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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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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叔嫂倆都取手絹擦眼睛,擤鼻子;一片息率、息率的聲音,使得獨自伺候在廊下的繡春,一陣陣心酸,熱淚奪眶而出。
繡春一辨自己的感覺,點點頭承認;接著囑咐:「我這些話,將來請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
「不是。當初太爺爺隨睿親王多爾袞入關,在京東『圈地』;咱們的地分在豐潤。」
「咄!」繡春打斷他的話說:「你世事都還沒有見過;那裏就談得上看開了?」
「何謂心中禪:『死生哀樂兩相棄』;何謂禪中心,『是非得失付閒人』。」
「這話太有禪機。」芹官笑道:「我跟你參禪好不好?」
這是指汪景祺、查嗣庭而言,一為「西征隨筆」,一為鄉試出題犯忌諱,被禍極慘,記憶猶新。曹頫想起來不寒而慄,自己嚇自己,臉色蒼白,不住喘氣,好半天作聲不得。
「多早晚了,自然吃過了。」繡春問道:「有餅、有餃子、也有米飯。你想吃甚麼,我去告訴夏雲,替你準備。」
「著!」芹官喝道:「從曹家來,回曹家去!莫執迷不悟。」
被是早疊好了的,繡春上前一摸;將「湯婆子」取了出來,然後來替芹官寬衣。他急忙退後一步,合十說道:「不敢,不敢!」
「她是來跟我共患難的。」馬夫人接口說道:「就在這裏坐吧!」
曹頫大為詫異,半夜裏送筵席大是奇事,也不知這銅山縣的「王大老爺」是誰?等將何誠喚了進來,接信一看才知來歷。
「為甚麼?」夏雲、繡春不約而同地問。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這麼想!」他搖搖頭。
「路上還做功課?」夏雲頗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來又說:「你不是到處題詩嗎?那不也是功課?」
一聽這話,繡春將頭低了下去;芹官知道說中了她的心事。
「不會是會。我再問你:你從何處來?」
「菩薩聽得見就行了。」
「談你不會談我。」
「這另當別論。」
「得關起門來寫。」芹官說道:「別讓棠官來打攪,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裏去。」
「四老爺倒先看看陸放翁的這段跋。」
馬夫人點點頭說:「你的顧慮不錯;不過是多餘的,四老爺不會帶回去;如果能帶回去,我也就不必帶出來。」
但她卻不願承認,低聲唸道:「『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打完了。」芹官縮身回屋;繡春跟了進來,只站在門口;他指著桌上的詩稿說:「勉強可以交差。」
稿子是有了,卻還不敢放手去寫,因為萬一寫壞了,不免又自掃一場興。好在錄這首詩,不比寫經,需要齋戒,新年中隨時可寫;因而暫且擱了下來,踱向北屋,去看夏雲與繡春,陳設供桌。
繡春點點頭,「你沒有猜錯。」她說:「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氣是不是也有點拗?」
夏雲一想,果然不錯,這六幅字畫帶回南京,將來抄家時,無非白填在裏面;「四老爺」不能做這麼傻的事。
「聽起來查封似乎比查抄要緩和一點兒,其實是一樣的。」
「把這六幅字畫,都給四老爺送去!」
「這話怎麼說?」
「那麼甚麼是你的甘呢?」
「淮徐海兵備道駐徐州,如果不走,禮數上應該去拜一拜;那一來,一時就走不掉了。所以到道觀裏去躲一天。」
看芹官氣得頓足,夏雲急忙安慰他說:「不要緊,不要緊;紅紙還有,重新寫一張也算不了甚麼。」
「有甚麼看不開?這個世界上能讓我看不開的事,可以說沒有。」
「罪過是你自己的,怎麼來問我。」
找了繡春來將最下面的那口箱子,抬了出來;等取鑰匙打開了箱蓋;馬夫人問道:「一共是幾幅字畫?」
「這麼多日子,早已淡了。剛才不是你一逼,我也不會說。」說到這裏,她突然凝神,彷彿聽見了甚麼。
於是芹官閉門焚香,靜心寫經;寫到一半,有人敲門,是夏雲,手中持著一長條梅紅箋。
等他寫完,夏雲跟繡春亦已將白綾整理妥當,「寫點甚麼,你一個人自己琢磨吧!」夏雲說:「我們可不能陪你了!」
「好!我收回。你說的對;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問道:「當初若是你換了你們二奶奶,你怎麼辦?」
「六幅。」
於是將白綾挪開,換筆書寫;「曹氏」上加「遼陽」二字。繡春便問:「不是京東豐潤嗎?」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枝清香,就燭火點燃:親自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八個頭,起來又給馬夫人請安:然後是芹官及下人來向曹頫見禮。
「再下來呢?」繡春好奇的問。
芹官嘿然無言,心裏卻真為震二奶奶難過;一個做主母的,居然被丫頭批評為「少讀書」,實在是無可比擬的屈辱。
伸個懶腰,看一看鐘,已是丑末寅初;天色雖暗,前面已隱隱有車馬聲,趕路的旅客在動身了。
「春雨其次。」
「不遠。」
「太太交代,祭祖得立個祖先神位。芹二爺你看該怎麼寫?」
「我是忽然看開了——。」
「會是不會。」
「我服了你了!」芹官欣悅地說:「是韓愈的詩,真虧你想得到。」
聽這話,彷彿她對震二奶奶餘憾未釋;也許這就是她不願還俗的主要緣故。芹官心想,這道障礙,如何消除,是個難題。
「這會兒倒是有點餓了。」曹頫點點頭,他又問:「芹官他們兩個呢?吃了沒有?」
何謹不解所謂,只說:「是閻立本的真蹟。」他一面將畫軸展開;一面指著「蕉林書屋」的印文說:「是梁家流出來的;可惜不全。」
「甚麼參禪?我不會。」
「好!明天一早,連行李一起搬過去,跟櫃上說我已經走了。」
芹官應聲答道:「只看大家費盡心機的分上,你也該回心轉意了。」
進了院子,但見馬夫人站在北屋門口,曹頫便疾行數步,喊一聲:「二嫂!」接著便撈起皮袍下襬,預備行禮。
「在等四叔。」
「在等四叔。」芹官起身扶著曹頫的左臂,「四叔走好。」
繡春是爭強好勝的人,身雖逃禪,本性未改;想了一下說道:「如今該輪到我問你了,你讓我休提禪心,我偏提禪心;請問何謂心中禪,何謂禪中心?」
曹頫沒有向他要窗課;只說:「雖在路上,也別丟了書本。」
何謹想了想說:「有座道觀叫紫清宮,地方很清靜。老道法名玄勝,人很不俗,會下棋。四老爺到那裏去下一天圍棋吧。」
「未初之刻。」
於是芹官上了香磕了頭;接著是馬夫人出來行了禮,退回臥室。丫頭,老媽們在上祭時照例迴避,剩下芹官一個人,獨守空堂;燁燁紅燭,裊裊清香;炭盆中的松柏枝散發出濃烈的香味;不時還有蔴稭爆烈的爽脆之聲,在在勾起芹官往年熱鬧歡樂的記憶,而越覺此時此地的淒涼。
「也是二爺,不過不是震二爺。」芹官遙遙一指,「遠在關外的紳二爺。」
正獨坐無聊時,繡春來了;芹官很高興地說:「我正想找你來談談。你看,我替你寫一首王安石的詩,好不好。」
「回頭你就知道了;暫且賣個關子。」芹官問道:「你們吃了飯沒有?」
馬夫人想了一會答說:「四爺,我也不留你了。家裏總比較舒服;兩位姨娘也都惦著你。不過有件事,得看四爺你的意思,我把棠官帶了去,是以為你在京裏有一陣子耽擱,好讓你們父子團圓;如今見了面,是你仍舊和-圖-書帶他回去呢?還是我帶了他到京裏?」
夏雲更不解所謂;芹官亦笑笑不作聲,只問:「太太睡了沒有?」
「你們的甘,不是我的甘。」
「二太太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動身?王老二的傷勢還沒有好透,騎不得馬。」何謹建議:「不妨讓王老二派一個夥計,專程走一趟,請朱師爺代送。」
於是芹官也屏息細聽:隱隱有聲,聽不真切。
沉吟了一會,覺得應該跟繡春破釜沉舟地談一談;即令她仍不能諒解震二奶奶,至少讓她將心裏的委屈吐一吐,亦於事有益。
曹頫一楞,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問;當時毫不考慮地,表示仍按原議,他說:「讓他們兄弟在一起,是最要緊的事;手足休戚相關,外侮由何而入?不過要二嫂費心。」
「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你是好熱鬧的人;那種冷清清的日子怎麼過得慣?」
這樣交代,便是要大家迴避。夏雲去絞了一把熱手巾,又送了茶來,然後撤了供菜,都退了出去。
「要不要寫地名?」
「四老爺累了。」她說:「請安置吧!」
「費心談不上;只要你放心就好。」馬夫人又說:「我本來想住張家灣,後來想到:一則,我打算仍舊請朱先生來教他們兄弟;如果先生在王府抽不出工夫,另外請老師,也得朱先生常時來查查功課,張家灣不方便;再則——,」她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張家灣的房子,恐怕未必保得住。」
「咱們談她;想來她亦在談你我。」
「對了!你得再去一趟。」馬夫人指著屋角說:「你把最下面的那隻箱子打開。」
繡春點點頭笑道:「再下來就輪到你那位小師娘了。是嗎?」
「你說『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就是『道是無情卻有情』。六祖說得最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你果然心目中——。」
「甚麼地方?」
「然則人間就是空門?」
曹頫沉吟了一會說:「不必!我寫封回信。」又向何謹說道:「你到二太太那裏去要個賞封來。」
「太太的話通極!」夏雲說道:「就這麼辦;芹二爺請回去穿馬褂,我這就上菜拜供。」
曹頫深深點頭,「正是!這回根本就是范制軍在密奏中,不知說了什麼,才有這道上諭。」他說,「如果京裏直接派人來查還好些;交范制軍辦,那就正好讓他借題發揮。」
這「本來就是如此」六字,勾起了馬夫人澈骨的痛悔;同時也覺得震二奶奶的責無旁貸。早知虧空不補,有這樣的下場,怎麼樣也得設法補完。事實上如今花的錢也不少;而且震二奶奶已有打算,以破家作贖罪之計。既然這樣,當初痛下決定,破釜沉舟作個清理,豈非上上之策。這一層別人也許想不到;震二奶奶當著冢,而且也知道力所能及,但以安著私心,以致因循自誤。馬家的女兒,成了曹家的罪人;馬夫人自覺在曹頫面前,頭都抬不起來了。
「那,」繡春說道:「我可不能請你寫心經了。」
「對了!我正要問你,」繡春搶著問道:「我回府裏來幹甚麼?」
「是夏雲。」何謹一面說,一面掀開門簾,放她進來。
「如果夏雲仍舊在南京,我就絕不會在前五名以內。」
說完,隨即又去取了一條紅箋來;而就這頃刻之間,芹官又闖了一場「禍」,墨汁染污了用來寫經的白綾。只見他唉聲嘆氣,懊喪萬分;而繡春正在勸他。
所謂「求之不得」是正遭禍事,全靠怡親王緩頰;有這麼一條可以致意的路子,在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這番含蓄的意思,曹頫自然聽得出來,便又深深點頭。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覺得她真可憐!」
「我是來處來,去處去;從那裏來,回那裏去。」
要談的就是送畫的事,馬夫人自然一口應承;至於如何派人,責成何謹跟王達臣去商議。馬夫人所關心的是,何以曹頫要到道觀中去過年初一。
繡春突然嚥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會,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荊公的後裔?」他說:「我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芹官想了一下答說:「來共甘苦。」
曹頫笑一笑不作聲;然後問道:「二嫂的意思怎麼樣?聽說一時還不能走。」
「就是你跟你們二奶奶從蘇州回來以後的那一段?」芹官又說:「請你說真話。」
「落到今天,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四爺,你別難過。」馬夫人這樣相勸;自己的聲音卻哽咽了。
夏雲沒想到會碰一個釘子,惶恐之下,不能不解釋:「我怕四老爺問一句:是不是讓我帶回南京?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才好回話。」
「你也別灰心!你回來——」
「我也不知道甚麼『鹹魚』淡肉。庵裏有本不知道那裏來的唐詩,沒事看看,就當唸一卷經。」
「不用看,我剛去過,四老爺還在看書。」夏雲問說:「是不是有話要說給四老爺?我再去一趟。」
這話有些不講理;夏雲又好笑,又好氣,隨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說就是。」
夏雲不待繡春話畢,便搶著說道:「你讓他去!弄妥當了安心過年也很好。反正明兒白天沒他的事,儘他睡大覺好了。」
繡春苦笑著,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但僅此已讓芹官大感興奮了;心裏不斷在盤算,該如何把王達臣找來,當著馬夫人的面,結結實實勸她一勸,就在明日,與年更始,尚有餘春可惜。
「這六件東西,大半是我經手買進來的;二十多年了!那時正是大爺最得意的時候,二老爺才棠官這麼大。如今,唉!」何謹搖首不語;物在人亡,昔榮今枯的無窮感傷,都在那一聲長嘆中了。
「也好!」曹頫問道:「遠不遠?」
想一想果然,這是連繡春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因此,對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體認到絕不能再拿他當孩子看了。
「還是寫吧!」芹官答說:「咱們曹家出自宋初名將曹武惠王之後;他有七個兒子,散居各處,寫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來享血食。」
「有那麼一點。」芹官又說:「不但有點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樣。你也是看不開;說看開了,是假的。你別忘了你自己的話,心熱的人是看不開的。」
「啊,官學。那裏的官學?」
繡春總以為他肯說實情,必是春雨為先;不道竟是震二奶奶,不免詫異。
繡春不答,沉吟了好一會,才抬起眼來看著芹官說:「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說真心話,聽了可別難過;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換了我是二奶奶,也不願意讓繡春得二爺的寵,會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話;芹二爺,二奶奶是少讀書之過。」
「磕第二遍頭吧!」夏雲在走廊上隔著門提醒他說。
曹頫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這倒使得!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麼樣?」
「二嫂如果真的想住張家灣,總有法子好想。」曹頫安慰她說:「事情並沒有壞到一籌莫展的地步;尤其是小郡王,通情達理,明辨是非,咱們家得有這門貴親,真正是天恩祖德!」
「這一點我倒相信。不過應該這麼說,你的苦不是我們的苦。」
「就是俗家的緣和圖書分。」芹官又作解釋:「譬如你來看太太,是念著往日的情分;這就是人間塵緣,」
接下來便是講立身處世的大道理了。曹頫就是這件事惹人厭!看芹官侷促不安;棠官卻如頑石的神態,繡春便忍不住了。
「忌諱?」曹頫抬眼問道:「甚麼忌諱?」
「我來講給你聽。」
「我以為總是春雨。」
「你心無二用,怎麼會知道?我本想在裏頭做功課,怕點香薰醒了夏雲跟棠官,所以到堂屋裏來唸經。」
「這也是難免的。要唸經的時候能夠不生雜念,我沒有那分道行。」
「原來你是因為掃興!」夏雲很快地說:「這幅綾子只髒了一塊;餘下的仍舊可以用。把用不著的地方剪掉,你另外寫上一點甚麼送繡春好了。」
「我歸心如箭,那有工夫應酬?不走就一定被拖住了,我告訴王大老爺,說路過徐州,明天一早就走。萬一王大老爺不信,明天真的來拜年,這可怎麼辦?」
「大概四老爺到了。」繡春站起身來,「我看看去。」
芹官點點頭,黯然說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說到了我心裏。人,可真是錯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除非——」芹官淒然欲淚,真是不忍說下去了。
「甚麼事?」
「原來你也詞窮理屈了!」繡春得意地說。
「算了吧!」繡春答說:「太太是賞臉;他可是上了台盤,渾身不自在。這一來讓他自己去鬧酒,我二哥求之不得。我這就去告訴他別等了。」
看到她的臉色,芹官便問:「你以為是誰?」
「喔,」芹官心生警覺,繡春對震二奶奶的批評,一定很嚴苛;有了這樣一個預備接受的念頭,才平靜地問:「你說她忘了那一句話?」
「其實不必等。」曹頫向夏雲說:「撤了供菜,你開飯給他們兄弟吃;我跟太太有話說。」
「都預備好了。」夏雲很快地接口:「四老爺住前院,特為挑的最好的一間屋子。」
繡春從他手裏接過稿子,仔細看完;把稿子遞了回去,一言不發。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請二太太作主好了!」
「我在想,紳二爺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
「真是,」夏雲咕噥著:「不問還好;越問越糊塗。」
「倒不知道。我是聽何大叔說的。」
「來不及。」繡春答說:「當時我也沒有想到,應該告訴她們。」
「早就睡了。」夏雲指著鐘說:「這會兒已經是大年三十了。」
「別問了!各人心裏一塊病;以後留神,別碰人家這塊病就是。」
「你不說我也知道。」芹官又說,「我只希望你心裏對你們二奶奶,再不存甚麼芥蒂。」
「你說是誰?」繡春問說:「你是說我們那位二爺?」
「只有讓二太太帶去。」
這時繡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硯的墨;取出帶來的一卷白綾,已打好了朱紅格,下面用宣紙襯著,左端捲起,右端舖開,用兩方銅尺壓住。芹官一見,倒有些躊躇了。
「那——,」馬夫人說,「讓他們兄弟倆去陪你。」
「沒有。」
何謹沒想到一句話的影響如此嚴重!心裏既不安又抱歉,趕緊將畫挪開,換了一杯熱茶,捧給曹頫;他接過來喝了兩口,才能啟齒。
「會是不會,不會是會。」芹官拈了一枝藏香在燭火上燃著;插在博山爐中,然後問道:「既入空門,何以未斷塵緣?」
這一下將芹官難住了;拿筆桿搔著頭皮說:「這得問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這裏。你怎麼早不說要立神位呢?」
「四爺,這面坐。」馬夫人指著下首的椅子說。
「是的!趁早疏通總不錯。」馬夫人又說,「最好託人跟他打個招呼。」
剛談到這裏,只聽門外何誠的聲音:「回四老爺的話,銅山縣王大老爺派人送了一桌菜,還有信。」
「寫亦可;不寫亦可。」
「『這卷經』其實唸不得。你是一片錦繡的大好春光;不比韓愈晚年失意遠謫!就像這兩句詩,也是無可奈何的曠達,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開。」
「上諭到底下來了沒有?」
「這主意真好!」芹官的興致立刻就被鼓了起來:「你們找剪子來剪綾子;我把神位寫好了來商量,寫點甚麼給繡春。」
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毫不遲疑地說:「夏雲,你去看一看,四老爺是不是睡了?」
「你、你不是繡春?」曹頫大感意外,「怎麼也在這裏?」
「不會捨不得。」何謹停了一下又說:「而況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明兒上午沒你的事,儘管睡!太太那裏我會跟她回。」
原來銅山縣的知縣,名喚王朝祿;當年曾受曹寅的提拔,與曹頫亦曾見過數面。說起來原是泛泛之交,不道信中寫得極其懇切,敘舊以外,說剛得信息,本來要親自拜訪,只為時逢除夕,官場有許多儀節,他身為首縣,不能不加應酬;只好元旦來拜年。又附了一份帖子,年初二中午,請曹頫吃飯。
「也不必『百年身』,」繡春用安慰他的語氣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轉念間,自然有安身立命之處。」
「好了!」繡春頗感窘迫,因為完全說中了她的心事;為了閃避,她故意說道:「我亦要改口稱你芹二爺了。芹二爺,你倒說,從動身以來,路上總也常常想到幾個人;想得最多的是誰?你說實話。」
芹官也跟了出去,遇見夏雲,證實了繡春的話,便出院子去等;只見兩盞燈籠,冉冉而來,到得近前,看清楚何謹當頭,後面便是滿身風塵的曹頫。
「蘇字還有比這好的。不過有董香光這篇跋,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就是它吧!」
這幅畫五段題識,都出於宋人,范成大居首,陸游列在第四,題的是:「高齊以夷虜遺種,盜據中原,其所為皆虜政也。雖強飾以稽古禮文之事,如犬著方山冠!而諸君子乃挾書從之遊,塵埃羶腥,污我筆硯,余但見其可恥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陸游識。」
「她庵裏總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寫法,一定見過。」
「遁詞!」芹官得意地說:「終於把你的真心挖出來了。」
於是叫小丫頭打來臉水;繡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辮子,穿上長衣服,先去見了馬夫人,回來吃過飯,略息一息,重新洗手,準備寫經。
「是!我隨身總帶著書看。」
「自然是景山官學。」
芹官一時無以為對,只是發楞;繡春不由得笑了。
馬夫人靜靜地聽完,開口問道:「是查封,不是查抄?」
「也不忙在一時——。」
「言之有理。」曹頫問道:「你看挑那一幅?」
不道一開了房門,便發現火光一點;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著一枝香,接著發現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繡春在做早課,便不敢驚動她。
原來題跋中說,北齊文宣帝高洋詔文臣十一人校定群書,以教皇太子,但圖中只剩下了四個人,所以說「不全」。
繡春已看出芹官的本意跟馬夫人一樣,是要用鬥機鋒的法子,將她駁倒了好勸她還俗。具此戒心,便先說破了它:「我從空門來,還從空門去。」
「甚麼前五名?」門外有聲;接著出現了夏雲。
「拿冷清看作熱鬧,就過得慣了。」繡春隨口答說。
「她怎麼知道?」
「照道理說,只要把虧空補上,不就沒事了嗎?」
她說話一向很快;加以炯炯清眸逼視,別有一股懾人的m.hetubook•com.com氣勢,以致芹官一下子讓她問住了。
聽她詞鋒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紅了臉,半晌作聲不得。繡春知道話說得太重了;但她卻是一片熱心,覺得芹官這個年紀,有這種似是而非的想法,是個足以耽誤終身的錯誤,非得當頭棒喝不可。
「要送就得快。」何謹意在言外地說:「送得越早越好。」
繡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經過大|波瀾的;馬夫人那種幽微的心境,能夠揣摩得出來。但雖有所知,苦於難言;也不便明言,只說:「咱們還到太太屋子裏守歲去。」
「你指那件事」?
及至寫完,墨漬未乾;芹官心急,雙手平端紅箋兩頭,走到炭盆上面去烤,不道無意失手,一頭落入炭盆,燒焦了一大塊。
「虧得你們倆替我出主意。不過,我的詩還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擻地,「你們睡去吧!我來挑燈夜戰。」
這倒打一耙很厲害,繡春心想,倘或說不上來,便又落了下風;因而臉上微笑,腹中卻在搜索枯腸。正當窘迫無計,快要認輸時,忽然記起兩句詩,便將長眉一揚,從從容容地唸了出來。
「再坐一會也不要緊。」芹官說道:「客邊一切從簡;明天也不會有多少事,睡晚些不要緊。」
「這是因為浙江李巡撫的緣故,這話說來很長,一時也說不盡。總之,范制軍那裏必得想法子疏通;我這趟特為趕回來,就是為此。」
「慢慢!」馬夫人走出來說:「天也不早了,等芹官上過香,稍為等一等,供桌上撤兩樣菜給他送去;不就散了福了?」
「四老爺今晚上到,」繡春一面取件絲棉襖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訴他說:「何大叔跟我二哥的夥計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說騎馬不是坐車,又是灰沙又是風,不必去受這個罪;反正到晚就見著四老爺了。夏雲也不許他去;到現在還在那裏鬧彆扭,回頭你讓他一點兒。」
「你責備得對——。」
「不對!如果你的心不熱,你就不會年底下趕到這裏來。」
「你別胡打主意!」繡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作警告:「不管你怎麼想,都是白費心機。」
「這話倒也是!」芹官深深點頭:「如今這一場家難,明擺著是她決心打算頂了起來;這一轉念間,不但她自己有了寄託,別人也會覺得她到底有擔當,不是那可憐巴巴的人。不過,要大家都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錯是不錯。」繡春很快地接口:「空門在人間;人間非空門。」
不待語畢,夏雲即已省悟;隨即去找繡春,一說究竟,果然有了著落。
於是她咳嗽一聲,輕輕推門進去說道:「四老爺喝酒吧!我留著菜呢。」
「論語、孟子,總得帶在手邊。」曹頫忽然轉臉說道:「二嫂剛才談到他們兄弟的學業,當時來不及告訴二嫂;到了京裏,他們不能像南邊那樣,自己請了西席,在家讀書,得進官學。」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繡春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秋月這會兒不知道在幹甚麼?」
接下來談平郡王府的一切;也談到朱實與碧文。這時夏雲已與繡春來換了班,聽得是在談家常,料想正事已經談過,闖進去亦自不妨。
「光是一幅不像樣,至少得再配一幅。」
「既在人間,如何斷得了塵緣;如果斷了緣,你我今天又如何能在一起?」
就在這一念之間,她對曹頫忽有無限的關懷。
「這可糟了!」曹頫皺著眉頭說:「我這一露面,一道、一府,還有河務同知衙門,都得應酬,年初五都脫不掉身。」
「那就在餘下的五幅中挑選。」何謹答說:「有了畫,再挑一張字,就成對了。」
棠官的功課,曹頫已在路上問過;所以此時只問芹官:「你還是逢三、八做文章?」
「我的心不熱,早就心灰意冷了。」
看完,曹頫驚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他說:「這讓皇上知道了,咱們曹家不就成了汪、查兩家之續?」
「范家也是三代交情;何況內務府跟他兩江衙門,河水不犯井水,他又何苦如此?」
「慢慢!我算算看。」繡春又笑了:「還好,還好!我總算在前五名以內。」
「你勸我還俗;怎麼自己倒想逃世?」
「你帶了些甚麼書?」
「明天要拜供。也不能睡得多晚,不過說幾句話也不要緊。」夏雲忽然說道:「喔,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了,聽說四老爺已經經過了濟南;總在這一兩天,就可以到紅花埠。」
「四叔!」芹官迎面請著安說:「一路平安。」
聽她們倆一說,芹官愁懷一展,原來他學做文章已經「完篇」了;所謂「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規定逢三、逢八作文,一個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積下來,起碼也得有個三、四十篇才能交帳,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如今讓夏雲為他設計了規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問了。
「你的『仗』打完了。」繡春起身;輕聲問說。
這老何自是何謹而非何誠。夏雲喚小丫頭將何謹找了來,當面交代;何謹細看了畫軸上的題籤,喜動顏色,但很快地又轉變為感慨的神色。
於是芹官再次行禮;磕過三遍頭,夏雲從供桌上撤了一碗魚、一碗肉,叫人送給王達臣;然後問芹官,是不是先弄點心來搪一搪饑?
芹官洗了一把臉,剔亮了燈,開始改詩;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綺情,或者意近蕭索的句子改一改,不過改而不去;原稿還是留在那裏,將雖改而不願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約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體,覺得古風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
「芹二爺,」繡春搶著說:「這『責備』兩字,從何說起?以後請你千萬別這麼說;讓人聽見了,以為我多狂妄似地。」
見此光景,何謹亦為之黯然。想勸而無可措詞,只好用別的話岔開這一段;「四老爺,」他說:「實在說,這幅畫送怡親王,物得其主,確是好事。倘或四老爺決定這麼辦,我倒有個主意。」
「看你笨嘴拙舌,」繡春笑道:「還參禪呢!」
「這樣也好!」曹頫答說:「等過了難關,我親自護送二嫂回旗。」
上諭,一開頭就責備曹頫,說他「行止不端」;虧空公款甚多,屢次施恩,放寬賠補的期限,倘或他有感激之心,理當盡心盡力,早日補完虧空。誰知他不感恩圖報,而且據報有暗中移轉財物的情事,殊屬可惡!
「麻煩既不在京裏,在那裏?」馬夫人問,「莫非在兩江?」
芹官講王安石的事功;講莊子,也講墨子。在繡春,莊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請解畿務,以鎮南軍節度使判江寧府,住在金陵鍾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從小就耳熟能詳;不懂的只是墨子,聽芹官講完他如何摩頂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對於王安石的這首題為「無營」的詩,立即全盤領悟了。
因此,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說:「拗相公是因為吃力不討好,在發牢騷。你別弄錯了,真的以為他看開了!心熱的人是看不開的,倘或那時候少幾個人反對他;神宗皇帝說:你來幹,幹得不好也不要緊。你看他幹不幹?他還是會賣命。」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說的話透澈得很。」芹官問說:「今天呢?有些甚麼雜念?」
「實情是如此。甚至於你們的苦hetubook•com•com,也不是我的苦。」
「那麼,」芹官問道,「我把你的真心話逼出來以後,你心裏是不是好過些?」
「不忙!我也吃不下。」曹頫看一看祭桌,轉臉問芹官:「你們還沒有吃飯。」
「咱們家,還真是少不得老太太這麼一位當家人。如果老太太在世,不致於會有今天。」曹頫喝了口茶說:「我在京裏聽說你震二爺夫婦鬧得不可開交,而且是醜事,我見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問。倘若有老太太在,何致於有此外揚的家醜?」說著,不由得喟嘆,臉色變得極其陰沉了。
「只有找個地方躲一躲。」
「從何見得?」
「不要緊!」芹官答說:「我只許他一件事,包管他馬上就會高興。」
人是走了,影子卻還留在芹官腦際;由繡春想到錦兒,又想到秋月,不由將他家幾個女子逐一作個比較,錦兒華麗、秋月幽秀、春雨嫵媚、夏雲雋爽、冬雪嬌憨、碧文端莊,各具一格,並皆佳妙,但比起繡春之具多樣面目,真所謂儀態萬方,卻都相形見絀了。這樣的絕色,在五更獨坐中磨盡青春,在芹官想來,不止於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不對!苦可以共;甘沒法兒共。」
「是的。王老二的傷還沒有好;路上又非他不可。」馬夫人緊接著說:「我想,繡春既能來跟咱們共患難;我也應該在徐州聽聽信息,看過了元宵怎麼樣?」
「等新任來查了帳,看虧空多少,再定辦法。」
「一句老掉了牙的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二爺,她應該讓我把孩子生下來。留子去母,手段雖厲害,到底也還對得起祖宗;二爺也總有口氣可嚥。如果那樣,又何至於夫婦倆鬧得水火不容?」
下一段是命內務府傳諭「署理江南江西總督印務范時繹」,將曹頫家中財物,固封看管;並將管事掌權的家人立即嚴拿,財產一樣固封看管,候新任織造隋赫德到任處理。
「正是!」繡春接口說道:「我心裏也正在想,讓老何送了去才合適。」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來:「睡得失曉了。」
曹頫一看堂屋設著祖先神位及祭桌,立即站住,抹一抹衣袖說道:「我先給祖宗磕頭。」
「就說給四老爺消遣。」
「我看,」馬夫人在裏屋接著繡春的話:「回頭讓芹官先上香磕頭,供桌不撤;等四老爺來行了禮再吃飯。大家要餓了,先弄點心吃;不過約了王二哥散福,似乎不便讓他久等。」
「就不全,也還是稀世之寶。」曹頫說道:「四年前,皇上傳口諭,說曹某人忠厚謹慎,不會出亂子;把我歸入怡親王照看的名單。當時我跟老太太說,怡親王收了三幅唐畫,一幅王維,一幅吳道子,一幅楊昇,咱們把閻立本的這張畫送他,湊成四幅,豈非美事?老太太答應了;那知過幾天再問,說是『不知道擱那兒去了,慢慢兒再說吧!』就此沒有下文了。我以為真的找不到了,那知還在?」
馬夫人隨身所攜,最貴重的東西,裝了三口箱子:凡是下店住宿,這三口箱子,一定卸下來放在她住的那間屋子。夏雲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開箱子:也不便追問,只答一句:「我找繡春來幫忙。」
何謹隨手取了一軸,展開來看,入眼便知是蘇字:牙色宣紙上,蘇東坡寫了他的一首寒食詩,字前小後大;餘幅有黃山谷大字行書的題識。紙幅猶自有餘,董其昌用小字行書寫了一篇跋:「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蹟,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已摹刻戲鴻堂帖中。」
芹官覺得頭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氣,便先開了窗子;又開了房門,想到走廊去吸幾口破曉的清新之氣。
一聽這話,芹官大出意外;既驚且喜地說:「原來你會參禪。」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這麼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說她可怕、可恨、可惡,都還不算甚麼;唯獨說她可憐,簡直把她蹧蹋了,她絕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這麼在想。這也不是忍心這麼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來的意思。」
「因為空門在人間。」
「詞窮不見得理屈。莫非何謂心中禪,何謂禪中心;你就說得上來?」
「甚麼時候了?」
「噢?對了!」馬夫人這才想起;八旗各有官學,但內務府子弟,統在景山官學就讀,「既然如此,得想法子在後門找房才方便。」
「只須寫『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親之神位』就可以了。」
坐定了略談些路上的情形;夏雲便說:「請四老爺先洗了臉;馬上開飯了。」
「這也好。橫豎下半天沒有甚麼事。」
「我吃素餃子好了。」芹官答說:「吃一頓素齋,把你的心經寫起來,了卻一樁心願。」
「也好。」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來了。」
「你錯了!愛跟我親近的人很多。你知道,我的人緣總是好的。」
「秋月。」
「既然人間非空門;你怎麼來在這裏?」
「吃過了。」芹官在門外應聲,接著推門而入;棠官跟在後面,兄弟倆並排站在下方,等候曹頫問話。
「不會的。別心急,慢慢寫;寫不完也不要緊。」
「王大老爺派來的聽差還在等回帖。」何誠問道:「四老爺要不要親自交代他幾句話?」
「怎麼?」窗外有人接口:「四老爺明天一早就走?」
「是——,」芹官搔一搔頭皮:「也是韓愈的詩,怎麼想不起來?」他攢眉苦思了一會,終於輕快地說:「想起來了!『與眾異趣誰相親?』」
「那就快睡吧!」說著繡春便要退出去。
「還有甚麼?」馬夫人突然有些不悅:「你說,還有甚麼話?」
「事沒有人有。午夜夢迴,總有人影在你心裏搖晃吧?」
本來對坐的,此時改為一順邊;曹頫隔著茶几,淒聲說道:「我真是愧對祖宗!」說著淒然欲淚。
「你回去跟二太太說,我還有點要緊事跟她談,看今晚上方便不方便。不然,就是明天一早談。」
「四老爺看題跋就知道了。」
這是王安石的詩;芹官想題上一個款送繡春,是此日心境極好的紀念。略想一想,提筆又寫:「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次彭城度歲,除日獨坐,偶憶荊公『無營』詩,以繡春舊侶寫經餘幅書之,聊供補壁。」下面署款是「雙芝」。
芹官大為驚異,「我倒沒有想到,」他說:「你居然是王荊公的知己。」
「不,不!聊一會兒。你甚麼時候起來的,我竟不知道。」
「我家——。」
「說得不錯!」繡春接口說道:「這又不是打運河走;在船上擺開筆硯,能慢慢兒做文章。車上、馬上,除了做詩還能做甚麼?」
「資治通鑑,史記菁華錄,還有幾部詩集。」
及至夏雲與繡春抱著畫軸出門時,馬夫人忽又變了主意,「看老何睡了沒有?」她說:「如果老何沒有睡,讓他把畫送去。」
看到紅綾題籤「北齊校書圖卷」的字樣;曹頫失聲說道:「這幅畫找到了!」
於是芹官獨坐尋思,回想剛才的情形忽然發覺一切遭遇,變化莫測,在一個月之前,絕不會想到是在徐州過年;陪著過年的不是春雨,而是夏雲;也不會想到跟繡春還有這一番會晤;更想不到客中與叔父相見。人生遇合,如此之奇;如此自作主張不得,又何苦擾擾營營,落得個「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自尋煩惱,倒不如委心任運,超然物外,那就神與道合了。
「怎和_圖_書麼?」
「甚麼叫塵緣?」
「那麼你是從空門來,向人間去。」
「你這話問得奇怪,你願意談誰就談誰,何必先問我。」
「怎麼回事?」繡春問道:「何大叔,你彷彿有點兒傷心,為甚麼?」
「這是指以前的窗稿;動身以後,在路上也得有功課啊!」
也許是隱隱然有「馬家女兒」作曹家媳婦,未能克盡婦職的疚歉;也許是曹頫星夜趕路,一身塵土,滿面于思,覺得他可憐;也許是從來只有禮數上的周旋,眼前咫尺,心底千里,而這份距離在客中相逢,突然消失了的緣故,使得她對曹頫臨去時的神色,深感不安,自覺對曹頫有種必得予以慰藉的責任。
於是,他先問說:「咱們談談你們二奶奶好不好?」
「是!」夏雲要的就是這句話,因為馬夫人已有了主意,要拿這桌菜送鏢局,但照道理不能不先問一問「四老爺」。
「喔,還好。」曹頫問道:「你娘呢?」
「芹官,扶住你四叔!」馬夫人說完,自己先往裏走。
等何謹取來四兩銀子的一個賞封,曹頫信也寫完了,一起交給何誠去打發了來人,方將信中內容告訴何謹,向他問計。
「大年初一,」馬夫人笑道:「別考他們功課,逼得他們坐立不安。」
「那可好?」繡春脫口說道:「這一下,四老爺今晚上就不用睡覺了。」
「唉!」芹管緊皺著眉:「真正掃興到了極點。」
鏽春心想纏來纏去,要陷入他的圈套了;於是略想一想答道:「空門亦是人間;我在人間仍舊是在空門。」
轉念到此,立刻有了一個主意;先取張紙寫道:「無營固無尤,多與亦多悔,物隨擾擾集,道與翛然會。墨翟真自苦,莊周吾所愛;萬物皆自得,此言真可佩。」
「震二奶奶。」
「是的。我帶了兩封信來。不過,要趁早,京裏說,不到元宵,不會動手,我看這話也不一定靠得住。」曹頫接著又說,「明天大年初一,總得讓車伕休息一天;我初二就走。」
「如果要查呢?」
一看已過子時;繡春先就失聲驚呼:「可不得了!明兒還有好些活兒幹呢!睡吧!」
夏雲略想一想又問:「還有呢?」
「喔,」曹頫先沒有聽清楚,抬起眼來來看著何謹,思索了一會,才記起他的話,便即問說:「你有甚麼主意?」
「你還唸經?」芹官越發詫異:「我怎麼沒有聽見?」
「倘或寫壞了,白綾倒不值甚麼;這朱紅格可惜!」
繡春這時反倒抱歉了,「我的話好像太苛刻了一點兒。」她申辯著,「是你逼出來的。」
「下來了!是給兩江范制軍的;郡王託人抄了個底子給我。」曹頫從懷中掏出一個西洋皮夾,將珍重收藏的那道上諭抄件取了出來;一面看,一面講給馬夫人聽。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夢。等一覺醒來,只見繡春在他屋子裏摺錫箔。
繡春也不勉強,先關了窗戶;又檢點了炭盆,看芹官已經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軟,在他頸項之間拂來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蕩;但不待綺念浮生,便強自閉目克制。
「我不餓!」芹官揭開西屋的門簾,只見馬夫人閉目靠在炕上,便不驚動,悄悄回到自己臥室。
「弄壞就弄壞了。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過年了,別讓太太見了不痛快。」
夏雲不知道馬夫人的真意何在?便問一句:「跟四老爺怎麼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麼往你身上推?」
「二太太讓我來問四老爺,那一桌菜怎麼辦?吃不了蹧蹋了可惜。」
「那麼怎麼又要等新任來處理呢?」
「好了,你輸了!」芹官笑道:「『禪心已作沾泥絮』,從今莫提了吧!」
繡春沒想到他竟是開門見山當頭棒喝;也像芹官先前一樣,只是發愣了。
「再下來呢?」
曹頫聽出話中真意是下逐客令;他自己也覺得不合時宜,一笑起身,但落寞的神態,只有年齡彷彿的馬夫人,能夠察覺到。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繡春找來,她一定知道。」
「是。」
「本來就是守歲嘛!」
「何致於連給你寫篇經的工夫都騰不出來?那真正叫別過年了!」夏雲發現芹官雙眉微蹙,便又說道:「你不用犯愁!可是過年,又是在路上;再說四老爺跟太太見了面有好些正事談,那裏有閒工夫來查問你的功課?」
聽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應該如何寫法,仍是茫然。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過。」芹官問道:「你是一心念佛?還是念著念著就想到別的事上頭去了。」
一聽曹頫將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為免不了要查問功課,當時便說:「但望四老爺遲幾天到。」
夏雲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把陸放翁的那段跋拿掉,重新裱過,不就沒有忌諱了嗎?」
繡春與夏雲相顧無言,等何謹走了;夏雲低聲問道:「剛才我說錯了甚麼話;惹太太生氣了?」
「慢慢來!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繡春站起說道:「你該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怎麼不全?」
「我不十分懂。」
「你不會說,你按期做的文章,寫的字都交給我了。四老爺問我,我就說不知道擱在那口箱子裏了,得現找,四老爺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個轉,回來說找不到;還不就算了?」
「我想沒有甚麼不方便。」夏雲答說:「我先回去跟二太太說;四老爺就請過來吧!」
「錯了!你從人間來,還向人間去。」
「原來你是默唸。」芹官忽生好奇,很謹慎地問:「繡春,我想問你句話,不知道是不是罪過?」
「那裏來的消息?」
「這麼名貴的東西,怎麼會找不到?」何謹慢吞吞地說:「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諱。」
「我二哥的夥計,剛才趕回來通知,四老爺接到了;車子出了毛病,走不快,大概二更天才能到。」
於是,為他在火盆中續了炭;重新沏了一壺茶,夏雲又把她自己燉在「五更雞」上的一罐蓮子紅棗薏仁江米粥去挪了來,一切妥當,方始辭去。
「如今麻煩的,還不在京裏;京裏到底有兩王照應。而且江寧的這點虧空,在京裏看,也不是大數目。」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與眾異趣誰相親』是說沒有真正相親的人。世界上見了面不討厭,不見面亦不會去想他的人最多;愛跟你親近的大概都是這樣的人。你倒想一想看,是不是如此。」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說:「再下來是你;然後才是我的小師娘。」
「是啊!」曹頫答說:「本來就是如此。」
「何以見得?」
「噢!」繡春很注意地問:「你說,我的苦是甚麼?」
「好讓我把功課趕起來。」
「這倒無所謂,反正是要住堂的。」曹頫轉臉向芹、棠兄弟,正色說道:「一回到京裏,事事得按規矩,要吃得起苦,耐得起勞,才有出息。養尊處優的日子,是不會有的了!」
「何必這麼說?」
「不是真的走,是躲應酬。」曹頫又問:「二太太睡了沒有?」
「錦兒。」
「原就在我二哥那裏。我看住他,你安心寫好了。」繡春又說:「茶在那面桌子上。」
「原來她們不知道!」芹官頗感意外:「其實你應該告訴她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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