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紅樓夢斷4:延陵劍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十四

二十四

「依我說,根本就不用這麼費事!」芹官說道:「乾脆『拿鴨子上架』;把她那一身僧服藏了起來,看她怎麼辦?」
聽得這話,無不大失所望;馬夫人便開門見山地問︰「莫非震二奶奶會遭想不到的橫禍?」
「生氣總不是回事。」錦兒勸:「得想法子對付才好;能不能託人打個招呼呢?」
這是以退為進的詞令;何謹無奈,想一想只好揀能說的說:「徐州有個雲龍子,命算得極準;太太不放心家裏,讓夏雲拿了四老爺的八字,替他去看流年,說四老爺的災星過了;今年是申年,四老爺命中缺金,正好彌補——。」
「沒有用。」震二奶奶接口說道:「幾十年的老帳要翻開來,一筆一筆往下追,這招呼打不勝打;一開了頭,成了例規,打這個招呼,不打那個,反倒得罪人。」
「我也看出來這麼一點點意思;可是換了你在那裏,也會生氣。」
夏雲便領著她到南屋;不久又興匆匆地奔了回來,恰與芹官相遇,他站住腳說:「怎麼回事?倒像是來報喜的。」
「怎麼?」冬雪第一個性子急:「夏雲出了個甚麼很絕的主意?何大叔,你快說,你快說。」
「他不肯說。」
「怎麼說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險?難道——」馬夫人說不下去了;她想到的不是抄家的家,而是震二奶奶的那段醜聞。
曹震不作聲,這也是受了曹二奶奶的教,沒關係的話,大可不答,隨他發牢騷也好,冷嘲熱諷也好,只當清風過耳。
夏雲靈機一動,「好,我陪你去。」她說:「不過你不能這麼打扮,太惹眼;來了個俏尼姑算命,不成了新聞?」
「我可沒有這麼說。」
「也不是甚麼想不到的橫禍,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險。」
「沒有的事,」曹震答說,「黃二侉子從京裏弄了一封八行來,來頭極硬;范制軍就對人說:黃二侉子除了吃喝嫖賭,能幹甚麼?好吧,我先派他一個差使,看他幹得下來不?就派了他查咱們家的帳。有人就對黃二侉子說:曹二爺是你的賭友,你如果見了他不好意思,你這封八行就算白費心血了!」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不是打一個招呼就能了事的,一打開了頭,打不勝打。而且老早都把人情賣完了,到得真正節骨眼上,託人打一個招呼就能過關的,那時無人可託怎麼辦?」
「不遲?」曹震越發反對了。
「我不知道;也不便問。只看繡春的臉色也不大好。到家,繡春仍舊換回了她自己的衣服——。」
「喔,」馬夫人關心了:「說震二奶奶的命怎麼樣?」
原來夏雲已知道馬夫人、芹官都曾勸過繡春還俗;她以為繡春亦有此意,不然不會去算命,因而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但必須預先有所布置,所以乘繡春易服的這片刻,悄悄來跟馬夫人商量。
「我明白。」何謹說道:「太太要交代的事,讓芹官一條一條寫下來。我先跟王老二去商量派人,回頭再來請示。」
秋月與錦兒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但已取得默契,等何謹走了,私下商量。因此,秋月又問:「太太還有甚麼交代?」
這是強作豁達之語,錦兒嘆口氣說:「也只好這麼想吧!」
一過了年初五,馬夫人便心神不定了;從起身到上床,一直盤旋在胸中的一個念頭是:不知道動手了沒有?
「夏雲說得不錯。」馬夫人接口說道:「你要麼別去;要去得換衣服。這樣子太招搖了。」
「她替震二奶奶算了命。」
「慢慢!」何謹拖延著:「等我把這個雞翅膀吃完。」
「你雖沒有這麼說,意思是這個意思。」黃二侉子又說:「尊夫人既在管公帳,莫非不是干預公事?」
「你別客氣。」夏雲接著繡春的話說︰「既然你懂八字,又跟雲龍子聊了那麼多,想來是把震二奶奶的八字琢磨透了;你就好好兒給太太說一說吧!」
「這就是了!我們隨時會留心。」錦兒深深點頭。
心裏這樣想著,口中卻談繡春,道是大家都勸她還俗;又說芹官受王達臣之託,最為熱心,一晚上參禪,彼此唇槍舌劍,結果是芹官輸了。
「說四老爺今年秋天犯驛馬。繡春說得好,四老爺既然流年不錯,犯驛馬絕不要緊,必是有差使放出去。」
「是!」
「多年沒有穿這種衣服,好不習慣。」繡春微微窘笑:「一雙手都不知道往那兒擱了。」
「你說得容易。」曹震亦不以為然:「到挺不下去怎麼辦?」
兩人到上燈時分才回來,進了院子分手,一個到北屋;一個到南屋。
「對了!」馬夫人接口:「梳這麼個道髻,可不大像樣;就使我的梳頭匣子好了。裏頭有支鑲金的珊瑚簪子,正用得上。」
繡春不肯講實話;只說:「想跟他談談。」
曹震又不作聲www.hetubook•com.com了;因為黃二侉子出言不遜,他用沉默表示抗議。但也不妨看作不願爭吵,是一種讓步。
「你是從那裏看出來,他算得準?」
「是替她嫂子。」
「有一筆,」震二奶奶低聲說道,「是孝敬八貝子的。其實也不是孝敬八貝子,是八貝子出面替十四阿哥蓋花園。這筆帳頂要當心。」
不一會繡春來了,手裏握著那支鑲金的珊瑚簪子,進門叫了一聲︰「太太!」便往裏屋走,自然是將那支簪子放回原處。
這番解釋很合理,馬夫人方始釋然;又問:「你看那個甚麼雲龍子,算得準不準?」
曹震搖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他說:「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為甚麼呢?」
大家都住了口;只見繡春換了夏雲的一件藍綢棉襖,下繫一條縐紗裙;頭上鬆鬆地挽了個道髻。兩手扯著棉襖下襬,有些手足無措似地。
「二太太不放心家裏,讓我回來看看。」
「說四老爺的災星過了。今年是戊申,四老爺命中缺金;申是金;中央戊己土;土又生金,流年不錯;到秋天更好。」
「這是最後一著。」馬夫人遙望窗外,急忙又說:「她來了,別讓她聽見。」
「喔,」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問:「真是這麼說的?」
大家都看出馬夫人神色嚴重;預料繡春如再閃避,她就會動怒,因此都緊張盯著繡春看。
「真是侉氣!」錦兒笑道:「照這樣看,他本心其實不壞。」
「這可沒有準稿子;隨機應變得看事說話。」
「你是說,范制軍是借此難他;黃二侉子這個差使幹得不行,他對那封八行就算有了交待了。」震二奶奶接著說:「幹好了呢,范制軍就不能不用他。是這意思不?」
「如果雲龍子真的算出她是當姑子的命,那是天意,沒話可說;倘或不是姑子的命,何不就從今天起,勸她還俗?」
「怎麼個各別?」黃二侉子話不客氣了,「正白旗的人頭上長角?」
「那麼是替誰算呢?」
曹震沉吟了一會,徐徐舉杯,「我有點懂了。」他說:「招呼不是不要打,要打得值;打得管用。這就是早打不如遲打,多打不如少打。」
「黃二侉子是甚麼意思呢?莫非——,」震二奶奶微微陪笑,「我是瞎猜的話;莫非你跟他在賭桌上有甚麼過節?」
曹震楞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但願你能對付得了。」
「請王二哥派個得力的人,送了你去;怎麼樣的情形,你捎口信回來。」
繡春遲疑又遲疑,終於昂起頭來說:「太太一定要我說實話,我不忍說也必得要說了。不過這是雲龍子的話,我也巴望他算得不準!到那時候,可別說我繡春在咒二奶奶。」
「使得。」
「慢慢!」繡春攔住她說:「我倒想去看看這雲龍子。」
「那裏談得到通?不過因為命苦,想修修來世;也看過一兩部命書,似懂非懂而已。」
所謂「他們」自然是指兩江總督衙門所派的人;何謹不覺心往下一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們聽,二爺氣得撒村了!」震二奶奶向丫頭們笑著說了這一句;復又問丈夫:「黃二侉子怎麼公事公辦;他是候補知府,莫非派了甚麼差使?」
「還有,」夏雲想了一下說:「說四老爺今年犯驛馬。」
「你這表白是多餘的!」芹官激動地說,「大家都看得出來,你心裏放不下你們二奶奶。你的心是好的!」
「你是說這筆帳。」曹震當然知道:「早就問過了。」
第二天上午,曹震又被黃二侉子請了去問話;他照妻子的傳授,第一不動意氣;第二裝聾作啞,遇到有關係的話,故意表示不曾聽清楚,要黃二侉子再說一遍,借此工夫先在心中籌思如何回答才妥當;第三就是最後一計,推到震二奶奶身上。
「不是,繡春沒有算她自己。」
「何大叔,你沒有進去?」秋月問說。
「多謝你!有你這句話,就委屈死了也值。」說著,震二奶奶的眼圈都紅了。
一語未終,馬夫人已是雙淚交流;夏雲急忙遞了塊乾淨手絹過去,口中自責著:「都是我不好;慫恿繡春去算命,無緣無故惹得太太傷心。」
「我不明白,到得臨了,究竟你是用甚麼法子來搪塞?」
於是馬夫人與芹官,都憂形於色了,「凶到怎麼樣一個地步;雲龍子說了沒有?」馬夫人問。
「不遲!」震二奶奶回答,語氣平靜,但顯得很有把握似地:「打招呼早打不如遲打;多打不如少打。」
「就是這意思。」曹震忽然忍俊不禁,「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不過不知道真假,據說;黃二侉子在跟我見面之前,先在花廳外面m.hetubook.com.com,遙遙作了個揖;嘴裏自言自語:曹二哥,我是沒法子;一封八行花了我一萬兩千銀子,只好對不起你老哥了。」
本來曹震夫婦搬至萱榮堂,便是權宜之計,雖非因陋就簡,卻是一切將就,只佔了西面兩間套房;在臥室中開飯,後房廊下就是臨時設置的小廚房,反倒方便。
原來繡春的用意是,怕女瞎子不明忌諱,不知那一句話會引起驚疑,所以不願當面推算。
震二奶奶以口才自負;曹震就無話可說了,「我是怕你拋頭露面,面子上不好看。」他說,「而且也太委屈了你。」
說到這裏,何謹的任務已了,無須逗留。等他一走,秋月便問:「你看你們二爺會有甚麼花樣鬧出來?」
「那好,」馬夫人說:「找個女瞎子來吧。」
「芹二爺知道我的心,我就敢說了。不過,說了太太可別傷心,算命不準是常事;雲龍子說震二奶奶大限已到,只怕逃不過這個月。」
大家都覺得這段故事有趣,欲知其詳;錦兒卻已顧慮到何謹一下了車便來見主人,茶都不曾好好喝一碗;天色將暮,肚子該餓了,便悄悄兒去盛了四碗年菜,煮了一碗年糕,又燙了一大壺酒,叫小丫頭一托盤端了出來。
夏雲聽芹官的話有弦外之音,深怕一露馬腳,讓繡春起了戒心;急忙亂以他語:「來,來!」
「多穿幾回就習慣了。」
這一問,繡春的臉色越發陰鬱了,「震二奶奶的八字是『傷官格』,今年走官運。」她說︰「所以不好。」
聽到這一說,錦兒便將丫頭們都遣開;然後說道:「我把飯開到這裏來,一面吃,一面談吧?」
「啊!」馬夫人被提醒了:「我們忽略了,正該這麼辦!就怕她不肯。」
「那麼是算誰呢?」
「怎麼回事?累了不是?」震二奶奶迎著他說:「餓不餓;先炸幾個春捲吃?」
「是!」
「這,」曹震提出疑問,「一次、兩次猶可;次數多了,萬一要你到案見官怎麼辦?」
她拉著繡春說:「我替你重新把頭梳一梳。」
「怎麼,」夏雲問道:「你也要算命。」
「反正包裏歸堆一句話,能推則推,能賴則賴。到推不脫、賴不掉的那一刻,你只朝我身上推好了。」
「那,那怎麼辦呢?」
「對了!我想起來了;聽老太太說過,四老爺是天快亮生的,是卯時。」
「沒有!」何謹答說:「我倒是打算進去也聽聽;後來一想,姑娘家也許有甚麼不願讓我這個糟老頭子知道的心事。還是識相為妙,沒有跟了去。」
「那天夏雲還出了個很絕的主意;大家以為那天一定可以成功了——。」何謹突然嚥住;他驀地裏意會,算命這件事不能談,但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這一問,卻好是何謹的一個現成機會,倒省了事,「我正想跟兩位姑娘談。」何謹說道:「太太就是為此不放心;才讓我回家來看一看。據說震二奶奶今年大凶;叫甚麼『傷官見官,其禍百端。』看太太的意思是,」他放低了聲音說:「怕震二奶奶找甚麼麻煩,鬧得不可開交;這一層,錦兒姑娘得多留點兒心。」
繡春躊躇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好吧,喬妝改扮下山崗。」
「怎麼說?」
彼此沉默了一會,秋月突然問道:「何大叔,說震二奶奶今年大凶;照你看是怎麼個凶法?若說有性命之憂,這命可又怎麼丟的呢?」
等何謹一口氣說累了,略為透氣的當兒;錦兒便笑著問說:「大概也忘了向她們兩收錢了不是?」
「話不是這麼說。眷屬不能干預公事,可是替皇上、替宮裏辦差,我們內務府向來不分內外的。譬如你剛才問的那筆帳,是康熙爺六旬萬壽那年,降旨採辦一批新樣首飾,預備賞嬪妃之用。首飾,甚麼叫新樣?黃委員,恐怕你也不能不請教尊閫吧?」
「我倒沒有想到,」芹官有些困惑地,「你居然通子午之術。」
「只有硬挺。」
「我自有我的辦法。」震二奶奶彷彿成竹在胸似地,「十個黃二侉子也未見得難得倒我。」
「是兩萬,不是三萬。」震二奶奶說:「那是有硃披的,誰也不能作假。」
這下馬夫人更關切了,「繡春呢?」她問。
這句話可不能不回答了,「內務府的人當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他說。
「怎麼個仔細?」曹震又問:「是那幾筆帳?」
「這倒使得。」馬夫人說:「四老爺的生日是知道的,就是時辰記不得了。」
「不會!」錦兒答說:「這一陣子相敬如賓,是從來沒有的事;兩個人都像變了一個人似地。」
「去換衣服去了。」
「你別得意,」震二奶奶警告他說:「有幾筆帳大意不得;問到了,你可得仔細。」
夏雲不知道驛馬星的含意,繡春卻懂,看馬夫人https://m.hetubook.com.com的臉色,便猜到了她的心事,當即說道:「今年回旗,自然是驛馬星動;說流年不錯,到秋天更好,必是到了那時候,四老爺又放差使了。」
「也好!」震二奶奶又說:「還有一罈陳年的花雕,開了來喝!只怕不喝白不喝。」
「一定的!如果吉利,老何當然會像論四老爺的八字那樣,大談特談。」秋月又說「咱們倆私下找老何來問問看。」
「那倒不至於,不過還是佔了便宜。敢情看相命跟請大夫看病那樣,也有『拔號』;不知道夏雲跟那小夥子說了兩句甚麼,只聽那小夥子一迭連聲地說:『行,行!你們倆先請。』隨後姊兒倆就進了另一間屋子,跟雲龍子討教去了。」
「這就不是好兆頭!」秋月憂心忡忡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若是失了常度,往往有不測之禍。」
「雞骨頭有甚麼好啃的?」
「繡春換了夏雲的棉襖跟裙子;夏雲還替她梳了頭,別上太太的釀金珊瑚簪子;到了雲龍子那裏,那風頭可出足了!」何謹回憶著當時情景說:「雲龍子是命相合參;又是正月裏,看相算命的擠滿了一間大廳,自然是男多女少,可不管男女,對她們兩都得狠狠盯上兩眼;收錢的小夥子更是把眼都看直了。」
曹震一早就為兩江總督衙門派差官請了去,到晚方回,氣色極壞。
夏雲懂她的意思,隨即答說:「是啊!真是有點道理:難怪請教他的人擠不開。」夏雲建議:「倒不妨開了芹二爺跟棠官的八字,請他去看看。」
於是找了紅紙來,開列芹、棠兄弟的生年月日時辰;夏雲很起勁地拿了就走,口中在說:「我讓何大叔馬上就送去。」
「不要緊!」繡春對此道略有所知:「按某人的身分,眷口子息來看,一定可以斷出是那個時辰,再不得錯。」
「我還加一句,」錦兒說道:「最好不打。」
「身子倒挺好;精神稍為差一點。聽說總是躺著。」
「他問,這交侍衛良五爺的三萬銀子是怎麼回事?我說,是那年先伯點了鹽政,盈餘的銀子孝敬先帝;先帝說只要三萬銀子養鳥,所以託侍衛良五爺順便捎帶進京。」
夏雲的調侃,不但馬夫人,連繡春自己都笑了;「走吧!」她說:「上你屋子裏換衣服去。」
夏雲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便有了邱壑;找何謹陪著去了一上午,到午後才回來。
「還有呢?」震二奶奶緊接著補充:「我是說四老爺。」
「也不能說不準。」馬夫人點點頭:「我聽老太太說,當初原有這個說法,所以九歲上就由老太爺帶到南邊來;跟生身父母一隔開了,才能避剋。就這樣,四老爺生身的老太爺,還是生了一場傷寒,幾幾乎送命。」
「當差是當差,公帳是公帳,兩碼子事,怎麼扯得到一處?」
「小尼姑思凡了!」
「是啊!咱們家的這件事,派了他當『委員』。今兒就是他跟我蘑菇了一天。」
「你是說,正白旗是孝莊太后的,所以正白旗的包衣家屬可以干預公事?」
「噢!還有呢?」
「當差是當皇上的差,當差的花費,當然要出公帳,怎麼說是兩碼子事?」
繡春不答,卻有泫然欲涕的模樣;那就不問亦可知了。馬夫人既驚且憂;芹官卻在驚憂中有安慰,看繡春這樣子,故主情深,對震二奶奶的怨恨,渙然冰釋了。
「不錯,都是上三旗。不過兩黃旗是太宗皇帝傳下來的;正白旗當初是歸孝莊太后的。這就是各別之處。」
「那當然。」
私下跟錦兒一談,亦以為然;而憂慮隨之而起,「老何不是說繡春出來,臉色不好看嗎?」她說:「一定是震二奶奶的流年不利。」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誰知道呢?」何謹答說:「太太的意思,不過要我提醒各位姑娘,多留點兒神。」
只是個人的休咎?與全家禍福無關;這話雖能使馬夫人稍感安慰?但疑團卻更深了。
「後來呢?」秋月又問:「給繡春算的命怎麼說?」
當下將方桌移到中間,火盆挪了過來;到擺設停當,錦兒因為他們夫婦要談官司,將丫頭們都遣開,由她親自照料。曹震高高上座,一妻一妾,左右相伴,一個就火盆替他燙酒;一個為他剝果挾菜,倒真的是享了齊人之福。
「怎麼樣的不大好?是有病痛呢;還是破財甚麼的?」
黃二侉子終於忍不住發話了。「這也要問尊夫人,那也要問尊夫人!」他說,「真不知道誰在當織造?」
等何謹講了夏雲的那個主意,大家覺得有趣;要何謹細談他陪繡春和夏雲去請教雲龍子的細節。
「很討厭!」曹頫皺著眉說:「你來了也好;多一個能對付他們的人。」
「你別氣。你想通了就不會氣,只會覺得他可憐。」震二奶奶勸道:「他是不m.hetubook.com.com敢看你,只好把頭抬了起來。」
「繡春根本就沒有算她自己的命!」
「對了!也許有樁喜事。請吧,上屋裏說去。」
這話很厲害!曹震心想黃二侉子有長進了,倒不可以掉以輕心,當下先虛晃一槍地問:「黃委員你說甚麼?我不大明白。」
「那麼說明白一點兒吧,」黃二侉子的語氣又亢了:「聽你的話,似乎正白旗包衣眷屬,是奉了懿旨可以干預公事的。」
就從這幾句話中,何謹可以想像到萱榮堂中的淒清寂寞;回想當年的盛況,恍如隔世,悽然下淚。
「冬雪,你別催!」秋月接口說道:「讓何大叔細細想一想,自會原原本本,詳詳細細說給你聽。」
「是!」何謹矍然說道:「我也不大放心。太太既有這意思,我明天就動身。」
黃二侉子發覺了,只好比較客氣地問:「請問,正白旗怎麼各別?不都是上三旗包衣嗎?」
「繡春,」馬夫人神色凜然地,「你得跟我說實話。」
何謹不知她這話意何所指,只發覺震二奶奶略微變了些;她一向愛說話,但言詞爽利,命意透澈,此刻聽來,卻似乎有些嘮叨了。
「我不傷心別的;我替我們馬家的女兒委屈。」馬夫人擤擤鼻子,振作精神說道:「你們把老何去找來。」
「繡春,不忙!」馬夫人喚住她說︰「震二奶奶的流年怎麼樣?」
一直不曾開口的繡春,插|進來說道:「照這樣看,這雲龍子倒真有點兒道理?」說著,向夏雲看了一眼;眼色中是疑問,究竟是雲龍子真的這麼說;還是夏雲故意編出來的?
「尊夫人是官眷,怎麼管得到公帳?」
「這我就不懂了。」芹官發問︰「何以走官運不好;倒是走墓庫運才好?」
夫妻倆的意見到底歸於一致了;說實在話是曹震放棄了自己的見解,只聽妻子教導,當然也還有兩三分錦兒的參贊。
大門已經不開,只走角門;屋子騰空了一部分;舊日的夥伴,也只剩下不多幾個人了。一到家自然先去見曹頫。他訝異地問說:「你怎麼來了?有甚麼事嗎?」
「這倒也不盡然。」曹震一面想、一面說:「不過黃委員,你恐怕對內務府不大明瞭。我剛才說過,內務府當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尤其是正白旗,更加各別。」
意會到此,她定了主意,「我那裏懂?」她一口推拒,「反正雲龍子的細批流年,後天就可以去取了。到時候再琢磨好了。」
「既然時辰對了,說得一定也準了。」
「不餓!氣都氣飽了。」曹震憤憤地說:「黃二侉子平日一口一個『曹二哥』;今兒竟擺出公事公辦的臉嘴,我真恨不得訓他一頓,叫他把該我的賭帳還了再開他的鳥嘴。」
「準!」
好在他是一雙迎風流淚的風火眼;沒有人注意他此時所流的眼淚,不是風逼出來的。
於是夏雲便去搬了馬夫人的鏡箱來,替繡春梳頭;芹官卻悄悄溜了出去,找到王達臣,私下說了經過。王達臣喜不可言;拿錢讓他的夥計去買一罈洋河高粱,打算著為繡春還俗而謀一醉。
「他怎麼問?」
「這……」黃二侉子無奈:「好吧,這筆帳就算該由尊夫人經手,何以與市價不同?請你問一問尊夫人。」
「你別著急!我也是隨便說說。」秋月急忙設詞安慰:「我在想,四老爺是一家之主;他沒事,一家自然沒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咱們別為了沒影兒的事,空費心思,還自尋煩惱。」
「大概也快了!」錦兒接口:「都說元宵前後,就得動手;震二爺打聽動靜去了,包不定明天、後天,就有變化。」
將何謹喚了來,馬夫人先是談算命的事;他對此道亦有所知,聽雲龍子的說法是,震二奶奶雖走了一步極壞的運;但與一家的禍福,並無關連,因此便著重在這一點上,勸慰馬夫人。
何謹退了下來,隨又去見已搬到萱榮堂的震二奶奶;遞了芹官的信,她先不看,只問:「太太身子怎麼樣?」
到北屋的是夏雲,臉色落寞,微帶沮喪;芹官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莫非真的算她是姑子命?」
「可是,帳上是三萬。」
「這麼說,真是姑子命?」錦兒插了一句嘴:「我不相信能把繡春的命,算得這麼準!」
先是起牙牌神數,占馬前課;有凶有吉。占卜得多了,連馬夫人自己都覺得無聊;於是夏雲出了個主意。
於是他拭一拭眼,一面喝酒;一面談芹官如何沒有能說服繡春的經過。那夜他是閒坐在走廊上,細細聽見的;但因為話中關礙著震二奶奶,所以講得不甚清晰;但已足以引人入勝了。
「太太說她;她哥哥求她;大夥兒再一勸她,沒有個不肯和*圖*書的。」
震二奶奶不即作聲;神色如常地沉默了一會說道:「蘇州人常說:船到橋門自會直。不會挺不下去的。真的挺不下去了,再打招呼也還不遲。」
「何大叔,你坐下來慢慢兒一邊喝著,一面吃;一面給我們講徐州的故事。」錦兒又說:「今天上燈;可是一盞燈都沒有,聽你聊聊,就不覺得悶了。」
「有件事可說得不大準了!」夏雲略一遲疑,方始出口:「說四老爺十一歲起運;起運那年就會剋父母。這不是不準?」
不過才一個月不見,何謹已有劫後重來之感了。
這點恰是馬夫人要說的;繡春本來亦有此意,但顧慮著措詞輕重之間,沒有把握,說輕了猶如不說;說重了萬一不準,不僅眼前為馬夫人帶來了憂煩,將來也會招致誤會,一定會有說︰「繡春血淋淋地咒震二奶奶,巴不得她死!」
「有消息儘快通知。」
「照你這麼說,莫非震二爺也有禍事?」錦兒軟弱地扶著椅背說:「這日子,真是叫人揪心!」
聽得這話,無不欣然,一個個臉色都開朗了,「但願這雲龍子是鐵口,繡春解也解得好。」震二奶奶又問:「還說了些甚麼?」
「這件事不是我經手;不知道多支的一萬銀子是怎麼回事?不過既然推在我身上,也就不去說他了。反正到時候,我有我的辦法。」
這句謊言是何謹早就預備好的,答得極快,毫無破綻;但秋月卻覺得大成疑問。到得震二奶奶後來拆了芹官的信看,說繡春如何情報故主,關切之情,溢於詞色;她便判斷,繡春是替震二奶奶去算了命。
「犯驛馬?」馬夫人大吃一驚,心裏在想:莫非會充軍?
「你先去歇著,這一陣子的情形,你問你兄弟就知道了。」
「本心不壞,讓人教壞了。」曹震又說:「人家教他:打破沙鍋問到底。黃二侉子居然也吃了秤錘似地,鐵了心了;只顧仰著臉打官腔,氣得我恨不得揍他兩個大嘴巴!」
「不是這麼說,傷官不能見官;命書上有句話,『傷者見官,其禍百端。』更壞的是,今年戊申;震二奶奶的『大運』正好也是戊申。雲龍子說︰這叫『歲運併臨』好的格外好;凶也就格外凶。」
「我就是在這上頭不放心。」馬夫人說:「如果她是為一家擋災;倒也罷了,我就怕她是不明不白惹上一場禍。你是咱們家的老人,見得事多;有甚麼不妥當的地方,別人看不出來,也許你能看得出來。我想你辛苦一趟,回江寧去看看。」
「說四老爺的命硬,老早把四太太剋掉了。真正準得很!為此,繡春也想去算算命;於是乎夏雲將計就計,出了個主意。」
「不大好。」
「他說,四老爺方正,有點迂;面冷心熱。又說四老爺的命很硬,剋妻;命中兩子,一子送終。還說——。」夏雲嚥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下去。
「不如拿四老爺的八字去排一排,看一看流年。」
「是徐州有名的雲龍子,請教他的人,擠不開,等了兩個時辰才輪到。說不知道時辰,得慢慢兒推算,央求了好半天,才肯動筆;說四老爺的時辰,是卯時。——。」
「我也不大懂。繡春跟雲龍子說的彷彿是『行話』;我問繡春,她說震二奶奶的流年很不好。」
反倒是震二奶奶沒有忌諱,「繡春呢?」她問:「四老爺回來讚得她不得了;說她有俠氣。也難怪!」她略停一下又說:「牆倒眾人推,世態炎涼,四老爺大概也看夠了,所以借此發牢騷。其實牢騷何用?只要看得透,沒有甚麼不得了的事。」
黃二侉子覺得曹震是在胡扯,但駁不倒他;想了一會問道:「照你這麼說,竟是尊夫人在當織造?」
「不打恐怕沒有那麼便宜!招呼是一定要打的,不過這個招呼除非不打,一打就得用全副力量;打過這個招呼也就沒事了。」
「你看看去!叫她來,我得問問她。」
這一問,不患無詞可答;首飾無非珠寶,貴重與否,大有講究。光是看帳,何從判定貨帳不符。黃二侉子算是白費了工夫;而曹震不免得意。
「無聊嘛!不躺著養養精神幹甚麼?」秋月插了一句嘴;然後問起芹、棠兄弟和夏雲;卻未問繡春。
馬夫人原是信口一問,不道夏雲答得如此斬釘截鐵,當然就惹人注意,要想求證了。
「不好!」繡春率直地唱反調:「女瞎子彈彈唱唱,滿口胡謅;還是得到外頭去請教名家才是。」
「怎麼不說下去?」
於是夏雲到芹官屋子裏移來紙張筆墨,就在馬夫人屋子裏,將要問要辦要交代各事,逐項開列明白。而芹官又另有打算,他要寫封信給震二奶奶,將繡春對她的態度告訴她;他認為這是足以使她高興,而在眼前的逆境中,唯一可引為安慰之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