,向錦兒作揖說道:「我可不管甚麼名分不名分;仍舊管你叫錦兒姊姊。」
「你猜是一個『名』字不是?」震二奶奶既興奮又感慨,「秋月,真不枉我多年拿你當妹妹看待;只有你曉得我的心事。我索性都能認命,只有這一片爭強好勝的心,看不開。這一回讓我們二爺把我弄得這麼灰頭土臉,我一想起來,一顆心就揪緊了。不過,我總有法子把面子掙回來。你看著好了!」
「你聽聽,」正在為錦兒修飾眉毛的震二奶奶說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兒了。」
但到底是紅裙綠襖好,還是綠裙紅襖好,卻無定論,有的說暗花的紅襖,配上墨綠百蝶裙,顯得格外俏皮;有的說要墨綠襖才壓得住紅裙。正當爭論得熱鬧時,馬夫人來了。
「那有這話!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說:「『天子腳下』甚麼沒有?」
「你們來看看,這是我將來送芹官媳婦的見面禮。」震二奶奶靈機一動,「來,秋月,你替我收著!」
「那好!我來兩個。」
「對了!」震二奶奶提高了聲音,看著吳嬤嬤說:「以後都改口叫芹二爺吧!」
「那你就多吃一點兒。我煨得不少;你儘管放開量來。」
「你想看看她。」震二奶奶看著芹官問,「如果你想看她,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接她。」
「那倒好!」芹官笑道:「『王公大臣』護送,太太成了太后了。」
她不說,芹官也知道;雙唇一沾了酒,便不致於黏合。當下喝了口酒說:「一到了京裏,這麼醇的花雕;這麼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聽她說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勸;只是將她原來就要交代的話說了出來:「老太太給芹官的東西,從上次看過一遍以後,一直在我那裏。這一回我得請太太點明了,帶到京裏;這八樣首飾,我亦是交給太太。回頭我去寫兩份清單,一份跟東西在一起;一份送過來。」
點戲是首席的特權,但亦照例有一番遜謝;所以當李果請大家公議時,主人及陪客,依舊很客氣地請他作主。
「一定請你們喝。」震二奶奶也覺得對錦兒應有所補報,所以很慷慨,也很誠懇地說:「秋月,這件事請你辦。咱們不請外客,自己關起門來,上上下下,熱鬧一天。」
「大家都乾一杯。」有人提議:「作為公賀。」
就這樣寒暄著,踏進堂屋;仰面看著「萱榮堂」那方匾額,面現淒然之色。
「桌子早擺好了!」一個小丫頭在門簾外接嘴。
「是自以為是之故。」李果答說:「一回是赴壽筵,忝居首座;送上戲摺子來,心裏在想,要點齣新戲,為大家一醒耳目。有齣戲叫『壽星明』,口采極好,就點了它。那知情節雖是行善得報,而一開場就是妻離子散,接下來諸般苦難,極人世未有之慘,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場南極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團圓,我才算鬆了口氣,然而汗流浹背,把一件夾袍子都滲透了。這一回經驗,至今心有餘悸。」李果又說:「不知在座諸公,曾經遭遇過這樣的窘境沒有?」
震二奶奶是早就察覺到了,自己不但話多,而且儘說的是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只為了恨不得將心裏的話傾囊倒篋,都說了給芹官,而且看芹官也是虛心受教的模樣,所以儘管說了下去。說得舌敝唇焦,自己也失笑了。
「你這話就錯了,能管包衣的人多著呢!雖說內務府的人,跟別處的官兒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夠你瞧的了。凡事『謙受益,滿招損』。你願意不願意聽姊姊這句話?」
「當然。」
「太太後天動身,我不是親自安排,怎麼放得下心?」曹震答說:「今兒是在鏢局子裏寫紙,一定留我喝酒;太太這一www•hetubook.com.com路去,全靠人家照應,我不能不敷衍敷衍。」
聽得這一說,便推熟諳戲曲的一個幕友主持,點了阮大鋮的「春燈謎」。然後請教首席,是如何鬧了笑話。
這一說芹官明白了。原來曹寅、曹顒父子,相繼病歿;先帝作主,以曹頫嗣繼曹寅為子,承襲江寧織迼,以養兩代寡婦,曹老太太感激涕零,親自進京,叩謝天恩,行至中途,為李煦攔了回去;那時馬夫人已有七個月身孕,所懷的就是芹官。
錦兒說得口滑,差點將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沒,食料亦不會例外,與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來。幸虧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個白眼。
等他們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後窗外是條夾弄,一頭通到她臥室之後;由於這條秘徑,她才能在這裏「聽壁腳」。
「不相干,快去擦擦臉;一會就見禮了。」
這句話大大地傷了芹官的自尊心;抗聲說道:「一個人連穿衣服都不會,那不成了廢物了嗎?」
「既然,」李果問說:「已有所聞,總有點預備吧?」
「昏大膽子!」馬夫人是其詞若憾地說:「將來到了京裏,也是這麼輕狂,惹人笑咱們曹家沒家教。」
「嗯!」錦兒漫然應聲。
接著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輕軟,便知他穿的是一件絲棉袍。掀開他芝蔴布的罩袍,只見是件藍灰寧綢的薄絲棉袍;下著玄色軟緞紮腿夾袴;白綾襪子;一雙烏絨粉底單樑薄棉鞋,數九寒天,卻只是初冬的打扮。
「太太聽!」正在為馬夫人斟酒的秋月說:「都在誇芹官,喔,芹二爺。」
話猶未完,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本來她在這一刻,儼然是新娘子的模樣,要面無表情,一切隨人擺佈,才合規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聲來,這可是件有趣的新聞,因而,越發惹得哄堂大笑。
這是將一片愛心都付與芹官和他的未來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芹官不覺一陣心酸,眼眶發熱,急忙扭轉頭去,不願讓人發現他在掉淚。
還是夏雲有辦法,抓了一把香灰,按在棠官傷處,從手絹上撕下一條布,拿他的拇指包紮了起來。
說「總有法子把面子掙回來」,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場面的一句話;但有了後面一句「你看著好了!」便是相當認真的語氣;秋月就不能不重視了。
「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著曹震說:「長得這麼高了!」
秋月也怕芹官亂翻她的抽斗;因為閒弄筆墨,有些不願為人所見的幽思怨語。當下便說:「這樣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曹震一楞;不由得就問了出來:「這是怎麼說?」
「坐下來,慢慢兒看。」
提到這段往事,秋月撫今追昔,不勝滄桑之感;芹官卻不明瞭她曾經主人家兩度破家的命運,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歡,便逗著她說:「那時你也不過像碧桃那麼大吧?」
一聽這話,芹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愣了好一會靦靦腆腆地說:「我的媳婦兒都還不知道在那兒呢!這不太早了一點兒嗎?」
這句話才說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讓人有這樣的感覺。
芹官談到此處,清唱上場,打斷了他的話頭。震二奶奶沒有能聽到賓客對芹官的誇讚,微感怏怏;不她仍舊是得意的,「那麼多喝飽了墨水兒的在那裏,就聽他一個人高談闊論,」她說:「光這一點,就了不起了。」
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聽戲,託辭有些頭痛,要找個清靜的地方稍為息一下;同時用一個眼色示意,曹震便裝作待客尊敬,要親自引導安排,就這樣雙雙從筵前遁了出來。
芹官發覺失言,靦然笑道:「你拿來削水果皮,不也用得著嗎?」
秋月瞭解她的心境,掩飾地替她解釋,「喜極而泣,也是有的。」她又提議:「明天晚上還得來擾震二奶奶一頓。」
「幹嘛?」芹官問說;但還是站了起來。
「天分還不錯。有機會得請客山先生教導、教導他。」
接下來便曹震夫婦受禮;等吳嬤嬤鳴贊時,震二奶奶搖著手說:「不必,不必!給太太磕了頭,定了名分就行了。」
順治十一年,張縉彥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園林為他接風,開筵演劇,請他點戲;有一齣新排的「費宮人刺虎」,張縉彥欣然下筆,點了這齣戲。
這一說,連馬夫人都笑了。
錦兒當然也不便先走,沒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們請吧!」秋月向錦兒說道:「我得幫震二奶奶把東西收了起來。」
「杭州的上諭,總知道了?」
錦兒會意,她是有話跟震二奶奶說;便陪著芹官先走,順手將房門也帶上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若有所思地好一會,點點頭,「好!我留著自己用。」接著便指點那些首飾:「這個是我送弟妹的;你替我收著。」
「我也是。」曹震答說。
這時堂屋紅燭高燒,檀烟氤氳,正中設一張交椅;等馬夫人一出來震二奶奶隨即上前攙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視著右側的屏門,要看錦兒這天的模樣,跟平時有何不同?
聽得這一說,棠官立即收淚;輕輕掙脫出來,不安地說:「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髒了沒有?」
「沒有。」座客異口同聲地回答。
正在忙著,曹震回來了;錦兒便說:「今兒替太太餞行,特為烤的全羊。你怎麼不回來?」
「又來混說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還黑的呢!」
事情就這麼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間用幾道東洋紙屏風隔開,東面官客,西面堂客。
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忙著料理馬夫人啟程進京;還忙著過年,只少數幾個人,內心悽悽惶惶,但三天的佛事,日夜鐃鈸齊鳴、梵音高唱,倒遮掩了「樹倒猢猻散」的感覺。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裏一陣響,便即問說:「可有甚麼吃的?」
震二奶奶拿上手的,就是那個木盒;推開盒蓋,金光閃閃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
「不!」芹官搖搖頭,「我只是這麼說而已。」
「我知道。」芹官答說:「反正盡我的本分;此外我愛幹甚麼,幹甚麼,只要不犯法,誰也管不著我。」
「輕一點兒!」芹官警告:「回頭又挨罵。」
「不等等夏雲跟冬雪?」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們可是要睡了。」但話到口邊,還是縮了回去。
到得第四天為曹老太太除靈,木主請入家祠;輓聯之類,一起焚化。接著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宣布曹老太太的「遺命」,當時便有人哭出聲來。
聽這一說,連秋月也抬眼凝視了,震二奶奶卻彷彿無視於他們在期待她作進一步解釋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顯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憶往日,但卻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見她的臉色,是越來越嚴肅了。
「總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幫著芹官說話:「譬如春天的鰣魚:秋天的螃蟹。」
「有齋僧的素包子,大廚房送了兩盤來;你吃不吃?」
不說還好,一說讓棠官忍不住了。原來他常聽季姨娘說震二奶奶偏心;對棠官從無半點關懷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種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覺涕零,豆大的眼淚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怎麼啦?你!」
「是!」
「你也是!」夏雲又數落棠官,「好好一件事,都讓你毛手毛腳搞壞了!」
「可惜,春夏秋冬,就缺春雨。」
「小哥這話不通,」棠官擠出來拍著手笑:「那有墨綠色的江水?」
原來震二奶奶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單獨為芹官餞行,而實在是話別;菜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卻苦於找不到時間。如今錦兒聽得震二奶奶的話,知道把酒敘別,就在今宵,所以悄然離座,先回去準備。
「沒事。」芹官歉意地答說,「只是睡不著;來看看你們。」
「也好!」
秋月亦頗感動;她自以為對芹官也是夠好的了,但比起震二奶奶來,還是差著一截。心想,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這個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顆心掏給芹官的,只怕只有她一個;連馬夫人都算不上。
「你們倆在佛堂說話,我讓秋月打聽去了。」震二奶奶微撇著嘴,夷然不屑地說:「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震二奶奶,」私月低聲說道:「你這樣子待芹官,讓他心裏不安;依我說,你留幾樣自己戴。」
「那是以後的事。我剛才說過,這一回是咱們自己關起門來熱鬧一天;後天只跟衙門裏的幾位老爺送一桌酒菜過去,此外甚麼外客都不驚動。」
不道頭一場就是「闖王進京」;小鑼打上一個鼻子上抹白粉的丑兒,紅袍烏紗;玉帶圍腰,看來官位不小。唸罷「定場詩」,自己報名;一開口就是:「下官張縉彥;官拜兵部尚書——。」
「震二爺也有一班場面上的朋友,聽說他納寵之喜和圖書,也許會討喜酒喝。」
聽震二奶奶的語氣,並不忌諱談繡春,芹官便忍不住要問了。
季姨娘臉上未免掛不住,正待發作;震二奶奶見機,先就沉下臉來責備棠官,「不許你沒樣子!」接著卻又將棠官一摟,「來,跟著我坐。回頭多吃羊肉少開口。」
「你別這時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說:「這不是一句話的事;是真得往心裏去琢磨才行。」
「不,不!我怎麼能用這麼貴重的刀?」
原來這天是替馬夫人餞行;特為找了清真館子的廚師來,在院子裏支起鐵架,烤了一口全羊,香味遠播,將季姨娘和鄒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達,已是一堂屋的人,席面也早就舖設好了。
聽得這一說,芹官與秋月不約而同地笑著喊一聲:「錦姨娘!」
「那恐怕不見得!青燈黃卷了一生,那種日子也不是容易打發的。」
「熟人靠得住些。」震二奶奶平靜地說,「王老二總算不錯,看他妹妹分上,年下肯吃這一趟辛苦。」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說:「還有查抄的上諭。」
「這樣子上路,怕不凍僵了你!尤其不能穿絲棉袍,一遇了雨,又溼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說:「你站起來我看看?」
「震二爺跟蘇州來的李老爺,不在席上。」
這一下,恰如晴空暴雷;震得滿堂賓客,面如死灰。張縉彥居然還沉得住氣,直到向李闖遞降表稱臣,他才說了句:「何致於如此!」
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芹官是忙著磕頭;和尚一天在靈前唸幾遍經,就得磕幾遍頭。到晚來放瑜珈燄口,照例附帶超度昭穆宗親,磕頭的地方多了兩處。芹官一夜未睡,格外疲倦;秋月便將棠官找來,幫著磕頭。到二更時分,燄口收場,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曹震頗為躊躇。他原來的打算是,等萱榮堂開了席,敬過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賓西席;如今一會李果,接下來留著喝酒,就無法分身回來,禮節上似乎說不過去;又怕冷落了錦兒,亦覺於心有愧。
因此,不獨錦兒,連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讚嘆戲謔的對象。人人都說這穿法有趣;芹官更為激賞,下了八個字的考語:「各盡其妙,兩全其美。」
原來他的興趣還是在不動口而動手上面,看著芹官橫置在面前的那把解手刀,嚮往之情。溢於詞色,連馬夫人都覺察到了。
「願意聽。」芹官毫不遲疑地應承。
芹官點點頭,剛低頭挾起筷子,忽又說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給夏雲、冬雪送一碗去。」
這時廚子等已將片好的羊肉,以及在烤肉時、油脂滴落、和著葡萄乾、瓜仁之類的乾果,拌得顆粒分明的米飯,一大盤、一大盤地送了上來。偶嚐異味,個個專心傾注;唯獨棠官是例外。
剛過了一巡酒,有個中年漢子戴一頂大帽子,到筵前請了個安,手捧戲摺子說到:「請點戲!」
「最好能留兩天。」秋月說道:「儘明天一天預備;後天辦喜事;大後天歇一天,送太太動身。」
「是!」吳嬤嬤答應著;卻看了芹官一眼。
「『包衣』當到像咱們曹家這樣子,大概也再沒有能越得過去的了。不過,那也是老太爺手裏的事!老太太在的時候,咱們哄著她,彷彿萬年不敗的根基,跟老太爺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實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夢還不醒,只怕後頭吃苦的日子長著呢!」
「那,」芹官問道:「到時候你不會自己給她?」
冬雪心中一動。春夏秋冬四人中,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麼重;此刻的想法不同了;心裏一軟幾乎改變初衷,願意頂春雨的缺了。
扶到拜墊前站定,吳嬤嬤贊禮;馬夫人受了錦兒的大禮,從左腕上捋下一隻玉鐲,滿面含笑地說:「沒有甚麼見面禮給你;不過這支鐲子,還是我家老太太給我的,如今給了你,好讓大家知道,我是怎麼看你?來,我替你戴上。」
「自然問她,願意不願意回來?反正她是帶髮修行;事情並不麻煩。」
接著一巴掌拍在棠官頭上,下手極重;打得他暈頭轉向,拉長了臉,快掉眼淚了。
震二奶奶默然不語,自己端杯抿了兩口酒;忽然說道:「只要她願意還俗,事情也好辦。」
「你別跟我嚷嚷,總要我自己見了才相信——。」
「我看看,」震二奶奶急忙起身走了過來,「我看看,傷得重不重?」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趕緊一把拉過棠官,摟在懷裏,一面替他揉腦袋,一面埋怨,「說說笑笑怕甚麼?又何犯著使勁打他。」
「李客山來了!」曹震向馬夫人說。
於是一座都偏耳靜聽,卻是芹官在談陳其年另一首詞中所寫的一個笑話。
「他怎麼來了呢?」馬夫人心中一動,「一定有事!」
「你趕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說道:「他不願意改口,仍舊叫錦兒姊姊,就是安心要賴這份見面禮!這你還不明白。」
那自然是談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極低的聲音說:「看他們談些甚麼?」
「我當然看得破;我這半輩子,見過的勢利,比誰都多。」震二奶奶又說:「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秋月,你倒猜一猜,那是甚麼?」
「你自己會不會穿呢?」
「你別扯上我。」錦兒看他眼風掃處,不等他的手指過來,就搶著開口。
不過,她不是等閒能讓人難倒的人,「你的話不錯,所以我只是讓你替我收著。」她緊接著又說:「聽我這話,你一定會問,你自己不會收起來?跟你老實說,自從出了家賊,我真有點不放心。倒不如讓你替我收藏的好。」
「可小心了!」芹官接著震二奶奶的話提出警告:「剛才我差點把這支簪子弄成兩截。」
芹官自是奉命惟謹。這時烤羊肉已經熟了;廚子戴一頂紅纓帽,端著大紅托盤上來獻肉,震二奶奶已代為備好一個賞封在那裏,叫丫頭轉手遞了過去,隨即吩咐:「片好了上桌。」
「那,」震二奶奶想想也不錯,「你就留著玩兒好了。」
「碰上刀子了!」棠官答說,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拇指;血從他指縫中滲了出來。
好一會,門簾一掀,是吳嬤嬤抱著紅氈條來舖設拜墊;第二次簾掀動,卻是芹官,在門旁一站,高高舉簾,簾內裙幅𦄵繂。是夏雲扶著錦兒,冉冉而來,舉止十分穩重,頭上插一支金鳳釵,鳳口啣一串珍珠,居然都不甚搖動。觀禮的幾個本家太太,便都悄悄地讚嘆了。
「甚麼?」芹官愕然。
「誰說我沒出過遠門?我跟老太太進京的時候,你還在太太肚子裏呢!」
「不!你跟我來睡,把你的床讓給他。」冬雪接下來解釋,不歡迎芹官的理由,「那一回睡在我屋裏,把我的抽斗翻得亂七八糟。兩支眉筆,一支折成兩截;一支不知弄那兒去了?」
「英氣逼人。」李果向曹震誇獎道:「將來必非池中物。」
「我也很難過。」馬夫人強忍著淚水說:「天下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咱們家遠不如從前了;人貴見機,如果仍舊想著從前那些好日子,守著不肯走,不但自己耽誤,也耽誤了人家。」
「好吧!」曹震很乾脆地答應著;然後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怎麼,」錦兒急急問說:「燙著了沒有。」
曹震一手一個將他們攙了起來,「回頭你們是裏面喝酒;還是跟我們在外頭玩?」曹震接著又說:「揚州的郭貓兒,正好在南京,我把他找來了。」
二更天,酒闌曲終人散,四盞絳紗宮燈將錦兒送了回去,芹官、秋月和冬雪隨即都辭去了。
「你就忘不了郭貓兒!」曹震笑著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
「那就索性連鄒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說:「咱們不能欺負老實人。」
「真沒有想到!」震二奶奶不勝感慨地,指著名冊上打了紅圈的名字說,「我原以為這些都會留下來的,居然也要走了。也好,走了乾淨。」
這一下,反倒是錦兒覺得自己失態了;定定神說道:「這趟送太太進京的,是繡春的二哥。」
聽得這話,馬夫人、震二奶奶和芹官的臉色都變了;夏雲頓時沉下臉來:「姨娘,你不會說話,就別開口;不會有人當你啞巴!」
「不敢當。芹二爺。」
這一問,恰正是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辭謝的芹官,心裏想說的話;因而也偏耳靜聽;只聽震二奶奶問說:「怎麼叫捨得;怎麼叫捨不得?」
「別等了!」震二奶奶說:「這魚翅都煨得出膠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負了她的辛苦。」
「你們走吧!後天太太就動身了;明天還有一陣子忙呢。」
到得見禮已畢,正在排席時,門上忽然來報有客;遞上名片來看,只得核桃大的「李果」二字。
「你想吃甚麼?」
郭貓兒善口技;棠官曾聽過一回,以為天下之奇,莫過於此;所以一聽曹震的話,大聲答說:「我跟二哥在外頭玩。」
芹官一時技癢,起身說道和-圖-書:「我來!」接著從腰帶上解下一把刀;把子上是一個核桃雕成的鬼頭;景泰籃的刀鞘,薄刃長鋒。只見他一手拿新手巾揪住火燙的羊肉;一手斜斜片了下去,連瘦帶肥一大片,拿刀挾著擱在馬夫人盤子裏。
「行了,行了!」秋月極力想挽回這個掃興的場面,「大家都趁熱吃吧!」
「那可不知道。」芹官答說,「你做的事能讓人感激涕零;我想來自然會哭。」
「古人倒有過。」芹官接口:「杜茶村,陳迦陵都經驗過這種尷尬局面。」
「虧得是墨綠的,眼淚掉在上面也不顯。」芹官又用微顯威嚴的聲音的說:「別哭了!錦姨娘的好日子。」
季姨娘見此光景,當然也要起身;震二奶奶卻一手一個,推按著她們坐下,「兩位姨娘別客氣!」她說,「今天是我作主人,替太太餞行,兩位姨娘跟芹官、棠官是陪客。請坐,請坐!」
曹震大吃一驚,急急問說:「怎麼回事?」
聽得這一說,秋月自然格外小心,共是八件首飾,一樣樣看過來,才知道震二奶奶真是拿芹官當同胞骨肉看待了。「我見過的好東西也不少!」秋月感嘆地說,「實在說,今天才算開了眼。」
「我留太太一天。」震二奶奶接口便說:「好在連日都是宜於動身上路的好日子,晚一天也不要緊。」
「那容易!」芹官搶著說:「今晚上我睡在你們這裏;明兒一早你瞧著就知道了。」
「太太倒看,」芹官問道:「是上紅下綠的好,還是上綠下紅的好?」
等坐定了,正在斟酒;小丫頭盛上魚翅來,一人一飯碗,碗中稠稠地,只得紅黃兩色,另外有一盤現燙的碧綠油菜,芹官挾了一筷在碗裏,對錦兒說道:「你說中吃不中看;如今不是既中吃,又中看。」
曹震尚未答話,棠官卻又搶先開口了,「二嫂子這個主意真高。」他高興地說:「先聽郭貓兒;聽完了再聽清唱。」
「我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說:「繡春絕不肯的,說了徒亂人意,害她好幾天煩惱;而且,這對她不公平!」
錦兒沒有作聲,轉身去開櫃子,找出他要的那本「護書」,隨手一掀,落了滿地的紙片;有一張飄到火盆上,曹震急忙伸手去搶,幸喜無恙,不過指頭上燙起一個泡。
芹官倒是老實回答:「想到老太太,有個不難過的嗎?」
「不!讓人瞧見了,一定會問來路。我又不會撒謊;如果說了實話,又給你添罪過。已經都在說你私蓄甚豐了;再亮這把刀,不是坐實人家的話不假?」芹官很堅決地說:「總而言之,我不能要你這把刀;你留著自己用吧!」
「喔!」錦兒答說:「我倒忘了說了,冬雪鬧牙疼;夏雲要替棠官理東西,還有好些話跟季姨娘說。都不能來了。」
聽得這一說,本家太太才能坦然受禮;秋月原揣著幾個備賞下人的紅包,權且充做見面禮,應付了場面。
「這個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震二奶奶似乎不願多談;顧左右而言他的說:「走吧!上太太那裏去。」
「你看你,」季姨娘恨恨地說:「總是這麼猴急!等一等也不要緊,偏就性急,自然就碰上了。活該!」
「原來你是哭了一夜,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冬雪異常歉疚,「早知道這樣,我把我的床讓給你睡了。」
「身分。」
其實,馬夫人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芹官是要沖淡錦兒未能著紅裙的委屈,有意加強了語氣說:「自然是墨綠裙子好看。『裙拖六幅湘江水』,紅裙就沒有這樣的韻致了。」
「咱們怎麼坐?」錦兒問說。
原來是這麼回事!曹震心頭略為輕鬆了些,「多謝客山先生的關懷。」他說:「敝處亦略有所聞,苦於不知其詳。」
芹官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一定聽!」接著舉酒一飲而盡,還照了照杯。
秋月望見一桌子的珠寶,不由得就縮住了腳:錦兒也不免躊躇,不過到底還是跨了進去。
聽她們這樣在商量,錦兒自覺不便在座;悄悄地起身避開。
「倒像姊妹。」
「慢慢兒吃!」震二奶奶搶著說,「這是芹官的孝心。」
聽這一說,馬夫人的食慾便起來了;不過還是等芹官片好肉,一個一個分到,才蘸著黃醬嚐了一口。
芹官點點頭,沒有作聲;錦兒很機警地,悄悄站了起來,先自溜了回去。
他人可以存疑;錦兒卻不能不問,「我怎麼探她口氣?」她說,「探她甚麼口氣?」
「怎麼回事?」震二奶奶已經猜到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怕甚麼?儘管說。」
正提到見禮,只聽秋月笑:「新郎倌來了。」
震二奶奶目送她的背影遠去,輕聲說道:「錦兒幫我這麼多年,我也得在她身上盡點心。秋月,你替我作主去辦這件事;別省錢,只要她心裏痛快。」
芹官讀過李果的「詠歸亭詩鈔」,仰慕他是名士,兼且俠氣過人,所以恭恭敬敬地作個揖,叫一聲:「李先生!」
「我吃不下這麼多。」
「約好了今晚上對帳。只怕要弄到三更天。」
「我們那裏用得著解手刀。」
聽得這一聲,棠官喜出望外;幾乎是在芹官答應的同時,便已起身請安,笑嘻嘻地說一聲:「謝謝二伯娘!」
接著是鄒姨娘敬酒,「二太太一路順風。」她說:「其實不過白吃一場辛苦,到得京裏,外老太太的病就好了。」
「何必呢!」錦兒開口了:「後天太太就動身了;那裏有工夫。」
「怎麼回事?」她憂心忡忡地在想:「抄了家還不能算完?莫非還要人的命?」
聽得這一說,錦兒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卻擱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問:「你怎麼不吃?」
但此念一動,卻只往他的旅程中去想。白天還好,就只一早一晚,起床歸寢,沒有一個像春雨那樣,毫無避忌的人照料,實在叫人不能放心。
躍躍欲試的棠官,早就捏了把解手刀在手裏;聽得震二奶奶的話,大為失望,急忙向芹官說道:「小哥,咱們弄一塊來,自己片著吃,好不好?」芹官尚未答言。季姨娘已經喝道:「你又胡出花樣,看回頭割了手,又哭。」
「不忙!只有兩夜一天的工夫了,多聊聊。」震二奶奶忽又對錦兒說道:「等太太走了,你抽個空去看看繡春。」
萱榮堂前,臨時搭了天篷;堂屋的屏門,盡皆卸去,裏外打成一片;再升起極大的四個火盆,加上少長咸集,喜氣洋洋,以致穿了白狐出鋒皮襖的錦兒,額上竟有些沁汗了。
「聽說查抄的上諭,已經到了督署;只在元宵前後,就要見諸事實了。」
不論如何,季姨娘總是主子;聽夏雲這麼不客氣地責備,臉上未免有些掛不住。但看到大家都有稱快的表情,她很見機地忍住了。
錦兒有些發窘,身分上猝臨的一個變化,不但不知如何應付;甚至心理上還不能接受。想到自己對震二奶奶的忠心,為她擔當了多少艱險,照常情說,她早就應該說這句話了;直到此刻,旁人提起,她才有這個表示,實在忒嫌委屈!這樣想著,不由得滾出兩滴眼淚;芹官詫異,急忙將自己的一方白綢手絹遞了給她,關切地問:「這是喜事,怎麼倒哭了呢?」
「怎麼會?不但不會,反比我自己插戴,更覺得光采。」震二奶奶眼望著空中,彷彿已看到錦兒所說的那種情形;既嚮往又欣慰地說:「大家都說只有芹官的新娘子才配戴這麼好的東西;再又打聽,說是我給的,你想,那一傳開去,不是我十足的面子?」
「快吃吧!」冬雪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是一碟包子;一壺熱茶,放下來又說:「吃飽了送你回去睡。」
曹震嘻嘻地笑著有些發窘;夏雲便笑著說她:「傻話!這有個不高興的嗎?」
這幾天由於馬夫人收拾行李,日常動用之物,都變了位置,一時不知從何去找,以致亂成一團,都顧不得享用烤羊肉了。
虧得這一下,輕輕地將一個可能很尷尬的局面遮掩過去。當下分別就座;上面一桌是馬夫人為首;下面一桌是吳嬤嬤為首,其次是秋月、夏雲、冬雪,以及幾個有頭臉的僕婦。
「乾脆把官客也請到裏面來,倒熱鬧。」震二奶奶看出丈夫的心意,出了個主意:「丫頭們無所謂,不必迴避;只用屏風在中間隔一隔,兩處喝酒,一起聽曲,不挺好的嗎?」
「可也得等。」冬雪說道:「等我想法子把它弄熱了。」
「你別管我!」曹震將燙起泡的指頭啣在嘴裏:「趕緊都把那些紙片撿起來,一張都不能少;少一張也許就是幾百銀子。」
「那你索性就睡在外頭吧!」錦兒不等他問緣故,便即解釋:「今晚上二奶奶給芹官餞行,你知道的,他們不是叔嫂,是姊弟;二奶奶也許有些委屈要訴一訴,你在旁邊就不方便了。」
「轉眼過年,芹二爺十四歲;棠官到了十四歲,再改稱呼。」震二奶奶對夏雲說:「你可記住了。」
知子莫若母,曉然他問的hetubook•com•com是顏色搭配;便答一句:「都好。」
「不敢,不敢!」芹官急忙起身回答。
「問他甚麼?」
到了快二更天,震二奶奶才帶著芹官回來;進門便說:「二爺今天睡在外頭;咱們不妨熱鬧,你派個人去通知秋月跟夏雲,她們事完了,到這兒來吃消夜。」
「是燙銀的那一本。我記得交給你了。」
「起來,起來!」馬夫人遲疑了一會,將盤算了好幾回,想說又不想說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人家說嬌妻美妾,你也夠了!從此收收心吧!我看那個『賽觀音』也賽不過你那兩口子。」
「那一來,我記起我睡過你的床,就會更想你。」
「震二奶奶,你剛才說拿我當親人看,這可真正折煞我了。既然如此,我倒不能不問問震二奶奶,你是預備怎麼樣把面子找回來?也許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好說,好說!」
剛說到這裏,門外一聲咳嗽;是錦兒的聲音,芹官便走過去揪起門簾,只見錦兒以外還有秋月。
「今天不分上下,都在一起坐吧!」馬夫人說,「也熱鬧些。」
「隨便。」芹官很遷就地,「現成的就行。」
重重疑問,無可索解,正悶悶不歡時,只見震二奶奶從棉門簾中探頭出來招手;等芹官一進了她的臥室,眼簾所觸,目炫五色,紫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舖了一方烏絨,上面擺了好些首飾,另外還有一個尺許長、三四寸寬的長方木盒,不知內盛何物。
「也不算齊東野語,是陳迦陵自己說的。」接著,芹官唸了一首陳其年專詠其事的「滿江紅」,作為佐證。
那件皮襖是震二奶奶的,大紅緞子織出「玉堂富貴」的暗花;還有條花樣完全相同的大紅縐紗裙,配成一套,她一年只穿一回,只在大年三十晚上,為曹老太太辭歲時才上身。這天特意跟錦兒分著穿——曹家在中門以內還守著漢人的規矩;只有嫡配才能著紅裙,所以將皮襖分給錦兒穿,自己當仁不讓地留下了紅裙。
「你也別那麼說!果然頂起真來,幾十年的老帳,一筆一筆翻出來,還有個完嗎?」曹震又說,「那年我一夢見李家,就出一身冷汗——。」
「那年登堂拜見太夫人,情事歷歷,如在眼前;物移星換,又是一番滄桑。」李果轉臉向芹官說:「請代為向令堂致意,說李果問安。」
震二奶奶說完,匆匆奔向後房;錦兒有事也走了,剩下芹官一個人烤火喝茶,心裏不免又想起春雨,怎麼樣也想不通何以要派她到杭州去辦事?更猜不透何以連見一面都等不得,是如此倉促成行?一時又想,春雨是不是知道他突然進京?回來發現人去樓空,她心裏是怎麼個想法?
「不敢!」
也非得有這麼一個白眼,才能讓季姨娘心生警惕;但要她少說話卻辦不到,「棠官。給二伯娘敬杯酒。」她說,「這一趟跟了二伯娘去,可千萬不准淘氣,處處聽話;二伯娘才會疼你。」
「冬雪呢?」錦兒問說:「約了秋月,不約冬雪,不好意思!」
「我有話跟你說。」
聽這一說,芹官的興致先就好了;很起勁地說:「怎麼熱鬧法?莫非還得唱戲?」
芹官將那把極其壓手的金刀,拿起來細看,柄上鐫著兩個篆字:「延陵」;細想了想說道:「莫非是吳三桂的遺物?」
「謝謝小哥!」
「錦兒的事,我當然也要辦。」震二奶奶答說:「明天我就跟太太回,讓大家改口。」
「你換了衣服就別過來了。」震二奶奶說,「等二爺說完話就過去。」
「今兒是你們的日子。」震二奶奶說道:「還不睡去?」
所謂「家賊」自是指曹震盜了她的存摺而言。芹官一時無言可答;順手拿起一支通體碧綠的簪子,不知怎麼會從手中滑落。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出一身冷汗。
「秋月的意思是,將來咱們芹官的新娘子,把這些首飾戴了出來;二奶奶瞧在眼裏,會不會心疼?」
「人生本來就是勢利二字!」秋月這樣勸她,「如果看不破,就是自尋煩惱。」
趕緊定睛看時,心頭一鬆,「還好、還好!」他說,「倒不是可惜一支翡翠簪子;是——。」
這話問得極有理,是震二奶奶所不曾想到的——她亦根本沒有想到芹官會拒而不受;總以為一提到「娶媳婦」,他會不好意思,自然也就說不出接受或拒絕的話,糊裏糊塗便就收下了。那知他居然能侃侃而談,並且詞鋒咄咄逼人,自不免意外。
「你去嘛!」震二奶奶轉臉向曹震說:「別忘了,給太太磕頭。」
「是,是!太太說得是。」季姨娘立刻變得滿臉堆歡地,「我倒忘了,應該是歷練的時候了。」
秋月恰好也將雙眼轉了過來與震二奶奶視線相接,領受了她的召喚之意,隨即走了過來,卻不說話;扶住椅背,看大家都將精神貫注在「春燈謎」上,方始悄悄低下頭去耳語。
但也提醒了她,招招手將秋月喚了過來,輕聲說道:「要替本家太太預備見面禮。」
「我等錦兒姊姊。」
曹震也說,無須鬧此虛文。無奈觀禮的季姨娘,想起當初自己給「老爺」磕頭的情事,覺得不能便宜了錦兒,所以在一旁大聲起鬨;虧她竟還掉了一句文,道是「禮不可廢」。這頂大帽子壓下來,連能言善辯的震二奶奶亦無法推辭;不過他們夫婦倆不但不肯坐下來受禮,而且還是站在偏處。等錦兒磕頭時,都還了半禮。
「是的。打算先將家嬸送進京。」曹震又問:「關於四家叔方面,不知道客山先生另外還有甚麼消息?」
秋月深知芹官的性情,最怕的是寂寞;料想就逼他回去,也未見得能入夢,因而點點頭,表示允許。
「身材也差不多了。」秋月管自己說,「明兒我找件摹本緞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腳上要著羊皮快靴,拿袴腿掖在靴筩子裏,皮袍再拿腰帶一紮,乾淨俐落,風雪都不怕。那才是冬天出遠門行裝。」
「又不是回回如此!」震二奶奶又說:「若說咱們曹家沒有家教,那在內務府就沒有一家人家能說有家教了。」
秋月本要勸阻,轉念又想:不日長行,一路荒村野店,打尖有飯,投宿有店,就很不錯了,何來如許講究?因而住口不語。
「螃蟹也不見得;餓瘦了的蟹,運到京裏,自有調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對芹官說道:「其實這都算不了甚麼;到了京裏,有一樣遠不如這裏,你可得自己心裏有數。」
「咦!」曹震詫異,「你怎麼會知道了?」
「對了!秋月屋子裏有毛筆,你睡在她那裏最好。」
「外面的老爺們進來喝酒,各人放尊重些!」吳嬤嬤告誡丫頭們,「別惹人笑話。」
「這麼晚了,」冬雪一面讓他進門;一面問道:「有事嗎?」
「明兒做佛事;還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沒有?」
「這把刀,連二爺都沒有見過,你倒看看,是誰的東西?」
「是!」夏雲答應著,轉臉向芹官一伸手:「拿來!」
有些迷惘的曹震連連點頭;到了外屋,看見馬夫人正站起身來,立即跪下磕了個頭,這算是向馬夫人致謝;為的是正式納妾,須一家之主允許之故。
芹官答應著,退後兩步,轉到西面;轉達了李果的話,也帶回了馬夫人道謝問好的意思,然後肅客入座,自然是李果首席。
「好了,好了!你請過來;替太太陪陪客。」夏雲拉著她去陪後街上的幾個本家太太。
「不是我不識抬舉,實在是鬧過一回笑話,深知這件事假充內行不得。還是請諸公斟酌。」
「好,好,」她強笑著說,「我不開口。」
芹官幾乎從未吃過出自大廚房的食物;因而秋月趕緊補了一句:「還不壞!鹹的又比甜的好。」
聽曹震這句話,錦兒反倒可以迴避了,「我先去換衣服。」她說。
一語未畢,有人敲門;冬雪說道:「不知是誰?這麼晚了,必是有事;你等一等吧?」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你早上起來,是自己穿衣服,還是春雨替你穿?」
不用說,又只有季姨娘才會說這不合時宜的話;夏雲又氣又恨,一抬頭恰好與季姨娘視線相接,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是啊!」季姨娘接口說道:「熱鬧也只熱鬧這一回了。」
「通聲兄把今上即位以來,大小臣工破家的幾十件案子,細細琢磨一下就明白了,好些案子都是籍沒以後才嚴辦的。查抄、查抄,重在一個查字。」李果又說:「令人特感關切者在此!」
等錦兒走遠了,曹震方始開口,「李客山是特為送信來的。」他說:「抄家是免不了啦!而且,抄得不好還有麻煩。」
「你們看,我竟成了嘮叨不完的窮老婆子了!好了,我再不說了;聊點兒有趣的吧!」
「平常總是震二奶奶先到;今天可晚了我們一步了。」鄒姨娘含笑起身,拉著她的手讓坐。
於是冬雪親自去應門;問道是誰時,門外的聲音,竟是芹官,由碧桃打著燈籠陪了來的。
「不!」秋月緊接著震二奶奶的話說:「我在一邊坐好了。」
和_圖_書這竟是拿錦兒作為義女看待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身受者更是感激涕零;錦兒又磕了個頭說:「謝謝太太!」等站起來伸出手去,眼圈已經紅了。
棠官吐一吐舌頭,躲了開去;於是曹震進入堂屋,先咳嗽一聲,才進了西面屋子,首先向馬夫人招呼;接著跟幾個本家寒暄;也問了季姨娘與鄒姨娘的好。然後轉入裏屋,頓覺脂香鬢影,目眩神迷了。
「你喝甚麼茶?」冬雪問道:「火盆裏剛續了炭,要等火上來,才有開水;可得等一會兒。」
秋月跟錦兒的想法一樣:震二奶奶已經顧慮到將來一抄了家,這些東西會沒官:所以趁早作個交代。於是秋月先不作可否;只笑道:「我看看,給了些甚麼好東西?」
說到一半才發覺應該忌諱;趕緊縮住口,眼卻偷覷著震二奶奶。
「我替我們錦姨娘討見面禮。」
「不!連皇上都未必用金刀;我用了不教人說話?第一個,四叔就不答應。」
這話問得太玄;一時楞在那裏,無以為答,錦兒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喔,」李果說道:「這倒是創聞。」
「震二爺,」吳嬤嬤倚老賣老地笑道:「真正該給你道喜;這麼一對大美人兒,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沒有。」秋月答說,「都預備好了。」
「我今兒不回去。」芹官答說,「你別攆我。」
「對了!有人使了我二百兩銀子,拿這個抵給我的。」震二奶奶說,「你的解手刀不是給了棠官了嗎?留著這個用吧!」
「這好!」冬雪忽發奇想,「老太太明兒除靈;又看你要進京,一定捨不得你,說不定會回來看看。看你睡在她床上,正好託夢給你——你可千萬記住了!明兒說給我們聽。」
「請吧!」錦兒向芹官招手,「可沒有好東西請你;只有一樣火方煨的魚翅,火候是一定夠了;那塊火方,是開了五條腿才挑出來的。反正,不吃也是白不吃;莫非便宜——。」
「對了!」芹官附和著:「喜酒非喝不可。」
「本來就是嘛!」冬雪還不脫稚氣,看著曹震問道:「震二爺高興不高興?」
「要不要問問震二爺的意思?」秋月問說。
話還沒有說完,一眼瞥見冬雪向秋月招一招手,接著便聚在一起,並頭交談,指指點點地,似乎出了甚麼事。震二奶奶放心不下,就不再談芹官,只是不時看著秋月。
聽這一說,曹震便有些擔心,怕芹官道聽塗說,是不經之談,不免讓人笑話,所以搶先問道:「你是那裏聽來的齊東野語?」
「本來嘛!人活著就是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拚命去掙。你說享福吧,那還有過於皇上的?可是,一頓飯一百二十樣菜,常時沒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好,也不能拿一百二十樣菜都嚐到。至於穿衣服,最尊貴的玄狐褂子,總也只能穿一件;還能穿兩件嗎?唯有自己的面子,是沒有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別人占不了你的;能讓人占的面子,縱好有限。我總要把面子掙回來——。」
果然,外面一片招呼「震二爺」的聲音。芹官和棠官便一起迎了出去;是預先教好了的禮節,兄弟倆雙雙請安,異口同聲說一句:「給二哥道賀。」
「你作——!」季姨娘一個「死」字沒有出口,讓夏雲及時將她的嘴捂住了。
「其實,」馬夫人不以為然,「倒是讓他們自己動手的好。他們兄弟倆都快到當差的時候了。如果派在大宮門上;後半夜吃祭神的白肉,還不是得自己動手。」
芹官從沒有聽她說過這種洩氣的話,自然影響了食慾;秋月亦復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裏,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兩天,此刻不說,這兩天之中恐怕很難再找到從容傾訴肺腑的機會。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裝作視而不見了。
「你沒有出過遠門。」芹官笑著說,「倒挺內行的嘛!」
當然,這齣戲是被「邀鑼」——腰斬了,張縉彥只怨自取其辱,不敢有甚麼生氣的表示。但卻編了一套說詞,說當時他並未迎降;而是在朝房中上吊,為人救了下來,自道是「不死英雄」。
「那年乙未;今年丁未,整整十二年了。」秋月茫然地望著空中,「好快!」
「我知道。我進來拿點東西就去。」曹震問道:「我有本羊皮『護書』在那兒?」
所謂「人家」是指主人家而言;機警的聽出弦外之音,頓時改變了心意。一有人開了頭,跟著走的人就多了;半天的工夫,到震二奶奶那裏自陳願意被遣的,十停中占了六停。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緊。」錦兒答說:「多得是。」
「那——」秋月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震二奶奶你倒捨得?」
這幾句話說得還得體;棠官起身敬酒,也是中規中矩,很有點大人模樣,於是將剛才那個尷尬的局面,算是遮掩過去了。
「你跟我來睡。」秋月接口,「把你的床,讓給他。」
「多半是春雨。有時候是別人。」
秋月對她所知極深,不用多想,就有把握猜到,「震二奶奶,你看不破的,只有一個字。」她說,「我不必說出來,你也能知道。」
「不要緊!欠著好了。」芹官接口說道:「反正一屋子住的人,好商量。」
「這才是!」震二奶奶欣慰地說,「這下我才能放心。」
「我已經知道了。」
擾攘終日,秋月真是累了;卻以次日做佛事還有許多瑣務,必得事先預備,撐到三更天,勉強料理清楚,便向冬雪說道:「我可得趕緊去睡一覺;明兒還要起早。」
一聽震二奶奶又要發牢騷,說曹震將她弄得灰頭土臉;秋月便趕緊打斷她的話說:「震二奶奶這番『面子論』,實在是聞所未聞。好了,」她問錦兒說:「你說請我吃消夜,就擺出來吧!」
「年底下封箱了。」曹震說道:「今天只是清唱;不過角色還不錯。」說著,接過戲摺子,遞向李果。
大家都猜不透她這話是甚麼意思,也就不便接口。芹官看局面有些僵,便即說道:「咱們不提繡春了。談點兒別的吧!」
「你的羊皮『護書』又不止一本!」
當著這麼多人,馬夫人竟提到「賽觀音」,自不免讓曹震大窘,但不能不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太太的話,我一定記住。」
「也不早了,兩三年的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
「那——。」
說完便迫不及待地一伸手;芹官亦正好將刀拿了起來,預備入鞘,不知怎麼一碰,只聽棠官一聲驚呼,趕緊縮手,拇指上已削掉了一塊皮。
「不錯,咱們曹家出過王妃;世襲郡王的嫡福晉,身分格外尊貴,可是那是恩典,不是常例。包衣終歸是包衣,踩你在腳下,算不了一回事。」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說:「常言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包衣出京做官,跟在京裏當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一點,你可得千萬要認清了。」
「但願如你的金口。」馬夫人將酒杯抿了一下,遞給芹官說:「你替我喝了吧!」
「不忙。」曹震坐著不動。
於是,夏雲起身,關照廚子,另外割了一大塊肉,熱氣騰騰地端上桌;棠官精神抖擻地動手。只是那把解手刀不夠鋒利。片得不成樣子。
錦兒當然也知道她的本心;是刻意籠絡,不覺油然而生感激之心,前兩天所感到的委屈,早就消失無餘了。
「你把你那把刀給了棠官吧!我另外給你找一把。」
「這個時候,還拘束甚麼?」震二奶奶拉著她的手說:「坐吧!我還有好些話跟你說。」
「唷!」震二奶奶突然想起,「我倒忘了備見面禮了!怎麼辦?」
「這會兒跟你說不明白。」震二奶奶起身推著他說:「你請吧!別讓錦兒心裏不痛快。」
「其實,她倒好了。」震二奶奶忽發感嘆,「六根清淨,甚麼煩惱都沒有。」
「果然信而有徵。」李果深深點頭:「杜、陳兩公,去古不遠;他們的集子,也是常在手邊的,竟不知有這麼一首詞。足見世兄讀書細心。可喜之至。來,來,我敬世兄一杯!」
這是指孫文成罷織造之事;曹震點點頭說:「是的。」
「你們看,」錦兒笑道:「咱們二奶奶就是好面子。」
芹官雖嚥住了;震二奶奶卻懂他的意思,不是惜物,只因玉碎不祥,當即笑道:「恭喜你!你將來的媳婦,必是命大福大。兆頭已經在這裏了。」
「不,不!回蒸的包子不好吃。冷的就行。」芹官又說:「冷包子就熱茶,別有風味。」
「那你就趕快到太太那裏去應個卯吧!」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說。
一語未畢,只聽一串百子鞭響;接著是吹鼓手瞇哩嗎啦地吹打了起來,吳嬤嬤說道:「見禮的吉時到了!我去請太太。」
聽得這一說,鴉飛雀噪的一班丫頭們,都安靜下來了。只聽靴聲漸近,芹官便迎了出去;領頭的是曹震,跟在他身後的李果,他還依稀識得,不過滿頭華髮跟記憶中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